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阳当头

来源 :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 | 被引量 : 0次 | 上传用户:michellehb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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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即将谈婚论嫁,却又摇摆不定。男女间的爱情与婚姻,似最难顿悟的禅机公案,人一生深陷其中,却难寻个究竟。
  一
  和普天下所有的女人相同,柳骄杨也是在结婚之后才发现自己嫁错人的。和普天下所有的女人不同,柳骄杨从认识到错误到纠正错误,几乎没有任何过程和铺垫。发现错误就要立即纠正,是她二十八年人生历来不变的根本宗旨。
  这个错误,让柳骄杨足足纠正了五年,从新婚当晚,直纠到了三十三岁生日,还是没有纠好,没有见效。错误和人品和感情和一切都不相干,错误只和激素有关。柳骄杨和万寿的婚姻万事正确,唯有激素错了。雌雄激素的严重不对等,使柳骄杨足足过了五年的无性婚姻。柳骄杨的雌性激素水平很好很正常,青春正盛的少妇该是什么样,她就是什么样,床上床下都是她应该是的样子。是万寿的问题,确切地说,是万寿体内的雄性激素水平严重失衡,把个本应当春水滔滔的柳骄杨硬是旱成了日夜冒烟儿的火焰山。
  两人结婚时,万寿是省交通厅厅长,正职,一把手;柳骄杨是丹青市人民医院肿瘤科医生,正纠结在由住院医师向主治医师挺进的征途上。正常情况和正常的医师,要跨过这道关卡甚少见到能够一步到位的,怎么着也得折腾个两三年。而柳骄杨只用了半年,这半年,万寿每天都来医院看望妻子,也看望柳骄杨。开始是捎带着看,后来是专注地看,熬到万寿的妻子将死时,万寿自己都分不清楚每天巴巴地跑到肿瘤科医生办公室干坐着,究竟是来陪妻子的,还是来看小柳医生的。
  万寿的妻子因胆囊癌在肿瘤科住院五个月,万寿和柳骄杨每天就其病情深入交流,交流到最后,万寿成了半个肿瘤学专家,而柳骄杨对于本省交通状况的掌握,已远远超过很多万寿手下的中层领导。万寿很低调很谦和很有风范,他什么都有,就是没有架子,一点架子也没有,所以当柳骄杨刚开始听说他的身份时,先是吃惊,后是震撼,再就觉得合情合理了。怎么能不合情呢,压得住这把椅子的人自是见惯了风高浪急,万物了然于胸,当然有情也似无情;怎么能不合理呢,大半生混迹机关,早就是个专破机关的机关王,当然相见也胜不见。柳骄杨亲眼目睹,万寿无数次地对于那些急于给他举荐新夫人人选的朋友和手下是如何地视而不见,把那些个排着队等他挑拣的佳人们晾得够呛。柳骄杨后来终于忍不住对万寿问出了超出医学范畴的话题,她说,厅长真不好当,心思全用在病床上夫人的身上,眼睛却还得看看病房外的美女们。都送上门了,不瞄上几眼还真说不过去,烦吧?万寿说,不烦,就是无奈,没辙,没办法。小柳医生你说,她们是来看我的吗?才不是呢。她们都是来看万厅长的。夫人日子不多了,她们的心情过于急切,我也理解。可我真没考虑过再娶的事宜,就算考虑,我也只想娶个要嫁给万寿而不是嫁给万厅长的女人。我都五十多了,万厅长还有几年好当的?万寿才是一辈子的嘛。柳骄杨说,厅长海纳百川。万寿说,小柳医生壁立千仞。柳骄杨说,厅长之风山高水长,这年头真正认得清自己是谁的官员太少,我不能不钦佩你。万寿说,小柳医生人小心大可谓相知,这时代懂得尊重别人的女人太多太多,但是真正懂得尊重自己的女人见不着,我不能不把你视如挚交。
  这次对话不久,两人的称呼就变了,是万寿先变的。万寿管柳骄杨叫小柳,去掉了医生两个字。柳骄杨投桃报李,她管万寿直呼老万,去掉了厅长的称呼。万寿的妻子至死都在防范和痛恨着那些急于扑向丈夫的女人们,独独对柳骄杨无比放心安心。让她放心的女人实在太少,少到只有亲妈亲姐亲婆婆,别的女人她是谁也不信。不是她心胸狭隘,实在是世界太大太乱太不该。万寿当副厅长时,她还没有那么累,每天也不过就是翻翻手机、公文包,闻闻内衣、内裤,偶尔去办公室查个岗蹲个点,工作量并不大。万寿升了正职,庆功酒还没喝圆,她就发现敌情很密集敌人很疯狂,各路狐狸精猫扑耗子似的,玩了命地向着她的枕边人轮番猛攻。她从不担心万寿休妻,她只是太有洁癖,她是双重的洁癖症患者,精神和肉体的肮脏她都不能忍受。万寿如果肉体出轨,她会跳楼;万寿如果精神上搞意淫,她会发疯会失眠。她是横眉冷对交通厅所有女人,俯首甘为万厅长一人牛马。拥有这般发妻,万寿唯有自重自爱自强不息,像鸟儿爱惜羽毛般死守着自己裤裆上的拉链,任是什么美女也休想拉开。可是死守归死守,不想归不想,万寿做得到死守,做不到不想。在那狗急猫叫的漫漫春夜里,总会有那么几个不知廉耻的狐狸精闯进万寿的梦境,闯就闯吧,偏还要脱衣还要挑逗,搞得万寿左挡右闪,双手总是不自觉地捍卫着自己的核心阵地。万寿是宁可杀身成仁也绝不会让狐狸精得逞的,可正是这种成仁,让夫妻之间猜忌重重疑云迭起,妻子总是出手迅速,电光石火间,就那么一摸一捏一抓一闻,已是铁证在指尖,热泪溢双眼。她哭问,是谁,是谁,你在和谁胡搞?万寿说,胡说,没有,我就只有你。妻子哭得更欢了,姓万的你个大骗子,你根本就没爱过我,你是冲着我爹才娶的我,你是为着当官才追的我。你为了把我骗到手,你把陪你睡三年的女朋友都扔了。你如愿了你当上了,你该缷磨杀驴了吧,你说你说你说,你是不是想扔了我再娶个年轻漂亮的?万寿拍床而起,抱着被子去睡沙发,妻子不依不饶也追到了沙发上。万寿说,你胡闹半辈子我都让着你忍着你,因为我的一切都是你家给我的,不然我现在可能连个科长都当不上。做人总得饮水思源,我懂不懂感恩你比谁都清楚,老岳父都说我这女婿比亲儿子还亲,你敢说不是?妻子呜咽,那你刚才为什么放空炮,那你为什么不对着我放?你看看我的手,这么大一摊,你量很足啊,可你平时总装累装睡,你都多长时间没动我了?万寿搂过妻子,先解释后保证,解释事出紧急,都来不及摇醒她;保证下次调集所有火力,锁牢了自家阵地连番轰炸,炸得她嗨翻乐翻爽歪歪,炸得被子掉床腿摇,炸得两人都搭上时光穿梭机,直穿回到三十年前的青春岁月。
  于是妻子就等著挨炸,可万寿总也不炸,偶有零星轰炸,也总是在梦中独自完成。妻子就总去交通厅蹲点,她只能见男人不能见女人,见着女人就怀疑就狂想,怀疑她是不是被自家炮弹轰炸过,狂想她被轰炸时的样子和声音,越想越像,越像越想,比千年前那个丢了斧子的村民还要疑神疑鬼,看谁都是偷斧贼。   对于妻子的围追堵截,万寿没有办法。对于交通厅的议论纷纷,万寿有的是办法。这个位置坐久了,最好的办法就是貌似没办法,不听不看不闻不问,可又什么都知道,什么都在手心里掌握着。以不战而应万敌,是万寿平时的行事准则。一旦开战必至对手于死地,是万寿应急时的做人规则。就在战与不战的起起伏伏中,万寿平息了所有议论,也和妻子达成了高度共识。万寿夫妻多次出入各大医院寻医问药,去的都是男性专科,头几次去还躲躲藏藏的怕被熟人看见,后来就很招摇,唯恐没人知道似的。对于万寿的隐疾,交通厅很多人信了,也有很多人不信,信与不信都不要紧,反正很多手下都给他呈上了各种偏方秘方独门补药。万寿把这些东西拿回家,交由妻子亲手烹制,他是每晚都喝,喝也喝了吃也吃了,就是不见效,妻子等着挨炸等了好几年,连个弹片都没等到。妻子后来不去交通厅了,整日缩在家里等,直至等出了胆囊癌住进了医院。她在病床上的最后五个月,仍然时时刻刻不能释怀,她不愿见到万寿的任何女性下属,一见到就要联想,做着痛苦万状的化疗也止不住地要联想。她就只信任柳骄杨,因为小柳医生从来都没用正眼看过万寿,而她以往所见到的女人,当她们看着万寿时,那眼神总是过于炽热和梦幻。
  女人信任男人时,很喜欢故意遮遮掩掩,搞得自己比九曲十八弯的黄河还要蜿蜒难测。女人信任女人时,则往往会打出一览无余的底牌,搞得自家的隐秘都成了透亮的潭水,潭底的水草鱼虾都要捧出来让人家看个清楚看个仔细。柳骄杨对万寿夫妻的事情几乎是无所不知无所不晓。万寿妻子临终前给了柳骄杨一个大红包,她说,小柳医生我也赶不上参加你的婚礼了,你比我有眼光,嫁个医生多好,比嫁个厅长要好得多,我祝你们白头偕老。柳骄杨说,大姐的心意和祝福我收下,红包我不能收,我们医疗行业正严查红包现象呢,真不敢收。万寿妻子就把红包递到了万寿手上,她说,你帮我送吧,你最会送,你让小柳医生收下,她不收下我死都不安心,这五个月真没少给她添事,大半夜的一叫就到,咱们欠着小柳医生呢。万寿点头,把红包揣自己兜里了,他说,小柳医生这样吧,心意我们不能不表达,可如今这医患关系,红包也不能硬要你收下。你看这样可好,晚上你男朋友来接你下班时,劳驾你们俩一起来病房一趟,看看你大姐。你男朋友总不会嫌我们的结婚礼物晦气吧?柳骄杨仍是推辞。万寿妻子抓住她的手,小柳医生,我这日子也没几天了,就当我求你们来看看我行吗?柳骄杨说,大姐这么说,我怎么敢不从,也别晚上了,我现在就叫他过来,给大姐和万厅长看看,只是……柳骄杨竟然红了脸,桃花粉面映白衣,越发地撩人心弦,她说,只是婚礼就在下个月,大姐不满意也晚了哦。
