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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火热的天气，风在林叶间拂荡着。一只野兔直立在草地上，宁静得像一座灰色的小石雕。这时草地上传来了脚步声和口哨声，野兔不紧不慢地躲了起来。不一会儿，一个孩子在路上出现了。
这是个叫喷壶的孩子，他手里拿着一根树枝沿路抽打。在树枝的扫荡下，黄色的大蚂蚱呼啸着上升，噼啪作响地飞了几步，转眼消失在草丛里。
山里人之所以叫他喷壶，是因为他长着一双朝天的大鼻孔。这孩子生下来就有点傻，该长大脑的地方没长。他妈在他三岁时离家出走，在工地打工的爸爸又出了事故去世了，他和姥爷相依为命。他们是山里最穷的人家，一直靠政府救济艰难度日。从他家的破柴门望进去，满眼全是尿盆、烂菜和破烂家什，还有喷壶一双胆怯的眼睛。
别看喷壶傻，却最喜欢上学，不论什么样的天气，喷壶每天都会准时地出现在教室门口，朝老师送上一个缺了门牙的傻笑。
喷壶听课也是全班最认真的，他仔细地盯着女老师的每一个动作，留神听句子里的抑扬顿挫，欣赏女老师清脆的声音，好像在观看演出一样，反而没去关注内容，所以一堂课下来，他常常不知道女老师在讲什么。老师们从不要求喷壶学习，因为他学不会任何东西。有时候会让他回答一些极为简单的问题，他像背诵一样，高声喊出每个字来，好像所有人的耳朵都聋了。
喷壶有个特点，凡是喜欢的东西都想去摸一下。那还是他很小的时候，有次走在镇子里，看见一个女人身边跟着一只非常可爱的狗崽儿，趁人不注意抱过来抚摸，谁知那狗叫了起来，这一来被那女人发现了，厉声叫骂，他吓得六神无主，紧紧地抱着狗不放，那狗哀叫个不停。女人急忙上来抢，小狗的身子被扯得长长的。女人使劲拍他的手，要他放开，他更加慌了，不知如何是好，只顾把狗头抓得牢牢的。
“松手啊！松手！”周围的人提醒他。可是他慌得不知道松手。
“敢抢我的狗，你个……”女人脱下一只鞋劈头盖脸打过去。他用小狗一迎，鞋重重地打在了狗头上，小狗一命呜呼了。他扔下狗掉头就跑。剩下的时间，惊魂未定的喷壶躲在牦牛河边的野草丛中，一直到天黑才溜出来。
这个小小的村子四周被高山围着，无论朝哪个方向看，都能看到山。自喷壶出生以来，从没有离开过这个村子，就连眼前的那座山背面的模样也没见过。
日子虽然清苦又寂寞，但是他总能从无聊的日子中寻找到快乐。他在森林里穿梭，去看山脚下的獾子窝，或是死去的婴儿被埋葬的地方；或者呆在用树枝造成的窝棚里，在水中筑起堤坝捉鱼；他在牦牛河边挖黏土，把它们捏成各种动物形象，放在太阳下的树墩上，等它们变硬。
他最拿手的事情是打水漂。选一些扁平的石头，这种石头最宜打水漂。有次他甩出的石头在水面上连蹦六七下，可惜没有人知道他这个令人骄傲的成绩。
每天都在相同的地方玩同样的东西，这天，他突然失去了兴趣，想去个不一样的地方，做点不一样的事情。鬼使神差，他突然想去一片最荒凉的野地里看看。就是这一决定，让他遇见了最喜爱的东西。这就是俗话所说的缘分吧。
他发现野地里，一片荒草中间有个脏兮兮的玻璃丝袋子，等他走近时，那东西居然动了一下，喷壶小心地用棍子捅开它，袋子套着的竟然是一只狗。它慢慢地抬起了头，拿一只眼睛看着他。
喷壶出神地看着这个奇怪的白色小动物。这只独眼狗也看着他，安详地期待着他的信任。
