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梨屋与小糖罐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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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陈茉到达乌鲁木齐,是在冬至后的第二天,她一走出航站楼就缩起了脖子——太冷了啊!哪怕平时她颈背挺直得就像一只天鹅,此刻也不由自主地缩成了瑟瑟发抖的鹌鹑。可是她不肯说,和来接机的江城汇合后,他问出的第一句话就是:“冷吗?”
  他晒黑了,更结实了,整个人也更好看。陈茉笑了笑,牙关刚一松动,两排牙齿就结结实实地磕在一起,“不……不冷!”
  江城笑起来,他扯开衣领将自己的羊毛围巾解下来,替她围了起来。然而这似乎没什么用,反而让陈茉抖得更厉害了。直到坐进车里,她的脑子里都在回放着江城刚才眼也不抬地完成的全套动作。他撕开她衣领上的魔术贴,那声音粗粝地摩擦着她的耳膜,她瞪大了眼睛,然而他的睫毛垂着,根本没看她,他替她系好了围巾,又将掖在里边的头发整理了一下,这个过程里,他的手指碰到了她的耳朵。他的目光飞快地向她的脸上一扫,唇角呈现出好看的上翘弧度。
  陈茉百感交集,几个字在心里滚来滚去:“他变了!”
  四年前,沈阳的十月秋高气爽,陈茉一出高铁站就被兜头而来的大风吹懵了。她被风尘迷了眼睛,一边跟着江城的脚步向前走,一边泪水涟涟地揉着眼睛。干枯的梧桐叶在地上翻身打转,呼啦啦地被风吹着跑。她看不清路,就伸手抓住了他的衣袖。回过头来的江城一点儿都不温柔,声音里还有些冷淡和不耐烦:“你明天就回去吧。”
  陈茉没吭声。他又不是她的男朋友,凭什么对她的行动指手划脚?第二天中午江城忙完工作去酒店找她,才知道她一大早就开溜了。
  他打电话给她,声音里是藏不住的失落和抱歉,然而她的语声听起来却很欢快:“你忙你的,我自己玩够了就回去了!”
  后来的几天里,陈茉没有再联系他,可是他知道她没走。在他工作的那片工地围挡外面,有一个穿着风衣戴着帽子的瘦瘦高高的女孩,来来回回地走了很多遍。他在工地上,协调着工人们卸下一车车物料,仔细核查着规格数量。风啊,吹着彩钢围挡呼啦啦地响,江城压抑着喉头的酸涩,只是偏一偏头,透过围挡下的缝隙,他就看得到她的脚,他却一直没理她。
  那一年,他们二十三岁。如果时间可以再向前倒退两年的话,江城对于未来的设想从不曾有过风沙尘土。然而幸运和财富像是长着脚,会跑掉。对他来说,父亲的被调查和母亲的生意出现问题,似乎都只是一夜之间的事情。
  在那之前,江城在追求陈茉,陈茉拒绝他从来只用一句话:“我们不是一路人。”
  在那之后,江城不追陈茉了,可是她出现在他面前的次数更多了,被冷落了也不恼,尽管他说的话其实很难听:“我逗你呢。有钱人家男孩子的通病,我也有。”
  陈茉垂着眉眼,她说:“你追我很久啊……江城。”
  “因为追不上啊!不甘心而已,”他说着,利落地站起身:“我根本就不喜欢你。”
  “我不生气!”陈茉追上来,她仰头看着他,眉眼弯弯地说:“出来混迟早是要还的嘛!谁让我以前对你态度不好呢……”
  江城的脸部线条微微扭曲,眼神里透露出一段时间以来少有的温情疼惜,他说:“你是不是傻?”
  陈茉摇摇头,笑靥如花地看着他。这样的陈茉,他拒绝不了。于是他的笑容和眼神,就那样一次又一次地暴露着心事,让她勇往直前。
  四年后的乌鲁木齐,几天前下过的一场雪仍旧留着痕迹,匝道口有着残留的黑冰,车厢里温度高,陈茉的脸颊和耳朵泛着醉酒般的酡红。江城小心地开着车,忽然问她:“这回可以待多久?”