  柳骄杨的男友于立秋,是医院急救中心的外科医生。于立秋进来时,万寿夫妻都不由得赞叹,万寿妻子说,多帅气的小伙子,真是一双璧人。万寿主动伸了双手过去,笑问,是小于医生吧?在护士站见过你几次,也没顾上打招呼,幸会幸会。于立秋笑得阳光万丈,他说,万厅长吧?常听骄杨说起你们,你们夫妻的深情真令人感动。万寿把红包轻轻拍进于立秋白大褂的口袋里,他说,我们夫妻衷心祝愿你们百年好合。于立秋说,心意收下,红包可不能要,我和骄杨谢谢你们了。万寿妻子看着床上的红包,竟然几度泣不成声。于立秋就把红包拿了,他说,大姐别哭了,我和骄杨收下就是。大姐好好保重,我有时间再来看你。
  于立秋进电梯时,把红包递给了柳骄杨。他说,你回头去退了。别退给大姐,她情绪全然失控,都是你们那些抗肿瘤药物给折磨的,体内激素水准完全不在状态。柳骄杨说,秋秋,亲我,亲一口再走。于立秋四下瞅瞅,不远处的楼梯拐角,站着几个愁眉苦脸的患者家属,正在低声争执着什么。肿瘤科的患者家属都是这个样子,从来见不着有眉开眼笑的。于立秋示意柳骄杨跟他进了电梯,乘到了楼顶。
  正是秋光旺盛的时节,高楼下的丹青蔚蓝金黄,蓝的是海,黄的是树,海蓝的刺眼,树黄的鎏金,都是秋阳,华北平原的秋阳历来不同于其他地区,它仿佛不是自东而西地起伏升降的,它就那么高挂在正中的天际,挂在每个人的头顶,远在天边而又满身满怀,辽远通透而又绵软若帛,打在身上,穿透了血肉,充溢着五脏六腑的每个细胞。秋阳晒得两个人空空透透的,没有了自身,都成了太阳。于立秋双手箍紧柳骄杨的纤腰,好一阵子热吻,他说,亲你就像亲太阳,我最爱秋天的太阳,骄阳,我一亲你我就化掉了。柳骄杨耳语,你一亲我我就什么也不想了,秋秋再親,还要还要。
  就如同万寿夫妻属于患难夫妻,柳骄杨和于立秋也属于患难情侣。两人是大学同学,从跨进医科大学的头一个学期就开始谈恋爱,都谈了十个年头了,被全体同学公认为最老最铁的情侣组合。毕业后两人想方设法地进了丹青市人民医院,在各科室轮转一年后,两人挤破了头也没能挤进同一个科室。于立秋被分到急救中心外科,柳骄杨被各科室主任挑来拣去,谁也不要。这个年龄的女医生很快面临结婚生子以及哺乳期,没人要很正常,有人要才叫稀奇。柳骄杨是被“搭配”进的肿瘤科,当时肿瘤科主任挑了两个男医生,都是身强力壮能久站手术台的。人事科长说买二送一,小柳医生就送给你们科了。肿瘤科主任很不情愿,他说,你送给内科呗,我们都是脏活累活,女医生干不了,来了也没用处。人事科长说,内科不要,就剩她一个了,给谁谁不要,你就当行善帮忙吧,我总不能把她留在我这里打杂吧。肿瘤科主任仰天长叹,那就来吧,就当我们肿瘤科是慈善机构吧。
  当晚,柳骄杨蜷缩在于立秋的怀抱里,整整痛哭到太阳再度升起。
  二
  柳骄杨很少落泪,于立秋从没见她这么肝肠寸断过。相爱十年,她哭的次数还超不过两个巴掌,年平均一次都不到。于立秋当时也很想哭,和柳骄杨抱头痛哭,但他只能忍着,把几番喷薄而出的热泪硬给憋回去。
  于立秋老家在本省最偏远的乡村,和柳骄杨的家境相比,没有最差,只有更差,两家的四个老人都眼巴巴地指着他们俩给养老呢。两人的大学生涯勤俭与刻苦同守,学业与爱情兼修,携手并肩相濡以沫,从不敢忘记自己的来处,从不敢轻薄漫长的未来。
  毕业时两人下手最早,结果却最迟。较之那些家在丹青本市的同学,他们无爹可拼无钱可拼更无人脉可拼,唯一能拼的就只有成绩和分数。与很多淡定从容的同学相比,他们像两只被打了兴奋激素的没头苍蝇,整天嗡嗡嗡地翻飞在丹青市各个医院的人事部门。省级医院是不敢想的,市级医院也大多很牛,开口就说他们学历不行,太低,非硕士博士不予考虑。后来很多同学都穿上白大褂正式上岗了,他们还没找到能够容身的医院。最终还是同学给帮的忙,于立秋的下铺同学和他关系很好,同学早就进了省人民医院的眼科中心工作,眼科是个最讲究术业专攻的宝地,眼科医生集学术与手术刀于一身,手术刀皆属特制,超精微超精湛,拿得轻松自在,比其他外科那种高难度高强度的手术不可同日而语。同学说,立秋,我都为你求我爸了,你和骄杨明天就去市人民医院报到,但是进去之后就看你们自己的了。于立秋说,太谢谢叔叔了。我们做梦都想进市人民医院,现在是想都不敢想了,要不是有你,我们得向区级医院毛遂自荐。同学说,没编制哦,咱们这学历不再镀两层金,想都别想编制,都是聘用。挣了工资赶紧镀金吧。还有立秋,抓紧时间先把结婚证给领了,你可别让骄杨被人撬走了。于立秋说,打都打不走,还撬呢。你说太阳从西边出来我信,你说柳骄杨变卦我可不信。同学拍拍于立秋心口,立秋,别以为睡了人家就上了保险,小农意识嘛。这年头领证比睡觉保险,实力比领证可怕。咱们得力争上游,不然自己被窝里的女人都捂不住。   于立秋多次提出結婚,想把结婚证先给领了。柳骄杨说,先攒钱镀金,你先镀我后镀,镀完金再攒钱供房。我倒是不怕跟你住宿舍,可咱俩宿舍都是三个人一间,咱俩得跟他们打着时差才能亲近,整得比偷情的还鬼祟。于立秋一听这话就冒火,正是冒火的年纪,冒起火来压不住,他一冒火就剥柳骄杨的衣裳,剥得奇快,剥光了才能灭火,灭火的过程总是很慢很长很跌宕很麻烦。有时刚把头茬火灭掉,二茬火又时不我待地汹涌澎湃,于立秋说,骄杨你别动,你待会儿还得上手术台,别累着,让我动。柳骄杨说,急诊更忙,咱俩一起动,都不累。根据工作状况和患者病情严重指数,柳骄杨和于立秋有时一个人动,有时一起动。这种动法带动性很强,到了最后,总是双双联动。反正动得再多也不累,动完了还想动,还想动就得动,不然都会被火烧死,身体里面的火,每个毛孔都是火,不管在干什么,火苗子随时就会乱窜,一窜就成燎原之势,不及时灭火,那是会酿成火灾事故的。
  就这么灭了几年,两人的火势越灭越旺,简直要把丹青市人民医院给烧成灰烬。除了宿舍频频起火,肿瘤科和急救中心的医生值班室也未能幸免,就连急救中心的特别抢救室也被火光多次冲击。于立秋每次在灭火过程中都会说,不行,明天就去租房,哦,买不起咱不买,租租租,我受不了,你还要不要?柳骄杨就说,坚持,秋秋咱们得坚持,买买买。哦,我也受不了,我不要了不要了。你快给我快给我。于立秋说,我还没完,你再忍耐一下。柳骄杨尖叫,我不行了不行了,你给我,求你了秋秋。
  急救中心和肿瘤科同样,不仅又脏又累,风险系数还极高,但肿瘤科有专业,专业指数决定含金量,因此肿瘤科的医生在医院里都用不着自卑和自怜,还是挺有尊严感的。急救中心就不同,再危急的患者在这里也只属于过渡,在抢救室过渡,过渡成功的会被送进与之病情对症的科室,过渡失败的送进太平间,过渡成败未定的就送进ICU重症监护室继续过渡。关于成功与失败,医患双方的见解总是无法大一统,由此产生许多矛盾及冲突,甚至暴力事件。既无专业还要挨骂挨打,急救中心由早些年的救死扶伤第一线,早已沦丧成为当今医疗界医患纠纷的事故高发高危区域。有点办法的医生和护士都调换了科室,暂时没换成功的也大多是抱着过渡的心态,时刻准备着,准备着换地儿或辞职。于立秋也想换科室,换了几年也没换成。两人节衣缩食地给他镀了层金,人事科长却说这层金成色不足,在职读的学历和全日制的学历好比千足金与K金,眼下足金都没岗位,K金又岂容挑肥拣瘦。
  于立秋唯有坚守着急救中心,就像坚守着柳骄杨,峥嵘不知岁月难,夜夜回望志如山。他鼓动柳骄杨也去镀层金,柳骄杨说,不去,全都看透。白花钱的事再也不干了。有那几年的学费还不如留着交首付呢。于立秋诧异,柳骄杨是个心气很高从不服输从不言败的人,多年来还从没向任何人与事低过头。她就像一个战士,岁月和生活就是她厮杀的疆场,待到海晏河清肃尽残敌,她会把大刀长矛再度高举,对着自己的胸膛冲锋陷阵,追撵着自己永不驻足,高歌猛进,向前向前。冷艳到了极致都不是冷酷,而是残酷,于立秋爱煞了柳骄杨的残酷,爱得投入爱得融化爱得常常忘记了自己姓于不姓柳。
  柳骄杨练过书法绘画练过象棋围棋练过体操舞蹈,样样端得上台面,样样压得住场子,他就不行,他只会医学,只对医学有兴趣,别的东西他总是提不起劲。柳骄杨多年都没给自己买过新衣服,于立秋说,全医院就你穿得素,别人都是赶着季节狂买,骄杨你也去买。女人青春期太短暂,别到老了说我亏待你。柳骄杨就在纸上写数字给于立秋看,两人的工资收入都是她管着,她把他包装得很潮很亮堂,他就是她花钱的刀刃。柳骄杨说,当花哨成为潮流,素淡就会成为格调,反其道而行之,这才是低调的奢华。脸上没粉怕什么,秋秋你就是我的粉。于立秋说,骄杨,你是我的血液我的细胞我的大动脉我的微循环。