这天，姥爷正坐在炕上抽烟，忽听由远而近传来一路急跑声，喷壶呼哧带喘地进了院子，连声直喊，吓得姥爷六神无主，连忙翻身下炕，鞋子穿反了都没发现，手忙脚乱拽着门闩，只见喷壶怀里抱着个脏乎乎、毛茸茸的东西扑进来。
“姥爷，看我捡个什么！”
姥爷眯起眼睛盯着它细看。
“这不是一条瞎狗吗？”他说，第二句就是：“我可没多余的粮食给它吃！”
为了给独眼狗弄到吃的，喷壶什么办法都想了，不但把自己的饭菜省下来给它，去乡里的饭店附近捡垃圾，谁家办婚礼或者葬礼，就讨要一点剩饭剩菜，每弄到一点吃的，他就分外高兴，好像自己有了好饭吃一样，走在路上，心里都充满了音乐。姥爷不明白喷壶为什么喜欢这只瞎狗，他完全可以得到一只更好看的。村子里什么都缺，就不缺狗。
姥爷养了五只母鸡，平时勤奋地在田野里找虫子和种子吃，经常献给他们几只鸡蛋。姥爷喜欢母鸡，看不上独眼狗，整天威胁说要把它扔到河里去，于是喷壶总是努力寻找独眼儿的优点，一发现就告诉姥爷，盼着姥爷能够喜欢它一点。
“姥爷，你看，有一颗白色星星在它的脑门上呢。”
“姥爷，它打喷嚏可好玩哩。”
“姥爷，它会表演呢，我让它表演给你看。”
喷壶把一块骨头放在独眼儿的鼻尖上，吩咐它别弄掉了，它就耐心地等待着，直到听到喷壶说，吃吧！它才跳起来呱嗒一口吞下去。
独眼儿最怕的人是喷壶的姥爷，每当他发火时，它总是第一时间开溜，藏到一个谁也找不到的地方一声不吭，直到危险过去。
独眼儿最讨厌的事是喷壶上学，每次把喷壶送到村头，它都会用悲惨的眼神看着他，弄得喷壶心里也十分难受，上课经常走神。
快要放学的时候，是喷壶最快乐的时光了，因为他很快就能看到独眼儿了。一下课他总是第一个冲出教室，撒腿就跑。
如果有只小狗在家等你，你也不会想在教室多呆一秒钟的。
喷壶跑过田野和林中小路，朝家里狂奔，边跑边喊：“独眼儿——”早已等在那里的小狗就飞奔而来。它越过小路，撒腿狂奔。
慢慢地，独眼儿在村子里开始有了名气。
“那是喷壶的狗！”
“他的狗倒是非常聪明。”
每当有人这么说，喷壶的心里就非常地骄傲，他想让更多人知道他的狗。
这天，班级里的气氛热闹非常，因为发生了一件大事，同学们好久都没遇到这样有趣的事了：喷壶竟然写起了作文。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喷壶突然写起了作文。一周里竟然写了三篇，虽然文字不通，错误百出，语文老师还是夸奖了他，还请他当众朗读。 “我有……我有……一只狗，它很好……”
喷壶的两个门牙掉了，说话撒风漏气的。他在作文里写了他遇到狗的经过，以及它做过什么、它有趣的动作等等，他结结巴巴读了差不多半节课时间，大家都不耐烦了，开始起哄。喷壶读不下去了，声音越来越轻，最后毫无声息。教室里鸦雀无声。所有人都看着他。
“还有吗？”老师问。
“有。”
“说的什么？”
“狗。”
教室里哄堂大笑。
“而且是只瞎眼狗！”有人高声揭露。
笑声更响亮。
喷壶讷讷地，擎本子的手变得潮乎乎的，就在裤子上抹了抹。
“不要笑，”老师说，“其实他的作文挺棒的，比如开头这一句，就很不错：我有一只狗，它很好。”
“这我也能写！”有人高声挑战，“我有一只猫，它很好！”
“我有一只猪，它很好！”
“我有一只……它很好！”
同学们比赛似的喊着各种动物的名字，有人甚至还喊出了恐龙、大象等等，大家拍桌子，大笑，起哄，整个教室乱成一锅粥。那天每个人都开心极了。