  陈茉挑了挑眉:“你想赶我走?”
  江城笑起来,“我想带你去看一看大美新疆的浩瀚雪景,你愿意吗?”
  陈茉默然了几秒钟,她低下头,将半张脸埋进了他的围巾里,深深地吸了口气,她说:“九年了,江城,连义务教育都完成了……”
  2
  高三,陈茉转回户籍所在地参加高考,她站在讲台上做自我介绍时,坐在窗边的江城歪着头,托着腮,一只手飞快地转着笔,忽地掉在桌子上,发出一声脆响,陈茉正说着话,一下子顿在了那里。然后他们有了第一次目光的对视,几年之后回头看,颇觉意义非凡。
  十八岁时的江城,是明亮张扬的少年。课间操开始前,在化雪落水的房檐下,陈茉听见女生的低声议论,她们说明明是同款校服,穿在他身上都像是不同面料。陈茉从她们身边走过,暗暗地撇了撇嘴。
  因为课程进度不同,开始时陈茉稍觉吃力,放学后总是最后一个离开教室。一天傍晚她刚背起书包走到门口,教室门忽然被打开,少年修长的身影一晃就闪身进来,他掩上门,飞快地跑到讲台前将自己藏了起来。
  过一会儿,有女生推门进来,问道:“江城在吗?”
  陈茉吞吐了一下,“我……没看见他。”
  女生将手里的纸袋递到她面前,“帮我放在江城的座位里,好吗?”
  陈茉像个乖孩子,一下子将两只手背在身后:“我刚转学过来,搞不清他坐哪个位置……”
  尽管陈茉没有帮忙,女生的礼物还是出现在了江城的座位里,女生手织的红色手套,点缀着白色雪人,很好看。江城拜托同桌替他退还手套,理由是:“我妈不让我早恋!”
  陈茉在收作业,正站在他的书桌前,她忍不住笑起来时,一叠本子滑落在地。
  她低头去捡,他也低头去捡,他说:“我坐在这个位置上,现在你记住了吗?”
  陈茉不看他,拍了拍本子上的灰尘,转身走了。她觉得他有点儿讨厌,并且笑起来的样子还有点儿耀眼,会让青春期里的自己轻而易举地红透整张脸。江城的成绩不上不下,学得有一搭没一搭,自习课常在书堆的掩护下睡觉。她看似平和,内里骄傲,喜欢小众的音乐和书籍,才不想和那些叽叽喳喳的女生拥有同样审美。
  然而,这样的感觉似乎没有延续很久。新年晚会上,陈茉的节目是配音秀,她用海綿宝宝的飞快语速对派大星说出“一般我不在家的时候你都干什么呀”时,眼珠明亮清澈,星星一般闪耀,林间小鹿一样湿润灵动。作为优秀观众,这当然不是鼓掌的好时机,可是江城没忍住,他响亮却单调的掌声响起来时,将情绪饱满的正在发声的陈茉打断了。哄堂大笑,满屋子同学秒变德云社观众,发出整齐悠长的“吁”声。   陈茉好一会儿找不到状态,又笑又窘地蹲在了地上。
  江城连耳根子都红了,同桌笑闹着将他的脑袋按在桌子上时,他索性将脸埋进了臂弯里,耳朵里一会儿是陈茉低沉着嗓音模仿着派大星的声音:“海绵宝宝,我们去抓水母吧?”
  一会儿又变成了清亮亮的海绵宝宝:“对不起,派大星,我不能去,今天我要上学。”
  “如果你去上学,那我该干点什么?”
  “我也不知道啊,一般我不在家的时候你都干什么呀?”