  两人除了灭火,还特别爱接吻,灭火需要特定环境,接吻则可以随时随地,河边青青草,月下柳梢头,楼顶露台,电梯走廊,哪里都能接吻,哪里都能吻得忘却烦恼和忧愁。周末两人常去看海,丹青是个临海的城市,医院离海滩不算远,柳骄杨坐在两人的私家车上,双臂交缠搂紧了于立秋的腰大笑,她说,谁说的坐自行车的笑也是哭,坐宝马的哭也是笑,我怎么就只想笑不想哭呢。于立秋快哭了,他说,你的手不许往下,快往上,你再摸我我都没法开车了。柳骄杨说,整天抠抠抠,今天开间房,咱俩也躺床上看看海上升明月。秋秋,咱们今生今世,天涯共此时。
  结果那个夜晚也没怎么顾上看月亮,两人次日清晨回医院上班时,都不得不整天戴着口罩,黑青的眼圈没法子遮住,咬肿咬烂的嘴唇却被保护得很密实。柳骄杨的老师韩心智问她,小柳你怎么吃饭也不摘口罩?我猜你会告诉我你牙疼,是不是?柳骄杨说,韩老师我不是牙疼,我是腮帮子疼。韩心智嗬嗬嗬,他说,都年轻过,你和小于这套路都不新鲜了,我和你嫂子以前也经常腮帮子疼。柳骄杨问,现在还疼不疼?韩心智说,千金难买腮帮疼,现在哪儿都不会疼了,不会疼了就是老了。小柳,你也跟我几年了,老师告诉你一个真理,世上最可怕也最可悲的不是贫穷也不是癌症,而是老去。老之将至的老去。柳骄杨垂下头,低声说,我知道了,韩老师。
  柳骄杨知道韩心智的所指,他是在提醒她,拐弯抹角地提醒她。当时万寿的妻子已经几度濒危,万寿每天都来医生办公室沟通病情,和韩心智沟通,也和柳骄杨沟通。万寿的妻子是韩心智的患者,自然也是柳骄杨的患者,因为韩心智是柳骄杨的上级医生,他们是一个组,柳骄杨是跟着韩心智干活的。万寿和韩心智沟通是用眼用嘴,属于医患的沟通,男人和男人的沟通;万寿和柳骄杨沟通是用眼用心,有时目不转睛,有时尽在无言中,属于男人和女人的沟通。韩心智比较不习惯,他说,万厅长,关于夫人的病情,夜里有什么反应,只管给我电话,我是随叫随到。小柳医生经验不足,又忙着筹备婚事,年轻人嘛,人生大事难免分心。万寿说,极其过意不去,给韩医生和小柳医生多次添麻烦,我们全家铭感五内。我们厅里公务太多,最近又有个书法展,以反法西斯和抗战胜利为主题,获奖作品的奖励是全省高速公路五年免费卡,我看你们医生的字体都是龙飞凤舞的,两位有没有兴趣赏个光?韩心智说,诱惑挺大,要是不小心得了奖,我可能会日夜驾车奔驰在全省高速路上,下都不舍得下来。柳骄杨嘻嘻笑两声,她说,我代表韩老师参加,韩老师有车我没车,我好想给老师挣张卡哦。柳骄杨当场就去找了纸和笔,铺在办公桌上就写了,万寿啧啧称奇,他说,有气势有气魄有内涵有锋芒,别出心裁敢于创新,小柳真不简单。万寿走后,韩心智对柳骄杨说,万厅长晕了,老师也晕了。驾长车踏破富士山缺,这是什么话?小柳,你现在写什么字都是书法,说什么话都是格言,你要敢写还我河山,他都敢说你岳武穆转世。柳骄杨说,就是想给老师挣张卡,等我和立秋也买了车,这张卡咱们两家共用好不好嘛。   那個夜晚,那轮海上的明月,是橙黄的透亮的,比深秋霜后的菊花还要幽黄,比初春拂晓的莺啼还要清亮。月亮似乎不是从海里缓缓升起的,而是始终就等在窗口的。月亮不是圆圆的也不是弯弯的,它是个椭圆,行将圆满的椭圆。万里海无涯,当头月将圆,海面上翻滚的全是黄澄澄的橙子,每个浪尖儿都托举着哗哗炸响的月光,颤颤悠悠地拍打着沙滩。甲光向月金鳞开,半泓海水床前泻,柳骄杨说,秋秋,它怎么就不圆呢,它为什么不圆呢?我多想今夜是个满月啊。于立秋说,别管它,咱俩圆了就行。它是千秋万代的,咱俩可就只有这一辈子,骄杨,要叫我说吧,天下最坏最滥最会骗人的头号大众情人,它都不是人,它就是月亮,它骗了多少人的眼泪多少人的感情啊,古往今来多少人对着它哭对着它笑对着它写诗作画对着它倾诉心声,那些人还都以为自己和月亮是一对一,其实人家月亮是以一搏亿。人对人有多无情,人对月就有多深情,多情过客无情月。柳骄杨说,秋秋,你抬抬头,你抬头看看月亮,你要记住它,你记住它吧。于立秋说,我才没空看,我记它干吗,以后有家了咱俩天天躺床上看。柳骄杨还要说话,却没说出来,她的嘴又被堵上了。
  月亮的每个夜晚都不同,都在阴晴圆缺地变化着。假使月有心,那么月心如人心,月心和人心实在没什么两样的。那个晚上的月亮唱了首绝唱,把那一夜唱成了诀别,月亮唱断了柳骄杨和于立秋的此世此生。
  不久的夜晚,柳骄杨又去了海边,又开了房间,又躺到了床上。海还是那个海,房还是那个房,床还是那个床,月亮却再也不是那个月亮了。月亮变了,月亮这回圆了,圆得无比饱满,圆得不能再圆,比圆规画出来的还要圆。柳骄杨很奇怪,奇怪于月亮的圆润,更奇怪月亮居然变色了,烙在她心头的月亮是橙黄的椭圆,而此刻的月亮是白的,奶白奶白的,白得如同一只斗大的奶盆扣在了万里波涛之上,香喷喷黏糊糊的奶汁咕咕嘟嘟地溢出,转瞬便被暗夜吸去,吸去了也不吞下,就那么衔着,衔成了晕,时有时无的枯黄的月晕。柳骄杨说,你可真是个骗子,该圆的时候你不圆,现在你怎么就这么圆。月亮你告诉我,你说话呀,你还会记得我和他吗?
  月亮不动声色地看着柳骄杨,她只是它亿亿个过客中的一个,有也不多没也不少,微不足道微不足惜。柳骄杨也看着月亮,她觉得这轮月亮只属于自己,苍茫天地间她也就只有它了。她再也没有他了,也没有自己了,他是她的所有青春和自身,始终都是。他是她在这世上唯一能够看透看懂的人,她只是看不透自己,就像看不透眼前的月亮,圆圆缺缺都是为谁呢?从心里放弃他的那一刻起,她知道自己是与自己诀别了,一别就是此生,一别就是永诀。柳骄杨是自己来的,也是自己离开的。她在满床的月光上躺了整夜,直至把月亮盯成了通红的旭日,柳骄杨对着隐去的月亮说,再见吧骄阳。永别了,柳骄杨。
  三
  柳骄杨苦于无法启齿,只能拖着。于立秋毫无察觉,炽热依旧。于立秋每分钟都浸泡在幸福的浓汤里,柳骄杨每天都翻腾在滚烫的沸油锅中,她是心里有人眼里也有人,却不是同一个人。于立秋是她的心里人,万厅长是她的眼中人。心和眼一回事的女人都安宁,心和眼分裂的女人都煎熬。于立秋恨日子慢,柳骄杨和万寿嫌时光长。柳骄杨是双龙戏珠的珠,三凤求凰的凰,麻姑献寿的寿礼。她和于立秋的结婚帖子已经发给很多同事,她和万寿也已经敲定半年后的婚礼细节。万寿忙于装修房子,并从国外购置了首饰和婚纱。于立秋无房可装,却也不肯马虎,他把宿舍亲手粉刷了一遍。
  万寿和柳骄杨正式订婚时,于立秋还在各家饭店奔波对比着价格和菜式。他兴致高昂,把个私家车踩得呼啦啦山响,嘴唇上肿胀已消,几个结了痂的小口子并不妨碍他时时吹响口哨。关于消费和花钱,他从没怎么操过心,他历来都是听她的,她买什么他穿什么,她说吃什么他就吃什么。这回他作了次主,把婚宴订在了一家相当豪华的大酒店,他知道她会嫌贵,会让他去退掉,另选家物美价廉的。于立秋付了全部定额的酒席款,这样就不能再退了。他从不相信这世上有物美价廉的商家,物美必贵,价廉质低,这是永恒不变的物质定律。他只相信这世上有物美价廉的爱情和女人,柳骄杨就是这样的女人。柳骄杨拥有作为优质女人的所有条件,有青春有美貌有智慧有恒心,情商比智商高,智商比专业强,样样压人却含而不露。而他什么都没有,没房子没汽车没编制没存款,没好爹没好娘,甚至就连个好科室他都没有。
  前不久柳骄杨和他同批评定的职称,主治医师的职称,柳骄杨评上了,他没评上,他觉得无所谓,来年后年再评就是了,迟早总能评上。柳骄杨却说,不行,欺人太甚,必须评上!于立秋说,被欺很正常,不欺才不对。我从小就被欺惯了,不被欺我都觉得日子缺味道。我从小学初中高中,回回考试年级第一,可我一次三好学生没当过,你说我是缺德还是缺体?我就是缺个跟老师汇报走动嘛。大学五年咱俩成绩囊括前两名,可咱们连三等奖学金都没见着过。奖学金都给人家去锦上添花了,你还指着它来雪中送炭?那样都没规矩了。骄杨你别不平,不平比公平还平。这世道撼山易,撼不平难。你评上了就是胜利,我还以为咱俩铁定的全军覆没呢。柳骄杨说,秋秋,我真情愿评上的是你。我是肿瘤科公认的软刀,当初科主任是没法子才要的我,把我领回科室也是给谁谁不要。韩老师最年轻,只能最后挑人,我这才有个人跟着。可他上大手术从来不用我,嫌我拉不动钩站不久台,我有什么办法,站两个小时我就腿哆嗦,拉钩拉半个小时我就浑身冒汗手发抖,脸上的汗直淌,护士假装看不见,她们只给主刀医生擦汗,看都不看我们当助手的。上次我脑门上的汗滴到患者刀口里,韩老师说小柳你下台去歇着吧。从那以后,大手术他都没让我上过台。秋秋,我在肿瘤科就是一个笑话,我连新来的护士都用不动。这科室从来就没有过女医生,我就这么熬到退休吗?你说不平就是公平,我还偏就不认了。我受够了不平,我要把不平全踏平。
