装在套子里的“杀马特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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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只要自己开心就好,他从前经常这么说,但现在渐渐不说了。美发店开张经营后,他甚至很少玩网络游戏了,因为太累。
  罗福兴,一个寻常的名字。身材细小,长得不高,但经常穿着中长款的外套,衣摆到了接近膝盖的位置,像一件披风。他把修身的小西裤挽得很厚,漏出骨感的脚踝,太冷了又放下去。店里很少有客人来,他蜷缩在椅子上抽烟,接饮水机的水泡茶,趁着烫喝。
  将近年关,深圳接近一座空城。罗福兴想能赚一些是一些,在两周前赶着张罗终于开了张。經营比他的预期要好一些,基本能抵消每月2000元的房租和水电,他心里踏实了很多。
  为了避免重复父亲的老路,他开了这家店。他的父亲,死在梅州五华老家坏旧的瓦房顶屋子里,“那天晚上刚好还下了雨,特别凄凉”。辞世前,父亲身上全部财产只有1000元,都交给了他。这几乎是罗福兴记事以来,父亲唯一一笔给到家里的钱。
  罗福兴觉得父亲的一生都是悲剧:上一辈的农村人,生前在大城市拼命奋斗,只为了成为与城里人一样的人,为了拥有一样的吃穿和一样的生活方式。而在老去或去世的时候,却发现一生出门一趟,什么都没有收获。他认为,他的父亲就是其中的一个缩影,一个典型。
罗福兴现在的发型已不再“杀马特”。

  按照罗福兴的说法,他所做的是对父亲那一辈人的命运的反抗。第一次反抗,他从非主流文化中引流出一支“杀马特”,成为“杀马特创始人”、“杀马特教父”。第二次反抗,他开了这家美发店。
  由于互联网上无法还原的混乱和机缘,这两次反抗,被解读为一度风行的杀马特文化起步和消亡的标志。
  “皇妃”发屋
  现在,罗福兴有两家美发店。一家在深圳市区罗湖,草埔地铁站旁,深圳工业展览正在此处的一个废旧火车站进行,有105位艺术家参展,他受邀成为其中之一。他很喜欢这里的艺术气息,一周来一两次。
  展览有一条看不见但很分明的线,把展区划分为两块:赚钱的作品展区和不赚钱的作品展区。罗福兴的店属于后者,它在一节火车厢上,铁皮锈迹已经完全覆盖了车厢本来的颜色,长久的风化下显得黯然,车门两侧用白色粉笔写着“临时”、“美发”。展期只有3个月。
  真正属于罗福兴的美发店在坪地镇,是龙岗区的远郊,距离市区30多公里。犬牙交错的电线和电桩并联串联,联通进入这一带最多的农民自建房,一场持续的雨水过后,建筑之间狭窄的过道积满水池,非常潮湿。
  这一片区的西面和北面连亘着大大小小的工厂,居住在此的工人们早晚在这两个方向上来和回。罗福兴的店却是在街区一条小巷的南端的尽头,挨着进市区的高速公路,车子多,行人少。
  凌晨3点,载着水泥、石头、建材等货物的货车开始大量行驶在这条路上,一直持续到早上8点,这些货车给城市注入建设和维持运转所需的物资。货车压过马路发出的撞击声和引擎声,使郊外的夜晚很沉闷也很吵。
  美发店合伙人小陈不太满意此地的位置,他生于1996年,比罗福兴小一岁。筹备期间,罗福兴凡事都自己张罗奔走,付出了更多,小陈只好由着他。
  小陈更希望把店开在繁华一些的地区,为此去了惠州市市区考察店面,他们本来计划的美发店是上档次的,面向中高端人群的,这种“档次”的痕迹还保留在现在的店里:三座皮制的单人沙发分别对着三面镜子,最里侧摆着一张供客人躺着洗头的洗发台,四面墙上贴了墙纸。墙纸被罗福兴贴错了,应该竖着贴的,他横着贴了。
