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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早晨他到办公室茶水间的时候,里面已经有不少人了,都穿着白衬衣黑裤子,端着杯子靠着墙,偶尔往杯沿小心翼翼吹口气,仿佛茶水怎么也吹不凉。吹凉了他也舍不得喝,心想茶杯空了,他就得回到一米长的工位,那儿是他整个早晨奔忙的目的地。但工位真近在咫尺时他却恨不得离之千里。
他旁边站着一位长三角眼的同事,这时说起地铁六号线:“六号线如果修好了,潞城那边房价该起来了,你觉得怎么样?我也想去你家那边买套房。”
他住在北京东六环外的潞城,一个琵琶形状的小区。
他低头看杯中茶包,暗红水影动荡,日光灯影浮在水面,起伏摇动,仿佛小区内挤挤挨挨的楼群,其上零星洞开几扇橘黄色的窗。其余大部分窗户,都黑幽幽宛如牙齿脱落的口腔。六环外的边城,入住率始终不高。
他不愿看着三角眼说话——在他家乡,这种眼形意味着“招惹是非”。他盯着一个虚无的方向,答:“那真不错,我们可以同路上下班了。”
三角眼随即摆摆手,辅以微妙笑意,“我不去那边住,想去那边买房,主要是想把父母从老家接过来住,我在城里有房。”
他不会因为这低调的炫耀而尴尬,他又不是第一天进入职场,他早就懂得什么时候得让语气充满艳羡,“那真不错,那真不错。”
不同地段的房子造就他们的天壤之别,他知道,在北京你住在哪里,跟你的身份证件同样重要、同样说明问题。
茶水间的谈话进入死路,彼此相顾无言片刻。他捧着空茶杯回到工位。坐下之前,他习惯性瞥一眼右前方,见大办公室角落那间小玻璃房内,女经理满脸堆笑在通电话。从女经理斜倚办公桌的黑色套装裙的角度,他猜测这个电话还将持续几分钟。他还有时间打开网页,幸运的话,他会得知他的小区房价已经弹射式上涨。
自地铁六号线开始修建,这是他每天难得的乐趣。因为他和很多人一样坚信,六号线将改变很多事,而一切改变都从房价开始。
五年前,他在六环外看房。售楼小姐领他上到临时售楼处二楼楼顶,胳臂笔直,指向东方。他顺着胳臂看去,见几个均匀的方形大坑并排——他准备买的房子正在挖地基——形似天神的巨大墓穴。大坑之上尘土飞扬,天地混沌,一片不毛之地。
售楼小姐用呢喃耳语跟他描述,像巫婆念出诡秘咒语。他不幸中咒,一门心思相信这块不毛之地会疯狂成长,直到长出一条地铁线。小区开发商的卖点也在此:一条据说规划中的地铁线。
六号线仿佛一条笔直的藤蔓,在售楼大厅的沙盘上绷成直线,一头是房子,一头是他。他被六号线牵拽,进入沙盘上的美好家园。他让自己相信其中一个巨墓般的方坑会像拔节的竹笋见风成长,长到二十八层时他的房子便初具形貌。售楼小姐说,“那一天指日可待”。他还让自己相信几年后地铁潞城站将与小区大门比邻,这也是售楼小姐用神秘语气透露的“官方规划,暂未公开”。到那时,还是售楼小姐的说辞,六号线地铁就是“小区专属的时空隧道”,那么北京城内任何地点,都可一念之间直接到达。
同事的询问赋予他信心,以为刚刚过去的周末里,房价的强心剂已被悄悄注入,宛如春药的奇迹眨眼间便会发生。
不过如同这半年每个工作日那样,显示屏上的房价曲线只有些微上扬,像疲软的阳具,无论如何也不能高昂成骄傲的角度。
他关上网页,让Excel的绿色表格在屏幕上满铺。数不清的细方格,形似一间又一间规整的房屋。他用鼠标选中相邻几格,是选中一套三室两厅;他又选中更大的区域,这是四室三厅……半小时后,他的工作进度仍未有推进,他知道自己所需做的全部,不过是频繁移动鼠标并迅速点击——他基本就靠食指这个动作赚工资。这间办公室的职员对工作的信念坚定而统一:点击鼠标是全部工作,也是工作的全部意义。
更何况,在他无意识选中几个Excel表格的同时,意念中已经完成了数次房产置换。也不全是妄想,他知道大房子就该这样一步步换来,卖掉小房子,作为大房子的首付。
这样一想,他会庆幸当初买了现在的房子,虽然买下后两年才交房,虽然交房时他只有一点儿余钱做简单装修,但他也开始了东六环外、身为房主而不是房客的生活。毕竟之后发生的事让他常感到劫后余生。
每天早晨,他站在二十八层的窗前,视野可见零星几栋高层住宅,空阔得像站在世界之巅。六环路的高架桥此时看来,就像一个小蝴蝶结,道路顺势打上一个圈再打上一个圈,把半空中的人家都包裹其间。视野开阔时他常想起战争电影里睥睨天下的首领。
大部分时候,他其實也看不见那些“蝴蝶结”,北京的雾霾中他登高也不能望远。他能看见离小区最近的那座高架桥,任性盘绕成不规则的椭圆,形似琵琶,如果他能将延伸的高速公路想象成“琵琶”的长柄。小区的五座高楼正好位于“琵琶”弦上,正是五根细长手指错落着在拨弄音弦。
看久了,也会觉得脚底不踏实,高楼摇摇欲坠。他没有恐高症,只时常幻听,偶尔也疑心听见琵琶声,嘈嘈切切。他屏气凝神,关窗退后,琵琶声就消退了。耳边清爽无物,才发现原来不是幻听。
也许是六环路上的车流声,呼啦呼啦,轮胎由远而近,形成节奏,声响浮上二十八层,变轻了,也变清了,被他比拟成莫须有的琵琶,被不知章法的弹奏者拨动。偶尔也有别的声音,比如哪户邻居也许格外钟爱忧伤的乐曲,大提琴或弦乐四重奏,在周末下午时断时续地传来,轻淡、悠扬得近乎超现实。
离他们最近的六环路入口有几公里,从高处看来也并非遥不可及。他只是听说,但从没找到那个名为寿宁桥的公路入口——这名字听上去真像墓地。
二
每天下班后,他和女朋友莉莉从不同地方乘地铁回家,在八通线土桥站会合。他通常先到,莉莉晚二十分钟,之后再换乘公交。在土桥站附近他们顺便解决晚饭,沙县小吃和兰州拉面时常光顾。沙县小吃菜单特别长,面线、米饭与不同浇头,排列组合成几十种花样,够吃一个月。 他从没见她穿过这些,她近来的衣服他都没见过。大概是Hello Kitty时期的遗物。她有好些那时的遗物,并不全是廉价品,其实有些还相当不错,比如羊绒围巾和真皮高跟鞋,都是烟灰色,在衣柜内放在一处,宛如一副老成又昂贵的表情——他总感觉这副表情也将出现在十年后莉莉的脸上。但这些珍藏不适合她,就像她交往那个不愿交停车费的已婚男人不适合她一样,虽然那个男人送了她不少好东西,可能也包括这一身衣裙。
走去公交车站的路上,莉莉问,“你怎么不说话?”
