氰化钾

来源 :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 | 被引量 : 0次 | 上传用户:byang12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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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活着不能归,终于以骨灰的寂静回。谁阻断了他的归途,谁将他的手术刀变成了杀人刀?于乱世中、在暗杀和暗杀的间隙里、在作者杀伐决断的叙述下,上演着一段段关于爱情和侠义的传奇故事。
  
  一
  姜泳男被捕时正努力从一具打开的腹腔里取弹片,双手沾满了热乎乎的鲜血。
  连日的激战早已使小教堂内人满为患,炙热而血腥的空气里夹杂着阵阵尸臭,到处是伤者的哀号与垂死者的呻吟,伴随着忽远忽近的爆炸声,大地为之震颤。以至于警备司令部的宪兵闯进这间由神父的卧房改成的手术室时,姜泳男连头都没有抬一下。他惯性地对身边的护士说了一个字:汗。
  护士拿起毛巾的手一下僵住。
  擦。姜泳男说出第二个字的同时,也看到了那两名荷枪实弹的士兵。
  入夜时分,枪炮声在一场骤雨中开始停歇,但仍然有夜明弹远远地升起,照亮了城市与散不尽的硝烟,也照亮了江边的这片货仓。姜泳男蹲在雨中,蹲在货仓前的泥泞的空地上,与许多男人、女人们一起。他们大部分是城里的商贩、职员、舞女以及帮会分子。他们大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有不知好歹的人还犟着脖颈问:么样?搞么事?(武汉方言)
  宪兵站得就像一排雕塑,雨水如注地沿着他们油布雨披的衣角挂落。
  轮到姜泳男被提审时已近半夜。在一间账房模样的屋子里,桌上只点着两支蜡烛。审讯官敞开的衬衫早已被汗水湿透。他一边啃着半个馒头,一边说,姓名?
  姜泳男。
  审讯官扭头对照着桌上的名册看了眼,说,为什么当汉奸?
  我不是汉奸。姜泳男愣了会儿,说,我是朝鲜人。
  审讯官这才抬起眼睛,说,那就是日本鬼子的走狗。
  我不是走狗。姜泳男说,我是医生……
  审讯官已经没有耐心听他再说什么,对着宪兵一挥手里那半个馒头,说,下一個。
  姜泳男被两名宪兵拖出账房的一路上还在辩解:我是个外科医生,我是汉口红十字会的成员,我救过很多中国人的命……
  次日清晨,溯江而上的日本军舰再次发起进攻。在一片轰鸣的舰炮声里,许多人被按在货仓前的空地上,当场执行了枪决,而更多的人被关进一间漆黑的库房。就像在那里等死一样,这间临时的牢房里充满了比恐惧更让人难以忍受的粪便的气味。
  几天后,姜泳男被转送到了警备司令部的监狱。武汉会战的最后十几天里,他跟那些真正的间谍一起挤在那间狭小的牢房里。很快,连他自己都开始相信他就是个日本间谍,从战争来临时就是——每天不是在红十字会里救死扶伤,而是拿着小镜子成天为天上的轰炸机导航……直到最高统帅部的撤退命令传达到监狱。
  那天,成批的犯人被拖出牢房。为了提高枪毙的效率,监狱特意调来两挺捷克式机枪。
  姜泳男从牢房的窗口看着那些人像麦子一样被割倒在地,但他听不到丝毫机枪扫射的声音。所有的枪声都混合进了墙外的激战声里。他只是忽然想起了他的哥哥。那是他在这个世上唯一的亲人。
  救了姜泳男一命的是架坠毁的国军飞机,呼啸着,拖着长长的尾巴,一头栽进监狱,削掉了半座牢房,接着是爆炸、燃烧……
  从残垣断壁里爬出来,姜泳男的耳朵里嗡嗡作响,他的眼前到处是模糊而重叠的影子。姜泳男唯一清楚的是他还活着。他的身上沾满了血液与脏器的碎屑。
  岩井外科诊所位于四杂街最热闹的地段。当年,岩井医生买下这幢两进的小楼时,几乎耗尽半辈子的积蓄。不承想,淞沪战争一年后,国民政府忽然宣布收回汉口的日租界。他与所有的日侨在一夜间被驱逐回国。
  临行前的岩井医生脸色平淡,就像每次上手术台前。他仔细地用肥皂洗干净双手,直到晾干后,才提起皮箱,一边走,一边叮嘱姜泳男,说,记得,明天是交电费的日子。
  请放心。姜泳男低下头,用日语说,我会在这里等您回来。
  岩井医生点了点头,走到门外,仰望着诊所的招牌,又说,要是改成泳男的诊所也不错……岩井走了,这条街上就再不会有岩井了。
  可是,岩井的外科诊所最终没能躲过战火,连同整片的街区。姜泳男穿过大半个城市回到街口才看清楚,眼前熟悉的地方已经成为一片废墟,许多木料掩埋在瓦砾堆里,还在腾腾地冒着浓烟。
  好在小教堂依然矗立着,在残阳下如同被遗忘在地狱门口的摆设。
  朴神父是姜泳男的故国同胞。他从外面端了碗热汤进来,说教堂里已经没有吃的了。说着,他把碗放在桌上,转身从柜子里取出一只日式的皮制诊疗箱。那是姜泳男的心爱之物,是京都帝国大学医学院对历届优秀毕业生的馈赠。朴神父同样把它放在桌上,说,今晚还有船,你今晚就走。
  姜泳男好像这才记起自己还是个医生。他身上敞着神父的旧衬衫,动作迟缓地上前打开诊疗箱。里面除了整套的诊疗器具外,还有他的毕业文凭与行医资格证书。这两张纸之前一直镶在镜框里,挂在岩井诊所的墙上。姜泳男抬头看着神父,说,它们怎么会在你这里?你知道我会活着回来?
  朴神父没有回答。他支着桌沿坐下,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后,自言自语地说,说不定等到天亮这里就是日本人的天下了。
  我哪儿都不去。姜泳男啪的一声扣上箱盖,拿起碗,几口喝干里面的汤后,说,我在教堂里能帮上你的忙。
  你去广州。朴神父侧过脸去,就像是对着烛台上的那点光亮在说,泳洙君现在应该已到了广州。
  姜泳男最后获悉哥哥的行踪已是几个月前。当时,汉口的每张报纸上都登有金九在长沙遇刺的消息。作为大韩民国临时政府的忠实拥趸,胞兄姜泳洙曾立志要誓死跟随他的领袖。
  一下子,姜泳男明白了。他俯视着神父,说,原来,你不光是上帝的仆人。
  朴神父咧了咧嘴,在胸口画了个十字,说,上帝也是有国度的,我们总有一天是要落叶归根的。   离开小教堂的一路上炮声已经停歇,但枪声还在此起彼伏。到处都是失去队伍的国军士兵。这些无处可遁的散兵游勇在月光下四处乱窜,有的甚至已经扔掉了手里的枪,穿上了从平民尸体上扒下来的衣服。
  姜泳男是在启航后的船上遇见唐家母女的。唐太太体弱多病,是岩井诊所里的常客,此刻正挤在人满为患的甲板上,一只手紧捂着另一条胳膊。见到姜泳男,她稍稍松了口气,对女儿说,总算见到个熟人了。
  唐小姐始终紧闭着嘴唇。这个武昌大学国文系的女生,战前每个周末都会坐渡船回家,低着头经过岩井诊所的门口。她经常穿一件蓝布旗袍,不长也不短的头发里扎着一根嵌有花边的发带。不过现在,她的脸上早没了女大学生的傲慢与无畏。她看着姜泳男的眼神,就像是只惊魂不定的小猫面对一个让她茫然的世界。
  唐太太是前往长沙投奔丈夫的。她在登船时被蜂拥的人群挤倒而胳膊脱臼了。姜泳男用了几次力才将那条胳膊复位,唐太太疼得已经几近昏厥。最后,他解下腰间的皮带,把胳膊固定在唐太太胸前,扭头对唐小姐抱歉地说,我以前学的是外科。
  唐小姐的眼神里又有了女大学生的傲慢与矜持。她朝姜泳男点了点头,张了张嘴,却没有发出声音。
  天快亮的时候,日军炮艇在长江里拦截下这条难民船。一些惊慌的男人几乎同时跳船,炮艇上的探照灯一下子转向江面,枪声随即响起。一片惊叫声中,日本水兵用步枪不停地朝水里射击,直到把没有击毙的人重新赶回船上。然后,他们只派了一名领航员上船,用手势指挥着舵手返航,将船停靠在城郊的一处码头,转交给岸上的陆军。
  为了抓捕混迹于平民中的国军士兵,日军检查了所有人的行李,并且通过翻译挨个盘问。当问到姜泳男时,他用比翻译更加流利的日语回答说,我不是难民,我是在华的朝鲜人。
  一名戴着眼镜的中年军官闻声过来,审视着姜泳男,说,那你为什么要跟这些中国人一起出逃?