  “等你回来……”
  3
  江城是在那时候发觉自己和陈茉成绩上的差距的。于是,高三下学期的第一次摸底考试,江城成了杀进班级前三的黑马,看着自己的名字紧密地和她排在一起,他似乎很得意。陈茉看向他时,他冲她眨了一下眼睛,陈茉倏地转过头,险些扭了脖子。
  从高考的考场出来,江城约陈茉去海洋馆看水母,她像是在做阅读理解,黑亮的眼珠眨了眨,问他:“我们俩?”
  他笑得光芒万丈,“嗯!我们俩!”
  陈茉没答应也没拒绝,她看着他,脚步走着走着就跑了起来,风从脸颊两侧吹过去,落在她身后,又落在他身旁。
  她想,她大概永远都不会告诉江城,在高压的学习生活中,她做过的唯一一个浪漫旖旎的梦,就是和他一起站在海洋馆里看水母。他们并肩站在一起,牵着手,脸上笑容灿烂。
  只是,从世俗的意义上来讲,陈茉觉得江城和自己没有生活在同一圈层,他想要什么似乎都不费吹灰之力,哪怕是自己很努力才取得的学习成绩,也能被他用一个寒假的时间成功逆袭。他家住在高档住宅区,道路两旁是修剪得整整齐齐的树木,出入着豪华汽车。
  陈茉有一个平凡却温暖的家庭,父母在对她爱如珍宝的同时,也进行着严厉教导。她的父亲是中学教师,授课风格温和风趣,可惜一场意外事故带来的腿伤,让他无法站上讲台,只能做着强度不高的后勤工作。母亲曾是机关里的打字员,为了负担家庭,她变成了一个勇敢莽撞的小生意人。然而,无论父母的职业和收入是否发生改变,家里的气氛始终温馨祥和。
  多年以后,陈茉发现自己那些勇往直前的坚韧和力量,除了江城本身,也源于父母的影响。如果只接受别人给予的甜蜜,迟早会被消耗殆尽。她相信自己可以拥有制造甜糖的能力,装满人生的小糖罐儿,不但可以甜蜜自己,也可以随时掏出一大把糖果,与爱人互赠、共享,滋味深长,直到余生末年。
  说自尊也好,说自卑也罢,她太想慢慢地变得强大。青春里的心动,不会动摇她的想法,即使是那么好的江城,也不能。相反的,正因为他站在那里,她更想加把劲儿,朝前跑。
  他们就读的大学在同一座城市里。江城大约每周都会去看望陈茉一次,带着大袋零食、水果,那个骄傲自持又倔强的女孩,她只接受这些,至于大部分女孩子都喜欢的化妆品之类,他也不是没试过,换来的只是她的拒绝。
  有一次,他讪讪地握着那支口红,“是颜色不喜欢吗?”
  “我喜欢。”她坦诚地看着他的眼睛,“可是我不要。”
  这是什么逻辑?江城有些明白,又有些不明白。直到他的家庭出现变故,他忽然一下子就全明白了——当手中空空如也的时候,我们很难给予对方,更难给予自己。那种失落与难堪,物质只是表象,精神才是内里。
  我喜欢你,因此愈发向往更好的自己,而在此之前,原谅我不能站在你身边。
  陈茉第一次去宿舍找他时,他面向窗外,不看她,她和他说话,他也不理。然后她走过来,从背后抱住了他。他垂眼,看着她拢在自己身前,又紧紧交握在一起的双手。它们看起来柔弱纤细,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着青白。
  半晌,他挣开了她的手,起身离去。
  江城回来时,陈茉已经离开了,他的书桌上压着一张小画,在漂浮着的形态各异的水母中间,派大星和海绵宝宝站在凤梨屋前,海绵宝宝夸张地笑着,高举着细细的手臂,旁边有一个气泡框,写着:“派大星,我下周再来看你哦!”
  江城忍不住笑了。他忽然有点想不起高中时的陈茉是什么样子了。她穿着千篇一律的黑白色校服,头发不高不低地梳着马尾——天知道,他曾经多努力,才克制住了想要去扯她的头发的冲动。
  读大学之后他才发现,穿裙子的陈茉有一双笔直修长的腿,脖颈和下巴的弧线相当美好。可是回想他喜欢上她的那一年,记忆里总是长久伏案的背影,她的粉色水杯放在桌角。有一次他见她仰头喝完了杯里的水,像是意犹未尽,却仍旧埋头写字。他站起身,几乎问遍了身边的同学:“我去接水,你要代劳吗?”