“嗯?”他有点儿生气,但还不至于让她看出来。这是个好日子,北京刚刚开始飘飞春天的杨絮,风也和暖,如果不用为了应付她拼命找话题的话。
“我看你有点儿不对劲的样子,可能也不是今天,”她说,“是最近。”她看起来很不乐意,也许因为她始终没能让流苏顺服,一根流苏被风吹起,飞进他嘴里。
“呸。”他甩头弄掉让他痒得不行的杨絮和流苏,都是跟她一样轻飘飘让人捉摸不透的东西,说,“没事,你想多了。我就是在想,等六号线修好就好了。”
六号线建成的日子预计还有一年,但似乎已经建成了,在他们的生活里。反正他可以用“六号线修好之后就好了”这句话来让相处变得容易——他已经这么干很久了。只是这天没奏效,莉莉不似往常接着说起六号线或南锣鼓巷的甜品,她停住脚步,说:“你明明不喜欢我这样穿,是不是?”
“我……没有。”他也停下来,开始打量她,这就看穿她过于明显的挑衅。如果他承认自己是不喜欢,那么她会接着抱怨他“这也不喜欢那也不喜欢”,是一副被“所有人都得罪了”的苦相。他提醒自己不要上她的当。也许她酝酿已久的计划已经上了膛,只等他来扣动扳机。
“别以为我看不出来,你就是不喜欢我这么穿,哪怕你什么都不说,你小眼睛一眨我就知道了。”
他干脆不说话。他想到她昨天拎回来四个花花绿绿的纸袋,被她飞快塞进衣柜深处。她足够天真,把衣柜当作密室,将她Hello Kitty时期的过去,还有与他无关的未来,统统关在里面。
他昨夜没找到机会翻检她的衣柜,今天早晨也没有——有一段日子了,她的衣柜从不让他失望。他上班时像斤斤计较的主妇,在网上搜索她新添置的衣服鞋包,每当网页弹出令他困惑不已的高价位的时候,他都希望同样的心情是因为看见房价高启,而不是因为发现她为华而不实的身外之物又支出了多少。
三
小区大门左侧那家店铺历时两个月的装修,这几天终于撤下墨绿色的防护网。店面装潢风格仍是墨绿的,是新开张的链家地产门店。这让他感到短暂振奋,虽然在和莉莉经过这里时,他目不斜视。他不愿意让莉莉知道,他琢磨换房子这件事已经很久了。这种隐瞒有什么必要他没想清楚,可能只是赌气,可能他也想有自己的秘密。
莉莉对自己显然有很多美好设想,她说过几次,最大的梦想是住整面墙都是落地玻璃窗的高层酒店套间,有二十四小时专属管家时刻待命——他猜她要不就是看多了电视剧,要不就是仍怀念那套四环边的大开间公寓。而且明明他的房子也位于高层,只不过四壁白墙的一室一厅和一间从不做饭的小厨房内,没几件像样的家具,都像临时用品。
他在小城市一条传统老街上由一对本分的夫妻抚育长大。从小出门就是石板路,左邻右舍分别经营食品杂货和熟食甜品,“而且全都认识我,知道我最喜欢的口味。”他这样告诉莉莉,以为她会对传统甜品心生羡慕。但她随即说到梦想中的“落地玻璃窗”与“不锈钢打造的整体厨房”。他从那时开始怀疑,这其实都是她的小伎俩,她用他们对生活的迥异理解来让他知难而退,不再对她有奢望。
他目力余光依然钻进中介店面,瞥見两扇玻璃门内,几身黑西服围着居中的简易办公桌正分食廉价外卖——六环外,外卖稀少,口味恶劣。
房产中介的入驻是信号,证明他每天关注的房价曲线将有欣喜的走势,就像他此刻不经意改变的眼神的方向,很是昂扬。
上楼的时候,电梯在二十七层停了一次,反应迟钝的电梯门外并没有人在等待乘坐,只有电梯间的声控灯闪一下又灭掉,如照相机迅速曝出刹那闪光,在他眼底留下些凌乱的光斑。
莉莉按住关门键,在电梯门闭合的机械声中,他听见了音乐,跟眼底光斑不同,这乐声不是幻觉,他确信,尽管只是一瞬。
他问莉莉,你听见了么?问过才发现莉莉一直戴着耳机,难怪他们一路无话。
到二十八层,走出电梯的同时,莉莉摘下耳机,“你刚说什么?”
