论方方小说的荒诞意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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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荒诞,本来是现代西方美学的专用语汇。20世纪50年代,英法等欧洲国家出现一种全新的戏剧——荒诞派戏剧。“人是痛苦无望的,世界是荒谬无序的”,是荒诞派戏剧所表达的社会生活感受与生命哲理。方方从敏锐的感觉出发,在日常的境界里体味出精致的哲理。她及时而准确捕捉到现世的荒诞感:现世世界如白雾般混沌,现世生活如白梦般虚无,有价值的东西的缺席与虚空,白雾一般无意义的生存,荒诞至极便是人人处于生存表演的行为艺术之中,人人都是生存的表演者,行为艺术家。这种生存荒诞感已成为现世生活的存在状态与生活本质。而方方小说的荒诞感,便经历了一个由世俗生活层面趋向生命哲理层次的过程。
  法国存在主义者萨特的名言“世界是荒谬的,人生是痛苦的”曾引起欧美思想界和文艺界的共鸣。伴随着哲学上对世界和人生的这种观念,文学作品中也大量产生了表现人的生存状态的荒诞性主题,揭示了他们在荒诞的社会环境中的生态和心态。第二次世界大战后不久,首先在法国,然后在其他一些西方国家,出现了一种和传统戏剧的规律完全背离的新型戏剧——荒诞派戏剧。荒诞派戏剧的基本内容反映当代西方人存在的荒诞性、西方人相互关系的荒诞性。“人是痛苦无望的,世界是荒谬无序的”是荒诞派戏剧所表达的社会生活感受与生命哲理。荒诞,意为荒唐、虚妄而不可信。关于文学的荒诞,各种解释之间没有差别,概括起来是这么几点:不合乎情理或不恰当的;不合逻辑,不可理喻、不协调的;不真实、荒谬可笑的。所谓荒诞小说,就是荒诞不经的小说。需要指出的是,本文论述的荒诞,指的是方方小说中所描述的荒诞的人和事,荒诞的现世世界。在其荒诞小说中,荒诞是现实的非现实化,荒诞形象成为作品的主要形象,荒诞小说质的规定性来源于此。方方小说中的荒诞感是其悲剧意识的体现之一。而由悲剧过渡到荒诞,这是对人生更深一层的领悟,也是更深刻的悲悯,这使方方作品具有了社会批判力度。
  方方三白系列小说《白梦》、《白雾》、《白驹》以及《行为艺术》,传达出世界是荒诞的、人生是荒诞的这一类存在主义哲学观点。存在主义哲学认为,人生是荒诞的,所谓荒诞,有不可名状、不可理喻,难以用逻辑推理来说明等含义。哲学涉及的荒诞,这种抽象常常只能或者通过具体的荒诞来理解,或者通过人们对荒诞的直接感受和体验来揭示。表现荒诞要有荒诞意识,荒诞意识来源于对荒诞的深刻体验和感知。方方三白系列小说本身具有象征寓意的篇名便展示了一个个荒诞不经的事件。方方抓住了世界和人生的荒诞性,其三白系列小说体现了方方对于人生和命运的哲学思考,是对人的生存意义的理性沉淀,对人类生存本质的洞察与表现,对生命的意义发出的疑问。
  存在主义文学认为世界和人生都是荒诞的,并力图揭示这种荒诞性。加缪在分析了陀斯妥耶夫斯基作品中一些人物以后,认为我们在那里发现了我们日常的焦虑,大概没有人能像陀斯妥耶夫斯基那样善于把如此接近我们,如此折磨我们的魅力赋予荒诞世界。方方小说亦如此。《白驹》表面上写的是现实,小说围绕王小男之死作出种种假设:是救人的英雄,是为情而自杀,还是其他什么壮举,而饶有趣味的是,主人公之死的最终答案却是由于一个很偶然的因素所致,这些推测显示出现实人世的荒诞可笑。小说通过调查考证王小男死因揭示出世俗生活中人世的不可理喻。“存在即为荒诞”,就是存在主义哲学一个基本观点。但不管情况怎样复杂,方方总是从存在主义哲学出发去反映世界、人生,揭示人和世界关系的荒诞性和人自身的荒诞性,表达自己的哲学思考。