  我是搭这条船去长沙,再去广州。姜泳男说,我在汉口的诊所被炸毁了,我要去投奔在广州的哥哥。
  军官接过士兵递上来的护照与那两份证书,态度变得温和了许多,竟然朝姜泳男露出了一丝笑容,说,难怪你说话带着京都的口音。说完,他又把姜泳男上下打量了一遍,说,既然是帝国培养出来的医生,就应该为派遣军服务。
  姜泳男吃惊地睁大眼睛,说,可我是朝鲜人。
  是帝国统治下的朝鲜人。中年军官镜片后面的目光变得严厉起来,盯着姜泳男说,你也是天皇的子民,为皇军效力是你无上的荣耀。
  可我只是个医生。姜泳男说,除了看病,我什么都不会。
  军队现在比任何时候都需要医生。军官说完,把脸凑到姜泳男耳边,又说,你应该知道,一个朝鲜人拒绝派遣军的征招会有什么后果。
  军官的卫兵带着姜泳男经过唐太太身边时,她忽然冲出队伍。唐太太一把拉住这位年轻医生的衣袖,就像抓住了一根救命的稻草。她急切地哀求道:姜医生,你要是跟日本人有交情,你就帮帮我们娘儿俩。
  姜泳男看了眼卫兵,扶着唐太太把她送回她的队伍,却不知道怎么劝慰好。
  唐太太几乎要哭了,不顾一切地又说,姜医生,我们求求你了,我们会报答你的。
  姜泳男又看到了唐小姐那双滚圆的眼睛,在烈日下就像一块已经融化的冰。他犹豫了一下,上前一把夺过捏在她手里待检的证件,翻开看了一眼。
  你干什么?唐雅终于开口,声音听上去是那么的怯懦、无力。
  原来,她叫唐雅。姜泳男随手把证件塞到卫兵手里,用日语说,去告诉你的长官,我要是连自己的未婚妻都保护不了,我怎么成为帝国的军人?他等到卫兵转身离去后,才扭头对唐雅说,记住,你是我的未婚妻,我们是在今年元旦订的婚。
  二
  日军中原司令部的后勤伤兵医院原先是武昌大学的食堂,上下两层,位于珞珈山下。为了缓解伤兵的思乡之情,他们在病房前的空地上种满了樱花。一到春天,白色的花瓣就像雪片一样铺洒在小径上。
  姜泳男每次从病区出来,都会想起在京都的求学时光,但那种恍惚之感转瞬即逝。他低头看到脚上的制式军靴踏在那些花瓣上,好像每一步都踩着自己赤裸的身体。
  朴神父总是用一句中國谚语来劝慰他:大丈夫能屈能伸,你是个男人。
  你们是想利用我穿的这身军装。姜泳男在一次酒后来到教堂,醉醺醺地看着神父,说,但你要快点,我怕我会忍不住,我会在手术台上割断他们的动脉。
  不会的。朴神父摇了摇头,说,你要相信这是上帝对我们的考验。
  让你的上帝见鬼去吧。很多时候,姜泳男越来越觉得自己就像个粗俗的日本军人,尤其是说着他们的语言,跟着司令部里那些年轻军官一起喝酒的夜晚,听他们唱着家乡的歌谣。
  然而更多时候,他会换下军装,穿着便服坐在教堂里义诊,帮助神父救助那些需要求诊的贫民。为此,军医长有一天把他叫进办公室,从抽屉里取出一份宪兵部门送来的材料。等姜泳男匆匆浏览完这些材料,军医长说,被纠察部门盯上可不是件好事情,尤其对于一名朝鲜籍军官来说。
  可我首先是个医生。姜泳男合上文件夹,站得笔直地说,您也是一名医生,我们进入医学院的第一天,都曾发誓要信守希波克拉底的誓言。
  你真是个书呆子……战争就是用来摧毁誓言的。军医长发出一声长叹后,从上衣口袋里掏出钢笔,在一张处方纸上飞快地写下两行字,交给姜泳男,说,你去找这位小坂君,也许他能帮你渡过这一关。
  小坂次郎是《东京日日新闻》派驻武汉三镇的记者。他在见过姜泳男的几天后,就以《一名朝鲜籍军医在支那》为题作了一系列的报道,不仅采访了神父与被姜泳男诊治过的大量贫民,还配发了现场的照片。作为“大东亚圈共建共荣”的典例,这些报道很快被中、日、朝的许多家报纸转载。姜泳男因此受到日军总司令部的通令嘉奖,被破格晋衔为中尉。
  授衔当晚,他喝得酩酊大醉,醒来发现自己躺在教堂冰凉的台阶上,头痛欲裂。   朴神父一言不发地把他搀扶进卧房,泡了杯大麦茶后,扒下他的军装,在一边坐下,像个妇人一样拿过一块抹布,蘸着水,仔细地擦拭着那件军装上的秽渍。
  我是跳进黄河都洗不清了。姜泳男模仿着朴神父的语气说完这句中国谚语后,发出一长串的苦笑,改用母语又说,这也是你们希望的吧?
  朴神父笑了,用一种特别安详的眼神看着他,说,想在狼窝里待下去,就得比狼更像狼。
  可我一天也不想待下去。姜泳男一甩手,桌上的茶碗摔到地上,应声碎成无数碎片。
  路是你自己选的,就得由你自己一步一步地走完它。朴神父一字一句地说完,看着姜泳男的目光也变得锐利,一点一点地刺进他的身体,直到他整个人像个泄了气的皮球,瘫坐在椅子里。
  很快来临的梅雨季节湿热难耐,武昌城就像罩在一个永远煮不开水的蒸笼里。
  朴神父来找姜泳男的那个黄昏晴雨不定。他穿着一件听差才穿的夏布短装,夹着一柄油纸伞,站在医院门岗望不到的拐角,等到姜泳男随几名军医一起出来时,街上已经亮起了路灯。
  姜泳男视而不见,从他身边经过很久后才折回来,站在他面前,说,看来,我是等到这一天了。
  朴神父没有说话,转身领着他穿街过巷,走到一家酒楼门前,停下脚步,头也不回地说,你现在回头还来得及。
  姜泳男没有说话。他只是摘下军帽,用手帕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抬脚率先踏上了酒楼的台阶。
  在包厢里起身相迎的祁先生是国民政府的情治人员。朴神父作完简单的介绍后并没有入座,而是深深地看了姜泳男一眼,转身离去。
  我们也是情非得已。祁先生的脸色凝重而无奈。说着,他递过一张照片,上面是位穿着戎装的国军上校。等到确信姜泳男已经记住了那张脸,祁先生收回照片,放在一边,又说,特高课明天会押送这个人来你们医院……一个小小的手术。
  你们想在医院里救他?姜泳男说。
  祁先生沉默了一会儿,说,在中原司令部的中枢救人,这比登天还难。说着,他掏出一块银圆,放在桌上,轻轻推到姜泳男面前,又说,你要设法交到他手里。
  就这么简单?姜泳男问。
  祁先生点了点头,拿起酒杯,轻轻地抿了一口后,放下,又拿起筷子,夹了一串腰花,放进嘴里无声地咀嚼着。
  姜泳男拿起那块银圆,很快发现那只是个做工精巧的盒子,就捏住两边用力抽开,只见里面密封着一层薄薄的蜡。
  这是什么?
  祁先生抬起眼睛,直言不讳地说,氰化钾。
  郭炳炎的手术只是切除急性发炎的阑尾,日军后勤伤兵医院里却如临大敌。不仅增调宪兵封锁了二楼的病区,还在特护病房的窗户上安装了铁栅栏,以防犯人跳楼。特高课派出的外勤二十四小时在走廊值守,对每个进入病房的医护人员进行盘查,就连给病人清洗伤口与换药都是在特工与翻译的严密监督之下。
  手术后的第三天,姜泳男在黄昏时进来查病房,除了必要的检查外,他几乎一言不发,就站在病床边,捧着病房记录一页一页地翻看,直到护士换好纱布,替病人提上裤子。姜泳男啪的一声合上病房记录的铅皮封面,伸手递给床对面的护士。郭炳炎这才注意到了军医戴着的手表,指针停在了两点二十分的位置。
  姜泳男出了病房才像是记起了什么,用日语对翻译说,你去告诉病人,不要怕痛,术后要下床多走动,去沙发里坐坐,这样能避免肠粘连。
  翻译恭敬地说,是。
  夜深人静后,郭炳炎悄悄下床,在沙发的扶手与坐垫间找出一个纱布包,里面裹着一把螺丝刀、一把手术刀、一个注射器与一支吗啡针剂。他先是用螺丝刀拧掉两根铁栅栏上的螺丝,然后静静地躺回床上,等到远处钟楼上的钟声敲过两下,一边开始在心中读秒,一边把吗啡注射进身体,再用手术刀割开床单,把它们连接起来。
  郭炳炎攀着床单从窗口爬到楼下,伤口早已迸裂。他感觉到热乎乎的血水渗透纱布沾染了裤子。姜泳男只是看了一眼,扶着他绕到后面,从一扇开着的窗户爬进值班医生的休息室。
  你接受谁的命令?郭炳炎一直到姜泳男包扎完他的伤口,让他换上一身军医的制服,并在外面套上白大褂后,才开口说话。
  跟我去病房吧。姜泳男说着,给了他一个口罩。
  最先发现犯人从窗口逃跑的是送药的护士,她刚张开嘴巴,陪同的特工已经发出一声吼叫,接着宪兵吹响了警哨。后勤伤兵医院里顿时乱作一团,到处是军靴踏过病房走廊的声音。追捕与搜查几乎同时展开。持枪的宪兵闯进每一间病房,核对完每张病床上的病人后,勒令医生与护士原地等待,谁也不准离开病区。不久,他们在医院的围墙边找到一把放倒的梯子。
  姜泳男站在病房里,一直等到宪兵的军靴声出了大楼,才朝郭炳炎使了个眼色。可是,就在他们穿过走廊时,一名宪兵突然出现。
  他一边掏出手枪,一边喝令,站住!