喷壶却无声地哭了，眼泪从脸上滚下来，他用肮脏的手背胡乱擦着。
接下去的几天，同学们仍然不放过他，团团追赶他，耻笑他，学他的腔调，也耻笑他的狗，直到老师出现，给这些孩子每人头上敲一下才驱散他们。
放学后，三个男孩儿在村口堵住了喷壶，是痞子和他的两个小伙伴。痞子把手插在裤袋里，一顶帽子斜扣在眼睛上，一副十足的二流子的模样。
“嗨！”他喝道，“你！”
喷壶抬头一看，吓得手足无措。
痞子在四年级时就辍学了，整天在村里到处闲逛，惹是生非。他父母出外打工，没法照顾他，他学着抽烟喝酒，还偷钱上网，没日没夜地玩电脑游戏。平时他最喜欢做的事就是欺负喷壶，他用这一举动证明自己的勇敢。只要喷壶一出现，痞子就嗷嗷叫着猛追上去，穿过树林，跑过草地，跳过篱笆，越过园子，跑过小巷，一直把哭嚎的喷壶追到家为止。喷壶最怕的人就是痞子，他是他的瘟神。
“听说老师夸你作文写得好？”
“你那么傻！”另一个朝他喊。
“我不信！”第三个说。
“把你的作文拿出来！”痞子叫道。
“不！”喷壶捂住书包说。
“啥？！”痞子大为震惊，喷壶竟然敢对他说不。
痞子撸胳膊挽袖子，上来就抢他的书包。喷壶厉声尖叫，抱着书包满地打滚。痞子虽然个高劲大，但是喷壶一副豁出命来的样子令他气馁了，只好松手。但是他不甘就此服输。
“你看着吧，我回家就找我爸来打死你那条瞎狗，因为它是条疯狗！”
喷壶吓得猛吸了一口气，然后就扑了上去。
两个人在草地上滚成一团。另外两个从没看到过喷壶这样，都傻了。喷壶又抓又挠，又踢又叫，就像疯了一样。加上老师朝这个方向走来，痞子爬起来，带着伙伴迅速消失了。
照例迎接他放学的独眼儿发现喷壶郁郁不乐，身上有土，脸上有泪痕，就跑过来不断地舔他的手，还展示跳高的功夫，逗喷壶开心，可喷壶就是开心不起来。
喷壶带着独眼儿沿着牦牛河边走着，在一棵树旁坐下来，独眼儿趴下，歪着头用那只好眼，认真又耐心地看着他。喷壶沉默了一会儿，把自己的心事告诉了独眼儿。
“独眼儿，我写了作文，全是写你的，我觉得可好呢，可是他们都笑话我。不信，我读给你听。”
于是喷壶读起来。到天黑时，他终于读完了。
“独眼儿，我写得好吗？”
“我觉得这是我写得最好的作文了。”
“可是他们全笑话我。”
“独眼儿，你一句话都不说吗？”
“好吧，天黑了，我们回家吧。”
一片寂静中，喷壶和他的独眼狗默默地走过山谷。山谷里有一棵很大的杏树，白色的杏花和月光交相辉映，一个银白的世界。
姥爷这两天就在生气，因为他发现自己养的鸡死了一只，身上还有伤口，他弄不明白发生了什么。这天喷壶去上学，他坐在院子里抽烟，忽听鸡舍里的鸡好像受到什么威胁，惊叫起来，到处乱飞。过了一会儿，独眼儿跑了出来，嘴里还叼着一只鸡，那是一只最能下蛋的母鸡。姥爷顿时血往上涌：“这瞎东西还吃上鸡了！”他吼叫着，操起附近的一把铁锹，接着独眼儿凄惨的叫声便回荡在院子上空……
老师朝窗外张望，喷壶已经连着好几天没来上学了，等到第四天，喷壶终于来了，他一下子瘦了许多，仿佛变了一个人。老师一问才知道，他的狗丢了。
于是老师向所有同学发出了通报：如果有人看到喷壶的狗，希望把它送回家，或者把狗的消息告诉喷壶。这成了学校的一大新闻，同学们都议论纷纷。不久就有个小男孩儿来报告，说他在河边发现过一条白色的狗。怀着一种不好的预感，老师跟随着那小男孩儿，朝河滩走去。
