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颜·缥缈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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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楔子】
  颚云国,昊天帝四年夏,天降流火,暑热非常。
  时间被这不寻常的温度拉长。街头巷陌的人似已被灼去了大半,稀拉拉几个顽强行走在太阳下谋生的,也都耷拉着脑袋,仿佛行将枯萎的植物。而田里的植物,在枯萎着死去,方孕育出的果实,一片片夭折在毫无水分的枝头。
  天空里流泻的不是日光,倒像是一团团泼辣火焰。在保守的颚云国,妇女们终于不顾仪态地将罗裙一寸一寸短上去,衣服的料子也一日一日地薄下去,坚贞不屈的好姑娘都中暑倒了下去,汉子们心安理得地打着赤膊。按说,这将是满城肉色风光旖旎的时节,可连男人们都热得失去了观瞻猎艳的兴趣,恨不能心跳静止一凉到底。
  帝都秀天城的王侯们大都带着美酒佳眷组团去了北边的颚云山谷里避暑消夏。周到的皇帝将鼓乐班子吃顺口的厨子宠幸的妃子丫鬟以及裁缝瓦匠推拿师父等等上百个工种的杰出人才悉数带了过去,呼啦啦一众人浩浩荡荡迤逦北行,不常关心时政的百姓乍一看,还以为颚云国要迁都别处了。
  琪雅曾在一次隆重的国宴上见过这位昊天皇帝,生得矮矮胖胖,似只长了两撇胡须的陀螺,围着他的爱妃宠姬们不停旋转。据说有位直言不讳到大逆不道的方士曾预言过,陀螺皇帝活不过四十岁,而他即位之时已经三十有六。
  自然,这位方士的命运,除了死绝无其他可能。陀螺皇帝嘴上道着不信,却仍大张旗鼓寻着不死的长生之法。同时,带着预言所带给他的恐慌,以空前绝后的奢侈透支着他的江山。于是,颚云近四百年历史中最为昏庸的一代国君就此产生,而他也是颚云的最后一位帝王。
  而这一年,正是他步入不惑之际。
  【有些事,我等你亲自说给我听。】
  琪雅一身男儿打扮,经过一重重侍卫,反复出示了几次手牌,才进了向阳苑。这宫中就好似个严丝合缝的盒子,蚊蝇飞过也得嗡嗡几声打个暗号。
  好在德阳公主给了她一道通行手牌,进出别处尚不敢说,去向阳苑见她定是畅通无阻的。
  此时皇亲国戚大都前往北方避暑,宫里便显得有些冷清空旷。牡丹一丛丛兀自艳丽,蜂蝶无力,百花只得孤芳自赏。四下里都是亮灿灿的白,汉白玉的石阶栏杆每隔半个时辰就会有小太监抬着新汲的井水泼洒一遍,不消一会儿便又呲呲地回复了滚烫的白。
  琪雅举着把竹柄绢伞,时不时抬手揩一把额际的汗,望见前面八角攒宝亭里一袭红影,脸上漫出笑意,快着脚赶过去。亭中女子正侧脸观鱼,身形凝立着有股天然的静谧,水红纱衣笼着秀美身姿,长发妥帖垂至腰际,整个人似一枝冷傲冬梅。似乎本来窒闷的空气在她周遭也自觉敛了架势,独独辟出一块清幽寂然的空间,春夏秋冬辗转而过,属于她的却从来都是近乎不变的冷清温度。
  不知哪个无聊世家子曾拿琪雅和德阳做比,道:若德阳公主是白梅敷雪,上官丞相家的琪雅小姐便是骄阳牡丹,一个美得不近烟火,一个艳得浓丽大气;一个静如水中映花,一个翩然似春风拂柳。
  琪雅初闻这些判词颇有不悦。对镜自瞻,本是清清爽爽一副良家女子好模样,而浓艳牡丹风中柳,怎么听都有股风尘味儿。德阳公主却劝她,“那些人,随口便品头评足,真正见过你我的又有几个?”
  德阳公主深居宫阙,性子又极冷,便是王孙侯爵也未必得见,更何况寻常的公子哥儿。而上官琪雅,因右手掌心里生了块颇不寻常的胎记,自小便被父亲禁足在上官府,更是少有人亲眼见过。所以这市井流言,也只需当作流言罢了。
  可琪雅觉着,那些人对德阳的评价,倒有些入木三分。
  “琪雅,你来啦。”庭中人闻见脚步声,转头轻声唤她,方才挂在颊畔的冷清寥落被一抹笑意掩盖。柳眉细长,淡如散在水中的一丝墨,连同一双浅褐色的美目和涂了薄薄一层红的唇,都是淡然得仿佛随时可以化开的姿态。却爱穿极艳丽的红纱,乌发如丝,衬得赛雪肤色更白了几分。
  “这样热的天气,我还以为你不会来。”德阳挥手将身边替她摇着羽扇的婢子遣下去,轻轻拉琪雅在对面坐下。
  “每月初十必来的,这四年我可曾失约过?”琪雅瘫在竹椅里,以手做扇。四年前相识时德阳十五岁,琪雅十三,弹指之间年岁易逝,虽仍是风华之年,此间却已历沧桑。大约察觉到这一句“四年”惹人伤怀,德阳低头从袖里抽出方银色的帕子递给琪雅:“前些日子送上来的,说是工匠的新手艺。”也不知是什么材质,拿在手里沉甸甸的,一股凉意蹿进肌肤游走四肢百骸,在这蝉鸣聒噪的夏日里说不出的舒爽。
  “皇家纵有万般不好,却也有它的万般好呀。”起码在大家都不舒服的时候总能以特权获得最大的舒服。琪雅将帕子盖在膝上,替她委屈似的问道:“你怎的不去呢?帕子再好用也不比谷里的避暑山庄好。瞧这宫里,凡是能攀上点关系的都巴巴地跟着走了,你堂堂公主却守在这里受罪。”眼睛四下里扫了圈,低声问:“你那陀螺皇兄也放心留你自己在帝都?”
  “留了眼线杀手在,有何不放心。”她口气淡淡,“何况我若想动手,又岂会等这四年。”
  “沐紫……”琪雅唤她小字,一时不知从何安慰。
  倒是德阳笑着点了下琪雅的额头,可她眼中并没有快乐的光,“琪雅你不是也没走吗?舍不得府中的骆轻殊?”
  心事被点破,琪雅只得红着脸反驳,“那沐紫你不走,是因着哥哥,还是那小奸商?”话出口又自觉失言,半晌,德阳摇摇头道,“都不是。”
  都不是?德阳的心思越来越难猜了呢。
  两人又叙了会儿闲话,那日琪雅离开向阳苑时,与正踩着金色黄昏而来的云紫英打了照面。
  云家乃颚云第一富户,秀天城里凡是有个门面的生意,不是云家产业,也多半是插了一脚的,东边沿海最大的造船厂是云家的,北颚山脚下的矿也是云家的人在开着。若拿云家的财富与国库税银比上一比,谁输谁赢都不能妄断。
  而云紫英便是云家这一代的继承人,身下只一个异母的妹妹。
  琪雅对云紫英印象很不佳,因他与德阳公主近一年来走得极近。在琪雅心目中,只有哥哥才是最佳人选,其他人,无论怎样家资丰厚样貌绝伦,仿佛都差了一些什么。   彼时云紫英一身银色丝绸长衫,手中握着白折扇,扇子并未张开,只握着扇骨拿在掌心,一张脸是难得的细嫩白皙。有沉稳的儒商风范,却也透着些高傲的冷。他这样自小锦衣玉食住在金山银床上的主儿,大约是见得大世面太多,以至于对什么事都不起波澜,眼角看上去浅含笑意,实则只是礼貌成了习惯的一种表象。所以,若见他这般表情,其实便是没什么表情。
  “琪雅小姐。”他微微欠首打了个招呼,脸上没什么表情。
  琪雅回了礼,“云公子。”心中喊了声:“小白脸奸商。”
  “云公子这样热的天还往向阳苑跑,有心了。”她含沙射影地笑着说了一句,云紫英回以依旧没什么表情的笑意,错身而过。
  琪雅心中叹了口气,因这个人的气质相貌家世人品,其实还是很有竞争力的。
  还是那方八宝攒顶的亭子,琉璃顶被黄昏映出剔透色泽,德阳公主懒懒靠在栏杆上,红纱裙似一团冷火,燃起的火苗是雪一般的温度。她转头,看着云紫英明媚一笑,笑意在眼中转了几转,似漾着浮冰的春水,奔放却也不曾舍了彻骨的料峭。
  “热吧?”她顺手拈起一只冰水渍过的杨梅,翘着指尖,轻轻放在他唇间,他就势咬住,眼角融进温柔神色,一把握住她的手腕,想要将她拉进怀里,她却微微皱眉,一丝丝厌恶的情绪被他捕捉到。他松了她,在她身边坐下,道:“不如,我让皇上赐婚?”