  他唯独没有问她,却在走到她桌前时,顺手拿走了她的水杯。
  有时候江城会很感激陈茉,如果不是因为她,他不会在寒假里发力冲刺,后来大概就只会在哪个不入流的大学里混混日子吧?
  喜欢一个人啊,就是你很好,我也不差。
  4
  陈茉时常想起高三时的新年晚会,她加快语速模仿着海绵宝宝的声音说出“一般我不在家的时候你都干什么呀”时,江城忽然鼓起掌来,他的眼睛亮若星辰,而当他看着她,她便在那片星辰中央了。她蹲在地上,只有自己知道眼眶里溢出的热泪。然后她抑制着狂跳的心脏,站起身来,看着屏幕上的海绵宝宝和派大星,继续着她的声音模仿秀,憨憨的派大星说:“等你回来!”
  如果她有一座凤梨屋,她好想和他一起住在梦幻而神秘的海底世界啊!
  江城第一次到学校里找她,她出来时,他正倚着车门冲她挥手,笑容明亮而温暖。是介于男孩和男人之间的奇特生物,傲岸俊挺,留有三分青涩恰恰好,陈茉的脚步停在原地,然而她觉得自己身体里的小灵魂已经飞奔出去,正站在他面前,看着他的眼睛、鼻梁和下巴,笑得美滋滋又傻里傻氣。
  要用多大的力气,才能够说服自己拒绝他啊。江城表白过两次,被拒绝就不再开口了。他仍旧每周都来看她,一起吃饭、看电影,逛遍了城市里长满故事的老街,他们分享交流着对书籍、时事的想法和心得,吐槽着学校里的某项规章制度,八卦着同学、熟人,就像知心好友。   有一次他们一起参加同学聚会,结束时已经凌晨,只好在学校附近找了宾馆。看起来干净整洁的房间里不知道留宿过多少对情侣,江城在卫生间洗漱,他的手机在桌子上震动,屏幕亮起来时,陈茉看见了她自己——高中的跑道上,穿着黑色校服裤和白色短袖的女孩正迎面跑来,马尾在脑后划着弧线。
  后来他从卫生间出来,而她神情怪异。等到看见她面前的手机,也就明白过来,他笑了笑,满不在乎地擦着头发上的水珠,说:“你是我的盾牌嘛!”
  江城清了清喉咙,模仿着派大星的声音,说:“对不起,我有女朋友了呢!”
  陈茉忍不住笑了。他将自己安顿在沙发上,仰起下巴看了她一眼:“先睡了,晚安!”
  5
  家里出事之后,江城的手机屏保就再也不是陈茉的照片了。他很少联系她,她发去的消息常常石沉大海,他接电话时声音冷淡得好像她是保险推销员。在最初的一个月里,每次她去找他,她都不停地说话,添油加醋地讲同学和朋友的糗事给他听,有时候说着说着眼角就迸出了泪花。好在他很快振作起来,同时也忙碌起来。深夜发来的微信上,他说:“我很好,你放心!”
  陈茉在大三时成为教授的助手,刚入不惑之年的女教授,看着她的侧脸,说:“你和我年轻的时候很像。”
  陈茉笑起来时,突兀地想起了江城,她忽然觉得,她那么努力,在某些时刻只是因为他在前方等着她。这和他的父亲母亲是否拥有地位和财富无关,即使他一开始就是平常人家的少年,他也一样灼灼耀目。
  本科毕业后,陈茉顺利地考取了本校的研究生,而江城应聘去了一家建筑公司。那年秋天,陈茉去沈阳看他。吃晚饭时,他垂着眼睛给她夹菜,忽然说:“该交男朋友了,再耽搁下去优秀的小伙子都被姑娘们拐跑了。”
  陈茉像乖孩子一樣地吃着他夹给她的排骨,说:“不是还有你吗?”