  郭炳炎等到宪兵走近,在摘下口罩的同时,另一只手一扬,手术刀割开了宪兵的喉管连同颈动脉,血一下喷溅出来,宪兵捂着脖子在地上发出呜呜的声音。他捂着又开始渗血的小腹,捡起手枪,对着还在发愣的年轻军医说,别愣着了。
  天快亮的时候,郭炳炎因为失血过多而几近休克。姜泳男在东湖边的一条小船里替他重新缝合了伤口,躲过整个白天后,他用了一个晚上才将船划到对岸。
  这条小船已经租下整整两天,一直停在东湖边的芦苇丛里,上面放着食品、衣物还有他的那個诊疗箱。姜泳男用了两天时间,仔细勘察了每条逃亡的必经之路。在此之前,他还干了另外一件事,就是在郭炳炎被送到医院之前,把那个纱布包塞进了特护病房沙发的扶手与坐垫之间。
  两天后,郭炳炎的烧退了。在荒村一间废弃的茅屋里,他不动声色地看着姜泳男,一直看到他低下头去。等到姜泳男再次抬起头,见到的却是一个黑洞洞的枪口。
  我不是你们的人,我只是改变了你们的计划。姜泳男说完与祁先生的那次会面后,摸出那块银圆放在草垫上,又说,我想,你应该比我更清楚,这里面装的是什么。   郭炳炎沉静地看着眼前的年轻人,说,你知道擅自改变计划的后果吗?
  对我来说都是一样。姜泳男略微停顿了一下后,坦诚地说,如果这次营救失败,他必定会被认为是中国的特工,惨死在日军特高课的刑房里;如果成功,他也未必活得了。他同样会遭到怀疑,会被认为是企图打入国军情治部门的日本间谍而遭处决,就像现在。姜泳男说着,目光又落到那块银圆上,但很快收回来,看着郭炳炎,继续说,你以为你服毒自杀,日本人就不去追查它的来源了吗?姜泳男摇了摇头,说,他们很快会查到我的,我一样活不了。
  郭炳炎没有说话。他依然举着手枪,看着姜泳男的眼神像外面的天空一样阴沉。
  姜泳男咧开嘴,竟然像个孩子似的笑了。他微笑着说,你是不是还想说,我可以把这东西扔掉,就当什么都没有发生过,继续当我的军医?甚至,我还可以把它交给特高课。姜泳男说着,慢慢收敛起脸上的笑容。他用一种近乎冷酷的目光逼视着眼前这个消瘦而憔悴的中年人,迎着他阴沉的目光,说,如果这样……你说,你们的人会放过我吗?
  三
  White night酒吧原先是驻渝记者的俱乐部,位于重庆城区的中华路与临江门的交会处,直到太平洋战争爆发才改头换面,很快沦为这座山城里有名的声色之地。每天晚上,人们在这里寻欢作乐、醉生梦死,一直要到接近宵禁的时间,才有一个双目失明的黑人从楼上下来,开始吹奏萨克斯管。那种忧伤的旋律充满着思乡之情,令人心碎。尤其是在空袭警报突然响起的那些夜里,沉醉的人们一下子警醒、蜂拥逃窜,黑人却仍像是无知无觉。他站在骤黑的空间里,吹奏出来的乐曲有时如泣如诉,如同死神在狂欢来临前的喘息。
  事实上,唐雅更为迷恋的是White night酒吧里那款尚未命名的鸡尾酒。它由美国伏特加与产自涪陵的土米酒混合而成。
  它就像一颗子弹,能一下把人击倒。老金每次带着下属们来这里,都会忍不住说同样的话。说完,大家跟着他一起举起那杯乳白色的液体,缓缓倒在地上。
  这是重庆法警队里不成文的规定——只要白天执行了死刑,所有的行刑人员晚上都会聚在一起,用最烈的酒洗刷身上的血腥之气,然后把自己灌醉,为的就是要忘掉那些被子弹击碎的死囚们的脸。
  唐雅至今还记得第一次行刑的那天。发令官已经挥下令旗,她举着步枪的手仍在发抖,人软得就像自己才是那个挨枪子儿的死刑犯。
  负责监刑的老金远远地看着她,说,站直了,三点成一线,就当在靶场上嘛。
  枪终于响了。唐雅几乎是闭着双眼扣动扳机的。子弹击穿了死囚的肩胛,将他撞倒在地。老金在死囚的哀号声里拿过一把手枪,上前一枪击碎了他的脑壳。看着溅在皮靴上的脑浆,他用力一跺脚,骂了句:龟儿子的。
  不过,这都已成为往事。生与死对于一名上过刑场的法警来说,只在“预备”与“放”的口令之间。只是,许多失眠的夜晚,唐雅总会忍不住独自来到这里,如同梦游那样。她发现这酒根本不像子弹,而是一颗呼啸的炸弹,穿过喉咙在体内爆炸。这种感觉如火如荼,但她喜欢。让自己在喧哗中醉到忘乎所以,然后在天亮前醒来,在黑暗中睁大眼睛,看着那些陌生的房间与床上那张陌生人的脸。
  许多时候,她甚至觉得那些陌生的男人就是一剂安眠的药。
  姜泳男忽然出现的那天夜里,唐雅为自己物色的“安眠药”是位年轻的空军上尉。两天前,他驾驶着运输机刚刚飞越喜马拉雅山脉的驼峰。酒精飞快地使这对初识的男女变得亲热,就像彼此在人海中寻觅了多少年,终于在此刻相遇。空军上尉借着酒劲,拉过唐雅的手,把它放进自己的航空夹克里,一直伸到肋下,说那里还留着一块弹片,每次拉升飞机时,都能听到它卡在骨头里吱吱作响。
  唐雅的眼神瞬间变直。隔着空军上尉的肩膀,她一眼见到了当年的医生。姜泳男头戴礼帽,穿着一件灰色的长衫,推门进来后并没有停留,而是扶着帽子匆匆穿过人群,循着一名身材高大的金发男子走向后门。
  稍作迟疑后,唐雅抽出手,抓起吧台上的坤包扭头想走,却被上尉一把抓住。
  你去哪里?上尉醉里有心地说,你这叫放鸽子。
  唐雅使劲挣了挣,没能从那只手里挣脱,就随手使了招反擒拿中的抓腕与反缠。上尉扶着吧台总算没有跌倒,他好一会儿才记起,这一招,他在军校时也曾学过。
  White night酒吧的后门外是条巷子,通往江边的老城墙。此刻,风正吹开嘉陵江上弥漫过来的夜霧。唐雅直到看见血从那名金发男子捂着的脖子间喷溅出来,她的酒彻底醒了。
  第二天,坐在内政部的警政司保安处长办公室里,杨群亲自为她做完口供后,示意书记员离开。他从那只银制的烟盒里取出一根烟,在烟盒上轻轻地弹击着,绕过办公桌走到唐雅面前。杨群笑眯眯地把点燃的香烟递到她的唇边。
  唐雅视而不见,双手放在腿上,人坐得更直了。
  我就喜欢你穿上警服的模样。杨群说着,收回手,深深地吸了一口烟,抬起屁股半坐在办公桌上,在吐出来的烟雾中,他语重心长地叫了声小雅,说,回来吧,别任性了,回来,我们就当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唐雅呼地站起来,说,长官,如果没有别的训示,请容我告退。
  说完,她拿起桌上的警帽夹在腋下,啪的一个立正。
  你穿上这身制服也有三年了,你什么时候见过警政司插手过刑事案件的?杨群说着,伸手按住她的双肩,把她按回到那把椅子里后,重新绕到办公桌后面坐下,正色说,一个美国外交官被人一刀切断了喉管与左颈动脉,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等了一会儿,见唐雅没有开口,他靠进椅子里,叹了口气,又说,你是学过刑侦的,你来说说这一刀。
  年轻医生的脸再次在眼前闪过。唐雅说,一刀割断喉管与颈动脉,不仅需要精准的手法与相当的腕力,还需要了解人体结构,至少是人体颈部的结构……凶手很可能有过外科医生或者是人体解剖方面的相关经历……
  专业的杀手就能做到,凶手是个特工。杨群打断她的话,说,可你想过没有,他是哪方面的特工?   唐雅睁大眼睛,故作惊讶地说,你说日本人?
  不管什么人,我们都得给美国方面一个交代。杨群说,而你是唯一的目击者。
  我不是唯一的目击者。唐雅说,昨晚有很多人见到了这具尸体。
  小雅,我干警察三十年了,你这些话还是去糊弄别人吧。杨群的脸上又露出笑容,一指办公桌那沓厚厚的材料,说,酒吧那些人的口供都在这里……你为什么要从那个后门出去?
