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文部分内容阅读
“我觉得摇滚乐在中国就是一场梦,它根本不应该出现在这里,没有未来。”2006年的纪录片《颓废东方》里,边远坐在地上说了这么一句话。
15年后,未来不请自来。2021年夏天,刚刚结束了全国巡演的边远暂时得闲,回归绿茵场。球赛过后,他换上了一件印有莫扎特像的橙色T恤。这每周一次的集体运动,是他为数不多面对众人的时刻,他其实不大享受和人群待在一起,連喝酒都习惯独酌。玩摇滚乐20多年,什么场面没见过,可舞台上的他依然有种格格不入的感觉,双手不知道该插哪个兜,这时候如果有个酒瓶子,手至少有处安放了。
15年前镜头里的边远可能想不到,他和Joyside乐队是怎样一步一步,走进这个未来的。
悲观之下诞生出的乐观
回到2003年秋天,第二届迷笛音乐节结束后,乐评人颜峻如此描述Joyside:“当他们奏出头两个和弦,人群就炸开了。主唱边远东倒西歪地抽疯并嚎叫,和所有真正的朋克乐主唱一样诚实而酷。他们成功地保持了朋克乐的精华、老派的激情、经典的和弦和音色、坦率而直接的台风。没什么比这更让人开心的了。”
那时候的Joyside已经成立两年,独立发表了两张Demo(录音样带),换过三任鼓手。世纪之交的京郊清河一带,因为租金便宜,吸引了大量摇滚乐手和艺术家入住,Joyside便是“清河朋克”中的活跃分子,主唱边远一身鲜艳,头发蓬乱、腰间别着玩具手枪的造型,所到之处都是一道风景。
从来到北京,到认识刘昊,并组建乐队,边远说他一直很幸运,想做音乐就做了,一天班都没上过,“我想要的一切都特别轻易得到了”。最大的难事不过是没有钱,但他相信,钱迟早会有,所以根本不当回事。他越是洒脱,就越有朋友喜欢他、帮衬他。迷笛音乐节一鸣惊人,乐队签约摩登天空,走上了一条坦途——出专辑、全国巡演、欧洲巡演。这已经是被反复叙述过的历史了。
历史终归过去,现在的边远就在我面前。当我向他复述2006年的“没有未来论”时,他笑笑说,“我这个人总胡说八道,不用太当真”。后来我才知道,时间标尺对他来说,要么是宇宙级的大,要么微不足道,活在当下才是真。
比如边远相信世界末日这回事,1999年的,2012年的,他曾经隐隐地有些期待,觉得既然没有见证这个世界是怎么诞生的,能赶上它毁灭,也是一代人的幸运。“宇宙毁灭的瞬间,其实也是它重生的瞬间,所以那会Joyside的好多东西都是倾向于那种狂欢”。在一个更宏大尺度的悲观之下诞生出的乐观,让人想起《悲剧的诞生》里,尼采所描绘的酒神精神:“酒神状态的迷狂,它对人生日常界线和规则的破坏,其间,包含着一种恍惚的成分,个人过去所经历的一切都淹没在其中了。”
心够大的。
从颓废、浪漫到唯美、静谧
边远,人如其名,生长自边远的新疆伊犁。在18岁到北京之前,他的少年时代浸润在新疆广袤的山川草原里,和父母驾车远游的见闻构成了家乡的记忆,这对他的影响是深刻的。边疆人好酒,在严苛自然环境里暖身壮胆的同时,还能通过自我麻醉在某种程度上更近一步融入天地里。
天地不仁,天地又有无穷浪漫,所有这一切,似乎冥冥中塑造了边远的观念——一方面他有着宏观尺度的悲观,另一方面他超脱了过去、现在、未来,超脱了你我他的羁绊,自行其是,陶醉在音乐里。
边远音乐创作的两条平行线索,正因此而来。
Joyside乐队的第一张专辑《Drunk Is Beautiful》(醉酒之美),第一耳听上去是标准的老式朋克摇滚,可跟上世纪70年代的英国朋克前辈比起来,边远根本没有愤怒、没有对抗性。他的笔下,大多是虚无主义的狂欢。当然,酒精是不可少的。刺猬乐队说边远是“泡在威士忌里的一枝玫瑰”,太贴切了。颓废、浪漫是他的标志,再头顶礼帽,身着花领白衬衫,活脱脱19世纪唯美主义诗人在当代的化身。
边远的状态不像是表演出来的,他自言口齿不灵巧,样貌也不出众,最爱一个人待着。Joyside几次巡演的纪录片里,他从来不是活跃的那一个,别人问他一句话,往往半天憋出几个字,就连2009年吉他手刘虹位提出退队,乐队成员酒后扭打成一团时,他也只是站在一旁。也难怪队友刘昊形容他是一条鱼,“特别自由自在,不在乎别人对他的影响,也不在乎他对别人的影响”。