  肩头微微一颤,她抬起淡若拂尘的一双眉眼,问:“我要的,你可带来?”
  那抹温柔渐渐消逝在无风的热浪里,他自袖中掏出一打淡黄纸页,“三百万金,云家任意一家钱庄都可提取。”顿了下,斜眉问:“只是,依旧不能说?”
  “我说过,我需大量金银,保证交出兵符、离了皇宫依旧可以安然存活。”
  他挑了挑唇,是一副从未相信的表情:“你这样不信任我。”
  “你不也一样?”她仍含着笑,分不清真情或是假意,那笑容让他心中一痛,不管不顾地拢过她细白的颈,狠狠吻住那只带笑的唇,仿若如此,便可以将那浓郁得让他无计可施的痛意倾吐进她的唇齿,让她感受到哪怕分毫他的真心。
  他情难自禁地合着眼,启开时却发现那双浅褐的瞳一直安静望着他,没有一分沉溺的投入。
  就算做戏,都不肯做得周全!心中的痛转至面上,化作一丝恨意,却也还是说:“有我在,有云家在,你不会有任何危险。若这三百万金不够,再同我讲。”顿了下,又道,“你放心,我不会去查是谁取走这些钱,也不会打探它用在了哪里……有些事,我等你亲自说给我听。”
  他松开握着她脖颈的手,顺着脊背乌丝轻柔抚下,而后起身,踏着尚未隐没完全的夕阳而去。
  德阳伸手,拿了颗冰渍杨梅含在齿间,以镇住唇上的一片火辣。
  【那一声轰然,在秀天城的
  中央大街上回响了十年。】
  琪雅出了宫,沿着笔直敞阔的中央大街往丞相府走。路两边的商铺林林种种都是她逛遍了的,今日瞅着那热闹非凡的纤云馆气不打一处来,三两步走过去,指着柜面一通乱喊:“这朵这朵还有这朵,我都要了!”
  云家而今是颚云巨贾,但发家之初,靠得却是制云之术。贩售云朵的纤云馆分部遍及颚云,那些云色彩纷呈形态各异,大的有屋舍之巨,小的可捧在掌心,也有专供食用的云糖,香甜绵软入口即化。一朵朵用特制的丝线拴在纤云馆的门口,清风一过轻飘飘地摇摆,任谁都忍不住要驻足买上一朵。
  琪雅初能出入自由时最喜欢的便是坐在纤云馆的门口,捧一朵青草味的蘑菇云慢慢撕着吃,她曾经想,日后谁能嫁作云家媳妇那简直是三生修来的福分,可以躺在云团上一边吃着不同味道的云糖,一边数着永远数不完的银子,羡煞天下女子——可云紫英那家伙偏偏看中了她的未来嫂嫂,真叫她恨屋及乌。
  琪雅怨念地扯着云糖,被扯碎的云片慢慢飘向空中,向一场反向降落的雪。
  “公子的眼光真好。”馆里的伙计弯着眼冲她笑,琪雅才记起自己的一身男儿装扮,相府小姐不带随从出门,男装着实方便安全许多。握在手里的丝线一端系着几乎被扯光的云糖,随着剩下那一小片被风拽着挣扎几下飞入空中,藏在云糖中央的纸牌和丝线一道颓落下来。
  “恭喜公子,抽中最后一张登塔令牌。”伙计抱拳道。
  “登塔令牌?”琪雅不解。
  “今夏酷热,颚云遭遇百年不遇大旱,我家家主应德阳公主所请,半月后为百姓登云降雨,纤云馆特设了三张登塔令牌藏于云糖之中,抽中者可与德阳公主一同登七阳塔观御云胜景。”小伙计解释得条理清晰。
  琪雅捏着那令牌一头冷汗,“御云胜景?云紫英他、又要登云头?!”
  去年此时,夏日还不似这般猖狂,没有要榨干所有生命的欲望。
  秀天城的中央大街上,聚满熙攘的百姓,一个个都似落了枕,把脖子仰成与天齐平的角度,目光追随着云层间那一点亮银的光,时而紧张静谧得呼吸可闻,时而又聒噪得鼓乐穿云逐日。
  颚云国地势颇为奇特,四面群山耸立,三十二州郡位于山岭环抱之中,像被阔口巨碗盛在碗底。这盆地之国本就低洼,东边隔山又临着一片汪洋,于是湿气更加浓重,于万里长空俯视下去,便是一只雕花琢柳的玛瑙碧碗,上面蕴着终年不散的蒸汽,似碗怎么也吹不凉的热汤。
  仔细瞧过去,那蒸汽之上飞舞着指甲大小的点,蝇虫一样逡巡不去,忽上忽下,又如戏浪的猛鲨。只是,他戏的不是浪,而是虚虚实实的云雾。
  那一日,是云家第十三代家主继位的日子。按祖制,每一代继承人都需在万人见证之下御云而行,方有资格接过家族大权。
  上一次这般万人空巷的盛事已是十年前,然而,那并不是一段轻松的回忆。
  大家脸上都挂着隐隐忧虑,如今翻滚在云端的少年,比十年前的他的父亲更有被担忧的理由。
  七层宝塔上架着层层叠叠的华盖,那里坐着颚云的皇族。白白胖胖的昊天皇帝手边是六位英俊得好似并非亲生的皇子,德阳坐在他旁侧,端庄静雅如一幅栩栩的画,风能吹动的,只有垂在她额际的一溜明珠。她并不喜欢这样的场面,但今日,她非来不可。   最下首凭栏而坐的十几人是云家的长者,一张张苍老的脸沉重地望向天空,等待着见证一场成败。
  昊天帝身前屈膝跪着个小太监,双手捧着一面巨大的铜镜,调整成恰恰好的角度,将云层上的一举一动倒影在镜子里。彼时,云端的少年已经伏在一团棉絮般的白云上,仿佛一只极轻的飞鸟,被云轻轻驮着,缓慢地飘向远处。
  “沐紫,你怕不怕?” 一个宫女打扮的姑娘在德阳身后轻轻扯她的后衣襟。
  德阳面色依然安静无波,“有何可怕?”
