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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汉大学2017级法学博士陈优丽说,她决定以命相搏。
4月23日13点40分左右,她爬上自家楼顶。站在22层楼高的天台边缘,以“为奴的母亲”为名,发了条微博:“我现在就在楼顶,如果我有什么不测,还请社会大众帮助我的儿子讨回一个公道,要回这笔钱。”
这是陈优丽在网上向丈夫沈军“追债”的第20天。当日,来自派出所、消防队、学校等单位的40多人前来交涉,陈优丽与他们对峙到次日凌晨3点,得到警方“不会撤案,一定让坏人绳之以法”的承诺后,她方才下楼。
陈优丽同时还是武汉大学一名行政人员,她的工作是负责该校博士生的公派出国。2019年2月2日,12岁的儿子小贝在伦敦的机场突发癫痫,命悬一线。此时,同在英国进修的武大校友、中南医院博士沈军对孤立无援的陈优丽施以援手,成了她所称的“救命恩人”,随后两人相恋。但陈优丽说,接下来她得来的,是长达一年的家暴和精神控制,和早已架设好的骗局,她指控称,沈军与其前妻张海萍合谋骗取她儿子的救命钱,一共93万元。
沈军回复了《南风窗》记者,他说,这些信息完全是片面的,“系女方恶意捏造,事实完全有出入”。他已走法律程序。
陈优丽这边,天台“以命相搏”的12小时后,她收到了沈军转来的30万元, 她从警方得知,那是沈军在公安刑警的现场监控下被迫退还的。但她不能接受30万元了事。
是刑事诈骗还是家庭纠纷?双方各执一词,该案已立案于武汉市公安局东湖新技术开发区分局,目前正在侦查中。
“救命之恩”
2019年2月2日。伦敦希斯罗机场。
36岁的陈优丽正准备和儿子小贝回国过春节。小贝说他有点发烧,陈优丽喂他吃了退烧药。办完登机手续返回时,她看见小贝趴在传送带上。
这是小贝第一次癫痫发作。
小贝第二天从机场旁边的惠灵顿医院醒来,他还能说话,能喊妈妈,甚至想吃面条。但随后病情急转直下,无法说话,大小便开始失禁,并陷入了昏迷。2月4日,陈优丽要求转院,但她对英国的医疗体系和专业术语无能为力。无助之下,陈优丽通过QQ找到了一位武大校友,在英国剑桥大学进修的神经内科博士,沈军。
及时出现的沈军,凭着专业优势,成了陈优丽的救命恩人。在陈优丽最初的印象里,沈军做得面面俱到,跟医院和医生的交流,带孩子检查,全程由他来做。直到次日下午,沈军才离开圣玛丽医院。
小贝病情很快再度恶化。2月8日前后,第二次腰穿手术,小贝再次突发脑疝,他的瞳孔放大,心跳血压失常。“医生把所有能用的药全用上了,都不管用,有一种死亡的气息袭来。”她给丈夫和丈夫的朋友们打了50多个电话,但没有人来。陈优丽回忆,当时她疯掉了,因为心太痛,还割了自己的手腕。
沈军第二次赶来帮忙,2月8日,他坐最早一班火车来到医院。此时,她便把沈军当作救命稻草。小贝转入PICU(儿科重症室),进行了头部穿刺、血浆置换等高风险的重大手术。“期间,沈军像是承担着一个父亲和丈夫的角色”,他陪在小贝床边,又照顾着一直在哭的陈优丽,还为小贝跟医生起了冲突。沈军凌晨守在小贝旁边,让陈优丽深为感动。
2月10日,陈优丽的丈夫赶到英國。但在小贝病情方面,仍是沈军照应居多,直到2月17日,沈军才跟他们交接完陪护工作,赶回剑桥。血浆置换后,小贝苏醒了,但丧失了认知和表达能力。
一周后,沈军向陈优丽吐露了自己的婚姻情况,改变了两人的关系。当时31岁的沈军有一个结婚多年的妻子,以及4岁半的女儿。“他还说他的婚姻名存实亡,他出过一次轨,没有处理好,伤害了很多人。他说这次他会处理好的”。