“没什么。没说什么。”他保持着微笑。
和小区内很多房子一样,人们买下来,等待六号线修成,房价上涨,再卖出。二十七层没有住户,他知道。有一阵莉莉为减肥,每天晚上在客厅跳绳,要跳够一千下,她不在意复合木地板和桌椅都在她的跳跃中颤动。他一度担心二十七层住户打上门抗议,毕竟如果有人在二十九层跳绳,他一定无法忍受。然而二十七层没有任何生物被惊扰,他没有等来抗议的拳头。
于是他观察过一段时间二十七层的窗。他从未见灯光在从地面看去只火柴盒大小的窗口点亮。他也不再担心女朋友在家跳绳的动静会引发复杂的邻里纠纷。不过莉莉的晚间跳绳计划很快中断,因为几天后她并未感受到明显的减肥效果。她想走捷径——不吃晚餐。他犹豫再三终究没提她偷偷储藏的巧克力与小蛋糕。他们在土桥地铁站附近的晚餐约会因此被她取消。“要避免盯着你进食被激发出不必要的食欲。”莉莉说,她还提议他们应该分别坐公交车回家。他认为她说得有道理,只是“是不是还有别的办法”,他提出更好的方案——他到土桥站之后先吃饭,并尽力在莉莉到达之前结束进餐。莉莉斟酌之后也认可他的方案,确实对双方而言都更完美。只是施行几日后,莉莉率先放弃,因为“食欲仍然蓬勃不可遏制”。两人之中,她总是先放弃的那一个。
“你在听什么?”走进家门的时候,他又问莉莉。
“没什么,没听什么。”莉莉弯腰,蹲下换鞋,挡在狭窄的门厅,如一只巨大的爬行动物堵住他的去路。 灯没开,黑暗中他进退两难。他看着客厅两扇推拉窗,没装窗帘,深灰色夜空似乎近在眼前。这时他又听见那声音。莉莉迟迟没起身,他倚上门边电表箱。金属箱体让他耳郭冰凉,但不妨碍他听见更冰凉的乐曲,朦胧又断续,犹如天外飘荡的星辰。不过比电梯中听得清晰。电表箱背后是通风管道,也许声音在其中还能震荡扩张。他觉得这旋律很熟悉,只是暂时想不出是哪首乐曲。
他斜靠电表箱的样子一定让莉莉误解了。她起身回头,说,“你看上去很累,我早上就说了,你最近不对劲。”
他也蹲下换鞋,慢条斯理解鞋带,其实旧皮鞋早就松脱了,走路偶尔还会自行掉下。这无关紧要的动作能让他暂且不必回应莉莉,为此他还毫无必要地用手拂拭鞋面,直到鞋面一尘不染。
他猜测乐曲来自楼下,二十七层,最多二十六层。也许楼下住户经常不在家,偶尔回来,有听着音乐清扫房间的习惯。也许是位跟他同样谨慎的邻居,懂得让音量大小不扰四邻。
他对莉莉承认,确实有些累。不过他的累和莉莉说的累,根本是两回事。
莉莉忽然笑一声。
他坦承被她说中,她大概倍觉得意。
“我才累呢,”莉莉说,这倒在他意料外,“每天四个小时在路上,我在想……”
他生怕她说出后面的话,下意识脱口而出,“在想,等六号线修好之后,就好了。”
莉莉已经躺上布面双人沙发,像一只大熊猫挤上小船让小船摇晃。她闭上眼睛,慢慢摇头,说:“不是,我在想,要不我该去公司那边住,海淀,找个房子,合租的单间,这样我至少每天省下四个小时,一天只有六个四小时,我相当于少了六分之一寿命。”
莉莉在海淀一家新创业的互联网公司做小白领,日常工作基本依赖微信群。工作群里时常出现的早安问候语是,“懒人们,这破公司怕是下午就倒闭了吧。”连创始人都这么说,仿佛他们很期待公司倒闭。这是创始人创业的第四家公司,对公司倒闭的事可能习以为常。可惜很多个下午过去了,公司依然健在,近期又意外收获一笔数额尴尬的投资——不足以起死回生,但能勉强支撑几个月。据说80后的公司创始人在投资人面前极力宣扬这样的理念:公司始终怀抱对人类进步的责任,而不是赚钱。不想赚钱的声明,俘获了只想赚钱的投资人的芳心。“在创业领域你就得这样口是心非,不能干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的傻事,那只会竹篮打水一场空。”莉莉作出解释,他觉得很多事都是如此。
所以在他看来,莉莉的工作朝不保夕,她完全没必要为此大动干戈搬家。或许她是在向他作出什么暗示,以免她迟早甩手离去的时候他承受不起。
“我们再想想,还有些现实问题,你要单租房子么?”他此时的表现,得益于工作几年耳濡目染的办公室政治,比如遇事不乱,至少看起来是这样。他刚刚就差点儿脱口而出那个计划:只要房价涨上去,他能以期待的价格卖掉眼下的小房子,他就能在靠近市区的地段买一套新房,或者在别的什么地段买一套两居室。无论怎样,都能让他——或者还有莉莉,如果那时她还在——离开这里。
“我还没想好,没准儿你说得对,我再想想,我只是觉得累。”莉莉呢喃着。不久之后他发现她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睡着了。
他来到窗前,外面的世界像科幻电影里外星人即将入侵的瞬间,显出不寻常的宁静,因为要提醒观众灾祸正在降临。
他开窗,抽了一支烟。高层住宅的窗户只能打开一道狭窄的缝隙,很像女人们欲迎还拒的姿态。他看见楼下小小一团绿色灯火,知道是链家地产店面。他想如果要避开莉莉与房产中介联系,最好趁现在下楼去找他们,给他们留一个电话。
他也是这么干的。关门的同时,他有一些破釜沉舟的感觉,他想那就这样开始吧。
他刻意让电梯在二十七层停了一次,为确认乐曲出自二十七层、自家楼下,为此他摁住电梯开门键,以便凝神细听。他听见管道中空气咕咕作响、女人瓮声瓮气说话,听见“砰砰啪啪”像石子落在桌面的声音,不过他很快明白那其实是麻将牌被狠狠砸上牌桌。
他还想停留片刻,多听一阵这些细微的不易察觉的人间的声音。但他也知道自己不能耽误太久,他不想莉莉醒来然后发现他独自下楼,而出门时间是夜间十点。不过,他也没那么确信,莉莉就一定会介意他在深夜偷偷出门的举动。
小区内的道路空无一人。他仰头寻找二十七层的窗,看见昏黄的灯光。窗帘紧闭,其上依稀像摇曳着烛火,淡淡的皮影戏于扑克牌大小的窗帘上往复晃动。他看见自家没有窗帘的窗户有同样昏暗的灯光溢出。