  “听说十年前,云紫英的父亲便是在这样的场合下,活生生从云头摔落下来……”那姑娘兀自抖了下,“何况,他的手脚,本是残了的……”
  细小的对话似乎被座下的人听到,上官琪枫略略扭过头来看向德阳,又瞥一眼德阳身后的小宫女,目色里写进了严厉。琪雅吐了吐舌头,瘪着嘴悄然隐到巨大羽扇后。德阳将她扮成宫女登塔,自己忘形竟一下便被哥哥发现,要收敛些才好。
  琪枫那一抹目光收了回去,临了似在德阳的面上匆匆扫过,带着一瞬不能言说的克制。
  声乐鼓噪,七阳塔下的百姓兴奋地喊了起来,云端的人已凭空立起,棉絮样的云没到膝盖,他微微弓身,两只手各执着一团小小的云,似翔在高空的银龙。
  看样子,他胸有成竹。十年前,云紫英的父亲便是直立而起的那刻,一失足从百丈云头直直跌落。那跌落的过程似乎只有一瞬却又似千百年般漫长,起初还是微小的一个点,后来便成了具象的人形,不能自控般地僵直着,连挣扎的乱舞都不曾有。
  地面上自觉散开一片巨大的空地,一个活生生的人将在那中央被摔得破碎。
  这残忍的传统或者便是因了这样的残忍与刺激,才让人们趋之若鹜地仰望。可血与生命的背后,也是缥缈世家睥睨颚云的荣耀与骄傲。
  忽然之间,有一个瘦长的影子闯进了那个空荡荡的圈。
  谁也不会想到,在那一刻会有个十岁的孩子从高台上飞速奔跑下来,他一路伸着双臂,带着要承接一座山峦的凝重与义无反顾。
  “爹爹!”伴着那一声喊,一片阴云般的身影坠向地面,恰到好处地被他接入怀里,然而,瘦长的孩子一下子便被砸倒在地。
  那一声轰然,在秀天城的中央大街上回响了十年。
  云紫英的父亲终究还是没能幸免于难,就连他自己,也是集颚云所有名医之力才捡回一条性命。只是,手脚都已残了。云家十年无主,由数位老者共同操持。
  谁会想到,十年之后当年那一勇当先继而残碎濒死的孩子如今仍可以矫捷如此,仍有翻上云头的勇气。只是这其中,历过何种苦难,又岂是今日这一场张扬能够道尽。
  再抬头,云端人已摆弄着手中那两团小小云朵,调整着脚下那片云的方向与速度。云逆风而动,被气流挤压着不停变换形状,似舟似兽,似被驯服的东海游龙。他快起来,一瞬间升腾而去,没进苍穹,人们紧张地伸长了脖颈,想要望进天尽头。须臾,一团白气自九天而下,打着旋儿飘落在七层塔上。银袖一敛,小舟般大小的云化作水汽,点点散在烈日里。
  所有人的目光,都叹为观止地亮了亮。
  云紫英接过家族长者捧上的冠带,叩拜三次,抬头时遥遥望到了高台上。那里,德阳正垂眼看向他,褐色的瞳没有烟波,整个人缥缈得好像一片云。
  琪雅长到十七岁,那是她见过的最为壮观的场面,虽则难忘却并非愉悦,整个过程都捏着一把汗,唯恐下一刻人群又散出一块白惨惨的空地,留待着悲剧重演。这样惊心动魄的继承礼见识过一次便绝不会有再看一次的愿望,她相信善良平和如德阳,也一定这样想。
  可是,这一次云紫英御云降雨,竟是从德阳所请?
  他对她真是用了心的,可她对他似乎心狠了些……琪雅叹了口气,倒觉得这小白脸奸商可怜多过可恶,为难地替他惆怅了一回。
  【时移情易,也是莫可奈何的事。】
  琪雅揣着登塔令牌走至大街尽头时天已黑了,路边铺子点起灯笼,巷子深处孔雀楼的灯笼里还一丝丝向外飘散着脂粉香。琪雅一晃眼,见着琪枫同一班富家公子前簇后拥地向内走。孔雀楼自然是花楼,可哥哥向来是洁身自好的人,虽然,他最近行为着实是越来越令人难以琢磨,前一阵,居然和名声素来恶劣的几位贪官走得极近。琪雅打望片刻,索性抬脚跟了进去。
  老鸨一见上官琪枫,着紧地粘上来,喊一句:“琪枫大人,稀客呀。”领着一众花花大少向二楼雅间里去了。琪枫脸上挂着笑意,随时转头对一班公子哥儿说句什么,惹得那群人拊掌大笑。插花戴柳的姑娘们从四处赶着脚迎过来,亲热地挨个挽着往屋里去。
  看到此处,也无须再看,琪雅凉凉地叹口气,不等老鸨打起招呼,已悄悄逃了。
  夜深时,上官府的大门才有了动静,进来的人比了个手势,示意下人们不必折腾出声音,从小厮手里接过只灯笼,自己提着往里走,未几步便又停下来,转头看向院亭里孤坐的身影,很是惊了一下,“琪雅,怎么还不睡?”
  那声音冷哼哼地答:“我今日去见沐紫了。”
  他走进亭子陪琪雅一道坐下,亭角上悬的几盏琉璃灯笼将一张温和的脸照得朦胧缥缈。琪雅忽然觉得他们兄妹之间有着不可言说的距离,一瞬的陌生让他带着秘密的眼眸忽近忽远,探出灵魂亦无法触摸。
  “她还好吧?如今宫中冷清,倒是她喜欢的样子。”他笑了一下,神色温柔。
  琪枫的俊美是线条柔和的美,眼与眉是平和弧度,鼻不算挺拔,只若绵延丘陵,唇线一直微微上挑,似带浅而暖的笑意。整个人罩着层润如美玉的谦和气质,起初父亲尚有担忧,怕这样的他即便承袭相位也难立威朝堂,更难将这百年家族的冗杂事物处理得当,后来才知,他们都被他的外表所骗。这个哥哥,远非她眼中那样简单文弱。
  “有什么不好的,也见不到某人拈花惹草左拥右抱,不会平白生气。”琪雅愤愤的。
  琪枫拿过她丢在一旁的孔雀羽蒲扇,替她扇起来,徐徐的风带着燥闷的热气,他忽然笑了一下,“想来孔雀楼里那人,果真是你咯。”   原来他早发现了她。琪雅叹口气:“哥,你还有闲情笑,那云紫英三天两头地往向阳苑跑,他的心思,已是路人皆知,你就不吃醋吗?”
  扇子顿了下,“你今天见到云紫英了?”
  琪雅闷闷道:“黄昏时才去,也不知要待到多晚才走。”她歪脸去看琪枫的表情,“当你真的不在意呢,原来还是会难过。”
  “没有,我没有闲暇为这些事难过。”热风里,他语气沉了沉,琪雅听出一股哀伤,不免皱了眉,“又说这样奇奇怪怪的话,是不是有什么事要发生,何必瞒我,我也不是小孩子。”
  他竖起扇子,轻轻敲了下琪雅脑门儿,伸手牵起她,带她向后院走,语气又恢复含笑的温和,“小小的脑袋瓜,不要想太多,也不要问太多,你只要快快乐乐地活着就好。”
  “可是,你们明明……”
  “早些睡,过几日文法和尚过来,你同他一道去归无寺住一段时间。”他打断琪雅的话,将她送进清雅小居,“那里凉一些,你也去避避暑气。”
  “哥……”
  他已走了,一身白色薄衣衫飘逝于夜色。
  是夜,琪雅却如何辗转反侧也难以入眠。
  以她的观察,哥哥和德阳公主,明明是互相倾慕喜欢着的。
  那时父亲尚在世,是德阳的老师,经德阳请求,课堂设在上官府。那段日子偶尔会见着哥哥隔了一片碧水莲塘迎风注目,她便黄雀在后地跳过去,他惊了一下,脸上竟有从未见过的羞赧红晕。彼时书斋里的德阳亦侧头望来,因隔得并不近,琪雅辨不清她的眼神表情,只知道那一瞬,哥哥身旁的自己,已仿若无存。
  后来德阳在课下去寻琪雅,回廊里假山下,动辄与琪枫相遇。他也只是眉目含笑地揖礼,恭恭敬敬唤她“公主”,她回礼,没有言语,错身而过之后,两下却都难掩渍了蜜般的笑颜。再后来父亲去世,德阳以学生之礼亲自来上官府吊唁,投给琪枫的眼神,是感同身受的哀痛,却亦饱藏鼓励的坚忍。
  某一次琪雅戏谑地同她玩笑,道:“我家哥哥已到了婚配年纪,叔伯婶婶都替他急,也不知他瞧上哪家姑娘,最近总神不守舍。”
  德阳淡淡笑着,并不搭腔,琪雅盯着她的含水明眸,鬼鬼地一笑,“沐紫你如今这神情,倒是与他很像。”她一愣,笑笑地点了下琪雅额头,“再乱说,我下回不替你剪发了。”琪雅拉着她柔若无骨的手,撒娇般摇晃,“既然郎情妾意,此事还有什么踌躇。我多想你做我嫂嫂,你便了了我这桩心愿吧。”
  德阳红着脸笑,没有拒绝,亦不曾应允。
  若非有情也便罢了,如今这景况,似乎两人中间亘着远比身份荣华更大的障碍,近一寸而不得。就这般一同默契遥望,让旁观者心焦气躁,无从下手。
  琪雅枕着手臂,望窗外沉如浊水的夜色,觉得必得努力撮合一番,顺便探一探哥哥近日来捉摸不定的行踪,看看背后究竟藏着何种秘密。
  因着天气溽热,骆轻殊将琪雅的功课安排在日头还未升起的清凉早午。
  晨光微曦,琪雅已坐在亭子里剥莲子。
  那道身影终于渐行渐近入了眼帘。他今日穿淡蓝长衫,腰间佩着紫鞘剑,挺拔颀长的身姿让琪雅的困意瞬间消弭,起身唤了声“师父”,冒冒失失碰翻三彩搪瓷的果盘,绿莹莹的莲子撒了一地。
  骆轻殊瞥了瞥,道:“剥了这么多,你起得很早?”