  踏平不平,必须要有一双足斤足两的大铁鞋。只有铁鞋才能踏平漫漫征程不平路,布鞋和草鞋那是只配被踏,只配用来填坑的。柳骄杨的铁鞋,是万寿,也只能是万寿。柳骄杨穿着草鞋走了二十八年,走得满脚血泡满心伤痕。青春即将殆尽,面对着这么一双主动呈到脚下的超级巨无霸大铁鞋,柳骄杨只伸出一只脚试了试,就把职称给试过去了。以后是穿草鞋还是穿铁鞋,她想得头痛欲裂也掂量不出结果。想得清想不清不要紧,做不做才是最要紧。柳骄杨知道一辈子怕是也想不清,那就只能先做了。   万寿总是会出现在最恰当的时间与最合适的背景之下,这是他全部人生的两个要素,哪样都不能出错,错了就是满盘皆输。他是个绝对错不起的人,所以他永不出错。他比普通人更加惧怕出错,普通人错了,最多就是个倾家荡产,重头再来的机会还是有的。他可不行,他要是出了错,那可远远不是赔光赔净的概念,他得把人头赔上,把全家族的自由和人权都输光。他的两个前任都出了错,一个赔了命,另一个判的无期。要命的是,这俩前任把全家都给连带进去了,老婆孩子兄弟姐妹,都在他俩的任上为全省的公路发展费心出力,上下奔走,哪个也没让自己闲着待着安生着。两个家族就这么灭了,交通厅上上下下也由此波及许多中高层领导,以及他们的家人和亲属。万寿在那些风口浪尖的岁月里,不由得都产生了强烈的幻觉感,甚至分裂感,每逢开会,他看着哪个同僚都会暗暗掐算,这货的人头安稳吗?还能在脖子上扛多久呢?这颗人头会被哪把刀给砍掉呢?这把刀是从前头砍还是从背后砍呢?刀呢刀呢刀呢,万寿常常能感受到隐约的刀光和杀气,就是不知道刀把子捏在哪双手中。由于总找刀,免不了习惯性地前瞻后望左顾右盼,万寿竟把困扰自己多年的颈椎病给治好了。
  每天上下班,万寿总要仰望交通厅那幢朱砂色的大厦。朱砂是他的前任刷上去的,在前任的前任出事后,前任急令手下给交通厅大楼换了颜色,从碧海青天的铁青色换成了辟邪镇恶的朱砂色。前任还要在楼顶装一个据说可成倍反射煞气的金属风水球,在楼前挖一个据说可超强吸纳邪气的玻璃钢大水池,可惜只安装了半个球,前任就被带走了。万寿属于临危受命掌的帅印,他上任的头件大事,就是拆掉半个球,填回半个池,他还很想把那扎眼的朱砂给涂掉,想想又作罢了。表面的颜色算什么呢,底色才可怕,那些日子反正他眼中的任何颜色,赤橙黄绿青蓝紫,他看着都是血雾弥漫血光冲天,都和朱砂色差不多。
  对于柳骄杨,万寿是满身心地迷恋着。他就喜欢她的冷漠和冷淡,甚至冷酷。他甚至觉得她的冷感比金属球和风水池还能镇宅降妖,还能挡煞避邪。他简直就是把她当作护身符来虔诚供奉的。他的人生什么都有了,就缺一个贴心贴肝的护身符了,他是说什么也要把她娶回到枕头上的。万寿见到过无数热情似火的女人,个个急不可待地想要放火烧了他,万寿可不想像两个前任那般战死在女人的胯下。他像守护战旗般守护着自己的拉链和裤裆,于他而言,裤裆不开战旗不倒,裤裆守住了,战旗永飘扬。正是因着这种比王宝钏还要节烈的贞操观,万寿硬是把自己的裤裆练成了刀枪不入的铁裤裆,稳如磐石的石裤裆。交通厅上下都知道,万厅长的裤裆比碉堡还难炸,比珠峰还难攀,炸碉堡登珠峰只要粉身碎骨不畏牺牲就成,可万厅长的裤裆拉链他自己不拉开,谁能奈何?也有比高衙内还凶猛的女下属以身犯险,第一个女下属摸了他的脸又摸了他的胸,她得到了两个字,不是“往下”,而是“放手”。第二个女下属出手就直取要害,直接把手压在了万寿的裤裆上,妄图拉开拉链破他贞操,她只得到一个字,不是“脱”,而是“滚”。万寿时刻牢记两个前任的惨剧,连睡觉都不敢忘记。两个前任都是栽在女人身上的,第一任是女人太多太杂,三教九流包罗百业,栽得还不算冤。第二任却是栽于太专情,不爱百花只爱干草,还把干草视若牡丹。消息传开后,全省无数女人因此成为他的身后粉丝,比追活人还有激情。
  万寿是在外守裤裆,在家也要守裤裆。妻子和他同岁,早就过了更年期,如果说更年期的女人是干涸的河床,那么更年期后的女人就是碎石嶙峋的石头缝,万寿于几年前趴了两次河床钻了三次石缝,几乎抽身不得,是进亦艰退亦难,进进退退两难全。从那以后,万寿的裤裆只在上厕所和洗澡时才会拉开,完全就是禁了欲。万寿并不担心禁欲的后果,虽说激素指标可以成就或摧毁人生,同样的,他认为坚定的意志力也完全可以自行掌控体内的激素水准。当他娶到心上人,他觉得是有把握让自己的裤裆尽情绽放驰骋于2米乘以2米的血性疆场的。
  万寿对柳骄杨说,小柳,我其实很自卑,我比你年长二十六岁零四个月零七天,9628个日夜啊。要是只有零头就好了,要是没有那個打头的九,该有多好啊。柳骄杨说,老万,你应该很清楚,我嫁的不是万厅长,而是你。当所有人都说我嫌贫爱富时,我知道还有你能明白我。万寿说,我完全理解你和小于医生的感情,我十分尊重你对情感的坚守和执着。我看得很清楚,你比他用情更深也更重,他像爱自己一样爱你,而你爱他则超过了爱自己。小于医生的职称问题,我已经跟卫生厅长沟通过了,他也已跟你们院长落实妥当。把他调离急救中心的意向也已达成。小柳,我对他仍然深感抱愧。我对你却是越发仰慕,说得肉麻点,简直须仰视才见。柳骄杨哽咽,老万,你不知道这些年我有多累,我连哭都不敢哭,哭给谁看呢?没人捧的眼泪比泥汤还贱,我对着他哭他会难受他会恨自己没用,相爱的人怎能相互折磨。我对着同学同事哭吧,她们是嘴上劝着心里笑着,关系要好的劝我把他甩了找个有钱的,关系不怎么样的转过身就四处宣扬我混得有多惨有多不堪。我做梦都不敢想的事,你打个电话就办了,就这么轻而易举的,可我还真不是看上你神通广大,神通也不是天上掉下来的,我知道你这辈子不知道得受过多少罪。老万,我对你动心,是因为你知道我,我什么都不用说,你却什么都知道。就刚才咱们一上车,你都不让我说话,你说小柳,你先哭,放声哭,敞开哭,哭得不憋屈了,咱们再说话。万寿轻轻搂过柳骄杨的肩膀,他说,小柳,我对你是百分百地真诚真挚真情真心,做人做到我这步,这些个真是求都求不来的。我很庆幸今生还能拥有你这么一个能让我动真的人。我这岁数都不好意思说爱情,但我回顾此生,真情真爱,我只有你。真的小柳,在你大姐之前我还有个女朋友,好了三年,整天热血沸腾,我以为那就是爱了。可后来因为你大姐的原因,我向她提出分手,她是四处告我,想把我整死才罢休,要不是老岳父护着我,我就彻底完了。从那以后我再没信过任何女人,我见了女人就躲,可你大姐就是不肯相信我,她是怀疑我了一辈子。我在外头不敢信人,我在家里没人信我,这一生过得只会叹气,还得偷偷地叹,不能让人听见了。小柳,我对爱情的理解是,它并不仅仅是感情,它更是一种方法。只有爱而不懂方法的爱情,有时会比没有爱情的婚姻还要可悲可怜。柳骄杨依偎在万寿怀里嗯嗯,她从没这么放松过,她总是绷得紧紧的,此刻她居然就睡着了。半梦半醒间,她呢喃着,老万老万,不图富贵荣华,但求遮风挡雨,不受欺负。   柳骄杨醒来时,车里没人,发动机却开着,空调调得不冷不热,她的身上搭着条披肩,柳骄杨拧开车灯细看,是她最喜欢的烟紫色。万寿上车,他说,你今晚哭了两个小时零十三分钟,睡了两个小时零十九分钟,你累坏了。我送你回去休息吧。柳骄杨问,我和他的结婚帖子都发出去了,可我就是和他开不了口,老万你说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和他说?万寿从公文包里抽出一大摞卡,他说,这是书法比赛的奖品,五年高速免费卡。你把发出去的帖子收回来,跟收帖子的人不用多说,就说改期再办,给他们每人发张卡,就算道歉了。至于你和小于医生,我觉得你不妨跟他直说,我相信他能理解,当然,他也会极度痛苦。但是,痛苦总会过去的。好合好散才是明智。等日后他结婚时,我们再表达心意也不迟。柳骄杨说,老万,你真是我的定海神针,什么事让你一说都是四两拨千斤。万寿苦笑,小柳,我还是本省交通系统的定海神针呢,我要定不住,那得天天海啸海难。柳骄杨说,老万,你太不容易了,和你受的苦遭的罪相比,我们以前那点小事都端不上台面。你放心,我一定给你一个最好的晚年。万寿感动得直吸鼻子,他说,小柳,我必然给你一个最好的未来。
  万寿和柳骄杨是在五个月后结婚的,婚礼办得很低调却极富格调,属于时下流行的低调奢华版婚礼。当时万寿的妻子辞世近半年,上上下下都说万寿情深义重仁至义尽,都说柳骄杨美貌贤德,可谓郎才女貌珠联璧合。有些人甚至连赞新娘子倾国倾城国色天香,刚脱掉米黄婚纱换上玫红色旗袍的柳骄杨有点不知所措,万寿附她耳边说,他们还常常说我一代天骄呢,别当真,就当它是空气,以后你得习惯,咱们这种人每天都得呼吸这样的空气呢。听惯听不惯的话你都微笑,微笑永远是正确的。
  新婚之夜,柳骄杨清点了所有礼金,点得手都酸软了还没点清有多少。她惊呼:老万老万,我从不知道天上真是能下钱雨啊!万寿换了套真丝睡衣,胸前居然是两只卡通版皮皮熊,由于两只小熊太过天真无邪,万寿的脸就显得分外沧桑,几乎都有悲壮感了。万寿坐在床沿上,破天荒地红了脸,扭扭捏捏地关了灯,率先钻进被窝静候着,柳骄杨说,你就不想看看我?万寿羞答答地说,那个,主要是怕你看,怕你嫌我老。柳骄杨说,小有什么用,你才不老呢。