  江城避而不答,喝了一大口汤,才又开口说:“你别担心我,我挺好的。”
  “我也挺好的,你放心。”她笑着说,两个人的对话就像是打哑谜。
  冬天时,江城在长春。陈茉刚结束了一段不愉快的兼职经历,没打招呼便跑去找他。傍晚时分,她站在他们公司楼下,天气很冷,雪片在风里横着飘。她穿着羽绒服,戴着毛线帽。他和同事经过时,他脚步不停地看了她一眼,走过了又回头看,他放慢了脚步,然后停在原地。她向他挥了挥手,于是他大步跑回来,惊喜地看着她,两只手用力地攥着她的手臂,他说:“真的是你!我还以为只是长得像!”
  她像是从天而降,他的欢喜来不及掩饰。而陈茉所有的不开心,也在他的笑容里尽数退散了。
  晚饭后从餐厅出来,地上已经落了厚厚的雪。陈茉一脚踩下去,冰凉的雪沫就钻进了短靴里。江城替她将鞋脱下来,在另一只手掌上磕掉雪沫,又将她脚上的雪清理干净。他蹲在她面前,“来,我背你!
  飞雪连天的夜里,路上行人很少,江城背着她,一步一步地向前走,两个人哈出的白气大团大团地漂浮在一起。夜风里,陈茉迷迷糊糊地在他耳边说:“让我留在你身边,好吗?”
  也许是因为看不见对方的脸,江城终于轻声说:“我现在不能答应你。你只要再努力一点点,就可以过上想要的生活了。我也会努力一点,如果可能的话,我们未来见!”
  她点着头,泪水一滴滴地落进了他的衣领里。
  那年冬天,武当金顶上雪色弥漫,陈茉和几个伙伴一起,用了十多个小时才成功登顶,在金顶上给他绑了个辉煌的金色铁锁,拴着鲜红的布条。周围层叠的铁锁锈迹斑斑,挂满了扎人的霜花。
  她闭目合掌地许下愿望,愿他身体康健,愿他如意平安,愿他拥有世间所有俗气至极的美好,和世间所有超凡脱俗的曼妙。所有的所有,只要他想要。
  她将所有愿望都许给了他,唯独忘了自己。
  6
  那几年,陈茉跟着江城的脚步去了很多地方。她留校任教那年,他再次跳槽。从建筑到商贸,他仍旧全国各地地跑。
  有一年,他在青岛,他们终于抽空一起去看水母了。陈茉很开心,她觉得只要这样坚持走下去,愿望就会全部实现。江城走在她身边,在她的笑容里,忽然抬手揉了揉她的头发,像是听见了她心里的话。她想牵他的手,手指动了动却又作罢。
  江城连春节也没有回家。陈茉发给他一个大大的快递,他坐在地板上拆开胶纸,出现在面前的简直是个百宝箱。新衣、腰带,白色的棉质衬衫温柔妥帖又不失挺括,角落里塞着干果酥糖,还有一本陈茉手绘的台历,写着温柔的诗歌和句子,画着海洋、水母和凤梨屋。压箱底的是红色内衣、红袜子和红腰带,字条上写着:“一定要穿!我也有同款。红红火火、吉祥如意!”
  又一年盛夏,他在湖南,她刚好有学习交流的机会,完成工作之后,她去找他。她住在离他工作地不远的地方,安顿好了才发微信给他,“我来了!”
  隔了半个世纪那么久,他的电话打过来:“有一个推不掉的饭局,你愿意一起来吗?”