“最重要的是他抓住了我的软肋,”陈优丽说,“他说他比孩子的父亲更像亲生父亲,他会把小贝当成自己的孩子。还承诺回武汉后,照顾我和孩子。”
“承诺书”
小贝在2019年3月16日回国后,武汉市儿童医院给出的评估结果是,前额叶和颞叶皮层受损严重。医生认为,康复的可能性不大。
沈军给出了相反的说法,微信上,他说,“孩子脑子没有实质损伤”,“水肿消退了就好了,不会有太大问题”。沈军试图打消陈优丽的担忧:“你真的不要纠结这些了,现在都好了。相信我。”
“最重要的是他抓住了我的软肋,”陈优丽说,“他说他比孩子的父亲更像亲生父亲,他会把小贝当成自己的孩子。还承诺回武汉后,照顾我和孩子。”
对于两人关系的快速发展,陈优丽的解释是,她是在沈军的挑拨下,有了离婚之意。2019年3月20日前后,她跟丈夫提出了离婚,丈夫答应了,并留给她一百多万元,用于小贝的治疗,“他应该早有察觉”。另一边,沈军对陈优丽表达了诸多的安慰、鼓励和爱意。他说:“钱是买不到爱的。你要把这种爱给予孩子还有我。”
2019年4月1日,离了婚的陈优丽再次去往英国,希望沈军带她回圣玛丽医院,从医生那里了解孩子更多病情,试图找出病因。但滞留伦敦期间,她与沈军的关系变得复杂起来。
4月16日这天,她得知沈军的妻子张海萍也要来英国。她在街头情绪失控,扇自己耳光,最后路人报了警。5月初,张海萍提前加上了陈优丽的微信,她说:“别走了,我周四到,我们聊聊。”还说:“没想到我抓出轨抓到英国了。”
刚加上微信的这天,除了聊到三人的情感问题,张海萍表明了她的来意:“你们一起齐心协力给我买个房子”,“我想看看你们在一起的诚意和决心”。
张海萍是5月8日到了英国,陈优丽说她永远记得初次见面那一幕,她坐在酒店落地窗前,“他们有说有笑地走过来,不像丈夫出轨的那种表现”。 随后,三人来到酒店旁的酒吧里。根据陈优丽的说法,张海萍掏出了手机录音,“她说不要紧张,做个证据之类的”,与此同时,沈军在一张纸上写字。
她是个30来岁的女人,在上海某卫生服务中心工作,有个5岁的女儿,沈军则一直在读书。她提到沈军照顾小贝的事,说他对自己亲生女儿都没这么上心。 陈优丽则不作声。
“沈军写完了,对我说,签一个吧。”
这是一张三人签字且留了手印的承诺书。执笔人沈军自述说,他再次出轨,为赔偿妻子与女儿,甘愿为她们在上海买一套房。首付200多万元与房贷每月费用、外加每月抚养费用,均由沈军和陈优丽提供,同时,沈军上班后奖金卡给张海萍。
陈优丽说,她瞟了一眼这份承诺书,但并没有看具体,便签了。同时,陈优丽说沈军事先并未与她商量。如今复盘时,她怀疑,沈军和张海萍一开始就预谋好了,给她下套。
精神控制?
甜蜜转瞬即逝。“开始,他很殷勤,无条件地满足我,生怕我怎么样了。”大约4月16日后,得知张海萍将来英国后,他们的关系发生了变化:“一开始对我好一点,过两天又坏了。他有一个特点,变脸特别快。骂你,说完之后马上抱着你,反反复复。但我也有思想,不会善罢甘休。”
第一次“暴力事件”发生于张海萍来英国时。陈优丽看见他与张海萍拉手、亲热。她陷入愤怒和失控,想从酒店跳楼。陈优丽回忆了当时的情况:“沈军非常气愤,他们两个人把我拉下来,我的反抗就是不停地哭,他把我按在床上,坐在我身上,左右打扇我耳光,实际上我是没有知觉的。但他说的那些话,会让我恐惧。”
陈优丽记得,他大概是说,“你是我捡回来的贱人 ,你不要跟老子闹。如果不是我,你能活到今天吗?”