  十九世纪,两位德国哲人叔本华和尼采早已深深感受到世界的荒诞性。在叔本华看来,世界的绝对本源是盲目的,超出于人的认识范围之外、不受充足理由律支配的意志。这是一种非理性的存在,这种由非理性支配的世界当然是荒诞的。尼采则进一步指出:人降生和存在本身是荒诞的。小说《白雾》偏重于人的思想和行为的荒诞之描述,展现出整个现世人世的荒诞。方方小说中的荒诞感源于对现实世界人和事的荒诞性精心把握,她的小说一方面与真实的现实靠拢,一方面在此基础上真实再现荒诞不经的人和事,一片混沌的现世世界,从而传达出西方荒诞派戏剧的主题:“人生是痛苦无望的,世界是荒谬无序的”荒诞哲学主题。她的小说多描写从现实中呈现的荒诞世界,非现实与现实共生共存,仿佛与真实的现实一般,荒唐而真实。《白雾》主要描写当前现实生活中几个普通年轻人的日常生活。田平是出租车司机,豆儿是报社记者,李亚当过展览馆讲解员,以后又成为电视台导演。他们虽然具有不同的职业身份,但是在这几个年轻人身上具有相同的为人为事的生活特质:玩世不恭,在现实生活的关系网中混得精熟。人自身可以引发出荒诞感。在某些清醒的时刻,他们的举动的机械的面貌,他们的没有意义的矫揉造作,都使他们周围的一切变得愚蠢,这种面对人本身的非人性所感到的不适,这种面对我们自己的形象的无法估量的堕落,也是荒诞。小说开头写田平、豆儿参加在航校当教官的朋友贝贝的追悼会,面对朋友的死亡,他们没有悲伤,连贝贝的死在他最亲近的未婚妻李亚那儿也看不到哀痛。更让人震惊的是,他们竟然兴致勃勃地以为贝贝送行做理由,到餐馆吃喝,从中分享一点李亚以未婚妻名义从贝贝那儿拿到的五千元遗产。在他们眼里,一个朋友的死,又真正能改变些什么呢?他们照样有滋有味地活在这个世界上,贝贝的死在他们心里什么也没留下。小说从贝贝的死写起,然后分别叙述田平、豆儿、李亚的现实平凡生活,从中反映出现实中各种各样的荒诞的生活现实:出租车司机田平奉行捞钱理论,即这年月能捞就捞,大官大捞小官小捞,谁也不用讲客气。他平时开车多收费少撕票,谁知在一次多收费时被正在争官位的某纺织局团委副书记举报,她以此事为由证明自己有挽救失足青年的业绩而得到升迁。田平也因这次被曝光,进行自新演讲,而成了先进人物;李亚要出家当尼姑,她制造轰动效应的目的并非看破红尘,而想通过此举出名,以便重择佳偶。她选已失去记忆力的马亦光做未婚夫,为的是靠马亦光的父亲这位省级官员的政治背景为自己的钻营做铺垫,她终于如愿以偿,由展览馆讲解员摇身变为电视台导演;马亦光是某省级官员的儿子,他因幼时得过脑膜炎而留下奇怪的后遗症:近记忆力一塌糊涂而远记忆力则超出常人,正因为他具有奇妙的远记忆力被调入历史研究所工作;豆儿是报社记者,他受报社主人派遣到法院采访吴教授的离婚案时,对妇联信笔勾画,而报社主任对豆儿见风使舵的报道夸奖不止……小说结尾写田平豆儿李亚三人参加集体结婚典礼,田平携新娘参加,而豆儿参加婚礼是为了顶替失去近记忆力而忘记出席婚礼的马亦光,李亚与假新郎豆儿共同演习结婚仪式。《白雾》从没有任何沉重感的死亡开始,到没有任何神圣感的婚礼仪式结束,整篇小说描绘出一个混沌而不可理喻的现实世界,从而传达出“一个世界破碎了”的感觉。在这个世界里,现世的生存,死亡,爱情,友谊等基本生活主题,还有人们围绕着改革,出家,评职称,树典型,办婚礼等世俗表演,都拆解了人们对于现世生存的基本意义,原有的完美、崇高、真挚、纯洁、神圣和隆重等昭示的蕴涵都已在日常的琐碎生存表演中被淹没。一切都四散了,再也保不住中心,世界上到处弥漫着一片混乱,血色模糊的潮流奔腾汹涌,到处把纯真的礼仪淹没其中,优秀的人们信心尽失,坏人则充满了炽烈的狂热。小说中出现了奇特的白雾意象,那种雾顷刻间淹没了整个城市,唯有汽车喇叭尖锐的叫喊,喊的别一般凄厉和惊慌,徒然地让人生出一个世界破碎了而另一个世界尚未建成的恐惧与悲凉。白雾意象象征人们存在的虚无、一切无着落,无依靠,人与人之间有一种平常看不见摸不着却实实在在阻拦着人与人相互理解的隔膜,是一种拉开着的距离,人与人无法真正理解与沟通。白雾意象的不可琢磨混沌一片,世界的无序和荒诞,这些使人与世界感到恐惧与陌生。正如存在主义大师萨特的第一部小说《恶心》的主人公洛根丁之所以感到恶心,是因为对周围环境的恐惧对生活感到陌生,在他眼里,身边的人都不可琢磨,难以理解。白雾意象显示出方方对于小说中呈现的荒诞人世和现实世界的恐惧、悲凉和迷茫。