  黑暗中窸窸窣窣,好一阵摸索喘息,好一阵寂寂无声。满床衣巾落枣花,柳骄杨把万寿的头发都揪掉了好大一把,满手都是。可万寿就是不行,只闻车辚辚马萧萧,行人弓箭就是不出腰,柳骄杨咬紧牙关探手向下,欲挽张弓如满月,结果是那张弓刚刚拉开就绷脱了弦,弓似豆腐箭似乳,搞得柳骄杨手上都是豆腐乳,沾满了头发的豆腐乳,甩不掉擦不净的。
  万寿说,对不起小柳,我都好几年没有过了,它可能还不太适应。柳骄杨果断开灯,掀开被子下了床,她说,别担心老万,我给你先做个检查。我大手术做不了,割个睾丸瘤前列腺瘤什么的,还是不在话下。你躺平放松,双腿微抬,深呼吸,提裆抬臀,对,就这样。柳骄杨此刻全然忘记了自己是床上这个男人的新婚小娇妻,她化身为工作状态中的小柳医生,语调冷静满脸严肃,一双玉手准确无误地拎起万寿的裆部,左手提升右手拍打,左右开弓,双手齐动。万寿被拎得惶然拎得惊恐,万寿哼唧万寿呻吟,万寿惨叫:我怕我怕,不要嘛不要嘛。万寿恰似那古老的洞房花烛夜的新娘子,面对着有些暴力感的新人,唯有拽过只大枕头紧紧捂在脸上,万寿扭动挣扎不息,把枕头都给咬破了,咬得卧室鹅毛纷飞,床头床尾白茫茫的,天降瑞雪般。
  四
  奴说花为媒,郎说爱为衾,可怜裤裆化墓碑。
  裤裆两个字好辛苦。万寿和柳骄杨从新婚之夜,就双双投入到轰轰烈烈的裤裆保卫战中。作为裤裆宅基地的拥有者,万寿玩了命地保养裤裆,比他的司机给他保养专车还勤快还干劲十足。万寿原本是早晨五点半起床,现在改为五点整,起床后站到阳台上也不打太极也不做体操,他练的是骑马蹲裆式,像刚入武门的初级弟子般,地上搁个香炉,香炉里点燃三炷拇指粗细的香,不是藏香或檀香,而是只有活血化淤功效的艾香。万寿将裆部对牢了那三柱香,提气,下蹲,裆悬于香上,香气袅袅冲裆。裆是连心的,人是裸体的,万寿常能体会到艾香的炙烤,以及艾香浸入裆部游走于全身经络间的奔流感。艾香燃尽是半个小时,万寿趁热打铁,趁着裆部还在膨胀状态,他会拿起个类似医疗专用器材取精器模样的特制陶瓷舀子,凸腰挺肚,盡可能地把整个裆部放入到舀子中浸泡,舀子里是柳骄杨给他特别调制的苏打水加雄性激素提炼片。泡着泡着,万寿得不时地给舀子中加注热水,不然萎缩了就泡不成了,唯有膨胀着才能全方位地吸纳药力。万寿越泡越有信心,仅仅半个月,他已把加注热水的次数成功降低了四十个百分点。
  熏完泡完是六点钟,这时的太阳光最是清新和充满朝气,万寿仍然不穿衣服,如果晨风太凉,他就只穿睡衣的上衣,裤子是绝对不能穿的,因为“晨阳疗法”据说疗效惊人,万寿会把窗户打开,让自己的裆部直接沐浴在蓬勃的阳光中。他住的是交通厅家属楼,最高层的单元,因此不用担心被人看见。万寿会在晒太阳的半个小时里,顺带想想今日要处理的所有公事和私事,公事自然是以全省公路发展为核心,私事则是他和同僚同学朋友间的互动与联络,有些事需要他请人,有些则是别人请他,万寿是能推就推,能不去就不去,不像从前,他是能去的就去,能不去的也时时去。以前的万寿不想回家,而今的万寿极其恋家,有家可恋的感觉好美妙,万寿有时黄昏归来,望着自家窗户透出的灯光,甚至会忍不住地想笑,又想哭。
  六点半,万寿收回架在阳台窗沿上的裆部,穿回百鸟朝凤或游龙吐珠的冰丝内裤,开始到厨房打豆浆,做早餐,做好了端餐桌上,这时柳骄杨会从卧室款款而出,两人说说笑笑,吃完了出门上车,万寿总是让司机先到人民医院,再到交通厅。这司机五十出头,跟了他十几年了,司机管柳骄杨叫嫂子,柳骄杨说,你叫我小柳吧。司机说,那可就乱了规矩了,嫂子就是嫂子。柳骄杨到交通厅去了几次,发现这是个太有规矩的地方。不仅司机,很多人都称她嫂子,却又不管万寿叫哥,仍叫他万厅长或者厅长。柳骄杨头次去万寿办公室,办公室主任惊喜得直搓双手,哎哟哟,嫂子来视察了?真是有幸有幸。接着问柳骄杨要喝什么,柳骄杨说白水就成。结果比万寿还年长的办公室主任用大托盘给她端跟前三种水三种茶外带三种咖啡。水是热水温水纯净水,茶是绿茶红茶白茶,咖啡是加奶加糖的和只加奶不加糖的以及纯美式的。柳骄杨说,老万,知道你是棵大树,原本只想靠靠歇歇,不料还赚回了这么多规矩。我是真长见识了。万寿说,规矩这东西,太讲究了让人反感,不讲究了不成方圆,贵就贵在个火候和分寸。拿捏得好的,小树能长成大树,反之呢,就很容易被当作废柴给砍了。柳骄杨跺跺脚翻翻眼,伸出小拳头捶打他胸口,她说,我就不讲你怎么我?万寿捏住她的手贴到嘴上吻两下,他说,就这样就这样惩罚你。   柳骄杨大刀阔斧地砸烂了规矩,在家里。她把万寿从头到脚从里到外都进行了升级改造,把万寿包装得像是四十几岁的大叔,而不再是五十几岁的大伯了。柳骄杨说,怪不得年轻姑娘都爱大叔,大叔卖起萌来真能迷死人。万大叔你今天按摩了没有?万寿说,中午躺办公室按了半个多小时。柳骄杨说,那你电击和磁疗了没有?万寿说,都做了,足斤足两,电得我直充血,下午开会还支棱了好几回呢。小柳,你的治疗方案不得了,我坚信胜利在向你招手,曙光在前头。柳骄杨说,所有的方法都只是辅助,最重要的是每天要吃三次雄性激素片,不仅补充和调节人体雄性激素,也有助于平衡所有其他激素指标。老万你也知道,我们人生的七情六欲从何而来?是激素使然;我们的恩怨情仇如何产生又如何均衡?是激素调节;我们的喜怒哀乐,我们的爱恨贪嗔,缘何而起又缘何而灭?说白了就是激素。人体多种激素就是我们的人性,激素指标平衡,人性就是真善美,反之亦然。当然也不能否认意志力及文化因素甚至所谓三观的存在与影响,但这些都是后天形成的,唯有激素是先天存在于每个人体内的。因此均衡激素指标,也是人生和谐的前提。万寿嘿嘿笑,小柳,激素很重要,但环境更重要,大环境的激素指标要是失控了发疯了,哪个个体还能保全自身激素指标一方净土?就靠你个人搞自我调节?笑话嘛。你的人体激素论只属于医学观点,我的环境激素论才是时代真相。激素这东西原本是应该在人体内部的,可我觉得现在满大街都是激素紊乱的味道。这是一个激素爆炸的时代,没有谁能让自己激素全面平衡的,都得跟着失衡紊乱。全都失衡。人和环境相互作用,相互失衡失控紊乱。人就是环境,环境就是激素,这当儿谁要还能把自己的激素指标搞和谐搞均衡,那我说他不是人,他是变形铁金刚。
  柳骄杨没见过会变形的铁金刚,她只見过成百上千的男性生殖系统,老老少少,或歪斜或折损,都是些个长了瘤的歪瓜裂枣。就如同受过伤的心灵常会滴血,切除了肿瘤的海绵体也很难再站直站挺,总是东倒西歪的,揪都揪不起来。柳骄杨只见过一个全套系统貌美如花的,它就长在于立秋的身上。如果说于立秋腰下挺立了一只足以翱翔九天的火凤凰,那么万寿的裆部则是埋伏了一只乡户人家常年圈养的芦花鸡,没受过任何正规培训,也没见过任何场面,没见识没胆识没能耐,不仅难看而且难养,根本就端不上台面。这只鸡毛色斑驳灰暗,鸡身蔫了吧唧,鸡脖子常年龟缩在半瘪的嗉子里,多鲜灵的鸡食都没法让它伸出脖子啄上个两口。这只芦花鸡只在新婚之夜伸头打了一回鸣,还打得太早太急,都没打到正地儿,纯属白打白叫。后来是连打鸣都不会打了,连空炮都放不出来了,怎么使劲提溜它都不会伸头了。柳骄杨很怕鸡肚子里头没炮弹,万寿说,炮弹充足,只是弹道堵塞,疏通了就能连续发射。柳骄杨干脆用手术室的专业备皮刀具,把鸡毛全给剃光剃净,把芦花鸡剃成了超市柜台的白条乌鸡,为的是全方位加强疗效,每个细胞都要喂满雄性激素。
  万寿每晚都要半躺在沙发上玩核桃,上乘的文玩狮子头核桃。别人是用单手玩,他是用双手各攥着只核桃揉搓裆部。柳骄杨说了,他的病很严重很要命,由于双侧睾丸早已萎缩,引发的并发症极多,比如精索静脉曲张比如前列腺异常增生比如海绵体勃起障碍,等等等等。区区裆部成心患,摧得乾坤满怨气。柳骄杨说,别人排尿是直线,要用手压着才能压成弧线,你可倒好,你排尿恨不得尿脚背上,不用手托着都不能射进便池。万寿,你说你让我情何以堪啊!
  柳骄杨说这话时,万寿养裆护裆已是第五个年头。五年。两人就像从前白色恐怖下的地下党假夫妻,夜夜同床共枕,永葆纯洁无瑕。柳骄杨的话越来越少,脾气越来越大。万寿正相反,他对她说话愈发地小心翼翼,唯恐一不小心就招来顿冷嘲热讽。万寿是个从不放弃的人,当柳骄杨以妻子兼医生的双重身份,无数次给他的裆部判处死刑时,他仍在百折不挠地坚持治疗和用药。他历来相信奇迹,连植物人都能被爱唤醒,他沉睡的裆部怎么就不能逆袭一曲感天动地的破东风呢。万寿说它不是死了坏了,它只是睡着了。它是头沉睡的狮子啊。小柳,我知道你苦,其实我比你还苦,因为我是苦着你的苦泪着你的泪,求你再多给它点耐心和时间吧。柳骄杨横眉冷对,万寿,你说话可要论个良心,我什么法子没用过?我是用手用脚兼着用胸,我连嘴都用上了,你说我身上还有什么部位能让你用的?你该用的地方你又用不了。别的女人是没男人也像有男人,夜夜颠鸾倒凤,我呢,守着个大男人当寡妇,你说我是不是活寡妇?你说你说你说!