  琪雅摇摇头:“是一夜未睡。”
  “怎么,你也学会有心事?”
  “我觉着哥哥最近行事诡秘,想了一夜想不明白。你和他也算有些交情,可知道什么内情?”其实后半夜,她想的还是自己和骆轻殊的事。
  他摇摇头,“未有耳闻。”她凑上去,狡黠道:“师父,不如今日你就教我如何刺探情报?”
  “随你。”他没什么意见的样子,又道:“不过,刺探之事需得夜黑方好。你回去补一补觉吧。”她急忙扯住他浅蓝的袖口,“来都来了,师父来看看我这几日学的把戏。”
  “哦?”他似有些兴致,一撩长衫坐下。
  她兴冲冲向他表演起《千魔秘术》中的戏法儿,他便闲闲靠坐在亭中,手肘支着朱红栏杆,以手撑额,面含微微笑意。身后一片碧叶繁花,朝阳跃起,将他发中神秘的蓝色映得分外鲜明。从前她在院中舞剑,他也时常这样闲闲淡淡地看着她,她在他眸中舞动,总是用了十二分的心力,想做得最好,博得他吝啬的夸赞。
  此刻却有些失神,袖口里事先准备好的鸽子扑棱棱飞走,她骇了一下险些被地面上的莲子滑倒,幸得一只手臂懒懒捞住,放在身旁坐好。
  带着些揶揄的笑意,他道:“表演的是摔跟头吗?”
  琪雅嘟嘟嘴,他笑得更盛,拍拍她头顶:“睡眠不足,精神头跟不上了,回去睡吧,我晚上再来。”说罢起身离去。
  当晚,夜月将圆未圆。
  一个鬼鬼祟祟的身影弯腰悄行在相府的采书阁门外,身后跟着淡定若闲庭信步的男子。前面的影子回过头,看身后人对她点点头,示意可以行动,便就着窗户翻身滚落进去。身后人好笑地摇摇头,推门而入。
  “怎么,门没锁吗?”
  “灯尚亮着,说明人刚出去不久,且稍后还会回来。你要刺探什么情报,最好快些。”
  琪雅得令,在琪枫的案头翻了翻,除了一些天象历法的古籍和各个州郡地形风貌的图册也未见着什么可疑物事,倒是案边落地竹筒里置着卷一人高的卷轴,若是幅画不知要恢弘到何等程度。琪雅取了出来,慢慢展在案上细看,应是艘船的剖面图,结构复杂,工笔绘得极精细,图上标注着每个部分的尺寸,琪雅乍看,被那尺寸骇了一跳。
  门外脚步声越来越近,琪雅一急将刚展开了半卷的图纸又原位放回,踮脚走到门口骆轻殊的身边,细声问:“师父怎么办,哥哥不允许旁人进他书房的,被他逮住不知要怎样生气。”
  “不急。”
  忽有树叶沙沙,短刀擦着热气,冲琪枫肩头飞去,他微微侧身,躲了过去。琪雅在推开的小门缝里看得心惊肉跳,险些便要喊出声来。但见那黑衣刺客已近身相搏,身姿极软,总以不可理解的角度袭到不可思议的部位,没下五招却已被琪枫制住了双手。   “上官琪枫!你骗我!”那刺客跺着脚喊,竟是细而亮的女声。
  琪枫眉头轻蹙,淡然道:“感情之事本是你情我愿,只是此一时彼一时,彼时我中意你的率真大方,此一时我看够你的刁蛮无理,时移情易,也是莫可奈何的事。何况你我并无婚姻约束,不如看开就此好聚好散。”他松了将她手腕交叠握住的手,“若你仍有怨憎,也无可厚非,只是相府并非你想进便进想出便出,这一次,我放你进来说清楚,也亲自将你安全送出。下一次……我希望没有下一次。”
  琪雅听得心头一阵凉,原来哥哥也有这样冷漠寡情的一面。
  那刺客一把扯了蒙面的黑纱,死死捏在掌心中,瞪他的眼满满都是滚烫的泪。琪雅望着她的脸,有似曾相识之感。因紧张一时竟想不起来。一抬头发现自己正紧紧靠在骆轻殊胸口上,一手抓着他胸前衣服,一手扶着门缝,他正要低头说什么,下巴擦过她的额头,凉凉的微痒。
  他怔了下,别开脸道:“走吧。”
  “嗯?”
  “你哥将那不肯罢休的女子扭送出去了,我们刚好可以趁机离开……你是在看什么?”
  琪雅脸一红,伸手将他胸口那片被她抓皱的衣服抚了抚,“看、看月亮……”
  骆轻殊送她回清雅小居,一路恍恍惚惚几次险些绊倒,被他提着肩膀稳稳拎住,“怎么,白天的摔跟头表演还未尽兴?”她一惊一乍地拍了下掌,“想起来了。是云紫英,她长得极像那小白脸奸商。”
  “哦?说不定真是云紫英的妹妹。”他笑笑,将琪雅拎着送到屋门口。琪雅还想再拉他讨论一番案情,被他那星目寒光一威慑便一个字未敢出口,听他说:“早点睡。”便乖乖进了屋,隔着屋门仍喊:“师父,你明天还会来的吧?”
