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新闻记者来说，似乎是应该以“新”为着眼点去关注世界——采访新生活，学习新笔法，表达新思想，歌颂新人物……因此在我几十年采访生涯中，很少在古典文学上下功夫，对于旧体诗词更是门外汉。尽管也写过一些旧体诗人的访问记并引用过他们的诗词，但那多属于“例行公事”——只是向社会报道了诗人和诗作，而自己在感情上却未被打动，甚至有时都没有看懂！然而最近读了聂绀弩先生的旧体诗集《三草》(香港野草出版社出版)，却读懂了，感动了，被征服了！
　　聂绀弩先生和我要算老相识了。抗战时在重庆的某些场合时常遇到。六十年代前期，我和他及他的夫人周颖，同在全国政协文史资料委员会工作。半年前，我和他们夫妇又同在北京邮电医院住院，而且住在同一层楼上。而这部《三草》诗集，就是在我们分别出院之后，他们托年轻些的朋友从北京东南郊的“劲松”居民区，送到位于北京西北角的我家。住家的距离太远了！由于病和老，我们这辈人不要说跑路，恐怕连拿笔通信致一下问候都失去力气！然而这部在老朋友间传诵已久、但我始终未能谋面的旧体诗集，果真给我以绝大的安慰和欢欣！在我想象的视野中，聂先生的形象已经彻底更新——再不是病房吊针瓶下那个消瘦而寡言的老者，而仿佛回到那身处逆境但依然雄心不已的壮年时期！由于这番映照，也使我的思绪陡地活跃起来，忍不住要发几句外行的议论了。
　　我觉得聂先生的旧体诗，起码有三个特点。一是人生眼光旷达。古诗中目光旷达的名句并不少见，可是通过对现时生产、生活场景的描述以取得旷达效果的，恐怕就不多了。象在《三草》中的《北荒草》里，我们到处可见作者的这种目光。如《推磨》则“把坏心思磨粉碎，到新天地作环游”；《挑水》则“一担乾坤肩上下，双悬日月臂东西”；《清厕》则“高低深浅两双手，香臭稠稀一把瓢”；《拾穗》则“鞠躬金殿三呼起，仰首名山百拜朝”；《穿球鞋》则“老头能有年轻脚，天下当无不种田”；……这些佳句，冷眼里含热情，朴素中蕴工巧，是自尊对屈辱的战胜，是信念对暂时现象的覆盖。我这样说，自有另一番道理——这些诗产生于五十年代末期，其时作者和一大批文化界的“右派”正在寒冷的北大荒接受劳动改造——能在“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沉重劳动中，发现生活中的美好内蕴并把之上升为诗，这需要怎样的毅力和信念啊！
　　二是人物神情活跃。能把普通人的神情写活固然不易，把领袖的神情写得亲切动人势必更难。近年报章所发的讴歌领袖人物的旧体诗中，大多都是高屋建瓴地抽象歌颂一番，很少把他们也当成一些具体的人来做精细描划。在将近二百首的《三草》中是有五首是歌颂领袖人物的，这本身就很难得。而这五首诗中的总理、陈帅和贺帅又多具飞扬神采，这就更加难得。在挽陈帅的三首七律中，既有对其赫赫战功的细节描绘，如“谋画帐中虎皮椅，声威马上鬼头刀”；也有对其儒将风度的特写镜头，如“酒酣抓笔当枪弹，一弹洞穿膏药旗”；甚至还有其个人婚姻的轻松闲笔，如“春风暮雨周郎便，打打吹吹娶小乔”……有了这些具体的刻划之后，再发出“世间何物谓之癌，百战功高挽不回”的喟叹，就格外感人了。这三首七律的写作时间不在“领袖是人不是神”已经家喻户晓的今天，而是写在作者正被关在“四人帮”的监狱的困难环境中——“噩耗雷惊难掩耳，楚囚偷写吊诗来”！为此，我不得不第三次说：难得啊！
　　三是感情内涵深厚。在《三草》中，颇有几首是赠给老伴周颖的。古往今来，“赠内”(或者扩大为爱情诗)中的名句可谓不少，但真正具有社会意义的却不太多。而聂绀弩的“赠内”诗，如果稍加一点注解的话，我相信可以使每一个读者惊心动魄！原因是他本人及全家的经历具有着典型意义——在“文化革命”中，他一次和友人在外面吃饭，无意中说了几句对江青不够恭敬的话。不料这话被辗转传了上去，于是他忽然间从北京被抓走——关押在山西的一个监狱达七八年之久。这七八年间周颖如何打听消息和疏通关节的故事都不去说，只讲临近释放之日，周颖奔赴山西迎他出狱，聂绀弩此时写过三首七律《对镜》。小序中说：“出狱初，同周婆上理发馆，览镜大骇，不识镜中为谁。亦不识周婆何以未如叶生之妻，弃箕帚而遁也。仓卒成诗若干首，此其忆得者。”其中第一首是：