  唐雅一愣,说,喝多了,出去透口气。
  撒谎,你认识死者,或是凶手。杨群目光如炬地看着她,又说,或者……这两个人,你都认识。
  郭炳炎的官邸设在郊外的一座寺庙旁,与几名僧侣毗邻而居。严副官领着姜泳男走进书房时,他穿着中式的便装,正像个修行的居士那样盘坐在一张藤榻上,闭目倾听由院墙外传来的木鱼与诵经之声。
  知道我当初为什么要选这个地方?郭炳炎缓缓睁开眼睛,望着窗外,说,梵音如诉,它能洗涤我们身上的杀伐之气。
  安德森是行家。姜泳男抱歉地低下头,说,我不杀他,死的人就会是我。
  郭炳炎起身走到书桌旁,从抽屉里取出一沓照片,一张一张地摊开,除了那些带十字坐标的航拍地貌图,还有两张上是密密麻麻的数字。
  这就是你截获的那个胶卷。郭炳炎在椅子里坐下,说,要是让这些照片落到日本人手里,我们在西南各地的机场将遭到灭顶之灾。
  姜泳男并没有去看这些照片,而是站得笔直地说,安德森只是个外交武官,他接触不到一线的军情。
  他的同伙我们不用操心,只要把证据交到美国领事馆,他们会被一个不漏地揪出来……可之后呢?一个外交官叛国投敌,他还有军方的同伙,这将是美军在亚洲战场上最大的丑闻……你说,美国人会承认吗?不等姜泳男回答,郭炳炎摇了摇头,接着说,他们不承认,就得有人出来当替罪羊。
  姜泳男欲言又止。他的脸色早已经发白。
  郭炳炎却笑了,欠身从抽屉里取出一个档案夹,递到他面前,又说,有时候擦干净屁股就是为了保住脑袋。
  档案的首页上贴着唐雅身穿法警制服的标准照,她看上去是那么的英姿飒爽。姜泳男一下想起在汉口码头送行的那个清晨。他穿着崭新的日式军医制服,提着皮箱陪伴母女俩走上轮船。
  快到船舱进口处时,唐太太迟疑不决地停下,用一种百感交集的眼神望着姜泳男,在心里想要是真有这么个女婿也不错,但她说不出口。踟蹰了会儿,唐太太只能喃喃地说,姜医生,您是我们娘儿俩的大恩人,我们会记着您的大恩,我们一定会报答您的。
  姜泳男放下皮箱。他看着唐雅,说,这没什么,你们很快会与唐先生团聚的。
  说完,他朝母女俩微微一躬身,却在转身的瞬间,有种回过去把这个女人抱进怀里的冲动,就像真的在送别未婚妻那样,把头埋在她的秀发间,使劲地把她身上的气息嗅进肺腑。姜泳男直到下了船,才站在人群中,扭头回望。他看见唐雅仍然站在船舱的进口处,手把着船栏,一动不动俯视着自己。
  风吹动着她旗袍的下摆。
  事实上,在White night酒吧的后巷里,姜泳男很快被精于格斗的安德森武官击倒在地,双手掐住了脖子。他是在垂死的一刻见到唐雅的,风吹动着她旗袍的下摆。
  唐雅用脚把他掉落的手术刀踢到他手边,姜泳男这才一刀割断了武官的喉管与动脉。
  姜泳男从热乎乎的血里爬起来时,武官还没有咽气,还在地上扭动着身体。他只说了三个字:你快走。
  唐雅踩着石板路慌忙离去的皮鞋声又在耳边响彻时,郭炳炎用手指敲了敲那份档案的封面,意味深长地说,亡羊补牢,犹未晚矣。
  姜泳男固执地说,那只是个喝多了的女人。
  这个女人可是中央警校的特训班出身。郭炳炎的言下之意,姜泳男当然明白。中央警校的教务主任一向由军统局长兼任。多年来,戴笠把大量的年轻学员吸纳进军统,再安插到各个政府部门。这在重庆已经不是什么秘密。这时,郭炳炎扬起脸,说,我从不害怕面对敌人,但我们不能不提防背后那些黑手。
  姜泳男低头,说,是。
  说完,他以军姿双脚啪地一并,转身离去。
  郭炳炎等他走到门口时,忽然问道:民国二十七年,你应该在汉口吧?
  在武昌。姜泳男站住,慢慢转过身,用一种醒目的眼神望着他的长官,说,我在日军的中原司令部,任伤兵医院军医。
  之前,你的診所就在汉口的四杂街上。郭炳炎重新拿起那份档案,翻开后,又说,这么说来,这位唐警官也算是你的老街坊了。
  我们认识。姜泳男面无表情,说,但素无交集。
  交不交集不重要……哪个少年不多情,又有哪个少女不怀春呢?郭炳炎用一种通达的语气说完,放下手中的档案,靠进椅子里,又说,留下一丝线索,就会牵扯出一连串的麻烦……你要是下不了手,我可以派别人去。
  四
  重庆地方法院的刑场在歌乐山下。每次执行死刑前,都由就近的警署派员清场,然后封锁各个路口,等着载有人犯与法警的车辆风尘滚滚地驶入。不过,这次稍有不同。新任的院长是党部出身,为了起到宣传与以儆效尤的作用,在处决那十几名卖国投敌分子时,专门邀请了新闻记者与社会各界人士观刑。
  唐雅被安排在礼宾岗位。她身穿黑色制服,头发盘在帽子里面,背着双手,始终以警卫的姿势叉腿站立着。一名记者惊艳于女法警的英姿,对着她举起相机刚按下快门,就被两名便衣架到一边,不仅作了全身搜查,还打开相机后盖,没收了胶卷。
  记者还在嚷着抗议时,行刑开始了。随着一排枪声响起,观刑台上发出几声轻微的惊呼,但马上变得鸦雀无声。一直等到法医俯在尸体旁,把一根铁丝捅进枪眼,在那个掀掉了半张脸的脑袋里来回搅动时,观刑台上有人捂着嘴巴开始干呕起来。
  离开刑场的一路上,老金不时地在唐雅脸上察言观色。车到沙坪坝的一条街口,他靠边停稳,说,回家歇着吧。不等唐雅开口,老金瞥了眼后视镜,又说,我认得后面那辆车。   唐雅也认得那辆车。她还知道,坐在车里那两个人就是刚才盘查记者的便衣。杨群在派人保护她的同时,也把她当作了诱饵。唐雅在心里发出一声冷笑,拿过搁在中控台上的警帽,一语不发地下车,用力地关上车门。
  两名便衣也很快跟着下车,一路上若无其事地尾随着年轻的女法警。
  自从母亲死后,唐雅搬进了重庆的公务人员宿舍。那幢两层的小楼隐没在街道错落的屋宇间,下面开着店铺,整天吵吵嚷嚷的,楼梯与过道上堆满了杂物与晾着的各色衣服。
  便衣用唐雅的钥匙打开房门,在确定屋里安全后,兩人才退出门外,彬彬有礼地做了个请进的手势,同时提醒说,姐,我们就在楼下。
  唐雅接过钥匙,关上门就一头倒在那张狭小的单人床上。她是在似睡非睡中猛然睁眼,只见姜泳男已经站在床前,看着她的眼神一如当年在汉口码头上的回望,那么的宁静与暗淡。
  在确信不是梦境后,唐雅忽然有种从未有过的轻松。她直挺挺地躺着,说,我知道你们的规矩,你是来灭口的。
  藏身在对门那间宿舍里的很长时间里,姜泳男想到过许多要说的话,此时却一下变得无从启口。他站在床边,好一会儿才找出一句:唐太太还好吧?
  唐雅平静地说,你杀了我,我就能知道她好不好了。
  唐太太死于去年那桩较场口的防空洞事件。那一天,成千上万的重庆平民为躲避空袭窒息而亡。三天后,杨群派人从成堆尸体里找出她来时,由于腐烂,她的身体足足膨胀了一倍。
  这个体弱多病的女人为了与丈夫团聚,辗转数千里来到重庆。站在兵工署的接待处,看着那个装有丈夫抚恤金的信封,唐太太张了张嘴巴,一头瘫倒进女儿的怀里。
  唐先生生前是汉阳兵器厂的工程师,跟随工厂西迁的一路上,他搭乘的那条船被日军击沉在长江里。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唐太太在醒来之后开始变得疯癫,蘸着口水,一遍遍地清点那个信封里的抚恤金,睁大眼睛瞪着女儿,反反复复地说,这是你爸的卖命钱,我们花的都是他的命。
  事实上,这些钱连两个月的房租都不够。重庆的物价如雨后的春笋,日夜疯涨。刚开始时,唐雅白天在嘉陵江边替人洗衣服,晚上就到都邮街的舞厅里卖花,后来索性下海当了舞女,为的是腾出白天的时间来照料越发病重的母亲。
  可是,政府很快颁布了禁娱令。杨群就是在查封舞厅的行动中一眼看上唐雅的。那时,他还在警察厅督办重庆的治安,跟那些粗鲁而贪婪的治安警察不同,他更像是个穿着制服的绅士。一天,杨群把一把钥匙交到唐雅手里,专注地看着她,说,你妈需要你,但你需要我。见唐雅没有一点反应,他笑着一指窗外的天空,又说,日本人的飞机说来就来,要是这会儿一颗炸弹下来,我们就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了。
  唐雅在指间把玩着那把钥匙,如同面对舞厅里的恩客,柔声细语地说,我以为杨长官跟外面那些人不一样。
  再不一样也是男人嘛。杨群说着,笑呵呵地递过一页纸。那是他写给中央警校特训班的推荐信。杨群微笑着说,但我倒发现你跟她们不同,你是有文化的新青年,新青年就得有新生活嘛。
  许多往事只能埋葬在心底,唐雅永远也不会对任何人说起。她坐在床沿,等到姜泳男说完来意,才淡淡地说,何必要这样麻烦呢?你现在杀了我,关上门离开,不是一了百了了吗?