走啊走啊，不久，前方出现了一群嗡嗡飞舞的绿豆蝇，它们蓝里带绿，闪闪发光。只有在有尸体的地方，才会有这种苍蝇啊。
又走了会儿，老师和领路的男孩子站下了，看着什么。后面的喷壶极不情愿地慢慢走过来。
果然是独眼儿，绿豆蝇围着它嗡嗡直叫。它显然是被人掩埋了，路过的野狗又把它扒了出来。这会儿它看上去像是睡着了，正做着一个恐怖的梦。
没劳喷壶动手，老师帮忙掩埋了独眼，还拿出自己的手绢盖在它的身上，就像个小小的花被子，并且为它垒起一个小小的坟茔，在木板上写了字，做成一个简易的墓碑。她以为喷壶会失控地哭天喊地，令人意外的是，自始至终，他都相当平静。
最后老师和同学都走了，只有喷壶一动不动坐在独眼儿的身边，如一尊雕塑一般静默无声。
那是个夏天的傍晚，又清凉又宁静。喷壶动也不动地呆在那里，橙色的夕阳照着他的身子。慢慢地，阳光也走了，村里的灯一盏盏亮了起来。接着黑夜降临，夜色像水一样漫到喷壶身上，而他仍坐在原地，呆在悄无声息的蓝色时空中。 这阵子姥爷对喷壶出奇地好，说话好言好语的，相当的温存，还破例给他做好吃的。但是喷壶每次只吃一点。姥爷望着他无精打采的背影，叹息了一声。
直到现在，姥爷也没勇气承认狗是他一怒之下失手打死的，这几乎是他一生里最大的愧疚。埋掉独眼儿的尸体那天夜里，姥爷鬼鬼祟祟的，就和不安好心的贼没什么两样。沿河回来的路上，他听着夜晚昆虫幽远的鸣叫，不知怎么，鼻子忽然酸楚起来，眼睛湿了。
姥爷向人讨要了一只白色的小狗送给孙子，很可爱很漂亮，但是喷壶连看都不看它一眼，只要它在家，喷壶就躲开，姥爷只好把狗送走。
没有独眼儿陪伴的日子，喷壶就独自待在废弃的仓房里。他一个人躺在草堆上，无声无息地。太阳透过木门上的窟窿投进来一道充满了尘埃的光柱，一只鸽子从窟窿飞进来，绕个圈子又飞了出去。他双臂枕在头下，盯住布满裂缝的房梁，一动不动，直到浓重的暮霭融进了苍茫的夜色里。
好在没用多久喷壶就重新快乐起来了，这让姥爷心中十分地宽慰。毕竟是个孩子，脑子里不会想太多的事情。
喷壶坐在河边，摇晃着双脚。旁边空出来的一个位置，永远给他心爱的独眼儿留着。他感觉自己从来没失去独眼儿，它一直都在。他依然无论到哪儿去都带上它，漫步在阳光下，或者无边的田野里。而独眼儿依然如往常一样蹦蹦跳跳走在他的前头，忽而去追逐蝴蝶，忽而跑来躺到他的面前，肚皮朝天，让喷壶给自己挠痒痒。于是喷壶就弯下腰，给他的狗挠上两下，说：“好啦，调皮鬼，走啦！”村里人都知道这条假想的狗是怎么回事，每遇到他就会问：“喷壶，还遛狗呢？”
“是啊！”喷壶回答，扭头朝后边的空气说：“快走，独眼儿！”
在晚上，他家里经常会传出这样的对话。
“姥爷，下雨了！”
“知道，你的被褥都铺好了，睡吧。”
“我能跟独眼儿一起睡吗？下雨地上会潮的。”
“随你的便吧。”
于是喷壶钻进被子里，把被子盖过耳朵，把被窝弄得舒舒服服的，一边跟他的独眼儿说着什么。接着，他进入迷迷糊糊的梦乡。
夜里，喷壶做了一个梦，他梦见独眼儿在一个风景如画的地方幸福地生活着。那里一年四季花果飘香，郁郁葱葱。独眼儿还生有一对翅膀，整天自由自在地飞翔。
喷壶一觉醒来，已经是太阳高照。他揉揉眼睛，欢欢喜喜地穿衣起来去找姥爷。
姥爷坐在院子里抽旱烟。喷壶就在他的身边坐下来。
“姥爷，你说，狗能上天堂吗？”
“不能。”姥爷从嘴边拿下烟袋说。
“可是我看见了独眼儿，它就在那儿，还长了一对翅膀，整天飞来飞去的。”