  贴墙纸花了罗福兴整整一天,他贴得很细,但仍有一些地方不平整。墙纸底色是淡淡的蜜桃粉色,偏金色的线条勾勒出朵朵花卉,图案形状有些大,四面映衬下,20平米的店面视觉上显得更小了。
  还有店名,叫皇妃美发造型。这个名字是罗福兴提出的,他和小陈思考后都认为这符合美发店的定位—适合中高端人群,适合“爱美的小公主一样的女性”。但这个名字被新闻报道后不久,就成为了一些评论揶揄的点。有人评论,看见这个名字,就知道罗福兴还没有从“杀马特”文化走出来。
  罗福兴歪在沙发上,不时用手机翻看新闻的评论,突然发出一串笑声。他又笑又气地问道:“皇妃这个名字哪里杀马特了?”接着,他自问自答道:“我以前工作过的大型发廊也都是这样的风格,凭啥他们取得,我们一取就要被嘲笑?”。最后,他的结论是,人们嘲笑他的根源不是他的审美,而是他的阶层:底层。
  阶层的结论在他的现实生活中一再被验证。在接受一名来自某短视频网站的拍客的采访时,他应诺把拍客带到了家里,但他没想到,拍客对他日常生活的垃圾更感兴趣。进了房间,床下几个积灰的空饮料瓶和散落几处的烟头成为主角,拍客对准垃圾仰拍俯拍,切换远景近景和旋转角度,拍了个遍。他在一旁攥紧拳头,但忍住了。
  对罗福兴来说,杀马特的争议同样如此。日本有视觉系,德国有朋克,都没有遭到全面的非议和批判,而“乡非”(乡村非主流)玩的杀马特就遭到了全方位的批判和嘲讽。“因为我们都是从乡村里出来到城市的人。”他说。
  创 造
  很久以后,很多人认为是在2006年(一说2008年),一个16岁的男孩在村口烫了一头诡异如某种病毒结构的红色头发,还拍图传上了网,从此开启了一个杀马特的时代。这个“杀马特少年”就是罗福兴。
  误会重重,罗福兴说,就像他的出生年份是1995年,而百度百科和诸多媒体报道的都是1990年。他在多次重申这一点后,看到新的资讯依然重复了错误。他就知道,下定义的权力从来不在自己这边,哪怕是自己的生年,更遑论美发店的名字和杀马特的内涵。
  2006年,罗福兴正在辍学边缘,他在镇上中学读初一,骑单车回家要30分钟。他去学校以旷课为主,频繁出入网吧,不久索性退了宿舍,和另外3个同学一起租了间房。房租分摊下来每人100多元,房间里只有一张上下铺的架子床,但很少有挤的时候—他们大多时间在网吧,房间里的床空着或独自睡觉的时候比较多。   那时候,他已经在一些非主流家族群里,如血魔妖家族、血狼家族和轩辕家族等。罗福兴喜欢上这些稀奇的造型,个性的装扮,还有火星文。他开始“学习”,从非主流文化的代表性人物沉珂开始搜索,通过网页边上的关联搜索一路追溯,接触到日本摇滚、视觉系和德国朋克等青年亚文化。
  他的偶像是日本的视觉系代表石原贵雅,还把偶像的文身风格照搬仿造了60%到自己身上。罗福兴左右手臂上分别文了“俺罗福兴”和“天上地下唯我独尊”。他认为这是时尚,而时尚可以带来影响力,于是开始创建自己的家族,取自“时尚”的英文单词“smart”。一开始叫“斯玛特”,但他觉得不够劲儿,又以为英文和汉字拼音是一回事,于是分别取了“s”“m”“t”三个字母,为杀马特。
  从2006年到2009年,杀马特一直是在罗福兴管理下的几百人的小圈子。2009年夏天,已经辍学两年的罗福兴到了深圳,先后在模具厂和变压器厂上了近半年班,后来被父亲安排到文丽发屋做学徒。此时,非主流已经在互联网风行了10年左右,影响力蔓延到线下,尤其是美发行业。
  文丽发屋的老板对罗福兴的爱好态度比较开明,罗福兴在店里做发型只交材料费。2009年的一天,在另一名资深学徒的捯饬下,罗福兴的头顶上了那款让杀马特声名远扬的“类似某种病毒结构的发型”,图片疯传后,罗福兴的QQ有了1000多名慕名而来的跟随者,他们申请加入杀马特家族。