手机的电筒功能帮助他走出小区,在链家地产的玻璃门外他作出敲门的手势,但没让指关节真的碰上玻璃。
门内两位年轻人昏昏欲睡,一脸困惑迎接他夜半来访。他打定主意不久留,得开门见山说明来意。
他作为房源一项被电脑和网络记录。“你们觉得什么时候卖掉最合适?就是价格会比较好?”他问。
对方刚刚记下他的联系方式,正在电脑上搜索户型图,操作很不熟练。其中一位年轻人埋首时,稀疏的头发在白炽灯下泛着油腻的光。
另一位年轻人回答他,“什么时候都合适。”
也许他们刚刚在房产中介之路上起步,他想,并且开始为自己的冲动行为后悔,担心这会让他们以为他着急抛售,然后压价。
不,他不着急,他只是不想让莉莉知道。
但如果莉莉真的离开他,那他为什么换房呢?他更应该待价而沽不是吗?他困扰于这些事,有一段时间了,不过他困在这个小区,也有一段时间了。似乎也不仅仅是价格问题,他只是太想离开这里了。
“不早了,我白天没时间来,有消息你们电话通知我。”他没等埋首于屏幕的年轻人抬头,就直接说。说完他感到这话听来其实不太体面。
两位年轻人立刻站起,半张着的唇形,跟他刚才在这里现身时一样。他们以充满职业感的殷勤目光,护送他走出仿佛并不存在的崭新玻璃门。
回家的一路他走得很慢,也没打开手机手电筒,也许他已經适应了郊区的夜色,不过仓促间在小区的绿化带他有片刻迷失,那瞬间他感到这段路其实是对他生活的模拟,往前一步暗沉沉,往后一步也是。 他在绿化带间的曲折小径徘徊,像神经错乱的病人一度进退两难。他仰头,以脖颈为中心转动视线,楼群这样看去就更高了,三百六十度将他环绕。他想精神病院也该这样设计,有高耸的院墙和深陷高墙的病患。
眼前连绵的万年青上垂挂着暗黄色纸片,随夜风摇摆,像很多小手掌在召唤着他。他走近前去,突然看清,原来是绿叶上披挂着十多枚粗糙的纸钱。他感到惊讶。随即后退几步,转身就跑。
当晚他在卧室的铁架床上独自失眠。
莉莉睡在沙发上,保持了白天的妆容。他关灯前细看过她的五官,都是那种狭窄修长的。眉毛修剪过度,嘴唇也细长,睡梦中两唇抿成一条直线——在他的家乡,这种眉唇都被看作不忠诚的面相。他照例去察看了衣柜,没发现她有新增收藏。莉莉熟睡的样子比白天更令他怜惜,他想如果她就此沉睡不起,那倒是一个童话结局。
四
第二天早晨他和莉莉一起乘地铁上班,他还不知道这就是最后一次了。他让莉莉扶好地铁车厢拉环。她的手一直插在他的西服口袋里,不时把他的西服口袋拽出老远。莉莉个子不高,要伸直胳臂才能握住拉环,因此她很讨厌扯着体操吊环一样的“圈圈”,她管那些东西叫“圈圈”。
他上班在北京东三环,莉莉在海淀,这意味着他比莉莉提前十多站下车。他在站台目送列车笨重地再次启动,忽然看见车厢内莉莉的胳臂从“圈圈”上放下来了。因为一直伸直胳臂是多么费力!她一定是这样想的,她喜欢冒险但省力的东西。她低头专注地盯着手心,列车突然加速的一刹那,他看见她手心有一团明亮的圆形的光。
他走上地铁扶梯时恍然大悟,那圆形亮光出自一面小圆镜,她提包里总有一块那样的小圆镜。他开始想,她照镜子是因为她很快就会与某人见面,而她不愿对方见识她漫长地铁旅行后的凌乱碎发。也许就在之后某一站,她提前下车,而对方就等在车站内某张不锈钢长椅上。她出现时的容貌经过了自我审核,小圆镜中纹丝不乱的刘海与睫毛会让她显得振奋,两眼潮红,就像很久以前他和莉莉刚约會时那样。他还想她们这种姑娘都这么干,骑驴找马,在微信里将有所指望的潜在男友加以特别标注。
链家地产的年轻人比他预料中要勤勉负责,他到办公室没多久就接到电话,当时他还没顾上打开每天更新房价曲线的网页。他不确定打来电话的是否是头发稀疏油腻的那位,听声音有点儿像。他告知对方一些基本信息,还有特殊要求,主要是“考虑六号线不久就会通车的因素,希望价格有相应的上浮”。
“肯定包您满意,我们会卖个好价格。”对方说。
接电话的过程中,他都时刻留意着玻璃隔间内的女经理,以免被她发现他工作时间接打私人电话落下口实。这天她身穿紧身的天蓝色套裙,让她像一只没有生命的玩偶,纹丝不动。不知道她会住在哪里?他想。不过他顾不上三角眼同事的眼光了,他知道三角眼已经盯着他看了很长时间了。
“那是当然,您没发现大半年来,我们这个小区的房价已经涨上去了么?我们给您的报价已经高于平均价了,只要您不介意多等等,不是吗?好饭不怕晚。”电话那边说。
他犹豫时看见电脑屏幕闪动,从不在工作时间与他联系的莉莉,在QQ上发来闪屏震动。“昨天大半夜你下楼做什么去了!”感叹号是巨大的表情图案,大红色,像交通标志的危险警告触目惊心。
他把手机夹上肩胛骨,打字回复莉莉,“什么也没干。”
莉莉迟迟没有回音,任他十指都悬停在键盘上方等待,仿佛在弹奏某种乐器。刹那间昨晚的琵琶曲犹在耳边,只是被中介的声音打断,“您看能接受这个报价么?”对方给出的数字比他最好的设想要稍微少一些,因为他忽略了二手房成交的税金。
“不要等!”他压低声音说,他为什么要等莉莉回复?所以,“马上就卖。”
同时他在键盘上飞快打下一行字,发送给莉莉:“你为什么要搬家?不要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
莉莉竟也飞速发来信息,“不要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
他想她肯定是直接复制粘贴的,她做什么事都想着要省力。
他决定不再回复她。下午她又发来信息,让他今天不要在土桥地铁站等她了。他看过之后关上对话窗口,继续在网上看楼盘的户型图。每张户型图都小巧可爱,家具家电一应俱全,仿佛真有小人国的居民甜蜜生活其间。这件事做起来令他兴致勃勃。
临近下班时,莉莉的信息说,“同事聚会,推脱不掉”。于是他点开了莉莉公司附近的小区售楼广告,想到也许可以把新房钥匙甩在莉莉面前,恶狠狠说,你不是就想住得近一点吗?