姥爷吧嗒着烟袋，好一会儿才说话：“我刚才逗你玩，能的。”
“真的？”
“嗯。”
“它会想我吗？”
“想，就像你想它一样！”
喷壶满意地点点头，眼睛却忽然间湿润起来。
这是个叫喷壶的孩子，他手里拿着一根树枝沿路抽打。在树枝的扫荡下，黄色的大蚂蚱呼啸着上升，噼啪作响地飞了几步，转眼消失在草丛里。
山里人之所以叫他喷壶，是因为他长着一双朝天的大鼻孔。这孩子生下来就有点傻，该长大脑的地方没长。他妈在他三岁时离家出走，在工地打工的爸爸又出了事故去世了，他和姥爷相依为命。他们是山里最穷的人家，一直靠政府救济艰难度日。从他家的破柴门望进去，满眼全是尿盆、烂菜和破烂家什，还有喷壶一双胆怯的眼睛。
别看喷壶傻，却最喜欢上学，不论什么样的天气，喷壶每天都会准时地出现在教室门口，朝老师送上一个缺了门牙的傻笑。
喷壶听课也是全班最认真的，他仔细地盯着女老师的每一个动作，留神听句子里的抑扬顿挫，欣赏女老师清脆的声音，好像在观看演出一样，反而没去关注内容，所以一堂课下来，他常常不知道女老师在讲什么。老师们从不要求喷壶学习，因为他学不会任何东西。有时候会让他回答一些极为简单的问题，他像背诵一样，高声喊出每个字来，好像所有人的耳朵都聋了。
喷壶有个特点，凡是喜欢的东西都想去摸一下。那还是他很小的时候，有次走在镇子里，看见一个女人身边跟着一只非常可爱的狗崽儿，趁人不注意抱过来抚摸，谁知那狗叫了起来，这一来被那女人发现了，厉声叫骂，他吓得六神无主，紧紧地抱着狗不放，那狗哀叫个不停。女人急忙上来抢，小狗的身子被扯得长长的。女人使劲拍他的手，要他放开，他更加慌了，不知如何是好，只顾把狗头抓得牢牢的。
“松手啊！松手！”周围的人提醒他。可是他慌得不知道松手。
“敢抢我的狗，你个……”女人脱下一只鞋劈头盖脸打过去。他用小狗一迎，鞋重重地打在了狗头上，小狗一命呜呼了。他扔下狗掉头就跑。剩下的时间，惊魂未定的喷壶躲在牦牛河边的野草丛中，一直到天黑才溜出来。
这个小小的村子四周被高山围着，无论朝哪个方向看，都能看到山。自喷壶出生以来，从没有离开过这个村子，就连眼前的那座山背面的模样也没见过。
日子虽然清苦又寂寞，但是他总能从无聊的日子中寻找到快乐。他在森林里穿梭，去看山脚下的獾子窝，或是死去的婴儿被埋葬的地方；或者呆在用树枝造成的窝棚里，在水中筑起堤坝捉鱼；他在牦牛河边挖黏土，把它们捏成各种动物形象，放在太阳下的树墩上，等它们变硬。
他最拿手的事情是打水漂。选一些扁平的石头，这种石头最宜打水漂。有次他甩出的石头在水面上连蹦六七下，可惜没有人知道他这个令人骄傲的成绩。
每天都在相同的地方玩同样的东西，这天，他突然失去了兴趣，想去个不一样的地方，做点不一样的事情。鬼使神差，他突然想去一片最荒凉的野地里看看。就是这一决定，让他遇见了最喜爱的东西。这就是俗话所说的缘分吧。
他发现野地里，一片荒草中间有个脏兮兮的玻璃丝袋子，等他走近时，那东西居然动了一下，喷壶小心地用棍子捅开它，袋子套着的竟然是一只狗。它慢慢地抬起了头，拿一只眼睛看着他。
喷壶出神地看着这个奇怪的白色小动物。这只独眼狗也看着他，安详地期待着他的信任。
这天，姥爷正坐在炕上抽烟，忽听由远而近传来一路急跑声，喷壶呼哧带喘地进了院子，连声直喊，吓得姥爷六神无主，连忙翻身下炕，鞋子穿反了都没发现，手忙脚乱拽着门闩，只见喷壶怀里抱着个脏乎乎、毛茸茸的东西扑进来。
“姥爷，看我捡个什么！”