  如果你是别人,我会的。姜泳男说完,自己也有点吃惊。他避开唐雅的目光,又说,你既然知道我们的规矩,就该明白,就算今天我走了,还会有别人来……警政司派再多的人也保护不了你。
  那你走吧。唐雅起身走到窗边,俯视着落日中的街道,说,他们守株待兔,为的就是抓你归案。
  姜泳男点了点头,拿起桌上的礼帽,起身走到门边,忽然站住,说,这些年,我时常会回想起以前……那时候真好,我只想好好地当个医生,在这个国家里扎下根来……我甚至还想过,在教堂里当个牧师。说完,他回过头来,只见唐雅已经转身,正面对着他。在一片背光的阴影里,她的面孔一片模糊。姜泳男说,你要相信我,我不是你们的敌人。
  没什么信不信的。唐雅说,我没有亲人,也没有敌人。
  那这里还有什么可留恋的?姜泳男说完,戴上礼帽,开门离去。
  按照姜泳男的计划,唐雅应该在参加法警队晚上的聚会时中途离席,去往莲花池街口的一家朝鲜面馆,有人会在那里等她,第二天带她离开重庆。但是,唐雅却像早已忘了这个约定。
  刑场归来的法警队员们在杯盏间洗刷完身上的血腥之气,一个个喷着满嘴的酒气离开 White night酒吧时,老金特意瞄了眼坐在不远处的那两名便衣,以长官的口吻对她说,差不多了,你也该回家了。
  唐雅只是抿嘴笑了笑,从他放在桌上的烟盒里抽出一支香烟,夹在指间,步履飘忽地去往吧台。有时候,老金在暗处看着这个女下属的眼神,总像是在审视一双穿在别人脚上的破鞋,总有种说不出来的惋惜,还有那么一点的心痛。
  就着美籍调酒师的打火机点上烟后,唐雅要了杯双份的那款无名酒。
  姜泳男要过很久才走进酒吧,挑了个不起眼的地方坐下,一杯威士忌一直抿到唐雅趴在吧台上昏昏欲睡。他走过去,像个自作多情的男人那样,凑到她耳边,说,你要让我等到什么时候?
  唐雅慵懒地支起身,直愣愣地看了会儿,说,先生,我们认识吗?
  那两个我会对付,你现在就从后面的门走。姜泳男说完,见她无动于衷,就笑吟吟地又说,时间不等人,很快就要宵禁了。
  那就喝酒嘛。唐雅好像记起了眼前的男人,冲着调酒师比画了个手势后,说,酒会让你忘掉很多事的。说完,她愉快地笑着,没头没脑地介绍起这款无名的鸡尾酒,从基酒的产地、年份,一直说到两种酒的配比。唐雅忽然说,外面还守着两个呢,你对付不了四个人。
  那是我的事。说着,姜泳男习惯性地去摸口袋里那块银圆。当年,郭炳炎将此物放进他手里时,曾郑重地说这是杀手留给自己的最后的礼物,里面的氰化钾足以毒死一头大象。那次,是姜泳男第一次执行刺杀任务,在上海虹口的日本海军俱乐部。姜泳男摸出银圆,在吧台转着,又说,你只要照我说的去做。   我为什么要听你的?我是你什么人?唐雅笑着,拿过调酒师放在吧台上的酒,举到面前,看着子弹杯里乳白色的液体。她笑得更妩媚了,说,尝一口,它就像一团火。
  姜泳男接过酒杯,缓缓地仰头,一口吞下整杯酒后,含在嘴里,用了很大的力气才将它咽下去,然后像瞬间窒息那样。他一掌罩住旋转的银圆,说,这不是火,这是一杯氰化钾。
  只有死人才会知道毒药的味道。唐雅咯咯地笑出声来,看上去那么的开心与放肆,吸引了酒吧里不少沉醉的眼睛。唐雅笑完,眼光流转地说,你有没有想过,要是我現在出卖你呢?
  姜泳男脸上的笑容还在,但是再温和的笑也难掩眼中的落寞。他轻描淡写地说,这也是个一了百了的办法。
  双目失明的黑人这时下楼,开始吹奏他的萨克斯管。忧伤的旋律像水一样漫上来,堵在每个人的胸口。唐雅忽然有种说不出来的难受,火烧火燎的。她伸手招来调酒师要添酒,然后指着调酒器,借醉卖疯似的用英语大声说,要喝死人的酒,你们为什么不叫它氰化钾?
  可是,所有的声音在瞬间被响彻的空袭警报掩盖。一下子,酒吧的门成了堤坝的缺口,只有那位黑人像在给每个夺路而逃的人送行那样,吹奏出来的乐声竟然转调变得欢快起来。
  姜泳男拉着唐雅跑到街上,路灯熄灭了,整个城市一片漆黑。可他们已无路可遁,几乎是被人流席卷着进入防空洞的,拥挤在各种气息与声音之间。
  这时,挂着的一盏马灯被人点亮。姜泳男鼓起勇气,用手撩开覆盖在唐雅脸上的头发,就看到了那颗挂在她睫毛上的泪珠。随着飞机的轰鸣声由远而近,在地动山摇的爆炸中,那颗泪珠一下滑落,唐雅却像睡着了。她闭着眼睛,把头轻轻地靠到他胸口。
  姜泳男是忽然感受到的,这是他人生中最美好的时刻。在那些扑扑簌簌掉落的尘土里,在晃动的灯光与惊恐或绝望的目光里,他甚至愿意让生命就此静止。
  日军的轰炸持续了半个小时,结束时重庆城里已经到处火光冲天。
  唐雅一出防空洞就在飞扬的灰土里见到了杨群的座驾。她扭头对姜泳男说,你快走。
  但已经来不及。许多男人已经一拥而上。这些人有的穿着便衣,有的穿着救火队员的制服。他们在扑倒姜泳男的同时把他反铐上。
  唐雅不假思索地跑向轿车,一把拉开车门,说,你放了他,我跟你回去。
  杨群饶有兴趣地看着她,说,你说什么?
  你放了他。唐雅说,我跟你一辈子。
  五
  杨群回到保安处时天刚蒙蒙亮,警政司长的秘书已经等在他的办公室门外。可是,当他被请进司长的私人小会客室,见到的却是名年轻的军人。
  这位是中统局的严副官。秘书稍作介绍后就匆忙退出,并且小心翼翼地带上门。
  严副官的长官是哪位?杨群站了会儿,直截了当地问。
  您见到就知道了。严副官说完,径直走过去拉开门,恭敬地做了个请的手势。
  前往中统局的一路上,重庆城里的硝烟还没散尽,到处都是在清理街道的军警与雇工。杨群坐在车里觉得不安,就没话找话,问了许多问题。严副官都礼貌地一一回答,却没有一个是他要的答案。车过中山二路的川东师范时,杨群忍不住又说,这里不是你们的总部吗?你到底要带我去哪里?
  人人都知道的地方,那只是一块牌子。严副官从副驾驶座上回过头来,微笑着说,杨处长请勿多虑。
  下车后,转过好几条幽长的弄堂,杨群被领进一座没有门牌的院落,上了楼,他一眼就见到窗外的朝天门码头。
  杨处长是福建安溪人吧?郭炳炎并没有介绍自己,而是笑呵呵地把他迎入上座,亲手斟上茶,笑呵呵地说,春水秋香,这可是您老家当季的铁观音。
  杨群坐着有点发呆,不光是闻到了家乡的味道。他曾督办过重庆三年的治安,竟然从不知道朝天门码头上还有这么一座无名的宅院,也从未在任何一版的城区地图上见到过。
  郭炳炎却一脸的悠闲,就像在跟老友品茗叙旧,托着茶盏,随口就说起了沙坪坝一家叫隆盛的参茸行,战前是日本外务省的秘密联络站,现在划归陆军部了,但仍然负责情报的收发与传送。他们还有一部大功率电台,安在城外三水湾的土地庙里。郭炳炎说,杨处长随时可以派员去拔掉这颗钉子,但要注意,这些人都是专业的特工,他们有武器,很可能会负隅顽抗。
  杨群尽量让自己显得很轻松地笑了笑,说,在下只是一名警察,杀谍与除奸都不在警政司的权职范围。
  国人皆有守土抗敌之责嘛。郭炳炎依旧笑呵呵的,说,隆盛参茸行的不远处是莲花湖,你还会在那里打捞起一条漏网之鱼,他的上衣口袋里放着一把外科手术刀……杨处长可以将此看成是我对您个人的一点小小心意。
  杨群在抓捕姜泳男时,从他身上不仅搜出了手枪,还有中央党部的证件。他拿起桌上的茶盏,抿了一口后,说,中统局若要警政司放人,只需一纸公文就行了。
  公文能解决问题,党国还要那些秘密部门来干什么?郭炳炎收敛起脸上的笑容,说,美国的外交人员遭日谍暗杀,这也是美方希望从您这里得到的结果。
  杨群这时反倒平静下来。他把茶盏里剩下的茶一口喝光,说,可我怎么觉得你们更像是日谍呢?