土桥站那家沙县小吃菜单上的几十种花样,他全都吃过了。这天傍晚,他仰头盯着看贴在墙上的菜单,看了很久,他觉得菜单也会欺负人,为什么让他再也没有新的选择?不过,他凭什么只能吃沙县小吃呢?他凭什么要回复她的信息呢?没有事情是非做不可的。她可以跟同事聚会,他同样应该找人喝酒、买醉,反正他很快就有一大笔卖房款项进账,他其实不需要过得太节俭。
他这一天才发现,在六环外,想找人喝酒是一个多么不合时宜的念头。他路过了几家郊区小餐馆,生意看起来也火爆,郊区居民挤满店堂,有顾客坐在店外,围绕着花花绿绿的塑料桌。这里大部分男人都会在酒酣耳热后赤膊敞肚;大部分女人都会挑剔凉拌菜里的生菜其实只要两块钱一斤,为什么不多放几片?他不能穿着白衬衣笔挺着一个人走进去要酒喝,那就像个真正的失败者了。
进城的话,他也许还能找到几个大学同学,有几年没联系,但他相信他们还是会随叫随到。但他并不想再去坐一遍地铁进城了。万一喝完酒之后地铁公交停运,他还得花一大笔钱打车回来。
他想着这些在小区门口徘徊,看见链家地产店面的玻璃门已经关闭,几位年轻中介在内狼吞虎咽地吃着手中的盒饭。他加快脚步躲开他们的视线,去到小区门口的小卖部买了一瓶一斤装牛栏山。
他没想过把整瓶都喝完,买一斤装是因为算下来比小瓶合算。他更没想过莉莉会整夜不归,这让他更有理由在宿醉之后的清晨万念俱灰。他醒来第一眼就看见,酒剩下大半瓶,透明的玻璃酒瓶在白天看上去格外廉价。 中介打电话说一小时后就有客户上门看房时,他仍躺在沙发上恶心。他已经打过几次莉莉的电话,得到的是“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的回音。他想发短信,但手机打字输入也变得困难,字母在眼前跳动,在备选框内他怎么也找不到想要输入的那个汉字。他握着手机,放弃了打字发信息的念头,直到电话铃声响起,他都沉沦在挥之不去的沮丧里。
“如果您觉得不合适,我们再安排时间,不过我们想的是,时间就是金钱嘛,万一是个不错的买主呢?”中介在电话中说。
没有不合适。他想,唯一不合适的,只是他为什么还待在这套房子里?房子里到处都是莉莉的东西,甚至他看不见的地方也是。衣柜深处都藏着她那些莫名其妙不知道从哪里来的东西,下水管道里还纠缠着她的头发。
“很合适,现在就安排!”他提高嗓音喊着,把五脏六腑都要喊出来。结束通话后他感到精疲力尽,大概这声喊把他最后的力气也一并耗光了。他躺着静静地看向屋内昨夜滥饮的残局,廉价的酒瓶在桌上显得孤单,而满地花生壳又过于热闹。他似乎从一个漫长的梦里醒来,梦里有莉莉,醒来才发现一切都已变样,连同样的房子也变得格外陌生。
“没装修,环境也差。”来看房的是位中年男人,在一室一厅内走路的样子像走在国宾馆,中年男人在每间房包括卫生间都看了好几圈,他还用指甲掐着推拉窗的铝合金窗框,似乎窗框是一块待检猪肉。他不明白这是否是看房必要的程序。他勉强起身,站在花生壳上,怀疑自己随时都会倒地。
中介在中年男人每句话后面接着说“但是”,“不是新房”,“但是价位合理”,“没有精装修和家具”,“但是一张白纸更好从头开始”。
看房的整个过程中,他表现得像一团板结在这间屋子里的陈年糨糊。他头疼得很想把自己的脑袋敲开,看看里面到底有没有合适的说辞,可以让他给自己的房子美言几句。
他们离开的时候他不记得自己是否说过“再见”,或者说“再联络”这种话。他又躺了很久,回顾看房过程中每個细节,越回顾越觉得中年男人貌似很不满意,不过这只是第一个,往后他会注意的。
他洗了澡,这让他清醒了不少,不过清醒也会让人沮丧,因为他终于想起来,他今天没能赶上打卡,同时也没请假。
其实事情进展比他预想的更顺利。对方表现得很挑剔,中介解释说只不过是讨价还价的常用策略。又说中年男人“看过几套房,还是觉得你的房子不错,是,当时是觉得一般吧,后来我们给他做工作,反正肯定你这套最好,拥有全小区的最高性价比。”
他想这可能意味着他的报价最低。不管怎样,对方全款支付,对价格没有争议,还额外赞许他年轻有为。
莉莉彻夜不归的第二天中午,给他发来信息。她作出一些看上去很合理的解释,“同事聚餐,太晚了,打车两百多块,舍不得,就跟同事一块儿住了,当然是女的。”至于为什么上午手机关机,自然是手机没电、宿醉没醒。
他假装认可她的解释,没追问她为什么没提前告知。他决定此后要更频繁地查看她的衣柜。他也是这样做的。但结果出乎意料,衣柜里再也没有添置新的收藏,反而在不断减少。莉莉每天都带着两套衣服去上班,“也许晚上又回不来了。”她从没把它们带回来。她轻描淡写地收拾要带走的衣服,每晚都把它们放在床上,带着陶醉与不确定的复杂神情,凝视它们搭配在一起的效果。
他沉默着看她做这些,打定主意卖房的事也不必告诉她。他觉得自己根本就等不到告诉她这个喜讯那天,因为她会提前搬走,在喜悦降临前,一点点从他身边抽离。