姥爷眯起眼睛盯着它细看。
“这不是一条瞎狗吗？”他说，第二句就是：“我可没多余的粮食给它吃！”
为了给独眼狗弄到吃的，喷壶什么办法都想了，不但把自己的饭菜省下来给它，去乡里的饭店附近捡垃圾，谁家办婚礼或者葬礼，就讨要一点剩饭剩菜，每弄到一点吃的，他就分外高兴，好像自己有了好饭吃一样，走在路上，心里都充满了音乐。姥爷不明白喷壶为什么喜欢这只瞎狗，他完全可以得到一只更好看的。村子里什么都缺，就不缺狗。
姥爷养了五只母鸡，平时勤奋地在田野里找虫子和种子吃，经常献给他们几只鸡蛋。姥爷喜欢母鸡，看不上独眼狗，整天威胁说要把它扔到河里去，于是喷壶总是努力寻找独眼儿的优点，一发现就告诉姥爷，盼着姥爷能够喜欢它一点。
“姥爷，你看，有一颗白色星星在它的脑门上呢。”
“姥爷，它打喷嚏可好玩哩。”
“姥爷，它会表演呢，我让它表演给你看。”
喷壶把一块骨头放在独眼儿的鼻尖上，吩咐它别弄掉了，它就耐心地等待着，直到听到喷壶说，吃吧！它才跳起来呱嗒一口吞下去。
独眼儿最怕的人是喷壶的姥爷，每当他发火时，它总是第一时间开溜，藏到一个谁也找不到的地方一声不吭，直到危险过去。
独眼儿最讨厌的事是喷壶上学，每次把喷壶送到村头，它都会用悲惨的眼神看着他，弄得喷壶心里也十分难受，上课经常走神。
快要放学的时候，是喷壶最快乐的时光了，因为他很快就能看到独眼儿了。一下课他总是第一个冲出教室，撒腿就跑。
如果有只小狗在家等你，你也不会想在教室多呆一秒钟的。
喷壶跑过田野和林中小路，朝家里狂奔，边跑边喊：“独眼儿——”早已等在那里的小狗就飞奔而来。它越过小路，撒腿狂奔。
慢慢地，独眼儿在村子里开始有了名气。
“那是喷壶的狗！”
“他的狗倒是非常聪明。”
每当有人这么说，喷壶的心里就非常地骄傲，他想让更多人知道他的狗。
这天，班级里的气氛热闹非常，因为发生了一件大事，同学们好久都没遇到这样有趣的事了：喷壶竟然写起了作文。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喷壶突然写起了作文。一周里竟然写了三篇，虽然文字不通，错误百出，语文老师还是夸奖了他，还请他当众朗读。 “我有……我有……一只狗，它很好……”
喷壶的两个门牙掉了，说话撒风漏气的。他在作文里写了他遇到狗的经过，以及它做过什么、它有趣的动作等等，他结结巴巴读了差不多半节课时间，大家都不耐烦了，开始起哄。喷壶读不下去了，声音越来越轻，最后毫无声息。教室里鸦雀无声。所有人都看着他。
“还有吗？”老师问。
“有。”
“说的什么？”
“狗。”
教室里哄堂大笑。
“而且是只瞎眼狗！”有人高声揭露。
笑声更响亮。
喷壶讷讷地，擎本子的手变得潮乎乎的，就在裤子上抹了抹。
“不要笑，”老师说，“其实他的作文挺棒的，比如开头这一句，就很不错：我有一只狗，它很好。”
“这我也能写！”有人高声挑战，“我有一只猫，它很好！”
“我有一只猪，它很好！”
“我有一只……它很好！”
同学们比赛似的喊着各种动物的名字，有人甚至还喊出了恐龙、大象等等，大家拍桌子，大笑，起哄，整个教室乱成一锅粥。那天每个人都开心极了。
喷壶却无声地哭了，眼泪从脸上滚下来，他用肮脏的手背胡乱擦着。
接下去的几天，同学们仍然不放过他，团团追赶他，耻笑他，学他的腔调，也耻笑他的狗，直到老师出现，给这些孩子每人头上敲一下才驱散他们。