  走红的图片并没有让杀马特家族立刻“傲视群雄”,当时,众多开山立派的“家族”消解了非主流大潮,广义的非主流文化逐渐式微。罗福兴说,当年杀马特和别的家族一样天天唱衰非主流,背后的动机是,每个家族都想成为这个亚文化新格局的领袖。到了2010年,形成了杀马特家族、葬爱家族和残血家族三足鼎立的格局。
  回顾非主流和它产生的分支的历史,普通人往往混为一谈,但罗福兴认为每个“家族”的区别都是再明显不过的:葬爱家族以游戏“劲舞团”为阵地,在游戏中恋爱交友,5秒之内就可以组成情侣,互相喊“老公”“老婆”,发展出很多的忧伤。残血家族的阵地在QQ空间,这一家族以装饰空间为乐趣,多年后被翻出来嘲笑的QQ空间图片出自这一支。杀马特家族的阵地在QQ群,成员享受的是空间互踩,互相点赞评论和偶尔线下聚会的乐趣。
  何为主流
  杀马特们展示出的奇异形状,其实是把自己的QQ形象实体化。而他们打造的QQ形象,充满极致的装狠扮恶的想象,大致有三个方向:黑暗、血腥和暴力。从中诞生一个远远比“本我”强大的“自我”,“自我”与自我认定期待着重合,最简单的办法就是直接暴露于人。
  线上线下,多重变幻的伪装内部,躲着一个想躲的人。
  羅福兴沉迷在这个“捉迷藏”的游戏里,他的装扮越来越夸张,越藏越深,只是游戏里“人”是他“鬼”也是他。为了积攒人气,他的QQ大号永远用真名,但同时注册了火星文小号,用虚拟身份扮演另一个人,说话无所顾忌。最多的时候,他有30个小号。
  小号数量的增加,是因为杀马特家族QQ群总群分群也在增长。到2013年左右,QQ群阵地里的杀马特增加到3万人左右。罗福兴只有一个粗糙的统计:不计重复地加上QQ群、贴吧和相关论坛的人数,最多有20万人。在后非主流时代,杀马特逐渐成为这个亚文化里最具代表性的一支。
  庞大的基数带来了经济收益。在“杀马特教父”、“杀马特创始人”的光环下,渴望成名的“杀马特”找到罗福兴,希望他能介绍自己,罗福兴发QQ空间收费1000元,发微博则根据转发量,从200元到2000元不等。罗福兴还托另一名杀马特顾立业建立了杀马特官网,网站可以刊登任何一名杀马特的账号和简介,200元一位。
  四五年下来,罗福兴计算自己大概收获了6万元,这多少缓解了他在现实生活中的困窘。
  2010年,在文丽发屋做了一年半学徒后,罗福兴又回到工厂。随后几年,他的生活一直在深圳的各类工厂和各家发廊之间辗转,从没安定下来。看到他的发型,有的工厂和发廊老板会直接驱逐他,即便老板不在意的,工作车间内的他总是会被指指点点,被骂辱及家人的脏话。他一次次重复屈服、忍耐和离职的循环。
  他每一次在最想得到保护的时候,就会想起他的父亲,但从小到大,这个愿望从来没有实现过。他在老家的村小读书时,长期受到强壮同学的欺负,但家里唯一的大人母亲帮不了他,父亲一直漂在深圳。辍学后,他到深圳也是想和父亲一起,但迅速被送进厂里,父子间很快陷入动拳头的争执中。
  过了几年,罗福兴和他的母亲才知道,那时的父亲已经在深圳有了另一个家庭,育有一子。此外,父亲还有好几个情妇。
  罗福兴说,他的性格是在小学时期定型的。他总是寻求一种强大的保护,比如打游戏喜欢开挂,遇到强敌就到群里喊上几十号人火拼,因为他没有安全感。因为他最盼望的,他得不到。
  因此在“相亲相爱”的家族群里,他才觉得安全和快乐,他希望人数越多越好。杀马特的扩张非常野蛮,罗福兴安排家族成员创建新家族群,到别的家族群、热门贴吧和天涯猫扑等论坛“爆吧式”刷帖,“我不怕别人厌恶,我就是要把杀马特先打入你们脑袋里再说,有兴趣的人自然就来了。”他说。