  “明日晚些,你不用起得太早。”
  脚步已随月光逝去,琪雅仍倚在门边,手指抚着额头,假装他的颌一次次无意擦过。
  【德阳公主与今上不睦,那是必然】
  七月十五,圆月当空。
  云紫英轻轻放下茶盅,台上说书人仍在侃侃而谈,他却再难听下去,抓起掐丝珐琅的银盒往向阳苑去。身后是说书人一声长叹:所以说,德阳公主与今上不睦,那是必然……
  德阳公主与宫中其他女眷地位大不相同,与今上昊天皇帝乃同母所出。昊天帝即位时缠绵病榻的穆太后正值弥留。太后文武兼备性格强势,在先帝病重的晚年亲摄朝政。深知太子品性与治国才能难堪重任,奈何前半生能被她算计的皇嗣都死在了诡谲之中,而今回首,已无从选择。她终是放不下将皇权全权交付,却又不肯信任任何一位权臣。
  若帝王昏庸,她托付辅政的是位刚正忠臣,这忠臣最后难免被庸帝所杀,好一点需要奸佞之辈集体构陷一番,急躁些直接安个莫须有的罪名,辩无可辩;但若所托非人,太后一死便转投皇帝阵营,那颚云的败落一点过渡都不会有。
  若前半生的斗争杀戮只是逼不得已,此时已得一世尊荣,她不想成为一个王朝的罪人。
  于是新帝登基前一夜,穆太后急召准皇帝的太子,满朝文武,以及德阳公主。
  御医临退下前,对众人摇了摇头,示意景况堪忧,撑不了太久。
  然而床上的人勉强支起身体,忽而长臂横扫,力道大得澄黄床帏猛地扬起一角。
  “嘭!”太监手里的鎏金托盘应声落地,传国玉玺被掼在地上,老太监扑通跪下,抖得缩成一团。三丈开外的众大臣也扑簌簌跪了一地,似有冷风拂过,内室里一片飒飒的凉。
  那块婴孩头颅大小的玉玺已传承近四百年,开国之初由战神骆氏自本来居住在此地的部族手中觅来。一块粗粝的石,轻轻破开,现出华美青碧的玉,雕琢之时又发现,玉石中央埋着千丝万缕的玉根,似系着一国命脉。
  此时,它撞击在大理石的地面上,堪堪碎落下一个边角。底部“受命于天,既寿永昌”八个字,落得一个沾满朱砂印泥的“天”字在那块剥落的边角上。她命人拾起,而后将那一角玉玺交给了德阳公主。
  “德阳,母后的话,你要听好。”她唤她封号,眼神殷殷,握着她的手,也将那块残破的玉石握在她手心里,语声严正,嘹亮得异常,“传国玉玺是一国权力的符应,乃国之重器,今日我斗胆,将它一分为二,虽冒了大不韪,却也是为了李氏江山着想。”
  众大臣面露惊愕不能反应,太子诚惶诚恐跪在母后病榻前,手抓着她的被角,紧紧捱在德阳身边。初初见到母后床前那太监端着玉玺还以为母后要在临终前亲手交给他,情势突变,这尚未探入囊中的帝位还存着变数……
  “从今而后,你们兄妹相互扶持,若你皇兄有无德之处,你可督促规劝,若有必要,可以此块玉玺号令天字军队。” 穆太后仍握着沐紫的手,有一刻回光返照般的巨大力道。
  颚云有“天地玄黄”四支军队驻守帝都秀天城,其中地字军由皇帝直接管辖,玄黄两军由大将军司马无野统领,而天字军,兵驻何处,将领为谁,甚至真正存在与否,一直是个谜。
  但整个颚云都相信,既然封号为“天”,必是有着不可睥睨的力量。
  而如今,垂死的穆太后将秀天城内最神秘强大的一支军队,绕过皇帝,交到了十五岁的德阳公主手中。不得不说,这是一次冒险,一场巨大的冒险。
  德阳公主自幼跟随上官谨修习诗书乐理,老师一直赞她天资聪颖,慧黠灵秀。然而纵如此,一支精锐之师,也并非一个未经世事的柔弱女子所能支配。
  “颚云祖制,从未有女帝亲政,否则……”穆太后半句话噎在喉间,太子死拽着那块被角,频频点头允诺:“母后放心,孩儿定会好好治国。”
  凌厉的眼却一直望着德阳,直到她缓慢而郑重地点头,道了一句“诚如母后所愿”,才终于满意地抿开一线微笑,也似泄了最后一口气,平躺到床上,道:“各位大臣今日可为佐证……”沉浸在震骇里的大臣们迟迟应出一声“是”,床上却再没声息。
  德阳慢慢展开掌,手心已被碎玉的棱角扎破,血渍染在那神秘错综的一小丛玉根上,似有岩浆般的色彩,自这个国家的根基处蔓延而上。
  后来有人猜测,穆太后事先已将玉玺分成两份,否则,岂能那般巧合地偏偏落下一个“天”字。可实情究竟如何,已无从探究。只是德阳公主,再不是普通的公主,她有着携领天下的使命,是朝野上下不得不瞩目的人物。然而风华盛年,也在这瞩目中多了诸多磨难。   穆太后死后,即位不久的昊天帝便将德阳软禁起来,企图从她手中夺回那块堪比军符的玉玺,翻遍向阳苑却不见其踪。这四年里软硬兼施无所不用其极,也不曾问出蛛丝马迹。索性,也便由她去了,反正,若她有所异动,他最先做的,或许便是手起刀落,“大义灭亲”。而她身边那些看上去单纯干净的小婢子小太监,说不准哪一个便会在夜里偷偷翻检她的书案妆盒,四下里皆是善恶难辨的耳目,企图窥伺她与外界的交往中任何一丝可能的疑点。
  这便是当朝公主荣华背后的屈辱生活,颚云大大小小的茶馆酒肆里最爱讲的段子,因它给望不见天家的百姓以宽慰——即便秀天城皇宫里的那个女子,也需承受种种苦难,平头凡人的烦恼,又何足挂齿。
  “那天字军必是幌子吧,要是真有,德阳公主早就起兵废了这昏庸皇帝了……”书说完时,听客们总是得出这样的猜测,云紫英走到门口时,小声唤来了茶馆老板,给了他一锭银子,嘱咐道:“这段子不要再讲,十日后自会有个不同的结果。”
  【他就这样,从一个濒死的残碎少
  年,又一次站成了云家的传奇。】
  向阳苑里依旧冷清,月色以清辉为介,向世间泼洒了些许凉意。
  两个人,一方桌,几杯淡酒三言两语,仿佛再富有高贵的身份到最后也只是归于这样的简单宁静。云紫英从怀中掏出那方银盒,自桌面推过去,“早晚吞服,是驱寒的补药。”
  德阳拿过银盒道了声谢,听起来似无太多热情,可眼神又微微抬起来看向他:“前段时间,手上的伤是为的这个?”纤指旋开盒盖,金色炫目的砂丸漫出清苦的香,“灵犀山上金麒麟角,云家财势倾国,为这一味药何必亲自冒险?”
  他笑了下,“你在意?”
  “这点伤,于你或者不算什么,能够剥肉换骨的人,还有什么痛承受不了。只是,若这痛是因了我,我又怎能不在意。”
  云紫英形如远山的眉峰颤了下,她居然都知道……
  “十年前云家的那次御云大典,我也是看过的。”那时德阳亦是坐在七阳塔上,变故突起的那刻母后迅速用手遮住了她的眼,可她依旧看见那个自人群中冲出去的细瘦身影,再睁眼,人已被匆匆抬走,“母后说,云家的这一辈,怕是再找不出这样的人来,只可惜摧折得如此早,于是她暗中找了医鬼,给你定了那样的法子。”
  “原是穆太后怜恤……”云紫英苦笑。
  当年那十岁的孩子,几乎遍身骨骼被砸得粉碎,那些碎骨犹如锋利武器,在身体里横冲直撞刺进血肉。生死之际,行踪不定的医鬼竟突然造访,说可以医他这本已回天乏术的病症。
  云家正犹疑,忽有下人禀道德阳小公主带着数十种药材亲临探望。
  他浑身软塌塌的,像一只稀松的麻布袋被仰面陈放在榻上,闻言只别过头对下人道:“说我睡了。”却在下人离开后艰难转过脖颈,自帘后看到那个一身端庄红衣的小小身影,她让云府的人收下药材,脸上没有丝毫被薄待的怒意,只是微微向内眺了一眼,浅褐眸光明若秋水。
  她对老管家道:“替我转告你家公子,来日方长,只要活着便有诸多可能。”
  只要活着,残成了一只麻布袋,也有可能再次站起来吗?