放学后，三个男孩儿在村口堵住了喷壶，是痞子和他的两个小伙伴。痞子把手插在裤袋里，一顶帽子斜扣在眼睛上，一副十足的二流子的模样。
“嗨！”他喝道，“你！”
喷壶抬头一看，吓得手足无措。
痞子在四年级时就辍学了，整天在村里到处闲逛，惹是生非。他父母出外打工，没法照顾他，他学着抽烟喝酒，还偷钱上网，没日没夜地玩电脑游戏。平时他最喜欢做的事就是欺负喷壶，他用这一举动证明自己的勇敢。只要喷壶一出现，痞子就嗷嗷叫着猛追上去，穿过树林，跑过草地，跳过篱笆，越过园子，跑过小巷，一直把哭嚎的喷壶追到家为止。喷壶最怕的人就是痞子，他是他的瘟神。
“听说老师夸你作文写得好？”
“你那么傻！”另一个朝他喊。
“我不信！”第三个说。
“把你的作文拿出来！”痞子叫道。
“不！”喷壶捂住书包说。
“啥？！”痞子大为震惊，喷壶竟然敢对他说不。
痞子撸胳膊挽袖子，上来就抢他的书包。喷壶厉声尖叫，抱着书包满地打滚。痞子虽然个高劲大，但是喷壶一副豁出命来的样子令他气馁了，只好松手。但是他不甘就此服输。
“你看着吧，我回家就找我爸来打死你那条瞎狗，因为它是条疯狗！”
喷壶吓得猛吸了一口气，然后就扑了上去。
两个人在草地上滚成一团。另外两个从没看到过喷壶这样，都傻了。喷壶又抓又挠，又踢又叫，就像疯了一样。加上老师朝这个方向走来，痞子爬起来，带着伙伴迅速消失了。
照例迎接他放学的独眼儿发现喷壶郁郁不乐，身上有土，脸上有泪痕，就跑过来不断地舔他的手，还展示跳高的功夫，逗喷壶开心，可喷壶就是开心不起来。
喷壶带着独眼儿沿着牦牛河边走着，在一棵树旁坐下来，独眼儿趴下，歪着头用那只好眼，认真又耐心地看着他。喷壶沉默了一会儿，把自己的心事告诉了独眼儿。
“独眼儿，我写了作文，全是写你的，我觉得可好呢，可是他们都笑话我。不信，我读给你听。”
于是喷壶读起来。到天黑时，他终于读完了。
“独眼儿，我写得好吗？”
“我觉得这是我写得最好的作文了。”
“可是他们全笑话我。”
“独眼儿，你一句话都不说吗？”
“好吧，天黑了，我们回家吧。”
一片寂静中，喷壶和他的独眼狗默默地走过山谷。山谷里有一棵很大的杏树，白色的杏花和月光交相辉映，一个银白的世界。
姥爷这两天就在生气，因为他发现自己养的鸡死了一只，身上还有伤口，他弄不明白发生了什么。这天喷壶去上学，他坐在院子里抽烟，忽听鸡舍里的鸡好像受到什么威胁，惊叫起来，到处乱飞。过了一会儿，独眼儿跑了出来，嘴里还叼着一只鸡，那是一只最能下蛋的母鸡。姥爷顿时血往上涌：“这瞎东西还吃上鸡了！”他吼叫着，操起附近的一把铁锹，接着独眼儿凄惨的叫声便回荡在院子上空……
老师朝窗外张望，喷壶已经连着好几天没来上学了，等到第四天，喷壶终于来了，他一下子瘦了许多，仿佛变了一个人。老师一问才知道，他的狗丢了。
于是老师向所有同学发出了通报：如果有人看到喷壶的狗，希望把它送回家，或者把狗的消息告诉喷壶。这成了学校的一大新闻，同学们都议论纷纷。不久就有个小男孩儿来报告，说他在河边发现过一条白色的狗。怀着一种不好的预感，老师跟随着那小男孩儿，朝河滩走去。
走啊走啊，不久，前方出现了一群嗡嗡飞舞的绿豆蝇，它们蓝里带绿，闪闪发光。只有在有尸体的地方，才会有这种苍蝇啊。
又走了会儿，老师和领路的男孩子站下了，看着什么。后面的喷壶极不情愿地慢慢走过来。
果然是独眼儿，绿豆蝇围着它嗡嗡直叫。它显然是被人掩埋了，路过的野狗又把它扒了出来。这会儿它看上去像是睡着了，正做着一个恐怖的梦。