  郭炳炎又笑了,掏出钢笔在一张便签上随手写了行字后,轻轻地盖上章,交到杨群手里,说,杨处长想要的答案档案里都有,您随时可以去川东师范的中统局密档室调阅。
  杨群在看清便条落款处的签章后,脸色一下变得肃然。这个名字他早年就在警官特训班的教材上见到过,也在许多惊人的传闻里听说过。杨群恭敬地起身,用双手把便条郑重地放到郭炳炎面前,垂首说,在下不敢,在下谨遵郭长官钧令。
  郭炳炎谦逊地一摆手,说,坐,请坐。
  当晚,姜泳男被送到停在嘉陵江边的一条渡船上时,从不抽烟的郭炳炎手里夹着一支香烟。一直到香烟快烧到手指了,才用力一丢,说,好吧,这一页,就翻过去了。
  姜泳男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一下抬起头,说,先生……   郭炳炎说,忘掉重庆吧,你明天就走。
  姜泳男低头,说,是。
  你如果舍不得,可以带她一起走。
  姜泳男再次抬起了头,吃惊地看着他的长官。
  我们刀头舔血,要是连个女人都拥有不了,我们还保卫这个国家来干什么?郭炳炎脸上终于有了笑容。他起身,拍了拍姜泳男的肩膀,两人一起走到船栏边,望着对岸寥落的灯火。过了很久,郭炳炎深有感触地又说,可女人的心呢?有时候,它就是一根海底的针。
  杨群用车载着唐雅来到他们曾经同居的那所公寓。打开门時,他说,你的东西都在,你走的时候什么样,现在还什么样。
  亮起的灯光中,屋里的陈设依旧,墙上还挂着他们的照片,一尘不染。
  一年前,唐雅决定离开这里时,杨群丝毫没有感到意外。他只是有点痛心地说,你不需要为了恨我而去作践自己。
  我干吗要作践自己?我就是这样的人。唐雅最受不了的就是老男人那种父亲般的眼神。为了离开这个男人,她执意调到法警队,并且主动当上了死刑的执行人。有时,她甚至还会把陌生的男人带回来。她就是要看看这碗温暾水恼羞成怒的样子,跟他大吵一场,歇斯底里地大吼大叫,然后泪流满面地拂袖而去。
  可是,杨群像早看穿了她的内心。他从摇椅里坐起来,说,要不这样,我先设法送她回老家去,然后我们结婚。说着,他缓步走到穿衣镜前,对着镜子找出头上的一根白发拔掉后,又说,你还想要什么?只要我做得到的,你尽管说。
  唐雅愣了好久,说,你怎么把什么都当成了交易?
  没有交易,会有我们那两年的时光吗?杨群转过身来,看着她,说,等你活到我这把年纪就会明白,人生只不过是一场又一场的交易。
  唐雅清楚地记得,那天重庆的天空中骄阳似火。她后来把自己关在母亲的卧房里,站在她的遗像前,整个下午都没有出来。
  这时,杨群把几个房间的灯都一一打开后,上前拿过她手里的挎包,挂到衣架上,就像是对晚归的夫妻那样,他说,不早了,洗洗睡吧。
  唐雅这才回过神来,定睛看着他,说,你怎么知道是他?
  杨群想了想,说,这个世界上还有谁比我更了解你呢?说完,他见唐雅还在直愣愣地看着自己,就绕到她身后,用双手扶住她的肩膀,又说,都已经过去了,就当是做了个梦。
  唐雅几乎是被推着走到洗漱间门口的。她猛然回身,说,你就不嫌恶心吗?
  不嫌。杨群轻轻地一摇头后,垂下手,又想了想,说,人有时候就是这么奇怪,有些地方你进去过了,可你还想去那里。
  第二天一早,唐雅从公寓的大门出来,就见到了站在马路对面的姜泳男。他穿着灰布长衫,看上去那么的落魄与疲惫。
  杨群在拉开车门时,说,要不,去跟你的医生道个别?
  唐雅没有说话,一头钻进车里,眼睛望着后视镜,直到姜泳男的身影在发动机的轰鸣里快速地消失。唐雅猛然扭头,说,道别?你为什么说道别?
  不是道别,难道你还想叙旧?
  你怎么知道他是医生?
  这一次,杨群没有回答。他开车把唐雅送到法院门前,迟疑了一下,说,如果你真想反悔,我不会怪你的。
  唐雅紧闭着嘴唇,在副驾驶座上坐了会儿后,一言不发地推门下车,快步走上台阶。
  快到中午时,门卫送来一张折叠得很规整的纸条,说刚刚有个年轻人请他务必转交的。唐雅的心一下跳到嗓子眼儿里,很久都不能平息下来。
  可是,当她如约来到那座茶楼,走进包间见到的却是个神情肃穆的中年人。
  郭炳炎把手中的瓜子放回干果碟里,冷眼看着她,说,你来得太磨蹭了。
  你是谁?唐雅是想转身就走的,但她忍住了,迎着那道冰冷的目光,挑衅似的问。
  郭炳炎在竹椅里坐直身子,说,我就是那个下令要灭你口的人。
  六
  汉口码头上一如当年的嘈杂与混乱,到处车水马龙的。除了那几面飘扬的膏药旗,几乎看不出半点被占领后的迹象。姜泳男打扮得像个游学归来的日侨,穿着卡其布的青年装,背着他的诊疗箱,手里还提了个日产的行李箱。顺着人流走近出口处,才见到几名值勤的日军士兵,个子又矮又黑,三八式步枪上的刺刀都已经高过了他们的头顶。
  前来接他的是个头发已经有点花白的女人,穿着和服与木屐,说一口流利的日语。不等姜泳男发问,女人马上改用汉语释疑,说她出生在东北,在佳木斯待了二十多年。
  我的任务是什么?离开码头的一路上,姜泳男仍用日语问。
  你从重庆来,你都不知道自己的任务?女人用日语反问。
  姜泳男的任务是前往江西的赣南,出任三青团江西支部干部训练班的军事教官。郭炳炎在宣布完这一任命后,像临时想起来了那样,随口又说,路过武汉时,你多停留几天,有人会来接你的。
  说完,他掏出一个写有“阅后即焚”的信封,里面是用日文手书的接头暗语。
  你的任务就是设法除掉他。女人一直到进了旅馆的房间,才从枕头套底下抽出一张从画报上剪下来的日本军官像,说,这个山崎大佐是日本陆军第三飞行团的参谋长,是他策划了去年八月三十日对黄山官邸的轰炸。
  姜泳男无声地一笑,说,你是要我冲进他们的第三飞行团,去掐死这个人?
  他患有严重的胃溃疡。女人说,目前正在武昌的后勤伤兵医院疗养。
  姜泳男一下明白了,没有人比他更适合这项任务。他重新拿起照片,仔细地看了会儿,说,医院的地形我熟悉,我需要具体的行动方案与行动时间。
  女人摇了摇头,说,没有方案,没有武器,也没有接应的人员,自从武汉沦陷,所有的外勤早已经撤离。说着,她从怀里摸出一张船票,说,这张船票没有期限,完事后,你随时可以坐船离开。
  既然早已经撤离,那你怎么还留在这里?姜泳男说,你接受谁的指令?
  我只是个空守了四年电台的报务员,这是我第一次出外勤。女人说完就起身告辞,可走了没几步,她又停下了,转过身来时,已经像变了个人。她目光呆滞地看着桌上的那张船票,声音也变得有点沙哑,说,这张船票花的是我儿子的聘礼钱……要不是他在长沙阵亡,你连这张船票都没有。   整个下午,姜泳男都坐在桌前,出神地看着自己的那双手。入夜时分,他退掉客房,提着行李去了小教堂。朴神父见到他一点都没有惊喜的表情,只是在胸前画了十字后,去房间里开了瓶烧酒。
  两个人就着烛光一直喝到神父起身,说他要去做晚课了。姜泳男这才用母语说,我需要一套日军的尉官制服,徽章最好是第十一军司令部的。
  你有你的组织。朴神父说,这种事你根本不应该来找我。
  不是你,我不会走上这条路。姜泳男说着,一仰脖子,喝光了杯中的最后一滴酒。
  朴神父看着他,重新坐下。等姜泳男说完将要去完成的任务,他摇了摇头,说,出了你那件事后,日军的伤兵医院就加强了警备,这些年一直是外松内紧,谁进去了都只有死路—条。
  就算死,我也得去。姜泳男说,这是我的任务。
  这是你的死刑判决书。朴神父起身又开了瓶烧酒,在两个杯子里倒上,说,你的上司只是想让你死得更体面一点。
  他给了我选择的机会。姜泳男又一口干掉杯中的酒,说,我不能为了活着去当逃兵。
  看来,你真把自己当成了一个中国人。朴神父再次坐下,给他的杯里又倒上酒,说,别忘了,你的祖国也在等着你去为它献身。
  姜泳男笑了,眯起眼睛看着神父,说,可我只有一条命。
  我可以荐送你去李青天将军领导的光复军(光复军:大韩民国临时政府于一九四○年九月十七日在重庆成立,总司令池天青,化名李天青)。朴神父说,你要死,就跟自己的同胞死在一起。
  日军后勤伤兵医院不仅加高了围墙,还在上面安了高压电网。远远望去,就像是座戒备森严的监狱。
  为了这次行动,姜泳男作了充分的准备。他穿着日本陆军的尉官制服,提着公文包,趁着每天门诊最繁忙的上午由大门进入医院,目不斜视地经过那两座岗亭后,去的却是急诊部的医生更衣室。在那里,他挑了件白大褂罩上,戴着口罩,耳朵贴着门缝,一直听到几名护士推着手术车上的病人经过,才开门出来。
  姜泳男随手把公文包往护士手里一塞,用日语说,病人的血压?脉搏?