  当晚,云家按医鬼所说开始为云紫英治伤。
  已经记不清分了多少次,刀子在身上割开深渊一般的裂缝,一点点取出骨渣,而后,将一根新鲜得仍有生肉气息的白骨植入其中。那骨从和他年纪身形相似的新死孩童身上剖取。等不及时,或许也并非是从死人身上取。
  医鬼只活他要活的人,其他人的性命有时或许只是一味药。
  他隐约听到族中老者们说起,有专门为他养骨的孩子备在后院里,需要时,便像采摘草药一般撷取……那之后他不让大夫喂他麻沸散,他要清醒地铭记住每一寸痛。剖开、愈合、生长、互斥,再剖开换新骨,这样的反反复复,大约进行了五年,五年里他躺在四面密闭的暗室中,床底是一口咕嘟着药气的大锅,熏蒸着满室朦胧潮湿的草药气息。伤口清清楚楚地痛着,陌生的骨被包裹在肉体里,像不得不随遇而安的俘虏。
  他又用了三年,重新学会走路、奔跑,乃至御云而翔。他就这样,从一个濒死的残碎少年,又一次站成了云家的传奇。
  这些,是他永远不想说与世人的秘密,可她,却都知道。
  是因关心,还是,也有一双耳目为她而将他了如指掌?
  “疼吗?”冰凉的指轻轻抚上他的小臂,拿捏着那一寸筋骨,他俯下脸来,摇头,忽一把将德阳横着抱起,一步步向着月色深处走去,“若知道这手臂有朝一日是用来抱你,当初便愈加不会觉得疼了。”
  她搭住他的脖子,红纱拖在地面,似被染红的月色倾了满院。
  那一瞬,她的温柔是认真的。
  一片绯色的云慢悠悠飘在月色星河里,他一手拢着德阳的肩,一手平伸操纵着云朵,纤细指尖伸到肩头,轻触着他手面上金麒麟角顶出的疤。这一身寒气或许金麒麟角也难解,但这块疤却叫她心底暖了暖。
  圆月近得似一面立在空中的银湖,那云便是泊在湖畔的轻舟。院中月门后慢慢踱出一道身影,仰头,挂上一抹平和笑容——这样的景致也只有他能给吧,那么,他此刻是不是已能让你比从前快乐?
  【做戏这种事,你看得出来?】
  “师父,这是我根据这几日查到的线索所画的线索图。”琪雅递了张纸给骆轻殊,他瞥了瞥墨迹纠缠的一团乱麻,皱皱眉懒懒靠在廊柱上,“琪雅,何必要事事清楚,糊涂些未尝不好。”
  琪雅嘟嘴,“师父难道一点都不好奇?”
  “我只是不像你这样八卦。”骆轻殊合着眼打瞌睡。
  琪雅仍不罢休,抓过自己画的天书嘟嘟念念,“哥哥书房里那幅图纸或者才是关键,云紫英的妹妹云霓儿也被牵扯进来,莫非这和云家船厂有所关联?难道……”
  前院忽然传来一阵嚣嚷,小丫鬟燕语人未跑过来一叠声的喊已经惊了满院鸟儿,“不好了不好了,相爷他、被抓走了……”琪雅腾地站起,骆轻殊轻轻张了眼,问:“为的什么?”   “有人往颚云山谷里告了状,说是相爷在文法和尚的归无寺后山上私造官船,加上前一阵,相爷上奏的折子本来就惹得皇帝不高兴,这一次,便积怒在一处了。”燕语飞快说道。
  “什么折子?”琪雅咬着唇问。
  “燕语也不清楚,只是听说,皇上在朝堂上斥责相爷妖言惑众,再有下次将严惩不贷。当时还是司马大人替相爷求的情。”
  “什么妖言?哥哥究竟说了什么?”
  “这个,宫里的小李子也没敢跟我说起……”
  琪雅甩身就走,被骆轻殊轻轻拽住了手腕,“去哪儿?”
  “他们把哥哥带到哪儿我就去哪儿。”琪雅气嘟嘟的,骆轻殊也只是揽了衫子坐起来,不紧不慢地让人捉急,“你不觉得,这正是个理清你那一团乱麻的好机会吗?”
  琪雅一怔,肩膀被他按了按,“放心,你的哥哥远比你想象的要深谋远虑。”
  夜色临下来,水牢四维亮满半人高的灯笼。
  水牢建在秀天城护城河边的地下,大门平铺着嵌在地面里,百级阶梯通到地底,人入其中,半身浸于水下,水里豢养了啮人骨肉的小鱼。说是牢狱,实则形同极刑处死。上官家以文佐天子,出国策,制律法,观天象,进谏言,为历代天子所尊敬倚重,昊天帝是第一位要杀相的皇帝。
  此时水牢上方灯火通明,正与千百禁军对峙而立的,是一个细瘦羸弱的女子,一袭红纱衣曳地三丈,她微微昂头,目光冷如利剑,没有看正被缚押的琪枫,只目视长刀盔甲的整齐队伍,平静而坚定地道:“放了他。”
  为首将领抱拳俯首,“公主恕罪,属下奉的是司马大将军之令,且按圣意行事,万难从命。”
  河风撩动红纱,德阳看了眼神色从容的琪枫,道:“上官大人所作所为,也都是我的安排,若要下水牢,你们不如将我一同带下去。”
  “属下不敢。”那人朗声答,“私放重犯这样的事,也同样不敢。”
  “既如此,德阳只能履行母后遗愿,于情急之下行正义之师,护忠臣,正视听。”她忽然振起手臂,四面滚滚铁骑踏来之声,躲在暗处倚在骆轻殊身旁的琪雅这才看清,她手中握的是那块失踪多年的玉玺,朱红“天”字朝向夜空,德阳昂立如九天神女。
  这一角玉玺昊天帝三番五次翻遍了向阳苑都不曾找到,她究竟藏在哪里?
  四下里铁蹄踏动之声,空气里是整齐肃然的震动,仿佛有不可尽数的黑衣黑马隐在周遭的暗夜里,只待一声令下,便可将这重围之中的猎物轻易剿杀。
  “是天字军!”有人喊道。
  那将领踌躇一瞬,脸色已经惨败,低低垂着首祈求:“属下不想颚云将士自相屠戮,请公主即刻收回军令。”
  浅褐色的瞳一瞬不瞬地盯紧了他,铁骑之声越逼越近,直到他再无力招架,长叹一声,亲自将上官琪枫解了绑缚,恭敬地鞠躬赔礼,而后交到德阳面前,“公主,属下的命在你手中。”
  她微微颔首,放下手臂,铁骑声戛然而止,齐整得令人骇然。
  “今日之事,稍后我自会向皇兄和司马大将军交代,你不必担忧。”她说完便转身而去,琪枫随在左侧身后,并不并肩而行。天字军如一道影子,须臾已经潜退,夜风般不着痕迹。自始至终无人看清过它的片甲。
  琪雅兴奋地想要起身,被骆轻殊轻轻按了回去,“什么时候能不这么急躁?”
  她乖乖归位,实则是窝在他身前的姿势,他一边看着还有闲情扯了一片阔大的叶子一边扇着风,凉风徐徐,扫在她的背上。
  “沐紫这样不管不顾地回护哥哥,看来她同那小白脸果真是逢场作戏的。”到这时,琪雅倒不觉得庆幸。
  “做戏这种事,你看得出来?”
  “自然看得出来,比如我对你、你对我,那些点点滴滴都不会是做戏。”
  他顿了下,没有接下去,却见远处那席红衣缓缓向后倒下,如一片羽毛轻轻落在琪枫怀中。她胸口隐约氤出血迹,在红纱上催开一朵朵红梅。琪枫将她横抱而起,向着浓深的暮色走去,三丈红纱曳地,似湍流而逝的一片腊梅海。
  “已按主人吩咐,将昊天帝留在德阳公主身边的杀手眼线解决掉,如今换上的都是我们的人。”
  “有没有看清,那块天字玉玺是从何处取出来的?”
  “是……从公主胸口里取出来的。”
  脸色一沉,不知从何处涌出一股痛意,手中的折扇紧了紧,“她自己动的手?”