他开始看房,陆续看过几套。他模仿那位挑剔的中年男人,把小手包夹在腋下,进屋时不脱鞋,尽力走出外八字步。那位中年男人的外八字步,让他觉出这野蛮的步态,可以传达出一种“老子很爽”的意思。
他确实很爽,因为他喜欢看房的过程。多数都安排在周末。中介的小电瓶车车把上插着墨绿色的三角形旗帜,他坐在后座,头戴中介为他准备的安全头盔。头盔上有链家地产的标志,颜色也是墨绿的,是“公司的标志色”,中介解释。他对墨绿色的头盔很不满,第二次中介就给他换了一顶粉红色头盔。
除去头盔的部分,其余他都认为这是一名不错的中介,一直陪着他,殷勤至极。他从未被这样认真对待、仔细照顾。他的一颦一笑都让中介以为意味深长,中介会据此作出他是满意或不满意的猜测,并因此决定要不要询问他是否需要来瓶水解渴,是否需要慰问他辛劳的看房历程。
不过几次之后,中介也逐渐变了脸色,时常微妙地抿起嘴角,发出不耐烦的喉音,也不再替他系上头盔的纽扣。在他质疑报价的时候,中介会诚恳地替他解释,“主要是没那么多钱”。他从中听出蔑视的情绪。他想中介可能担心他会做一名只看不出手的看房客。
天气逐渐热起来,小电瓶车上的时间显得漫长而难熬,他们就改坐地铁去看房。中介在地铁内一言不发。他理解这也是中介的一种策略。何况他手上的资金,确实不足以维持这些年轻人的长久热情。
第一个去看房的周末,他跟莉莉说是去加班,顺便埋怨了一番不近人情的女经理。莉莉似乎对他的话毫不怀疑,甚至有两次,她在他出门前都说,“辛苦了”。他从中听出似曾相识的东西,那是莉莉解释为何彻夜不归时,他应答她谎言的语气。往后的周末他再也不说去加班了,不过莉莉也没有问过他,似乎他周末如果留在家里才是不正常的事情。
他开始想象他出门之后,莉莉会紧随其后赶赴她的约会,从她所剩不多的衣物里勉为其难挑出一套,把自己装扮得像圣诞节的礼物,送到那个人眼前。也许她根本就不需要挑选衣服,那个人为莉莉安排的住房里,已经塞满了昂贵的时装。莉莉值得那个人花钱。莉莉也自有她的方式来回报对方。这样想来他发现自己是这些事情里的旁人,操着完全多余的心。他应该专注于自己的生活,以他自己的方式。
五
买房卖房手续的烦琐程度超出他的预期,尽管他在银行工作的一部分就是,专业对付各种烦琐的手续。他也许把一生的签字或盖章都在这一个星期内完成了。 “那是顺利的情况,”中介说,“有时候要搞好几个月。”
他的情况也不是那么顺利。中年男人付过两万定金,因为各种缘故全款要过一段时间才能支付,而他还需要一笔贷款,因为是第二次贷款,他得在银行做一些疏通工作,这也不那么容易。
他要买的房子也已经交过定金,再加一部分首付,因为他还没有收到卖房款的缘故,他动用了这几年的存款。这其实不太合理,他去找中介质疑。中介掏心掏肺诚恳表示,“这套房子看中的人很多,先交一部分,不要被别人抢走。”他认为这个建议也正常,无异议。他也不想错失这个机会。中介的头发这段时间眼见得更加稀疏,这让他觉得自己不好再为难他了。而且中介对他的态度在他签下预购房合同之后又有新的转变。他熟悉这最新的态度,因为他们银行的柜员每天都会带上一模一样的公事公办的表情。
他看中的房子在东四环,比他希望中的要小一点儿,但是周边有华堂商场和交通繁忙的地铁线,小区门前甚至有一排日式居酒屋。他跟着莉莉看过几集日剧,如今才意識到自己对居酒屋这种可以一个人名正言顺喝酒的场所有多向往。他怀疑是那几间居酒屋让他对这套房子格外倾心,而不是离他公司步行可达的便捷。
他会为此背负一大笔贷款,既然如此,他得轻描淡写地向中介展示自己的职业优越,“银行内部员工,也就这点方便,比较顺利。”他的语气听起来是无可奈何的,仿佛“这点方便”令他很不情愿。
中介摸着自己稀疏的头发,以真正无可奈何的语气说,“真是羡慕你,这么年轻就能在东四环买房。”
他已不年轻,因为他老成到足够听出中介落寞的弦外之音。他知道此时最得体的方式是,关心眼前年轻人的住房问题。不过不用问,他也能揣摩出大概。北京有大把比他小十来岁的年轻人,跟眼前的中介一样,错过了房价起飞前的平缓地带,往后就失去了助跑的轨道,再也飞不起来了。
中介的回答跟他的预想如出一辙,“住公司给我们合租的宿舍,四人住一间,一套三居室住十来个人,抢厕所全凭脸皮厚,”年轻人笑着说,“这还算好的,至少公司管住。”
“地产行业挣得多。”他带着难得拥有的优越感表示慰问,他刚刚默算出中介从他这两笔交易中可以挣到多少钱。
“是,还行,有交易才提成,我们公司有的中介半年没做成交易,那就什么也没有。”
他夸赞中介年轻有为,短短两个月时间完成了两笔交易。他也感叹,“生活不易”,不过他此时的感叹是有新房带来的希望做底色的。他本来还想回顾一番自己刚毕业那几年,像过来人那样说一些“年轻人要多吃点苦”之类的话。但是中介随即说道,“和同事住一起也有好处的,年轻人好玩。”他就没再继续生活不易的话题。