  他一边走,一边向护士了解病情,同时翻看着病历,顺利通过了手术区门前的那道武装警卫后,姜泳男拿过护士提着的公文包,头也不回地推开手术室的大门,径直走了进去。等他从术后通道出来时,脸上的口罩,身上的白大褂都已不在。
  住院部的楼梯下站着两名腰挎手枪的宪兵。姜泳男视而不见。他拦下一名护士,以蛮横的语气命令道:带我去山崎大佐的病房,马上,快!
  山崎大佐的特护病房在二楼,门口站着他的勤务兵,还有一名全副武装的卫兵。
  姜泳男从公文包里取出一份封口上盖有
  “绝密”的文件,举在胸前,说,司令部的密件,需要山崎長官亲阅。
  勤务兵伸手想接,见到姜泳男脸上的表情,迟疑地收回手,说了声请稍等后,反身敲门进入病房。
  很快,病房的门开了。勤务兵跟着姜泳男一起进去后,站在关上的门边,眼神警惕,一只手按在腰间的枪套上。
  山崎大佐是个干瘦而白净的中年人。他靠在病床上,审视着礼毕的姜泳男,说,你是谁?我从没在司令部里见过你。
  勤务兵掏出了手枪,哗地一拉枪栓。
  卑职山田弘一,任派遣军第十一军司令部机要参谋。姜泳男说,卑职是今年七月随冢田(冢田:冢田攻。日本南方军总参谋长,一九四二年七月接替阿南惟几任侵华日军第十一军司令官)司令官由南方军调任武汉的。
  既然是密件,就有密件的传输通道,它应该被送到第三飞行团的司令部,而不是这里。
  送到这里,是因为事关远藤(远藤:远藤三郎。日本陆军第三飞行团少将团长。曾于一九四一年八月三十日轰炸了蒋介石的黄山官邸)将军。姜泳男看了眼站在门边的勤务兵,说,冢田司令官希望我能带回山崎长官的明确答复。
  说完,他并没有把密件交到山崎大佐伸出的手里,而是又看了眼站在门边的勤务兵,直到大佐一挥手,示意勤务兵出去后,才用双手恭敬地呈上密件。
  山崎大佐就是在拆阅密件时被扭断了脖子的。拉过被子盖上尸体,姜泳男掏出手术刀,悄无声息地走到门边,背紧靠在墙上,静静地望着窗栅栏外满天的阳光,就像在跟这个世界作别那样。
  姜泳男终于发现,他在等待死亡的一刻想起的那么多人里面,竟然还有唐雅。她那双像猫一样滚圆的眼睛在他的脑中萦绕不去。
  病房的门就在这时被敲响。勤务兵刚伸进脑袋,姜泳男一刀割断他喉管的同时,抽出他腰间的手枪,一枪击毙那名卫兵后,随即举着手枪冲向住院部的楼梯口。那里,还有两名宪兵在等着他。姜泳男都能感觉到子弹穿透他胸膛的灼热温度。
  忽然,一声巨响震得地动山摇。病房的许多窗玻璃应声而裂。
  医院的围墙被炸开了一个口子。朴神父最后吸了口叼在嘴里的香烟,提着两支驳壳枪从缺口冲进医院。
  一时间,枪声四起,守护在医院里的警卫蜂拥而至时,朴神父开始撤退。他一边往大街上跑,一边阻击,很快在街上被一颗子弹击中倒地。朴神父勉强支撑起身体,等着那些包抄上来的军警走近,在枪口下茫然四顾。他的眼睛里一下有了神采。他在无数的日式军帽下找到了姜泳男的脸,上面还沾着未干的血渍。
  上帝,请您宽恕我。朴神父抬头仰望天空,说完,松开手里的枪,在胸口画了个十字后,从怀里摸出一枚手雷。
  静止的枪声一下响起。无数子弹同时穿透神父的身体,但每一发都像打在姜泳男身上。
  七
  江西“青干班”的训练营设在赣州城郊的梨芫村。这里依山傍水,古木参天,像是个远离战争的世外桃源。姜泳男每天在小祠堂前的操场上教授学员们枪械与格斗,有时也会去隔壁的保育院,充当孩子们的保健医生,或是坐在村口的那株老榕树下,为乡亲们义诊。
  然而,最难熬的是那些月华如水的夜晚。风贴着西北湖的水面刮过树梢,发出一种狼嚎般的啸声。姜泳男就是在这种凄然的声音里迷上喝酒的,常常一个人沿着古城墙步行到城里,在一家也叫华清池的澡堂里,每次都喝到今宵不知酒醒何处。   自从蒋经国在赣南推行新政,赣州城里的妓院、烟馆与赌坊早已被荡涤一空,就连酒肆也在夜间禁止营业。
  这里就像中共的延安。一次对饮时,江若水凑在姜泳男耳边说。
  他是南郊机场的英语翻译,在重庆时,曾跟随美军顾问团到访过延安。姜泳男也就是在那个时候与他有过一面之交。这个面貌清秀的南方人根本不像名军人。他把机场上的飞行员与机械师带到这里泡澡、喝酒,把他们用飞机私运来的洋酒、香烟与牛肉罐头堆放在后面的地窖里,接着又辟出半间更衣室,砌了个桑拿房,专供留守在机场的美军官兵享用。江若水不仅把澡堂变成了地下的空军俱乐部,也快速地使自己成为这里的合伙人。
  有一次,他看着姜泳男独自盘腿坐在角落里,用当地的米酒兑上美国产的伏特加,摇制成鸡尾酒的表情如同是个忧郁的药剂师。江若水一下子想起了自己的许多往事,不禁拿着酒杯坐过来,说,她叫什么名字?
  没有名字。姜泳男摇了摇头,往他杯里倒满乳白色的液体,说,我觉得它就是一杯液体的氰化钾。
  我说的是你心里在想的那个。江若水夸张地一指姜泳男的胸口,眼睛环顾着屋里那些半裸的男人,说,你看他们,一个个不是想家,不想家里的女人,有谁愿意每晚来这里买醉?
  我没有家,更没有女人可想。姜泳男碰了碰他的酒杯后,一饮而尽。
  江若水跟着一口吞下酒,脸马上涨得通红,张着嘴往外呼了好几口气,才说,这是化学反应。
  姜泳男笑了,又摇了摇头,说,是基酒不对,我再也喝不到它原来的味道了。
  那就忘了她。江若水以过来人的口气说,找一个新的女人,试试新的味道。
  江若水新近的女人是州立中学的美术教师。南昌沦陷时跟着以画为生的丈夫一路南逃,到了赣州城外,画家失足掉进赣江淹死了。江若水用两双玻璃丝袜与几个美国罐头就把她搂进了怀里。
  姜泳男第一次在这个叫淑芬的女人家里见到沈近朱,是江若水刻意安排的一次聚餐。四个人围着八仙桌推杯换盏,话不捅破,却又彼此心照不宣。热恋中的男女总是乐于撮合别的男女,其实只是为了让自己的欢娱里多一对玩伴。
  第二次,江若水带着她俩出城踏青。在梨芫村外的树林里野炊时,望着两个女人坐在西北湖边的背影,他由衷地说,抗战夫人也是夫人嘛,她们需要男人,她们更需要得克萨斯的牛肉罐头。
  沈近朱是个娇小而不幸的女人。新婚不久,丈夫便随部队开拔,一去不返。两年后,她收到那封阵亡通知书时,刚刚晋升为缉私专员的父亲正因贪赃与枉法受到公审。就在他被押赴刑场执行枪决的当晚,日军的飞机空袭了赣州城。沈近朱是眼睁睁地看着母亲与妹妹被压在一根横梁下活活烧死的。
  一天夜里,姜泳男在女人的抽泣聲中惊醒,发现沈近朱蜷缩在被子里紧捂着嘴巴,冰凉的泪水早已渗透了床单。姜泳男找不出可以慰藉的话,只能伸手环搂住她。娇小的女人很快知趣地抹干净眼泪,翻身上来。她的性欲从来都是那么的激荡,亢奋中还带着点迁就的意味。
  很多时候,姜泳男仰视着这个在他身上驰骋的女人,总觉得自己就是她那个阵亡的丈夫。
  淑芬匆匆赶到梨芫村那天,姜泳男正在给学员讲解汤姆森机枪的构造。
  江若水被捕了。保安司令部的警卫队昨夜闯进淑芬家里,把他从床上押走的同时,他们还查抄了华清池。淑芬气喘吁吁地说完这些,人已经摇摇欲坠。她使劲抓着姜泳男的衣袖,说,你帮帮他,你是他在这边唯一的朋友。
  事实上,江若水自己就曾预料到会有这一天。他对姜泳男说过,等他再赚到一些钱,就带着淑芬离开这里,找个人迹不至的地方,去过一种乡野村夫的生活。姜泳男说,过那种日子根本用不着钱。江若水笑了,说战争迟早会结束,他所有的准备都是为了那一天。
  可是,江若水再也等不到这一天了。他跟华清池的老板在被捕后的第二天,未经审判就被当众处决,就在澡堂门前的空地上,一颗步枪子弹击得他脑浆四溅。
  姜泳男唯一能做的就是替他收尸。雇人把他葬在赣州城外的一处土坡下。