  “……是。”
  啪,扇骨折在他掌中。
  十五岁时,他结束了剖肉换骨的手术,伤口像开遍身体的花朵,渐次褪色,最终变成平和的苍白。他以为那一刀一剪一针一线的痛,早被愈合的伤口吞没进身体,不想此刻却被她的自伤猝然唤醒,次第而起,最终重重砸在胸口。
  【我要整个云家,包括东海
  边的船厂。你,肯给吗?】
  向阳苑里,灯火通明。
  屋内烛火燃了一室红光。琪枫坐在床前,替德阳吹凉一碗药。有那么片刻,谁都不曾开口,两个人如隔岸而生的莲,只是安静对望,眼底蓄着层层叠叠的水雾。
  他还记得四年前那夜,德阳约他密道出口的假山后相见。密道是穆太后生前秘密建造,从向阳苑直通丞相府。假山一侧便是琪枫的书房采书斋。
  繁花似锦的景致,她手里却攥着一把刀,“我没有旁人可以信任,而琪雅,她定然下不了手。”她将短刀与一块碎玉交到他手里,“你的推算,皇兄不信,可是我信。这江山,眼看着皇兄将它日渐腐坏我却救不了,但四年之后,这兵符尚可给颚云一线希望。”
  “公主……”
  她轻轻褪下衣衫,指向右边胸口,“再怎样,他是我皇兄,寻遍天下,他也不会找到这里。”
  看他别过脸锁眉犹疑,她抓过他执刀的手缓缓靠近,“放心,我有医鬼留下的药,很快会好,也不会疼……”噗,他整个人颤了一下,手上的刀似刺进温软春水,他抬头,看冰雪容颜上那一如既往的从容。
  “这冰玉,会生寒气……”
  “别犹豫,往后你定要下比这更狠十倍的决心、做比这更痛百倍的舍弃……”她握他的手松开,轻轻垂在身侧。   彼时是如何心头绞痛着一刀刀剖开,他想他必是忘了,若学不会忘记,后来那些更狠的决心更痛的舍弃,早已夭折于他的追悔。只记得丝线穿进穿出,像缝补一件旧衣裳,她微微挑起的下巴上滚烫泪珠一颗颗跌落,砸在他抵死忍住不去颤抖的手背上。
  “琪枫,若真有末日,也未尝不好……起码那之前的一刻,我们都不会再有顾忌。” 她将脸轻轻枕到他肩头,他抬手,想要将那只沾血的手轻抚在她瘦削的肩背上,却听她道:“不要,只这样,就很好。”
  轻柔语声仿佛一声长长叹息,吹痛他的心脏。
  可真的要到末日前的那一刻,就算没了一切顾忌,却好像,也没了当日的心。
  执药碗的手重重抖了一下,琪枫抬眼,“今日何必救我呢,代价这么大。”
  德阳半卧着,面容苍白,“今后的大局还要靠你操持,何况这次,应是你惹了云霓儿才招来祸患。听说前些日子竟去了相府行刺你?也是个不罢休的姑娘,和她哥哥倒是很像。”
  琪枫心头冷了一下,她方才提到云紫英时唇角竟乍出不自觉的一抹笑意。虽然最初,是他亲手将她推向他身边演一出戏,可如今却收不回这枚爱惜的子。
  “近日来,各地灾情不断,我们的计划要紧一紧了。”他立即抽离出那股情绪,转了话题,德阳点点头,低头喝了匙中黑褐辛苦的药。
  门外突有脚步匆匆而来似带怒气,明明暗暗的侍卫竟无人能拦。
  “他来了,你先走吧。”德阳伸手扯了下床幔上端缀的一束灿黄流苏,后墙上裂开一条密道。云紫英进来时,室内只有她一人静静合眼躺着。
  他却一把掀了深紫的锦被,狠狠将她拉起来,“为了救他,你竟肯做得这样?!”双手死死捏着她的肩,她微微皱眉,有血从胸口慢慢渗出来,眼神不躲不闪地望定他,仿佛从来都不曾愧疚。
  “你和他,将我们兄妹当作傻子吗?”口气缓了下来,白皙的脸却涨得紫红,“上官琪枫从霓儿那里骗到了御云秘术,你当我不知道吗?”他笑得有几分阴狠,手在那束流苏上捏了捏,又缓缓松开来,“我只是想等着,看他是怎样从云头摔下来。云家的秘术是血里淬炼出来的,岂是外人拿到手便能学得会的。”
  浅褐的眸凉了凉,似有所悟:“那道密报,是你派人送到颚云山谷里的?”
  “是我还是霓儿,又有何区别?”他冷笑,“你知道我是靠着那些替我养骨的孩子活过来的,我在你心里,大概从来如此阴毒吧?”
  她绝望地慢慢摇着头,“皇兄信你说的话,你要构陷丞相都这样轻而易举,是因为,你本是他安置在我身边的又一双眼,你要替他查出天字玉玺的所在。所以,今夜这一幕,不该正是你所期望看见的吗?”
  原来演戏的,又何止她一个。她那样聪明,剔透得让人绝望,可就连这智慧,也是命运给她的羁绊。若再笨一些,一切会不会变得不同?
  “你是上官瑾的学生,他要剪掉你的羽翼,早晚要拔除上官家。今夜是一箭双雕之计。”他端起那只琪枫端过的药碗,喂她喝药,她轻轻别过脸,不愿看他。
  他笑了下,药匙缓缓在碗中搅动,语调亦是轻缓的,“两百年前的云家,是在北颚山脚下卖茶的小户人家,后来家里出了位极聪明的男丁,那孩子没事便喜欢抬头看天,有时候一看便是一整天。再后来他花光了祖辈攒下的所有家业,只为造出他念叨了许久的彩色的云。所有人都说他是痴人说梦,说他不孝败家。直到几十年后他真的做出了七彩的云朵,并向世人宣告这云可载人而行,却依旧没人信他。花朝节那天,人们都聚在一处赏花,忽然有朵巨大的彩云遮住了太阳,人们齐齐仰头去望的时候,才发现那云上站着一个人,那老人头发已经花白,他在云头笑了一声,喊:看,我没有骗你们啊。而后来了一阵强风,云朵散成一片片,那人也从云的缝隙里掉了下来……我们云家的人就是这样倔强,认准的路,拼尽一生也会走到底。”
  德阳挑了挑唇,将笑未笑,“你现在所认准的路,又是什么?”
  “你该知道。”
  血色殆尽的面上,带了几分讥讽,“我原以为你待我真诚,只可惜,你和从小到大靠近我的那些旁人也并无不同。”
  云紫英也笑,“我们,彼此彼此。”只是那笑却是妥协的,“你想要什么?或者说,你想要从我身上为他谋得什么?”白皙的手在她苍白的颊上温柔拂过,“只要你开口,无论什么我都会给。只是,不要再这样折磨自己。”
  浅褐眸光凝了凝,继而漾开一丝笑来,像春河里的浮冰融出水波,“我要整个云家,包括东海边的船厂。你,肯给吗?”