  江城提前过来接她,站在房间门口看着她笑。陈茉很快就看出了他的变化,他说话时的语气认真而笃定,眼里有光。
  真好啊。陈茉想,如果每一个时间节点里的江城都闪光,这一刻最明亮。
  包间里,有女孩起身给他敬酒,他说抱歉啊,酒量不好,一边说一边就看了陈茉一眼。女孩仍旧举着杯子,笑意满满,锲而不舍。陈茉看见江城眼底一掠而过的坚决和淡漠,冷如霜雪。陈茉笑着站起身,她端起了酒杯:“我替他喝。”
  餐后刚走出酒店,陈茉脸上的笑容就裂开了。江城拉了一把她的手臂,将她揽到身边,他附耳低声地说:“还没结束呢,你等会儿再骂我!”
  等到人们散尽,陈茉的笑容重新落地,她气哼哼地走在他前面,不知不觉距离他停车的地方越来越远。他默默地跟在她身后,两道身影被月光和灯光拉得老长,后来她终于停住了脚步,她冲着他喊:“我是你的挡箭牌吗?用来给你挡桃花?”
  “是!”他居然应了,并且用拳头捶了捶胸口,“在这里!”   他看着她,潮湿夏夜里,她的额角有着细细的汗,她的声音颤颤的,带着哭音:“我明天就得回去了,可我忽然有点儿不放心!”
  “没事,你放心!”他笑起来,握着她的手腕往回走,他说:“我会记得来路与归途。”
  她踢了他一脚:“你不许笑!”
  “一点儿都不疼。”他笑着去看她的眼睛,惹得她拳脚相加,可是她终于笑了。
  江城忽然想起高考结束那天,他约她去看水母,她却受惊似地看着他,接着就扔下他跑了,可是她一定不知道,当时她眼底的光芒多么闪耀……
  7
  乌鲁木齐的冬天很冷,江城的屋子里却暖煦如春。阳光大幅大幅地落进来,铺在地板上像融融的薄毯。他的东西很少,看起来就像一个洁净清简的老和尚,可以随时拎包启程。陈茉有些心疼,也不说话,只是低头倒腾着带来的东西。
  他来这里快两年了,集团发展新业务,直将触角伸到北疆,新公司从一砖一瓦起步,吃苦受累也未必讨好,他却主动请缨。他有想法有胆识,效益额居然很快领先于其他子公司。
  江城离开了多久,陈茉就有多久没有见过他。此刻他坐在沙发的扶手上,目光须臾未曾离开她一厘一寸。好一会儿,他终于站起身来,突兀地说:“我可能年底就回去了。”
  “嗯。”陈茉似乎没有理解他的全部语意。
  “我是说……”他有点局促,“我以后哪儿也不去了。”
  “嗯。”她又应了一声。
  江城似乎对她的反应不太满意,却忍不住笑起来,抬手揉了揉她的发顶,“傻瓜!”
  陈茉一抬眼,就撞进了他充满期待的目光里。她手里正拿着他的毛衣,忽然觉得没处搁也没处放,于是便又低着头,一下又一下地摩挲有着柔软质感的织品。他抱住了她,温柔又深情的,像一个绅士,又像一个痞子,因为在一声长长的叹息之后,他说:“给我一场恋爱吧,我想要很久了!”
  于是江城看到了一個不一样的陈茉。她会伏案很久画一幅画,会在煮面的间隙做肩颈操,也会在他工作时像小猫一样蹭过来,她戴着耳机看电影,渐渐地将半个身子都靠在他身上。她说好了不吵他,可是却将薯片咬得咔嚓咔嚓响。江城停下了敲击键盘的手,他看着她的长睫毛,看着她咀嚼时的唇角,看着她脸颊上细微的绒毛,他的笑容从眼角眉梢溢出来,被她发现了,就假模假式地嫌弃她把薯片渣渣落得到处都是,然后一点一点地帮她清理。在客厅大片的阳光里,他们就像两只相亲相爱的幸福的猫。
  计划里半小时的工作量,因此拖延了两个多小时。陈茉笑眯眯地眨着无辜的眼睛,想要起身离开却又被江城拉了回来,他给她看手机里的照片和视频,有一个视频是从窗口俯视的列车,呼啸而来,蜿蜒而去,她不明白,他就说给她听:“是在湖南,你离开的时候,我没有去送你,心里很难受……因为你在这趟列车上,它就不一样了……”
  8
  在江城面前,年轻优雅的大学教师陈茉就像一个幼稚的孩子。在商场里,她晃着他的手臂,指着柜台里的口红,宣布:“我想要!”