  外来的非议对成员间的认同起到加强作用,无论在线上还是线下。杀马特常组织十几人到公园、网吧、溜冰场等消费低的地方,旁人的回头率越高,眼神越鄙夷,他们越爽。“外界不理解我们,更说明我们家族成员才是同一类人。”
  暴戾的反噬很快来了,杀马特的鼎盛时期和突然衰落,间隔不过一两年。2012年开始,“反杀”运动在互联网上铺天盖地,现实生活中,杀马特青年遭到殴打和羞辱的新闻也屡登报端和电视。在罗福兴看来,更严重的是有很多媒体轮番批判杀马特文化,他觉得糟了,得罪主流人群了。
  面对“反杀”大潮,罗福兴的解决办法和过去一样,组织家族成员到论坛和新闻评论下刷帖,反驳污蔑(罗福兴认为很多指控属于另一些家族)为自己正名,他认为会像过去一样有更多的人加入杀马特,人多了就是主流了,问题也会迎刃而解。
罗福兴曾经的“杀马特”造型。

  但这一次,杀马特的正名活动只获得了更多的嘲讽。2013年,罗福兴宣布他无能为力,用类似“引咎辞职”方式宣告退出杀马特家族。
  复 兴
  其实在“反杀”运动之前,确切地说,在杀马特家族成员超过一万以后,罗福兴就开始感到迷茫,他已经无法定义这个自己一手创立、日益壮大的杀马特群体。
  宣布退出后,2015年起,有艺术家和艺术院校的教授陆续找到罗福兴,想借助他做一些关于杀马特文化的艺术追索。他配合艺术家们,制作油画、纪录片和展览等各种形式的作品。过程中,创作者们在艺术层面对杀马特的剖析和讨论让罗福兴印象深刻。采访时,这种痕迹在他的表述里非常明显。
  为什么杀马特不像视觉系、朋克那样,成为一种品牌?罗福兴说,他有时思考这个问题,也和艺术家们讨论过,目前结论是审美标准被社会的中上层“垄断”,而杀马特来自乡村,因此受到了中上层的排挤,这种排挤带着优越感;另一方面,目前国内还没有形成多元的审美,对新生的、边缘的、不同的形态会本能地厌惡。从而,杀马特受到了社会各个阶层的批判。
  此外,杀马特在发展中,混入了“成分不同”的人,罗福兴说,这是等到过了几年,一些人的面目现形后才能看清楚的。曾经有一些大V自我标榜为家族成员,却依靠解构杀马特文化,如“我是杀马特,我在驻马店吃烧烤,你们穷X吃得起吗?”等刻意招揽骂声,过几年,大V又成了另一个话题的弄潮儿。
  他称这样的人为“精英”。精英是知识面很广,对规则理解得通透,又能给自己带来利益的人。罗福兴在描述这个词时没有任何感情色彩,他说,这些人是不该算入杀马特家族的,不是一类人就不能彼此理解。
  罗福兴理解的杀马特,是和他一样的人群共同的一种需求。他们出身农村,来到大城市打工,面临如何解决自己与城市格格不入的难题,无论是高企的生活成本,还是高压的、如机械一般重复的工作。他们需要一个发泄口,杀马特提供了这个口子。
  “我想复兴杀马特,这个需求一直是存在的。”罗福兴说。
  2017年8月左右,是罗福兴最近几年来最忙的一段日子。他接受了多家媒体的采访,上了某卫视的一档才艺表演秀,一部关于杀马特的纪录片拍摄和在深圳的艺术展协商,都是在那一段时间前后敲定的。一定程度上,他把这些看作是自己可以调动的资源,虽然不是每一次报道都符合他的想法。
  按照罗福兴的想法,他将讲述曾经的杀马特被曲解的精神,表露他们真实的不为人知的一面,这一面与他们招惹是非的过去是完全不同的,等等。他在为下一步做准备。
  包括正在拍摄的纪录片,罗福兴把它看作一次用艺术手段拯救杀马特文化的试验,“复兴如果成了就成,不行,就当作是青春的纪念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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