  万寿不敢说,芦花鸡不作为他是不敢说话的。万寿只能做,主动做尽力做,为芦花鸡赎罪为芦花鸡忏悔。万寿做得翻云覆雨,做得尽善尽美。五年间,柳骄杨升了职务升了职称,换了科室换了岗位,镀了两层金,捧了两樽医疗系统含金量超足的大奖杯。她早已离开了肿瘤科,在升职成为肿瘤科副主任后很快就离开了那个曾让她窝囊无比的科室。她现在的身份是,丹青市人民医院医学整形中心主任,主任医师,博士学位。由于升得太快也太破格,导致全医院很多同事都不怎么适应,但柳骄杨进入角色很快,比双料影后还会入戏。她在工作岗位上仍然拿刀,但从不是轻易就肯拿一回的,不是超级VIP级别的患者,她都交给手下比她老得多的医生处理。她早已大名鼎鼎声名赫赫,排着队等着她做整形的男男女女那是海量,看不入眼的人她从不亲自掌刀。
  由于万寿的裆部问题,她对男性生殖系统疾病和整形重塑下足苦功深功,极有研究心得,也极具突破与创新。她的硕士论文关键词是睾丸与雄性激素,博士论文则是关于海绵体重塑与性生活质量。在这个研究领域,柳骄杨是当之无愧的业界王牌。医生这个行业每天上班都要面对人体,故而对人体都很麻木,由于都已见惯异性裸体,很多男医生在家里就比较懒得打量妻子的身体,不仅没有兴趣,甚至看着恶心,久了自然影响夫妻关系。这简直就是以身殉职的概念,柳骄杨对此心有戚戚,她为好几个男同事做了海绵体整形及睾丸激素注射的手术,他们也在各自的专业范畴内,为她切除了乳腺增生及子宫囊肿,并成功调理和治疗了她的内分泌失调及微循环障碍,由此把同事间的关系打理得惠风和畅。
  对于男性生殖系统,柳骄杨由于工作关系,实在是见得太多太多,数不胜数。就像普外科和肿瘤科的资深医生般,他们可以根据任何一个人体脏器,准确说出这脏器主人的年龄背景以及大致生活经历,从不带说错的。柳骄杨也同样,她根本不用看脸,只看几眼海绵体和阴囊状态,就已把患者的人生状况尽在掌握。   吴长歌的出现,恰如他的名字。一曲长歌起,故柳弄阳关。
  吴长歌是为他的朋友来找柳骄杨做手术咨询的。来了三次,和柳骄杨沟通得很详细很到位,也很有意思。吴长歌的朋友身份特殊,是丹青名寺万万寺的住持,是个身披袈裟手执念珠的大和尚。万万寺近年来声名鹊起,被丹青市民奉为神明宝地,据说万万寺的名字还是某个皇帝给御赐钦题的,之所以叫作万万,那可是皇帝的心思,皇帝的龙心由衷认为这一寺就能顶了天下万万寺,所以皇帝的龙爪在题字时煞是落力,将万万寺三个字挥写得恰似蛟龙腾渊,鳞爪飞扬。由于万万寺坐落在山之巅、海之涯,这座山便也跟着被更名为万万山,这片海湾自然也就成了万万海。一座寺院横扫万万寺院,一座山头傲视天下群峰,一片海湾包罗世间沧海,丹青人民不能不因此自豪因此忘我因此热血沸腾。据说圣上此举,极大鼓舞振奋了丹青人民,让他们在那个饿殍遍野的时代仍然坚守信念信仰,涌现出无数可歌可泣为国牺牲的志士英雄。
  往事越了千年,江山和龙旗的姓氏不断地被更改着,改了一茬又一茬。万万寺万万山万万海只能萎缩在昏黄的史册中,再也没有见过天光。那座山依然伟岸,那片海依旧汹涌澎湃,山海如昔,从没变过,连草木和浪花都是原本的风貌。只是没有了那座寺院,只是山头和海湾又被换过许多许多的名字。山与海似乎从来就不知道,也不在意自己的名字姓甚名谁,反正姓什么都是层林尽染,叫什么都是百川在怀。可是人在乎。只有人知道,只有人在乎,知道了在乎了,就得不断地改着换着,换着改着。改来改去的,早已安葬于光阴深处的万万寺,就又被唤醒了,激活了,还魂了。万万寺既然活了,万万山万万海又岂能够沉睡着安宁着,于是万万海湾万万山,万万山顶万万寺,再度的又被成名了,再度的又能够以一破万了,再度的又以一個名号而御霸环球了。大和尚身为这等著名寺院的著名住持,不可能不被全体丹青市民关注和仰视着。故而这位大和尚实在不便现身于男性性学专科的诊室,不仅不能露面,还得极其神秘。这样的风声如遭泄露,那是要给远在西天的佛祖脸上抹黑的,要让红火鼎盛的古寺门楣蒙羞的。
  牵扯了千年万载的前因后果,让吴长歌与柳骄杨就此因缘际会。吴长歌就这样把自己送到了柳骄杨的跟前。吴长歌四十出头,长相普通,眼睛却生得特别。柳骄杨只一眼,就记住了这双眼睛。这是双轮回着前世流转着四季的眼睛,春夏秋冬俱在眸中,冬若冰山春如泉,夏摇凉风秋含月,他的眼睛就是沧桑尘世间的万丈红尘,凝眸时风起云涌,相视间星月跌宕。
  吴长歌穿名牌也如布衣,穿布衣也如名牌。外在的行头对他似乎没什么影响,他像是俗世众生,又像是沧海碧波间踏浪吟唱的仙者。总之他根本就不像是个人,可又分明就是个大活人。吴长歌在第三次沟通完毕,临起身时对柳骄杨说,感激柳主任成全,希望我师父自此可以获得安乐。其实红尘内外有何分别?哪里不是风尘扑面?修佛法难道不是修红尘?柳骄杨问,你师父?不是你朋友吗?吴长歌说,亦师亦友。其实我也是半个佛门中人,我是个居士。我深信佛法,但我反对任何禁欲的修行,欲望本就是人性,禁欲岂不是反人性?柳骄杨吃惊,真没想到。我真没想到。吴长歌说,惭愧,看来我是太俗了。柳骄杨说,不是太俗,是俗到极限了,都俗成了吴带当风了。我刚才看见你这件风衣就想到了这个词,这词好像是说神仙的吧。吴长歌说,你这里是中央空调吧,哪来的风呢,我为何听得耳畔风声沙沙?这是我听到过的最高境界的赞誉,愧不敢当。柳骄杨说,当之无愧就要当,有何不敢呀。
  五
  于立秋在柳骄杨提出取消婚礼时,并没有看到天崩地裂,也没觉得晴天霹雳。他只知道是梦醒了,大梦初醒,十年一觉杨柳梦,梦醒时分柳尽折。他的柳已经攀折于他人之手了。折柳的手满掌的春光流淌,被折的柳满心的去意决绝。于立秋没让自己失态和失常,但也实在说不出任何别的话语,他只说好吧。骄杨好吧。你历来很有主意,所以我只有两个字:祝福。我祝福你。柳骄杨说,你留我,你说你留我,秋秋你说你不让我走。你说呀,你说我就不走了。秋秋我求你留我。于立秋说,真留何须求,真情何须留。骄杨,谢谢你给我这十年,这是我整个生命最美好的时光。你去吧,去要你想要的一切,我什么也给不了你。这十年我欠你太多,你把整个青春都给了我。骄杨,我始终是欠着你的。柳骄杨死死抱住于立秋的腰,她说,秋秋我爱你,我这辈子只爱你。我们这么相爱,为什么要分开?为什么我们不能永远在一起?于立秋一根根掰开她紧紧相扣的手指,他说,那还是爱得不够深,也不够真。骄杨,人世间亲情是缘,无可选择,那叫命运。爱情是心,两心死守,有什么风霜不能抵抗?所以爱情比亲情更金贵,贵就贵在个心甘情愿。你已不再心甘情愿,我又怎能强留,强留也是个苦。以前的日子苦也是甜,往后的日子甜也是苦。苦日子太难熬,你去吧,你过甜日子去吧。
  柳骄杨把两人多年的积蓄全都给了于立秋。于立秋分出一半又还给了她。他说,此后你是你,我是我。说钱太俗,但也要有个明白。柳骄杨提出分开时并没有哭,但于立秋还给她的那沓钱把她砸成了泪人,她说,你怎么就这么狠,你再恨我也不该这样污辱我。秋秋你还不如拿刀捅了我。于立秋说,我从没恨过你,我就只想着要成全你,可这十年我什么也成全不了你。骄杨,放手就是我对你最大的成全。于立秋指着自己的皮带扣,他说,骄杨你看,我现在每过几天就得把皮带剪掉一半寸的,不然都系不住。以后你别再来找我了。女人是只能守着一个男人过日子的。你选择了他,就别来找我了。不然谁都过不好。人活着,不就图个把日子往好处过么。咱俩不能一起过日子,也总得各自都往好处奔吧。
  当人事科长告诉于立秋,他的职称因复审而被通过时,他说谢谢。谢谢组织和领导们明镜高悬。当人事科长通知他离开急救中心去神经内科报到时,他说,再次谢谢,但我还真不是自吹自擂,我在急救中心经过多年磨炼捶打,现在都混成元老兼大拿了。领导应该很清楚,急救中心目前严重匮乏人才,我要再走了,我都担心咱们医院的事故率会有所攀升。所以请允许我继续坚守在风口浪尖的最前线吧。人事科长说,小于你别犯傻,我个人对你的状况深表理解及同情。你不要意气用事,个人前程不能视作儿戏,过了这村就没这店了。于立秋说,同情也是情,是情都得惜着。我真的不想就这样离开急救中心。大路朝天各走半边,我的半边天就是急救中心。跪请领导准奏,不然唯有辞职。   于立秋的淡定从容,也是经过铺垫,经过刻意垫底的,不然以他的修行和功力,想不崩溃想不咆哮想不撞墙,那简直纯属天方夜谭。给他强行垫底的,不是柳骄杨的日渐忙碌,也不是众同事略显异样的眼神,那些他都没往心里去,都没用心琢磨过。是韩心智给他垫的底。韩心智过些日子总会请两个助手吃顿便饭,有时也叫上手术室的麻醉师或临时碰上的同事,吃饭时他总不忘记让柳骄杨给于立秋也打个电话,于立秋多年来没少吃他的饭。那天是在收到柳骄杨和于立秋的结婚请柬后,有台手术跨越饭点,下了台患者家属不由分说把他们全给推进了饭店包间,韩心智亲自给于立秋打的电话,于立秋说,谢过韩老师,这都三点多了,我早吃过午饭了。韩心智说,来吧,就当晚饭来吃。饭吃到一大半,于立秋去洗手间,片刻韩心智也进来了。韩心智说,小于晚上忙什么?于立秋说,去给骄杨看婚纱,看中两款,她这些日子忙着见闺蜜见朋友,总也抽不出时间跟我去试穿。韩老师我都不知道该买哪款,婚纱我是决定要买的,不想租,这辈子就穿一次,我不想省那个钱了。韩心智说,小于,就咱们俩,就我和你。晚上你到鬼拍手去等我,我有话跟你说。