链家地产正要结束当天的营业,年轻人已经开始预订盒饭。他回了趟家,把剩下的大半瓶牛栏山拿到店里,高举起来,提议,“既然你们都不愿意回宿舍,不如我们喝了它。”他赢得了掌声。
他们把一次性塑料杯碰在一起,每个人都喜气洋洋祝贺他即将乔迁新居。这场战役中他们始终并肩,拥有战友般的情谊。塑料杯的碰撞软弱又无力,他依然感受到了热血与热情。他们全程陪他干了一件大事。他是可以做大事的人。他还想起很快就不用坐漫长的地铁和莉莉去上班了,不过,他已经很久没跟莉莉一起坐过地铁了。
他们那晚还说到了六号线,中介说,“阿弥陀佛,没有六号线,这里就不会有房产买卖。”那么他自己就不会有工作。他听来感到他们有难得的共同之处,于是举杯同祝,六号线早日落成。
人狂是非多。这句话在第二天女经理通知他去谈一谈的时候,闪过他的脑海。他记得这是自己本分的父母常说的。他与中介年轻人的畅饮之后,又毫无悬念经历了一次宿醉。他因此在当月第四度缺勤打卡,两次因为看房、两次因为宿醉。
在女经理口中,“谁都有理由,谁都有事情,但是公司有四个无故缺勤就开除的规定。”她的声音慈祥得如同他的母亲,语气冷淡得如同他的父亲。他奇异地在女经理身上发现如此矛盾的特质。
他除了认错之外,别无他法。他向来不是公司表现最好的员工,无意于与上司长久赔笑,博取积极上进的好印象。他的工作仿佛是一个虚假的玩笑,他装作严肃地把这个玩笑进行下去,如此他才能拿到薪水。
女经理并不认可他故作诚恳的认错,手中电话已经拨下按钮,如她之前所述,是要给他警告,再加扣发三个月奖金。
他不在乎警告,他每天的生活基本就是被各种力量警告。他在乎奖金,只拿基本工资的处理结果,会让他在买房卖房的关键时期格外捉襟见肘。他的贷款还在办理中,这也得仰仗女经理的鼻息。
他事后对自己的冲动格外后悔,不应该激烈地辩解他并非无故旷工,只不过是忘掉了请假。
“忘掉请假?你会忘掉吃饭睡觉吗?”女经理在此时展现出女性特有的诡辩才华。而他竟然愚蠢到与她争论“请假与吃饭睡觉有本质区别”。无论争论什么,争论本身就是错误了。他积累的工作经验此时统统被他抛到东六环外。
他忘记自己如何为奖金辩护了。他知道自己的口才根本不是那种让乾坤扭转的类型。他得到的结果是扣发六个月奖金,以及一次违纪警告。
他气呼呼地夺门而出,女经理在他身后悠悠说着,“本来是可以开除的。”
他心想,那我还得三呼万岁千恩万谢吗?同时他才恍然大悟女经理的办公室是玻璃围起来的,这时大办公室内的同事目瞪口呆向他行集体注目礼,他们都看见刚刚发生了什么。他鼓足勇气去回应众人的目光,他知道这个时候闪躲并不是明智的对策。同事们也知道这一点,他们纷纷低头,虔诚地专注于电脑屏幕散发的那一小团光明。
中午他没有去吃饭,因为他得在工位上盘算如何度过没有奖金的半年。他首先想到这件事依然要对莉莉保密,尽管他有几天没有见过她了。他们还保持着联络,莉莉说她借宿过的那位女同事的房内有一间次卧,合理的租金价位连他都觉得十分诱人,她在打算租下那间次卧,但“这并不意味着什么”。他回复说,“通州区和海淀区的异地恋还能接受,再远的话我可能需要考虑考虑。”她发来古怪的大笑表情,像古时候的嫔妃捂着嘴,笑得心机深重。 其实莉莉自己的保密工作做得相当粗心,他甚至怀疑这是她故意露出马脚,以便让他知道她有了更好的选择。她确实没必要在他身上打发所剩不多的青春。他已经坦然接受这样的结果,或许也是因为一段时期那么多焦头烂额的事情让他顾不上她。她才会回家的日子越来越少,仿佛他们已经分手,仿佛这是他们无须明确就心照不宣的既成事实。
那位有意在他们小区买房的三角眼同事,这时把手从身后搭上他的肩,在他刚刚跟女经理争执之后,这动作轻微缓解了他内心的寒意。
“我说,你干吗呢?”三角眼作出恨铁不成钢的表情,两只眼睛的三角形于是更明显了。这种眼形是“招惹是非”的面相,也许他最好还是多加小心。
于是他摇头。也确实无言以对。
“就是打工挣钱而已,计较什么!”对方总结得精准到位,他暗自叹服,看来他还需要更多岁月来把自己变成喜怒不形于色的中年人。
随后,对方带着明显转移话题的用意,避而不谈尴尬的办公室氣氛,女经理在午饭前极为招摇地招呼几名同事去吃饭,在路过他的工位的时候,对他视而不见。
三角眼问:“你那个小区,房价怎么样?”
他终于可以说说这件大事。十分果断的两次出手、极为成功的置换,虽然手续还在办理中,但最重要的环节业已完成。他略带夸张地描述了新房的格局,将两室一厅描述为三室两厅。
三角眼听后如释重负,叹息说,“那就好,那就好,我听说你们小区,好像有点儿诡异,你既然卖了,那就好,我是不打算去你们小区了。”
这是他闻所未闻的新情况。“什么诡异?”