  荒诞既取决于人,也取决于世界,《白梦》侧重于对当下社会现实世界所具有的荒诞感的揭示与剖析。这是方方写于1986年的唯一的一部作品,在创作这部小说的前言里,方方指出: 它(小说《白梦》)却标志着我的清醒,也标志着我的痛苦。方方之所以如此断言,是因为在《白梦》这篇小说中,通过展示社会溃败的人性和社会现实,揭示出现世如白梦一般无意义的生存状态、虚无色彩以及现世的荒诞感。《白梦》主人公家伙是一位电视台女记者,整篇小说以家伙的生活经历和电视台外出拍摄电视剧《山上的海》为线索,铺开对社会溃败现实的大展示:商界流行把劣品当作优品销售的虚假盈利作风;医院里医生手术草率和医生不负责任胡乱开药;作家协会举行会议时内容虚伪而无聊;年轻女作家通过投机取巧的卑劣手段获得国家级小说奖;电视台导演利用关系拍摄无人看的电视剧以及台里工作人员工作行为的庸俗和随处可见的私欲观念,尤其在拍摄电视剧《山上的海》过程中,表面看是为了拍好电视剧选择好风景,实际上是拍摄组领导及工作人员在拍景幌子下看风景,加上买土特产的变相旅游;某县县委整党整风的形式主义走过场,干部子女大接班;大学中文系平庸而且俗鄙;更为甚者,宗教寺庙的和尚为了评职称而卖弄世俗的机巧……总之,大学校园的静谧被机械僵化的教学与私欲蠢动的人心所充斥;作家协会的高雅被世俗的机巧与浅薄者的无聊所替代;医院的圣洁,早已褪变为市侩性的交易与草菅人命式的轻率;谨严正直的电视台到处漫溢着的是粗浅的做作与势利的作风……方方毫不留情地暴露现世社会不同方面的溃败景象,从中传达出一种面对现世的世界的异化和荒诞感,这种荒诞感凸显在小说末尾的白梦意象上,那晚上,家伙做了一个梦,茫茫的一片白色。除了那白,什么也没有,早晨起来,家伙想,怎么会什么都没有呢?至少有我的眼睛呀,要不怎么能看见那白呢?可家伙又清楚地记得,的确什么都没有。这是方方所描绘的白梦意象的内容,它暗含出在社会溃败现实景象下,当下的社会生存状态如白梦一般虚无,没有意义,现世生活的无序化,无意义。当下人的生存四处都如白梦,全是无意义的荒谬存在,犹似鲁迅所言的“无物之阵”。同时,白梦意象传达出方方对这种现世景象认识的陌生感与异化感:世界的无目的,无意义,无理性。这样的主题告诉我们,世界只是一种无目的的存在,没有意义,没有理性,也没有适应人的需要而产生的目的性,人试图赋予世界某种目的和意义是徒劳的,因为连人自己的存在本身都是无目的,无意义,无理性的。虽然人历来被称作理性的动物,但是人的存在并不因此而变得有理性,人的存在只不过是一种虚有,人为自己设定的目的,人赋予自己的意义,也完全出自偶然。人们希望人生有意义,有价值,希望世界合乎理性,但在实际生活中人生却是无意义的,世界也是不合理的。卡缪认为,世界是非理性的、荒谬的。而荒谬与悲观有着直接的联系,荒谬感是人们面对非理性的、荒谬的社会现实时的一种消极、悲观情绪,即认为生活和人生的无意义。《白梦》呈现在人们面前的是溃败的人性景观,它践踏了基本的人性底线,当下社会的懒、散、慢;俗鄙、恶劣的生存状态无遮蔽地招摇于世,这样的现实世界阻隔了人们对充满希望的明天的期待,而似乎也没有充满希望的明天,所谓荒谬即来源于这种矛盾和冲突。这种荒谬虽然是如白梦般看不见摸不着难以琢磨的,但在方方展现的日常生活中却让人们感受到它的存在。因为荒谬并不只是观念的客体,它以一种悲哀的启发来向我们显示。
  方方三白系列作品所描写人性的大溃散的社会景观包含着精妙的哲理,人们自然会由作品内容之荒诞推演出社会现实之荒诞的结论。此外,方方除了揭示《白驹》、《白雾》、《白梦》中的世俗生活层面的荒诞之外,她还聚焦于一种哲理层面荒诞的探询,这种对生命哲学更深的思考体现在中篇小说《行为艺术》中。小说中小邰警察与飘云的交往,飘云假装跳江自杀和跳高楼引起轰动效应的壮举,警察杨高侦察捕获陈年要犯马白驹的过程以及小说中所发生的一切事件,都变成人的一种行为艺术,是人的生存表演。无论男女情爱的忠贞,还是被强夺性的错位;无论凶案杀人,还是复仇追踪,都是行为艺术的表现形式。人与人的一系列行为,从生存本质意义上进行观照的话,这一切都是行为艺术。方方的这些作品,虽然表面看来都很荒诞,其实这些作品一点也不荒诞,它们的寓意深刻而警醒。它们能使人们对人生社会进行严肃认真的思考,从而证明方方对人类和现世世界的存在状态有着深刻的感悟。
  
  (作者单位:河南科技大学人文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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