  “鬼拍手”是片杨树林,所谓的前不栽桑后不栽柳,院中不栽鬼拍手。丹青市人民医院建院于50年代初期,首任院长是战斗英雄出身,不识字,也不信邪,率众在医院正当中空地上栽满了杨树。60年代中后期院长被打倒,他的家人陪斗多次终于作出抉择,向驻院的工宣队头头检举,说院长当初种树是为了藏匿电台,他通敌的电台就埋藏在树林中。工宣队率全院职工猛砍猛刨好几天,也没找到电台。他们把院长押到树林里批斗审问,勒令他自己挖出电台。当夜,院长把自己吊在了最粗的那棵杨树枝丫上,刨树行动这才中止。而今的这片树林子也不过只余七八棵老杨树了,棵棵水缸般粗细,笔直向天,枝繁叶盛,已成了医护人员和患者纳凉的清暑殿。秋夜的树林没有人,只有风,风过树梢呼呼啦啦的,不像鬼拍手,倒像鬼唱歌。白杨树下人呜咽,青枫林中鬼吟哦。韩心智吟哦许久,于立秋呜咽无语。
  韩心智说,或许我比你更了解小柳。因为恋人的眼睛总是瞎的,工作的目光才是明亮准确的。人欺人容易,人欺事不容易。小于,这么多年你看的是她的人,我看的可都是她做的事。所以我不能让你俩这台戏还不落幕。这事全院上下无人不知,就你一个人蒙在鼓里,你的独角戏不能再往下唱,我看不下去。我也是急救中心出来的,咱俩算是蹲过同一条战壕,所以我觉得我有义务把实情告诉你。我不想让你太被动。于立秋这才开口,他说,韩老师我去求她,我现在就去求她。你不了解我们的感情,她怎么也不会舍得离开我的,她离不开我。韩心智说,每个人都以为自己的感情独一无二与众不同,事实上天下的情感都是一样,无非是爱与不爱,以及爱到什么程度而已。男女间所有的恩怨情仇因着双方投入程度之不同而产生。小于,你和小柳从根本上就不是同类。你历来很敬業,故而我尊重你。今天我们能站在这里这么说话,也是出于我对你长久以来的尊重。因为我们的职业不同于其他,我们的职业就是人命。我历来看不起那些懈怠人命的同行,那种人不应当选择穿白衣的职业,他们去干什么职业都可以,就是不应该干这行。那种人穿白衣无异于杀人害命,最终害人害己。天意公道,凡是害人者,必是以害人开始以害己收场。被害者最多同归于尽,害人者必然搭上自己,只是千百年来的害人者都师出同门,那个导师教导无数弟子把这门学术学成了信仰,弟子们都以为信仰是一本万利的。
  韩心智开始解扣子,上衣扣子,一粒粒地解开。于立秋后退两步,又后退两步,他的惊恐甚至压倒了悲伤。于立秋说,韩老师,你你你,你要干什么?韩心智说,让你摸摸,摸摸你就知道急诊医生是怎么炼成的了。于立秋被逼摸了韩心智,摸完之后满面肃然,他说,左侧肋骨两根曾经断裂,未经手术,因为没有创口。应该是以打绷带压迫方式促使其愈合的,愈合状况不算理想,皮下凸突明显,有结节,断裂处对接稍有错位。韩老师当时已过了三十岁了吧?如果很年轻,皮下愈合状况会比较平展柔软。韩心智说,完全正确,我当时三十二岁,打着绷带还要上班,因为急救中心缺人,永远缺人。那时的我比此刻的你要惨得多,连跳楼我都想过。后来是普外科何主任把我要到他科室,自此握上了手术刀。那把刀已经铸进我的生命里,再也无法放下。基于同样的原因,我想告诉你,天敬自重者。
  于立秋说,韩老师,我记住了。我不会问她也不会求她更不会跪她。男人只能在床上跪女人,床下得站得比女人高比女人直。不然怎么保护妇孺撑起门户?覆水难收,我就等着她跟我说。她说了之后,我会把我经手发出去的请柬都收回来。我可以出演悲剧,但我不会出演笑话。韩心智说,别把自己说得跟秦皇汉武似的,这大院里谁有闲心去记着小于小柳的那点恩恩怨怨,转眼就过去了。当初我也以为每个人都盯着我这两根肋骨呢,多情必自伤,你去问问他们,看看谁还能想起来韩心智的肋骨当年是怎么在急救中心抢救室被患者家属给砸断的?谁能话当年,我请谁吃香喝辣去,让你作陪。
  于立秋等了十几天,才等来柳骄杨的摊牌。在这些等待的日子里,他天天回味那十年,夜夜反刍那十年,吃进去,吐出来,又吃进去又吐出来,吃得消化不了,吐得形销骨立。于立秋就像被强行催注了大量激素的果子和蔬菜,一下子就熟透坠地了。他去订了婚宴的酒店洽谈退款事宜,老板只答应退一半,表示食材都已备齐,规矩就是如此。于立秋说,贵酒店离我们医院不过两三里路程,不知道这些年我们同事在你这里进行过多少包桌和消费?再说而今生病比吃饭还普遍,不知道老板及家人从前有没有在我们医院看过大病做过手术?也不知道以后会不会临时有事被我们的120拉到急救中心来,就算老板不会,你的家人呢?你的手下员工呢?你的无数食客呢?老板脸上阴晴不定,他说,我和你们医院质管科周主任很熟哦,老父亲的心脏手术就是周主任给安排的。于立秋说,周主任熟人特别多哦,我们医院心脏手术做得最好的是我们王惊雷老师,我们王老师从不收红包和重礼,我猜你最多也就只能送出去几盘菜几瓶酒吧?
  于立秋当场就给王惊雷和周主任打了电话,简明扼要说了情况,就把电话顶到了老板耳朵上。老板很快给于立秋退了全款,还额外赠送几张餐券。老板深情依依,于医生你可要记住我哦,我的客人每次被拉到你们急救中心我都得全程跟着买单,每次都买得我心律失常,下次再有吃饭犯病的……于立秋斩钉截铁,找我,打完120你就打我电话,你的急诊我以后亲自接,保你心跳正常。老板说,常来吃饭啊于医生。于立秋说,后会有期啊老兄。   六
  柳骄杨来看于立秋了,是个雪夜。
  他们已经五年未曾如此面对过,早时即便遇到,也都是点个头问声好,匆匆地擦肩而过。这是柳骄杨婚后的第五年,于立秋离婚后的第二个年头。柳骄杨踏雪而来,头顶和睫毛都凝成了霜,滴答答地淌水。于立秋吃惊,却也不太意外,他拧了条热毛巾递给她。柳骄杨说,忆往昔都是你给我擦,用手擦用脸蹭。于立秋说,忆往昔那么擦叫情深意浓,看今朝那么擦叫作耍流氓。柳骄杨不能不笑,于立秋也不能不笑,兩人对坐着干笑,笑了又笑。于立秋说,谢谢你来看我,我挺好的,你回吧,我送你去停车场。柳骄扬说,见过笨的,没见过这么笨的,这种天谁敢开车?路上都是冰。于立秋问,那你怎么来的?话出口他就后悔了,因为柳骄杨果然就说,我走来的。于立秋说,我也没那么笨。聪明人自动长进,笨人被动长进,人都是要长进的。你在科室下班没走,歇够了,从科室走到这里来。柳骄杨说,不错,真有长进,婚没白结。于立秋说,也没白离。柳骄杨沉吟,立秋,你说我是不是也该离婚?于立秋说,但凡问这种话的,都是等着旁人劝的。真要离的不会问只会做。柳骄杨低眉垂眼,立秋,我无限痛苦,比一无所有时还要痛苦。每天早晨我都告诉自己要坚持要忍耐,每天晚上我都觉得太漫长太难熬。于立秋说,我记得你从不怨天尤人。柳骄杨说,试试我的日子你就知道了,那都不是人过的。于立秋说,求之不得想试试,看看你这身行头吧,光你这个皮包就顶我全年工资加奖金。知足吧骄杨,谁的人生也不能全都有全都要,有取舍就得有坚守,坚守你自己作出的选择,这就叫活着。
  柳骄杨斜着身子倚在沙发上,把两只靴子褪下,踢到墙角,就像从前那样。哎哟哎哟,这么正气凛然干吗?立秋,秋秋,你敢说你午夜梦回不想我?于立秋说,想得多了,但我还真没想过你,影视圈所有美女我都想,全医院所有青春美貌的小护士我都想,还有古今中外所有风骚绝顶的女人我都反复蹂躏过,怎么了?作为超级男性性学专家,骄杨,你觉得哪个男人在自我意念中不是强奸犯加性变态呢?柳骄杨慢条斯理又理直气壮,问题是,我也想你,秋秋。看男人要看他为谁做,看女人要看她为谁想,请问君知否?于立秋作陶醉状,哦,我心狂跳怦怦怦。随即就变了脸,拉开了门,他说,骄杨,别拿人心当儿戏,你赔不起。柳骄杨愤怒无比,我恨你,于立秋。于立秋不由分说给她披上大衣,推出门去。等了片刻,不见有声,他又拿把伞追了出去,屋外大雪飞扬,正下得紧密,团团搅缠着逐队成球,坠了地霎时间风流云散。柳骄杨走得犹如醉步,深一脚浅一脚的。于立秋在后面走得飞快,刚要开口叫住她,看见正前方车里奔出个人,那人撑着伞奔过来接应她,护着她上了车。
  这是辆很不起眼的小车,看起来就像它的主人那么平常。这是吴长歌的汽车,他在车里已经等了她半个小时。吴长歌的动作和于立秋一样,他也递给她一条毛巾,只不过这是条干毛巾。吴长歌说,赶紧擦干头发。晚了,我这就送你回家吧。柳骄杨忍不住笑,这世道怎么了?都是毛巾,都是晚了,都是要送我回家。吴长歌也笑,这就对了,要是没毛巾要是说还早要是说别回家,那我保你立马跑得比兔子还快,要留人须撵人,就是这世道呀。柳骄杨说,你这套路就叫守株待兔吧。吴长歌说,我没套路,最好的套路就是没套路,我是不守也不待,你是风雪夜归人。
  柳骄杨和万寿越过越远,远成了咫尺天涯。柳骄杨和吴长歌越走越近,近成了天涯咫尺。万寿仍是她的大树,可以靠着可以倚着可以遮霜寒可以挡风沙,还可以攀爬踢打剥树皮,就是不能吃果子。柳骄杨说,你这棵树根本就结不出果子,不结果子你还装成棵果树,你那果子就是个塑料蛋儿,白白挂着骗人的。万寿说,你就这么整天剥我的树皮吸我的树汁,还要作践我,小柳,你居心何忍?树皮就是人脸,我在你面前早已没脸了。脸都让你给踩到裤裆里了。柳骄杨说,对不起老万,我又说错话了,我总这么伤你。你对我真是好得没说的,我怎么就对你这么尖酸刻薄呢?我觉得我已具备更年期女人的所有特征,内分泌失调紊乱,月经有时一个月来两三次,有时两三个月不来一次,另外头晕、失眠、心悸、疑神疑鬼我是样样占全。前几天科室丁医生给人做脸,这患者整张脸都要做,比川剧变脸还彻底,我怕出事,让丁医生劝她好歹保留两个天生的器官,可丁医生说人家都丑了半辈子了,因为太丑所以太追求美,物极必反嘛。你猜我当时怎么想?我马上想到他是在影射我,我搞男性性学搞得好,他就是暗示我家里得不到才在工作上找补偿的。