　　
　　“人有至忧心百结，身经百炼意舒平。
　　十年睽隔先生面，千里重逢异物惊。
　　最是风云龙虎日，不胜天地古今情。
　　手提肝胆轮血，互对宵窗望到明！”
　　
　　这诗应说是很动人的了。如果披露一下周颖胸中的隐情就更加动人！原来，在聂出狱前半年，聂、周的独女和女婿先后自杀！这里我稍微补叙几句：他们的女儿是一个歌舞剧院的舞蹈演员，女婿是该院的音乐创作人员。女婿是很有才情的，但因久无用武之地而苦恼。这一对中年夫妇已有一双儿女，相处一向还好。但后来不知怎的，两人因为感情问题相继自杀身亡。这一段家庭变故，周颖不仅在接聂出狱时瞒着，而且回到了北京仍然瞒着。要想瞒不是件容易事呀——当初翁婿很谈得来，女婿对老丈人的出狱也曾经四处奔走。如今老伴找女婿女儿不见，尚可编个瞎话找个借口，但为了防止外孙和外孙女见到外公，做外婆的周颖更煞费了苦心。长话短说，这秘密居然保存了好久，但终究还是泄露——聂从一位老朋友的无意谈话中终于知道了！聂绀弩在“惊闻海燕(女儿名)之变后又赠周婆”这个标题下面，又写了五十六个字，让我们的读者从中去挖掘、去体会那丰富的感情内涵吧！
　　
　　“愿君越老越年轻，路越崎妪越坦平。
　　膝下全虚空母爱，心中不痛岂人情？
　　方今世面多风雨，何止一家损罐瓶。
　　稀古妪翁相慰乐，非鳏未寡且偕行！”
　　
　　〔病床口述徐城北整理〕
　　锄草
　　
　　何处有苗无有草
　　每回锄草总伤苗
　　培苗常恨草相混
　　锄草又怜苗太娇
　　未见新苗高一尺
　　来锄杂草已三遭
　　停锄不觉手挥汗
　　物理难通心自焦
　　
　　拾穗同吴晃二首
　　(一)
　　
　　不用镰锄铲锹
　　无须掘割捆抬挑
　　一丘田有几遗穗
　　五合米需千折腰
　　俯仰雍容君逸少
　　屈伸艰拙仆曹交
　　才因拾得抬身起
　　忽见身边又一条
　　柬内
　　
　　龙江打水虎林樵
　　龙虎风云一担挑
　　邈矣双飞梁上燕
　　苍然一树雪中蕉
　　大风背草穿荒径
　　细雨推车上小桥
　　老始风流君莫笑
　　好诗端在夕阳锹
　　
　　球鞋
　　
　　不知吾足果何缘
　　一着球鞋便欲仙
　　山径羊肠平似砥
　　掌心鸡眼软如绵
　　老头能有年轻脚
　　天下当无不种田
　　得意还愁人未觉
　　频来故往在田边
　　——以上选自《北荒草》
　　萧军枉过
　　
　　剥啄惊回午梦魂
　　开门猛讶尔萧军
　　老朋友喜今朝见
　　大跃进来何处存
　　八月乡村五月矿
　　十年风雨百年人
　　千言万语从何说
　　先到街头饮一巡
　　
　　雪峰南寻洪杨遗迹四首(一)
　　
　　手提椽笔向山川
　　细检五图入简编
　　莫泽狐鸣惊大宝
　　鹑衣虎吼奋金田
　　风流人物何今古
　　水浒文章与后先
　　我欲随行携一帚
　　为君纸上拂尘烟
　　挽陈帅三首(一)
　　
　　浊浪淘沙百战鏖
　　进攻神速又迂包
　　江东子弟娴兵甲
　　天下英雄爱堑壕
　　谋画帐中虎皮椅
　　声威马上鬼头刀
　　春风暮雨周郎便
　　打打吹吹娶小乔
　　
　　挽贺帅
　　
　　洪都见峙弹痕墙
　　更访洪湖系马椿
　　叱咤风云天变色
　　荡平阶级地留创
　　是谁仇敌谁朋友
　　不死沙场死铁窗
　　安得菜刀千百把
　　迎头砍向噬人帮
　　赠周婆二首(二)
　　
　　探春千里情难表
　　万里迎春难表情
　　本问归期归未得
　　初闻喜讯喜还惊
　　桃花潭水深千尺
　　斜日晖光美一生
　　五十年今超蜜月
　　愿君越活越年轻
　　
　　挽贺帅
　　
　　洪都见峙弹痕墙
　　更访洪湖系马椿
　　叱咤风云天变色
　　荡平阶级地留创
　　是谁仇敌谁朋友
　　不死沙场死铁窗
　　安得菜刀千百把
　　迎头砍向噬人帮
　　关于武汉大桥八首(四)桥夜想起赤壁
　　
　　不是星稀是月明
　　南来乌鹊懔秋声
　　周郎火快船江画
　　孟德诗高柄槊横
　　使我红桥能赠古
　　不知赤壁怎鏖兵
　　江山自是今时美
　　夜夜东风吻水情
　　
　　端午怀屈子
　　
　　奇气胸中久郁盘
　　汨罗江水几时干
　　问天不怕回风恶
　　哀郢当因下里酸
　　杜若洲边无杜若
　　陶然亭上且陶然
　　思君不见今人老
　　骚卷长撑宇宙间
　　——以上选自《南山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