每次打完之后,沈军会哄她,跟她发生关系。沈军还会突然叫她跪下。“那时,我任何时候都处于一种很抑郁的、流泪的状态,好像这样能激发他的保护欲,他对我身体上的需求感就特别强。”
“他说我在2月份3月份的时候最美,那时候我六神无主,他是我的神、我的主,他很享受那种氛围。”
沈军是研究抑郁症的,陈优丽认为,当时在医院,她出现了应激障碍,而沈军抓住了这一点。“慢慢地,他就开始从各方面来操控我”,“以一个主人的姿态在驯服我”。
陈优丽说,她也意识到,她跟沈军早就不是恋人间的平等关系了,她觉得能感受到自己越来越卑微,但她对他的依赖感不减反增,一开始,她能获得一种安心的感觉,她说:“只要我能够感受到他的存在,好像我覺得我和孩子的安全就得到保障。”
陈优丽在聊天记录里搜索“你是我的”,她发现,沈军几乎每天都会重复这句话。认识初期,沈军对陈优丽的称呼是“陈小优”或者“老阿姨”,但慢慢的,话语体系开始转变。沈军要求陈优丽叫他“主人”“君王”“皇上”“老爷”等。后来,他则称陈优丽为奴隶、小贱人、脏货、傻X等。沈军时常会突然喊出“叫我”“叫我”。
“征服”的说法,沈军也亲口表达过。在一次聊天记录中,他说:“我需要你整个人被我征服,言语,行为,思想。”
陈优丽说:“你觉得我没有吗?我早就服输了。”
2019年10月份的聊天记录里,沈军说过:“做我的女人,哪怕是做我的奴隶都不为过。”
不过,4月15日,沈军在发给陈优丽的律师函中称,网上呈现的聊天记录,为断章取义,摘头去尾,故意为之。
陈优丽说,她也意识到,她跟沈军早就不是恋人间的平等关系了,她觉得能感受到自己越来越卑微,但她对他的依赖感不减反增。
“赔偿”
在陈优丽、沈军和张海萍这段三人关系里,一个绕不开的问题,就是钱财。
陈优丽跟沈军最早产生钱财往来是2019年2月26日,陈优丽转了1000元给他作路费,以示感激。3月份,陈优丽分6次主动转给他17000元,但沈军只领取了部分。
房子的事情,于5月27日在两人微信聊天中被首次提及。沈军问陈优丽手头有多少钱。陈优丽说,她有100多万元。沈军让她转给张海萍:“按协议走吧。这样拖下去不是回事。你看看能否再凑些钱?我上周让她看房子去了,先让海萍付个首付……我以后慢慢挣回来还你。”
陈优丽说,好。
事实上,这笔钱由谁来“赔偿”,一开始就模糊不清。承诺书上写的是陈优丽和沈军两个人,张海萍最初也称是“考验他们两人在一起的诚意”。
但根据陈优丽的说法,当时签完承诺书,张海萍便对她说,“沈军没钱,你替他还。”事后,张海萍也跟陈优丽索要,两人聊天中首次提及是在5月31日。张海萍告诉陈优丽:“你要是愿意和他结婚,明天把首付发过来,我随(顺)便买房子,然后立即飞到英国签离婚协议。从此以后两不相欠。”
陈优丽说,张海萍没有上海户口,离婚后单身是限购的,她要求先买房后离婚。但当时陈优丽没有转钱,她对这段三角关系始存有疑虑。
张海萍认为陈优丽是不放心,让她打到沈军的卡上,但陈优丽回复:“我这是要用钱买感情吗?”
一度,陈优丽对这段复杂的关系打了退堂鼓,想要退出。5月27日,她跟张海萍说,自己配不上沈军。张海萍却劝她,人都靠打扮,可能他就喜欢你这样的。张海萍在打消陈优丽的顾虑,支持她与沈军在一起。甚至还反劝沈军,不要跟陈优丽吵架。
进入6月,张海萍索要赔偿的次数频繁起来,逐渐演变成了陈优丽所称的“威胁”和“敲诈勒索”:“她说她要给校长写邮件,说我非法同居、婚内出轨,9月份开学,要去我单位闹一下,前夫单位也去一下。”
6月23日前后,陈优丽先后转了93万元到张海萍账上。陈优丽将此事告知了沈军,她想确认沈军的态度。但沈军微信回复,这些事情不要在微信上说,当面说。
骗 局?