  可是江城用含笑的目光看着她的嘴唇时,她却倏然红了脸:“不要啦!小气!”
  于是他大笑起来,揽着她的肩膀向前走,他说:“来吧,每个色号来一只!”
  他们一起去看气势磅礴的雪原,经过冰山雪岭,看过一片片雪白耀目的雾凇、冰湖,路过了炊烟袅袅的村庄。
  “美吗?”他问。
  陈茉点点头,继而开启了情话模式:“因为你在身边,所以风景也跟着加分啊!”
  他们去了很多地方,在小城的街道上,江城骑着自行车载着她,故意走曲线吓唬她,谁知车轮碾上了一块残留的黑冰,车子一歪,两个人就摔在地上。江城慌张地转过头来,大声问:“摔疼了吗?”
  陈茉费力地将压在车架下的小腿抽出来,累得呼哧呼哧,却调侃着他:“你问谁呢?自行车?”
  江城放下心来,于是重新组织了一下语言,轻声问:“宝贝,摔疼了吗?”
  他问得小心翼翼,眼神羞涩如少年。陈茉裹在厚实的棉衣里,只露着婴孩一样纯净清澈的眼睛,她笑着摇头,却耍赖地坐在地上不肯起来,像小婴儿一样,朝他张开了手臂,于是他用怀抱迎接了她,在她挂着霜花的眼睫上印下轻轻一吻。她觉得他的胸膛就像一座山、一面墙,无比安稳,无比妥帖。
  他们穿得像两个球,坐在地上久久拥抱。路边走过了卖糖葫芦的车子,车轮咕噜噜地响。
  在一片雪原上,迎着上午十点钟的太阳,陈茉正举着相机拍照,江城叫了她一声,她转过身时,便看到了单膝跪地的江城。
  陈茉一下子没反应过来,她看着他手里的戒指,说:“这么大,不会是假的吧?”
  江城瞬间笑场,他说:“如果是假的,你要不要?”
  “要啊!”陈茉笨拙地将两只手臂伸进他的腋下,“快起来,地上凉!”
  “你还没有答应我。”他说:“我们结婚好吗?”
  陈茉觉得他问了一个傻问题。她会不答应吗?然而她觉得自己此刻仍旧处在大脑短路的状态里,她摘下手套,却看着身上灰蓬蓬的冲锋衣,说:“可是我今天一点儿都不好看!”
  江城站起身来,在她的脸颊上响亮地吻了一下:“谁说的?我觉得贼好看!”
  过了好一会儿,他们正沿着雪坡向上走,陈茉看着手上的戒指,仍旧如在梦里,忽然问他:“哪有你这样的,谈恋爱第三天就求婚?”
  江城笑了:“之前节奏太慢了,接下来我们搞快点儿!”
  一语落地,他差点被她推下雪坡。
  回到车上,陈茉还在摩挲着手上的戒指。江城将脑袋倚在靠背上,含笑地看着她。好一阵子的沉默之后,她清了清嗓子,声音变成了海绵宝宝:“一般我不在家的时候你都干什么呀?”
  短暂地停顿后,她成了委委屈屈、呜呜咽咽的派大星:“等你回来!”
  她扑进了他的怀里,压抑了很久的话,直到这一刻才吐露在他的耳边:“这么多年了,江城,我好想你!”
  江城抚摸着她的头发,一遍遍地安抚着。他相信,哪怕此后经年,他们仍是人群中的普通人,那也没什么关系。他们都成为了更好的自己,坚定、勇敢,并且不再分离。
  他和她一样,相信凤梨屋是有的,小糖罐儿也是有的——你给我草莓味儿,我给你冰激凌味儿,你有酸奶味儿,我有柠檬味儿……
  余生末年,让我们好好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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