  连屋顶偷听的两人都震得一颤,云紫英却只是坐在床沿,笑笑地望着她,仿佛这样的要求也只是索要一只珠花般轻飘飘。
  德阳的手也落在他白皙的颊上,似有恋恋柔情,“那时我去看你,是震惊于你那一瞬的壮烈,后来七阳塔上,你驾云落于我面前,我钦佩你的坚忍。至于琪枫……我和他之间的事,你现下还不会明白。”
  唇角挑了挑,他们之间的事他也不想明白。可这隐隐讨好,叫他难过。
  “十岁那年,我死过一次。再次睁眼活过来时我便清楚,这所有的繁华到最后我一分一毫都不会带走。如果你要,我自然会给。只是,我要你,拿自己来换。”
  浅淡得抓扯不住的一副眉眼,慢慢展出一副温柔笑容,“如此,德阳是赚到了。以残缺之身,换你缥缈世家,怕是天下最合适的一笔生意了吧……”
  他微微皱眉,似听不得她自嘲的语调,骨瓷勺递到嘴边,这一次,她配合地浅啜入口。
  那时,他软塌塌地横陈榻上,不给她看到那狼狈的样子,却在她走后咬牙活下来,这些年一直想,要给她一个怎样惊艳的重逢,才足够遮盖过去,篡改成最完美的初遇。
  终于,他用十年之后的御云而行洗刷父亲留下的遗憾,也第一次与她正面对视。当晚,昊天帝赏宴为他庆贺,她亦难得赏脸。席间昊天帝醉意朦胧地说了一嘴,“云卿若不是身上有疾,我这好皇妹倒是和你般配。”
  一句话,席面上静了刹那。无人知道,他是怎样经医鬼之手痊愈,只当他仍配着假肢,并非完人。他面上仍是那般若有若无的笑着,只是目光颤了颤,像被小小的虫咬在了瞳仁上。   德阳在对面轻轻向他举了举杯,无言,只是用阔袖遮着,仰头一饮而尽。
  迎娶她便是他所认准的路,是多年宿愿,不想却是今日这般,以交易的方式可悲地实现。
  【是她鼓励他,将她慢慢推远,
  如断锚之舟,无有归期。】
  酷暑里,秀天城的百姓难得有精力四处奔走,热议着这条大新闻:云家家主云紫英力排众长者劝诫,将以缥缈世家为聘,于明日御云降雨大典之上,迎娶德阳公主。据说丞相上官琪枫的罪状也得云紫英亲自斡旋,证明乃是诬告。天字玉玺所在仍旧是个谜,仿佛那夜声势浩大的铁骑不过是场捕风捉影的传说。
  这一日,秀天城内七阳塔下又一次聚了满满的看客,塔顶端坐的,是已着了大红嫁衣头戴凤冠的德阳公主,几个未去北颚山的老臣和上官琪枫垂坐下首,纤云馆给出的三个名额,远远坐在最末端,离着德阳最远的位置。每个座位上都罩了伞,以备雨起。
  琪雅拿了登塔令牌上来时才发现,另外两人竟都熟识。一个是骆轻殊,一个拒绝参加这场婚礼的云家唯一出现的人,云霓儿。
  “这几日我去找沐紫,大约怕我游说,她如何都不肯见我。”琪雅挨着骆轻殊坐下,一脸愁容,“哥哥也将自己关在书房,足不出户。难道事情真要如此下去?”
  “一个愿嫁一个愿娶,有什么不好吗?”他懒懒瞥几眼一旁脸色冰冷地望着琪枫的姑娘,侧脸对琪雅道,“倒是她,你要留意才好。”
  忽然间,天色暗了下来,大地投下重重阴翳。头顶黑云似翻涌浊浪,一瞬已山峦层叠遮天蔽日。最大的那片黑云上,一道大红身影笔直站立,袖间不断扬出水汽,云更浓,几乎将他淹没。
  刷一道深紫电光自云中劈下,黑云裂开,轰隆隆雷声自天边滚滚而来。
  端坐在高处的人,手在膝上不自觉用力抓紧。
  御云降雨比之当日的继承大典更要危险,或者云头那着喜服的人,只是一个疏忽,便在这电光里化作飞灰……雷声不断,似以大地为鼓电光为槌,咔嚓嚓震彻四野。塔下有人仰着脸欢跳起来,“落雨啦,真的落雨啦!”豆大雨点砸起一片欢腾,干渴大地开怀畅饮,然而就在那一刹,一点大红自高耸云端忽然坠下,遥遥的,落向视线之外的平原。
  座上人忽地站起,凤冠沉沉,金步摇在鬓边剧烈晃动,那波澜不兴的浅褐眸子忽地皱了,好像他当日那般,被小小的虫子咬在了瞳仁上。
  大雨中,哀叹熄灭了欢舞。
  最末端的座位里一个女子从伞下站出来大步向着德阳走去,汹汹气势带着恨意。上官琪枫起身,拦在了她和德阳之间,“云霓儿……”他低下声,“我欠你的,与公主无关……”
  云霓儿仰头看他,“呵”地冷笑了一声。她衣服已经湿透,黑发黏在腮边,手自袖中向外抽着什么,琪枫飞快捏住她的腕,“别逼我,当众对你动手。”
  她眉峰一挑,看向德阳,袖中拿出的,是一纸白扇,“哥哥说,若今日他不能亲自用这扇子挑起你的喜帕,便托我转交给你。”眼神瞥向琪枫时已是不屑的嘲讽,“我们云家的人,是喜欢一条路走到底。可还没有蠢到,要为一个无耻的骗子辱了自己的尊严。”哗地转身,发梢雨水飞扬,可明明,颊上的水渍是雨水所没有的温度。被捏疼的淤青的手腕缩进袖口,她扬脸,自众目睽睽中走下高塔。
  白纸扇轻轻展开,扇面上铺的是纤细彩云拼接的字句。
  “你既是我在意的女子,我又怎能要你逆着心意不得所爱?云家是你的,尽可予取予求。只是,不要再为他做如此傻事。如若他再次将你推向他人怀抱,不论因了什么,我都不会像如今这般手下留情。但这次,他确是输了,因为,你是我名正言顺问媒纳聘的妻。这是你所说的万千可能中,我最得意的结局。彩云锦书,话短情长。且珍重。”
  纤纤云朵自扇面上浮升而起,丝丝缕缕聚成一团,泊在她眼前,她伸手将那云小心托在掌心,浅褐色的瞳里重重坠下一颗泪来。
  年少时她倾慕琪枫的温雅,也曾渴望嫁入上官家,做他恬静无争的妻。到后来,局势变迁,一人握着国之重兵一人望见没顶之灾,他们之间谈得最多的,便是如何算计他人,唯有如此,才能争取更多资源于千钧一发之际有所应对。在琪枫面前,她不能是儿女情长的小女子,她要同他一样,舍身于风口浪尖,亦看他毫无怜惜将自己步成一局魅惑的棋,如她当年所说一般,做更狠绝的割舍。
  是她鼓励他,将她慢慢推远,如断锚之舟,无有归期。
  可云紫英不同,他细心替她将皇兄安插的眼线统统换掉,为治愈她满身寒气而以身犯险,他甚至可以抛下百年家业,只为成全她的骗局……并不是谁给了谁无上的好,便能换得一捧真心,只是这个人,早已不同。
  【在他预设的结局里,再怎样
  的不圆满,人也是有情的。】
  云家翻遍颚云,也不曾找到云紫英的遗体,有人说,必是被闪电劈中随风而散了。
  德阳公主当日接掌缥缈世家,将东部船厂交由上官琪枫全权打理。云家长者多有微词,碍着德阳手中天字军的威慑,并不敢公然反抗。
  十数日后,街巷茶馆里,关于德阳公主的段子又流行开,说书先生们惋惜道,云家与天家,本是一段良缘佳话,奈何人有情天无眼……在他预设的结局里,再怎样的不圆满,人也是有情的。
  “师父,是我看错了吗?我总以为,沐紫她是喜欢哥哥的,可那夜在屋顶窥着,我才发觉,她对云紫英,也是动了心的。”琪雅绞着袖子,眼睛有点红,“可是哥哥和她在筹谋些什么,非得要了云家不可。”
  “小脑袋瓜子,别想那么多。”骆轻殊又在打盹,“现在不是很好,你的哥哥既达了目的又不曾赔了夫人,还计较什么。”
  “可我觉着,他已失了她了……”叹了口气,忽而又揪住他衣襟问,“师父,若颚云真的遭遇大灾难,到了天崩地裂那一日,你还会像现在这样陪着琪雅吗?”
  他在石凳上翻了个身,手支着腮侧身朝向琪雅躺着,星目里苍凉之意乍起乍落,末了,只闲闲地说了一句,“上次的戏法儿还没演完,来,再好好演一次。”
  创作谈
  终于开始新的故事了,我大概比你们还期待。这一个小系列将讲述一个关于寻找故乡的故事(就算剧透你们也不会知道我在说神马的,挖鼻孔),以及寻乡路上这荒凉世事之中好多个女子和男子的故事(其实概括段意中心思想什么的一直是我强项,擦汗)。我尽量不后妈,不让诸多美颜也染了荒凉,就算染了最后也尽力洗洗干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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