8月份,陈优丽与沈军发生过一场激烈的冲突。
陈优丽怀疑张海萍已经买了房,沈军并没有打算跟她离婚。根据陈优丽的回忆,当时,沈军照例骑在她身上,脱了她的衣服,左右扇了十几下。随后又安抚她,跟她发生关系。一如以往。
陈优丽的怀疑,在8月26日彻底爆发出来。当天,陈优丽在沈军的电脑里,发现房子的设计图、装修方案、装修预算等资料。她这才得知,他和张海萍早在7月份就买了房。
两人僵持了一天一夜,次日沈军与张海萍办了离婚手续。9月初,他跟陈优丽领了结婚证。陈优丽的父亲告诉《南风窗》记者,他是陈优丽跟沈军结婚后才知晓他们之间的事情。父亲极力劝阻她,甚至还痛骂她一顿,以打消她对沈军的幻想。10月底,他还带着那份承诺书、转账记录,找到了派出所。
结婚后,两人的关系发展并不顺利,之后,陈优丽经常找不到沈军,随后还被拉黑,失联,沈军警告陈优丽,不要骚扰他。后来学校、派出所来调解,双方才能见上一面。陈优丽对他根深蒂固的依赖性,使得她无法承受这种冷漠,当时陈优丽也无法逃脱这种处境。
6月23日前后,陳优丽先后转了93万元到张海萍账上。陈优丽将此事告知了沈军,她想确认沈军的态度。但沈军微信回复,这些事情不要在微信上说,当面说。
陈优丽出现了严重的心理障碍,她一醒来就心痛,止不住,一闭眼就是噩梦,梦到伦敦医院里的场景,每天想着如何解脱。开车时,她也会出于飘忽状态,9月5日,她开车回老家,下高速时出了车祸,肚子里意外怀上的孩子就此流产。
陈优丽说,她整天在研究自杀方法,前后实施了十余次。甚至还在家里点过火,好在浓烟引起了邻居的警觉。2020年1月18日晚上,她走向了东湖。水没过头顶时,一位路人把她拉了上来。
疫情期间,她开始向外求救。她打心理热线,一天打三四个小时,后来又找心理咨询。北京的心理咨询师任海涛对《南风窗》记者说,陈优丽是3月下旬找到他的,那时候,她对生活不自信,充满无助和迷茫。心理咨询持续到八九天后,她对事情的认知清晰起来了。此前,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如此,她从来不是这样的人,她一直以为,这种状态是小贝的病情导致的。她说,“现在,我知道,这是一种精神控制的结果。”
从4月开始,在学生的帮助下,陈优丽梳理了诸多材料和证据,她以“为奴的母亲”这一身份,站了出来。在社交媒体上接连发文,对沈军发起指控,实名指控他对自己实施精神控制,与前妻合谋骗钱,并公开追讨属于她儿子的救命钱。
此时,沈军已被录用为武汉大学中南医院神经内科临床医师。《南风窗》记者采访沈军时,他说这些信息是完全片面的,系女方恶意捏造,事实完全有出入。一听记者采访,张海萍也挂了电话,之后便一直忙音。
《南风窗》就赔偿协议、精神控制、婚骗指控等具体问题向沈军提问,但截至发稿前,仍未获得回复。
过去一段时间来,律师刘丽伟为陈优丽提供法律援助,他对《南风窗》记者说,从动机和行为来看,沈军都可能涉嫌诈骗,但需要警方的全面调查。目前,该案立案于武汉市东湖公安分局,处于侦查阶段。
4月29日,是沈军约定归还余下63万元的日期,陈优丽带着小贝来到中南医院门口,但沈军并没有出现。中午时分,小贝癫痫再次发作,他们急忙赶往同济医院,办理了住院手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