2009年,吉他手离队,乐队宣告解散,这让边远感到意外:曾经从不怀疑做乐队是一辈子的事,怎么能说停就停了。不久以后,他开始了个人计划,买了一台MIDI键盘,自己用电脑做音乐。
离开了喧嚣的摇滚声场,边远的笔风变得不大一样,里面有宇宙、有情爱,却总透出孤独。2014年,他发行个人首张专辑《寂灭》。这张专辑和乐队解散带来的幻灭感多少有点关系,“我想表达一种跟现实没有太大关系,也没有太多的悲伤与喜悦的情绪,就是一些虚无飘渺的东西”。 边远的另一条音乐线索自此出现,并一发不可收拾。那时,我经常会在School酒吧看到他,独自一人抱着吉他坐在舞台上,按下电脑的播放键,自顾自唱着简单歌谣。除去个人创作,那几年他还与旧时队友范博组建浪乐队,以及和年轻钢琴家岳璇合作,以“The Far Side of the Moon”(月球另一面)之名发表过一张唯美、静谧的专辑。
很多老乐迷不理解,也无法接受,边远怎么不朋克了呢?不去触碰摇滚乐,其实是他有意为之。他想要探索内心不同的面向,那个喜欢独处、喜欢远古自然的浪漫自我,也该出来透透气了。也是从那时起,“摇滚乐”这曾经神圣的字眼,对边远而言越来越没有意义了。他开始听莫扎特,单纯地欣赏音律的和谐之美,凡刻意追求意义的事物,都让他有些不适。他说:“那些伟大的作曲家像是通灵的人、像魔法师,能把宇宙里特别和谐的声音变出来。”
依然迷人,依然不合时宜
台上台下、歌里歌外,边远有着难得的一致性,将人格诚实地展露出来。
豆瓣上曾经有个小组,名叫“21世纪仅存的凄美王子——边远”,崇拜也好,戏称也罢,不认识边远的人也许觉得他有种怪异的距离感。其实在生活里,他为人温暖、恳切,几乎没有什么负面能量。他一直保持简单的生活,“我睡得比较晚,有时候清晨四五点睡,下午两三点起床,缓缓神,然后又开始做歌。吃饭有时候自己做一点,到晚上就发呆、喝酒、听歌、看看书。”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边远常常搬家,还曾跑去秦皇岛海边独居了两三年,好像没有什么能够牵扯住他。
在2014年的纪录片《Other Side》里,一位老友这样说道:“邊远其实是代替我们以我们不可能实现的方式活着,所以大家就愿意把自己能给的东西都给他,让他一直不用想其他的问题。”
身边的人都爱他。
2019年,Joyside乐队在愚人节这天宣布重组,乐迷一时哗然,纷纷感叹青春回来了。复出首演现场,我在台下,被撞得浑身淤青,乐队唱了什么根本记不得,大家都醉了。
乐队的重组轰轰烈烈,边远在2019年的个人创作《光》相比之下低调了一些,在他心里,其实这是一张“光芒万丈”的专辑。《光》是他的第二张个人专辑,在《浮生如歌》里,他唱道:“时光匆匆啊 无情变你我/所有得意的失落的 幻灭的昨天/就随它们去啊/清醒又如何 沉醉又如何/任我醉醉醒醒 任我且痴且狂。”
从这时起,两条看似平行的音乐线索之间,产生了相互作用力。Joyside陆续发布的几首新歌,颓废不再,具有清醒向上的温度;而边远自己的歌,也多了跃动的节拍,让人嗅出几分摇滚气象。
随后不久,边远和乐队伙伴一同登上了综艺《乐队的夏天2》,热热闹闹一直冲进了总决赛。
热闹与喧嚣,已是一年前。如今站在球场边,我问边远,最想生活在哪个时代?他答春秋战国。说完他顿了顿,说“我觉得原始时代挺好的,一帮人猎杀一头猛犸象,那种感觉还挺爽”。如果站在球场边望去,你会看到边远顶着一头乱发,手长腿长跑起来“张牙舞爪”,还真有点绿茵野人的意思。边远又讲,他对未来也好奇,想被冰冻一千年,看看那时的世界。
边远还是那个边远,依然迷人,依然不合时宜。
边远
1977年生,歌手、幻想家。2001年,组建Joyside乐队并担任主唱,2009年乐队解散,开始进行个人创作。2014年发行个人首张专辑《寂灭》,代表作品有《星河小夜曲》《雨滴小姐》等。2019年,原班人马重组乐队,并于第二年登上《乐队的夏天2》舞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