  万寿瞠目结舌,万寿说,咱家里的私事丁医生怎么知道?柳骄杨说,表面上看谁也不知道,可你怎么保证他们就不猜测不推理不琢磨?我现在听他们说什么都觉得另有所指,都是在影射你不结果子,影射我性饥渴。老万老万,你就让我守寡守到死吗?万寿说,小柳就你目前这思维模式,胜任厅级干部都没问题,当个科主任你还真是大材小用了。你去切俩火龙果泡壶冻顶茶再开瓶琥珀冰酒,咱俩得好好谈谈。柳骄杨用脑袋拱着万寿的胸口,你切你泡你开。万寿摩挲着她的头顶,五指抓挠着她满头油黑茁壮的长发,万寿说,唉,小家伙你等着。柳骄杨说,唔,老家伙你快点嘛。
  万寿平时从不讲究,下基层时吃盒饭泡面都能吃得香吃得欢,有时长途奔波视察公路状况,他在车上就着瓶装水啃饼干也照样谈笑风生。只是越随意的人往往越懂得讲究,万寿偶尔讲究一下,连柳骄杨都甘拜下风。万寿切的火龙果不成片不成条不成块,都是半圆。圆心凹陷处倒嵌着玛瑙似的紫红提子,蒂尖儿向上,拎起蒂尖儿就是满手的白里透红,红得发紫,满口的酸里泛甘,甘里冒酸。高山冻顶茶泡至舒展,比绿茶翠比红茶醇,连茶商都是用白瓷杯或玻璃杯喝这种茶的。万寿不用,万寿用的是玉壶玉盏,白玉翡翠玉如包浆,冰消雪融翠似春水。琥珀冰酒他用陶碗装的,两只交颈的鸳鸯陶碗,这两只鸳鸯貌似平常实则别有玄机,平时搁酒柜上作装饰品时是合二为一的整体,有兴致喝两杯时随时扣动机关就能拆开,两人可以各用各的。万寿用的是公鸳鸯,柳骄杨用的是母鸳鸯。万寿先喝茶再吃果子,等酒醒透了才捧起母鸳鸯的酒碗。柳骄杨在两人结婚五周年纪念日那天,把公母鸳鸯的使用权强行给更改了,万寿用母鸳鸯已用了小半年,所以这半年他基本没怎么喝过酒。   万寿连喝两碗,用第三碗酒和柳骄杨的公鸳鸯碰了碰,他说,小柳,人间百业高高低低,哪种职业都有付出,哪种职务都有牺牲,任何违背规则的做法都须支付惨痛代价。我这职务按说应该女人成群才对,可我死守多年一个也没要过,我破了规则我活该如此,天灭逾矩者啊!不过我也坚信诚感动天,所以我哪天也没放弃过治疗。说实话我比你还苦还难受。人有两苦,得到与得不到。你是得不到的苦,我是得到的苦,我得到个如花似玉的心上人,可我什么也做不成,你能想象我的罪与罚吗?
  老万,你这样的病例在你这个人群中,并不算罕见。这几年我接触和治疗过好几个类似患者,我百思不得其解,按理说男性雄性激素主要产生于睾丸,从医学理论上,只要睾丸能正常产生和分泌雄性激素,海绵体没有勃起障碍及其他生殖系统病患,则性生活应可正常进行。咱们刚结婚时,你是由于长期禁欲导致的睾丸萎缩,从而严重影响并抑制雄性激素的产生,那时我并不悲观。治了几年,你的睾丸完全恢复正常,化验结果也说明你的雄性激素指标并不低于同龄人群,可你就是不行。不仅是你,我那几个患者也是这样,你们都有欲望有女人也有激素指标,甚至还有强烈的性冲动,可你们就是做不成。老万,我觉得你都超出生殖系统的研究范畴了,你这病应该是心理医学的研究课题。柳骄杨跟万寿碰杯,她接着说,我研究男性性学几年,很是下过苦功,原以为男性性激素只和睾丸及大脑相关,现在我知道,这个理论只可应用于普罗大众,因为大众比你们活得更本能更自然也更接近其自身个体,你说人性也好动物性也好,反正他们就算这方面有病,也大多病得简单,对症下药,很容易药到病愈。而你们这个群体太过于用心,故而纵欲的也好,禁欲的也好,时间久了,都从生殖系统作用,并记忆和反射于心理系统。反之亦然。你们的病根在于心理。心病难医,太难治愈。
  万寿颔首,知我者小柳也,我爱者小柳也。我们可谓相知相爱又得以相守,却是都守得这么煎熬。我并非圣人,多年来面对美色岂能不动心岂能没反应?可我不敢,我这位置的男女游戏可不是普通大众的男欢女爱那么简单,哪有白送的身体白玩的美人,他们都是想从我手上以一搏百甚至搏千搏万,我并不是那个百千万,我那把椅子才是。谁坐那把椅子谁就是。我要敢睡那种女人,都不知道是我睡了她还是她睡了椅子。我每天坐在椅子上,都像坐在炸弹上,你说整天坐在炸弹上的人,他的心理能没毛病吗?但是有归有,病还得治,我会继续坚持下去。小柳,我只想问你,你是否还愿意陪我治疗和等待,直至等到铁树开花的那天。
  我不会离开你,我不会和你离婚。柳骄杨说,老万,五年多的日子,我从二十八到三十三,这个阶段对女人意味着什么你很清楚,我自问条件不差,我也面对过许多的撩拨者引诱者,可我从没沾过谁。我知道这是你的底线。我不会去踩你的底线。因为你是这世上对我最好又为我所做最多的人。治着熬着吧,就这么往下过吧。我不会让那些等着看我笑话的人如愿的,我要比他们都幸福都美满,我就偏要比他们都活得好都过得好。柳骄杨说完就和万寿换了酒碗,把公母鸳鸯进行了对调,她说,面对这个世界,我们永远都是最恩爱的鸳鸯。
  七
  万寿捧着失而复得的公鸳鸯,笑意舒朗。他说,小家伙,等你活到我这岁数你就懂了,人心和人性在很多时候它不是一个概念,它甚至会经常相互对抗与撕裂,许多痛苦由此而来。你要学会调节自己,你不能让自己跟自己每天开战,那样你就总会找碴发火折磨我,你要把我气死了,还有谁能保护你照顾你呢?
  我不许你早死,老家伙你不许早死,我要和你活得比他们那些同龄夫妻还长还久。柳骄杨坐到地板上,把下巴顶在万寿的膝盖上,眼睛忽闪忽闪地瞅著他,她说,我听你的,除了上班,我还要健身游泳打球登山。我这年纪激素分泌太旺盛,我要用尽办法狠狠地消耗掉它。万寿说,那些运动也可以做,只是你若去得太远,我会特别惦记你,我就想每天回家都能看到你。小柳,你就是我的家,我老了,也没什么好图的了。厅里有些人打赌说等我退休了,你就会离开我。我不能让他们心想事成,我就算老得坐轮椅了,我也要让你来推着我的轮椅,好让他们看看什么才是真情。两人干杯,合力把台上的东西吃光喝净,把两只鸳鸯再度扣好,摆在了酒柜上。万寿洗澡时又把柳骄杨叫到了洗手间,两人隔了道浴帘说话,万寿就着哗哗的水声问,小柳,你有没有想过,你可以把医院的美容整形中心给承包了?
  吴长歌和柳骄杨相识,完全是因为万万寺的住持大和尚,吴长歌为着大和尚的手术反复来与柳骄杨多次沟通的。沟通来沟通去,后来再见面两人什么都沟通,就是没再沟通过大和尚。就在柳骄杨几乎要将大和尚彻底遗忘时,吴长歌来电,他说,我师父下午来做手术,你时间可方便?柳骄杨说,方便,不就是把和尚做回成个男人吗?可以做到,不过要先检查,如果你师父多年持修,有些技术手段恐怕要联合泌尿外科共同实施手术才能保证效果。吴长歌说,我建议检查及手术都由你个人完成,先不必惊动其他专家。柳骄杨嘲讽,我都不知道你还挺懂医。吴长歌说,关公门前不拿刀,我是医学盲,不过我懂人。我师父情况有些特殊,他刚跟我说清他的要求。以前我们怕是都没理解到位。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和你说,我真是说不出口。恭请体谅,万望成全。
  大和尚跟着吴长歌进来时,柳骄杨没吃惊,大和尚一身运动衣,头上扣了顶薄呢软帽,仪表堂堂身材魁梧,看起来就和便衣警察差不多,眉宇之间另有风采。柳骄杨说,师父你好,我已恭候多时。大和尚说,失礼失礼,莫怪莫怪,我那万万寺香客太多,整天忙得分身无术,只能把自己的事情一再拖延。吴长歌说,抱歉来迟,师父下午刚去了三处地方,给商家开光,给孝子的亡父做超度,给精英新宅看风水,还争分夺秒主持了一场婚礼,这婚礼全程不能见阳光,屋里遮得太严实,可把师父憋闷坏了,闷得袈裟湿透佛珠滴汗。噢,柳主任你别摇头,师父主持的婚礼,那是阴婚。这刚忙完又赶上堵车,耽搁你下班了。柳骄杨说,无妨,我们抓紧时间吧。柳骄杨带着大和尚进了检查室,大和尚四下环顾,问道,柳主任,就你与我两个人?柳骄杨说,吴先生交代事属机密,我让助手和护士都回避了。怎么?师父很不适应?那我去把他们叫进来吧?大和尚说,不用不用,柳主任与我有因缘,我做此事有因果,都是长歌挚交,无须遮掩什么。柳骄杨说,好,请师父躺下,把裤子全脱掉,上衣不用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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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必烈既是元朝的建立者,也是影响元朝一代统治的杰出帝王.他亲自率军平定大理国,并结下深厚的云南情结.为了构筑用兵中南半岛的基地,并大量汲取云南的各类资源,忽必烈先后派
10月22日下午13:30,由北京电影学院研究生部主办的第25期“学院放映厅”在标放上映了近期的热门影剧院片.
以、中的赋家传记为例,认为司马迁与班固的作史动机有差异.前者以发愤抒怨、立言不朽为动机;后者则以维护正统,明哲保身为动机.实际上,他们为赋家作传的显性动机并无实质性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