没劳喷壶动手，老师帮忙掩埋了独眼，还拿出自己的手绢盖在它的身上，就像个小小的花被子，并且为它垒起一个小小的坟茔，在木板上写了字，做成一个简易的墓碑。她以为喷壶会失控地哭天喊地，令人意外的是，自始至终，他都相当平静。
最后老师和同学都走了，只有喷壶一动不动坐在独眼儿的身边，如一尊雕塑一般静默无声。
那是个夏天的傍晚，又清凉又宁静。喷壶动也不动地呆在那里，橙色的夕阳照着他的身子。慢慢地，阳光也走了，村里的灯一盏盏亮了起来。接着黑夜降临，夜色像水一样漫到喷壶身上，而他仍坐在原地，呆在悄无声息的蓝色时空中。 这阵子姥爷对喷壶出奇地好，说话好言好语的，相当的温存，还破例给他做好吃的。但是喷壶每次只吃一点。姥爷望着他无精打采的背影，叹息了一声。
直到现在，姥爷也没勇气承认狗是他一怒之下失手打死的，这几乎是他一生里最大的愧疚。埋掉独眼儿的尸体那天夜里，姥爷鬼鬼祟祟的，就和不安好心的贼没什么两样。沿河回来的路上，他听着夜晚昆虫幽远的鸣叫，不知怎么，鼻子忽然酸楚起来，眼睛湿了。
姥爷向人讨要了一只白色的小狗送给孙子，很可爱很漂亮，但是喷壶连看都不看它一眼，只要它在家，喷壶就躲开，姥爷只好把狗送走。
没有独眼儿陪伴的日子，喷壶就独自待在废弃的仓房里。他一个人躺在草堆上，无声无息地。太阳透过木门上的窟窿投进来一道充满了尘埃的光柱，一只鸽子从窟窿飞进来，绕个圈子又飞了出去。他双臂枕在头下，盯住布满裂缝的房梁，一动不动，直到浓重的暮霭融进了苍茫的夜色里。
好在没用多久喷壶就重新快乐起来了，这让姥爷心中十分地宽慰。毕竟是个孩子，脑子里不会想太多的事情。
喷壶坐在河边，摇晃着双脚。旁边空出来的一个位置，永远给他心爱的独眼儿留着。他感觉自己从来没失去独眼儿，它一直都在。他依然无论到哪儿去都带上它，漫步在阳光下，或者无边的田野里。而独眼儿依然如往常一样蹦蹦跳跳走在他的前头，忽而去追逐蝴蝶，忽而跑来躺到他的面前，肚皮朝天，让喷壶给自己挠痒痒。于是喷壶就弯下腰，给他的狗挠上两下，说：“好啦，调皮鬼，走啦！”村里人都知道这条假想的狗是怎么回事，每遇到他就会问：“喷壶，还遛狗呢？”
“是啊！”喷壶回答，扭头朝后边的空气说：“快走，独眼儿！”
在晚上，他家里经常会传出这样的对话。
“姥爷，下雨了！”
“知道，你的被褥都铺好了，睡吧。”
“我能跟独眼儿一起睡吗？下雨地上会潮的。”
“随你的便吧。”
于是喷壶钻进被子里，把被子盖过耳朵，把被窝弄得舒舒服服的，一边跟他的独眼儿说着什么。接着，他进入迷迷糊糊的梦乡。
夜里，喷壶做了一个梦，他梦见独眼儿在一个风景如画的地方幸福地生活着。那里一年四季花果飘香，郁郁葱葱。独眼儿还生有一对翅膀，整天自由自在地飞翔。
喷壶一觉醒来，已经是太阳高照。他揉揉眼睛，欢欢喜喜地穿衣起来去找姥爷。
姥爷坐在院子里抽旱烟。喷壶就在他的身边坐下来。
“姥爷，你说，狗能上天堂吗？”
“不能。”姥爷从嘴边拿下烟袋说。
“可是我看见了独眼儿，它就在那儿，还长了一对翅膀，整天飞来飞去的。”
姥爷吧嗒着烟袋，好一会儿才说话：“我刚才逗你玩，能的。”
“真的？”
“嗯。”
“它会想我吗？”
“想，就像你想它一样！”
喷壶满意地点点头，眼睛却忽然间湿润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