  第二天一早,沈近朱去看望淑芬。人还没走进她那间贴满工笔花鸟的屋子,就见大门敞着,淑芬挽着衣袖正在大扫除。江若水的许多遗物都被堆在屋外的廊檐下。
  人走茶凉,何况是人死了呢?当晚,陪着姜泳男躺在床上时,沈近朱悲从中来,说完这句话又忍不住落泪了。
  姜泳男脑袋枕在自己的双手上,忽然说,你嫁给我吧。
  沈近朱一下张开嘴巴,半天才无力地说,算了,我已经嫁过一个当兵的了。
  姜泳男想了想,说,那我脱了这身军装。
  沈近朱把冰凉的脸埋到他腋下,说,你会被枪毙的。
  三天后,他们的婚礼在梨芫村的小祠堂里举行,简单而隆重。到场的除了“青干班”的教员与学员,还有隔壁保育院里的孩子们。最后,婚礼在童声齐唱的《赴战歌》里结束。
  婚后的沈近朱辞去州立中学教工的工作,搬进梨芫村,成了保育院里的一名保育员。春天来临时,夫妻俩在他们屋子后面的山坡上开垦了一块荒地,在里面种上各种蔬菜与瓜果。两人吃不完,就用它们跟村民交换糯米,再用糯米在家里酿酒。
  只是,姜泳男再也找不到那种烈性的美国伏特加。一滴都没有。江若水死的同时也灭绝了整个赣南地区私贩洋酒这个行当。
  一天黄昏,姜泳男显出一种少有的兴致。他亲自下厨,用了许多种蔬菜、辣椒与黄豆酱,再加上一点从湖里捞来的河蚬,用淘米水煮了一锅酱色的汤。
  沈近朱从未尝到过这样的味道。隔着桌子,她用一种惊喜的眼神看着丈夫。
  这叫大酱汤,以前在老家时,我们每天都喝这个。这顿饭吃到后来的时候,姜泳男第一次对妻子说起他的身世。从他出生的济州岛,一直说到在汉口的岩井外科诊所。
  说完这些,天色已经黑尽。沈近朱这才恍若从梦中惊醒,找出火柴,划着。她在跳动的灯火里看着丈夫那双狭长的眼睛,俏皮地说,反正我是你的人。   第二年夏汛时节,赣江河水暴涨,整个“青干班”的师生都被抽调进城,投入到防洪抗涝的江堤上时,一个拄着竹杖的男人摇摇晃晃地走进梨芫村,一路打听着,敲开了姜泳男家的门。
  沈近朱手把着门框,一直到来人摘下斗笠,才看清他的脸,惊得如同见到了鬼,半天都说不出一句话来。
  这个男人就是她死而复生的首任丈夫。他并没有战死,而是被俘了,一直关在上饶的日军集中营里,后来被押解到江西各地的战场上充当劳工。他以为会像无数同伴那样,死在自己开挖的壕沟里,但是没有。游击队的一场突袭战,解救了他们。男人坐在堂屋的一张板凳上,仰脸张望着魂牵梦绕的妻子,说他在赣州城里已经找了两天。他去过他们当年的家,去过已经烧成瓦砾的他岳父的家,最后才找到州立中学,他都等不及雨停就赶来了。最后,历经磨难的男人流下两行热泪,说,近朱,我最害怕的是我会死在来见你的路上。
  沈近朱没有回应。她人靠在一面墙上,却像早巳瘫倒在地那样,看上去比男人更加虚弱。
  男人这时站起来,拄着竹杖一瘸一拐地在堂屋里转圈后,走到里屋门口看了一眼,就把什么都看明白了。他拿起地上的斗笠,最后看了一眼沈近朱,一瘸一拐地回到雨里,朝着来的方向走去。
  第二天,精疲力竭的姜泳男回到家里,却没能休息。他默默地用冷水洗干净身体,默默地打开他的诊疗箱,与保育院的一名护士一起,在小祠堂的门板上做了一次成功的截肢手术。
  原来,男人在回家的路上一直发着高烧,走出沈近朱的视线不久就昏倒在地。村民们把他抬进小祠堂里,扒掉湿透的衣服时才发现,他的一条腿早已血肉模糊,上面长满了蠕动的蛆。
  连续下了一个多星期的雨终于停了,天空中挂着一条彩虹。姜泳男让人把男人抬回他的家里,放在他的床上。这天傍晚,他在屋外的空地上生了一堆火,用以烤干那些洗涤后的绷带。在吱吱直冒的汗水里,姜泳男说,我想好了,我把这个家还给他。
  这个家不是他的,这个家是我们的。沈近朱说完,眼中闪烁出火焰一样的光芒。她忽然又说,我们离开这里,我跟你回济州岛。
  你没发现吗?姜泳男把目光停在沈近朱脸上,说,你就是他的家……你在哪里,他的家就在哪里。
  沈近朱眼中的光芒是一点一点变得暗淡的。她默默地起身,步履艰难地走回屋里。
  这天晚上,姜泳男整晚都坐在火堆前,一直坐到东方发白,火堆燃成灰烬。
  八
  姜泳男重返重庆时,整座山城还沉浸在抗战胜利的欢庆中。作为青年军第二○七师的将士代表,他在军委会门前的广场上受到了委员长的接见。
  当晚,离开国防部的晚宴后,姜泳男一路步行来到莲花池街口的那家朝鲜面馆。
  店堂里冷冷清清。老板理着小平头,见到一名戎装整洁的军官进来,并没有起身相迎,而是坐在昏暗的灯光里,长久地注视着姜泳男,等到他脱下鞋,在一张矮桌前盘腿坐下,才不慌不忙地起身,去后面的厨房里做了碗冷面,用托盘端着出来。
  嫂子呢?接过筷子时,姜泳男用母语说。
  她带孩子去上海了……终于可以回国了,有很多事得先行准备。姜泳洙在桌子对面坐下,摸出一包烟,抽出一支,点上后,静静地看着弟弟呼呼吃面的样子,想起了他们在济州岛的成长岁月。
  总算又吃到哥哥做的面了。姜泳男连碗里的汤都喝干净后,一抹嘴巴,感慨地说,我以为,我是活不到今天的。
  姜泳洙从烟盒里又抽出一支烟,说,既然我们都活着,就—起回家吧。
  姜泳男点了点头,从不抽烟的他也跟着从烟盒里抽出一支。兄弟俩一起点上后,面对面地盘腿坐着,那么多要说的话,都在此刻化作了一口一口吞吐出来的烟雾,在狭小的店堂里弥漫,飘散。
  起身离开时,姜泳洙把他送到门口,扭头看了眼店堂角落里的一张餐桌,脸上露出一种欲言又止的表情。
  姜泳男笑了,说,你想说什么?
  姜泳洙也跟着一笑,摇了摇头,说,这么多年了,就像做了场梦。
  一下子,姜泳男有种要拥抱哥哥的冲动,但他忍住了,只是一拍他的胳膊,转身出了面馆。可是,就在他转过街口,一辆停在路边的轿车大灯一闪,车门开了。
  不苟言笑的嚴副官下车后,并没有说话,而是动作麻利地拉开轿车后座的门。
  这辆车我来的时候就在了。姜泳男坐进车里后,说,你怎么知道今晚我会来这里?
  我怎么会知道。严副官手把着方向盘,说,先生怎么吩咐的,我就怎么执行。
  汽车很快穿过主城区,停在嘉陵宾馆门口。这里至今仍是重庆最好的酒店,入住的每个人都有显赫的身份,但郭炳炎并没在他的套间里。姜泳男安静地坐在沙发里等了会儿,才见他匆匆推门进来,极为罕见地穿着他的少将制服,嘴里还喷着酒气。显然,他是刚刚结束了一场盛宴。
  八年来,这是我第一次喝那么多酒。郭炳炎没有在意姜泳男起身行的军礼,忙着沏了两杯茶后,靠进沙发里,举目打量着这位曾经的下属,说,我以为你一回重庆就会来见我。
  姜泳男直挺挺地站着,把许多想要脱口而出的话,重新咽回肚子里。
  郭炳炎伸手示意他在旁边的沙发坐下后,看着他佩戴在胸前的那枚忠勇勋章,略带感伤地说,一寸山河一寸血,你是从松山战役的死人堆里爬出来的……可你就算真的死了,你也是中统的鬼。
  姜泳男一下站起来,不由得说,是。
  郭炳炎笑了。他用一种笑眯眯的眼神审视着姜泳男,说,这些年里,你一定觉得组织抛弃了你……让你去武汉执行的任务,是我对你的惩处,是我在借刀杀人。
  姜泳男站得笔直,毫不犹豫地说,是。
  郭炳炎收敛起脸上的笑容,俯身拿过自己那个茶杯,对着杯沿吹了好一会儿,才说,你以为朴神父会平白无故地为你去死吗?说完,他抿了一口茶,又说,信仰终究还是抵不过亲情……他背负的十字架就是他的私生子……那个孩子后来由组织出资送去了美国,明年就该从弗吉尼亚大学毕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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