对方一脸困惑,只说也不是很清楚,就是挺灵异的,说是半夜有特别的声响,花园里经常有纸钱。
六
他开始考虑如何跟莉莉谈分手。他本以为这不会太难,但是搬家的日子一天天临近,他不得不着手收拾房间里其实并不多的物品。莉莉偶尔仍然回来住,她就像聊斋中的女鬼,在他最意想不到的夜晚忽然现身。
他们甚至又做过一次爱。礼貌而温存的仪式中,两个人彬彬有礼。那次QQ上的对峙之后,他们再没有过剑拔弩张的时刻,他想入非非地觉得,也许天底下长久夫妻都是如此,彼此心知肚明,但也心照不宣,保持必要的缄默。
莉莉不回家的夜晚,他有时整晚都站在窗前,直到酒意让他无法支撑,才疲倦地睡去。从二十八层的高处看出去,外面的世界也是黑漆漆一片。他听见过两次二十七层的琵琶声,在黑暗中倍觉苍凉。他即将度过三十岁生日。生日与他搬家的日子相隔不远。他安慰自己这种巧合里有天意注定的安排,似乎新生活从一开始就将笼罩着而立之年的光环。
他清点物品时找出了莉莉这几年送给他的生日礼物,都存放于床头柜内隐秘的角落,旁边是避孕套和灭蚊灯——都是他再也不会用到的东西,至少在这里不会。
一只印有“老公,辛苦了”字样的马克杯、一件从未被悬挂过的招财猫风铃,另一件是脑袋摇摇晃晃的水晶熊。这些易碎品在搬家前,就像家族中最麻烦的子弟,让人有舍弃的心,又有不忍的心。
他用了不少发泡塑料将它们精心包装,留下几个包装卷曲的避孕套和灭蚊灯作为给购房者的礼物——中年男人也许比他更需要这些东西。
马克杯、风铃、水晶熊单独装箱封存后,他忽然心生好奇,不知道今年生日还能不能收到独具莉莉特色的礼物。
莉莉在他生日前两天回来过一次。她竟然没对客厅里几只封装好的大纸箱表示诧异。他只能这样理解,搬家对她而言其实早就开始,一直在进行,没什么奇怪。
她绕过摞起来的纸箱站在他面前,看样子就像她从未离开过一般。
“这是已经大功告成了吧?”她说。而他认为这明明应该是自己的台词。
她可不只抢他这一句台词。随后她说,“早知道你有卖房打算”,这是因为那天她从沙发上醒来,发现他不在家,“碰巧”在窗前看见他“鬼鬼祟祟”地从房产门店走出来,而她第二天查到那家链家地产门店的电话,打过去,她的猜测得到证实。那么,她也只好“为自己早作打算”。她说着开始落泪,这让他准备好的那些话一时全都失去了用武之地。她还说,她本来为他的生日有所准备,但走到小区门口链家地产门外时,她忽然委屈备至,情绪激动中,她将有精美包装的礼品放在链家地产门外,就放在地上。
“我难道不配知道真相吗?”她眉毛皱起,仍然细长。而他又被她抢了台词。
他沉默着思索她这段时间住在哪里,她是如何“为自己早作打算”的?他想他该怎么证实自己的猜测。但光是问出这样的问题就已经令他揪心,何况还要听她亲口讲出答案。
“不就是房产证上名字的问题吗?”她抹着眼泪,气呼呼说,“不告诉我的原因,就因为新房的房证上不想写我的名字,不过,我不在乎!你从来没有考虑过我们以后怎么办?你做什么都是在为自己打算。”
他惊讶不已,一时间完全没明白“房产证”与她连日来带走的衣物或者她在外度过的夜晚有什么关联。而他的买房程序也没进入登记注册阶段。他确实没考虑署名问题,但也许被她说中。只不过他也从未奢望过他们的名字会在这一生的重要证件上并列出现,那么,他也许应该理解她的愤怒。
她说这段时间一直在等着他,“我真是蠢透了,异想天开,还以为你会找我谈谈,一起设计我们的未来。”他几乎被这句话打动,为自己与生俱来的软弱或犹豫默默自责。也许他应该果断问出那些疑问,而不是现在这样避而不谈。
她的哭诉忽然戛然而止,神奇地换成她惯常那种果断又温情的语气,“如果你现在答应我,房产证上写我的名字,那我就当作什么也没发生,原谅你。”
她一定忽略了什么,他想,她忽略了很多东西。
这段时间他在独居的夜晚喝光的透明玻璃酒瓶都在窗台上,他无聊时将它们摆成一颗心的图案,此时窗外天色黑沉,那些廉价酒瓶被映照得如钻石般,似乎将永恒璀璨。
他指着那些酒瓶,说,“你问问,它们答应吗?” “什么?”她松开手,之前她两手都紧握他的膝盖,这动作对他们一直意味着亲密,或者即将发生的亲密。
“如果它们同意,我就没问题。”他拍着心脏的位置。咚咚的声响像猛兽在步步逼近。“它们,”他胳臂笔直,指向推拉窗,“你没看见吗?它们。”
她带着不可思议的神情站起身,怒气冲天地离去,她反复用四个字重申她对他最后的评价:“疯了吧你。”
走到门厅,她又停住了,扭身回望,像仙女般深情款款,又若即若离。她说,“都说这小区闹鬼,你真是撞鬼了,我也是撞鬼了,我撞了你这个鬼。”
三十岁生日那天,气温陡然升高。晚上他将最后几个纸箱封装妥当,以备天亮以后搬家公司的工人来将它们搬走。他会留下一个纸箱,其中装有马克杯、风铃和水晶熊。他的新房仍没到手,但中年男人等不及要装修,他只好先在如家酒店住一阵子,由中介为他谈妥的价格,合计起来比月租房更划算。
想到明天就将搬离,诸事完毕他来到窗前,无聊地将空酒瓶摆成长方形,像一间空洞的水晶屋。灯光把它们映照得格外明亮,看上去也格外空洞。窗外琵琶形状的小区也同样明亮同样空洞。绿化带内那些新添的路灯,只不过把几座高楼衬得更暗淡。居住几年他未能结识任何邻里,此刻他甚至回想不出一张相熟的面孔。
他似乎又听见楼下那首熟悉的乐曲。他侧脸贴上电表箱得到确认。此后他拎着半瓶酒在屋内走动数个来回,最终凭酒精赋予的勇气决定下楼拜访这位邻居。
他摁动二十七层的门铃,门铃没有发出声音,也许就跟他家的门铃一样,是永远不会有来访的朋友摁下的无用装饰。
敲门声在夜晚的寂静中显得格外响亮。不过他并没有得到回应。他又轻轻敲了两次,之后把耳朵贴上铁门,听见琵琶曲陡然进入节奏迅即变化的高潮段落。门内也许是一位谨慎而克制的年轻人,无论男女,都跟他有相似的经历或愿望。他理解他或她为什么不开门,一种惺惺相惜的感触几乎让他心跳过速。想到自己做出这种唐突的事,他感到脸都已经开始发红了,不过他也有些为自己得意。
随即而来的吼叫声真正打乱了他的心跳。“是谁!”门内的声音听起来好像多年前就已垂垂老矣。
“我——是——楼上的。”他说,喉咙似乎被什么东西堵住。
片刻后,“干吗?”那个声音又吼。
他突然开始讨厌自己,因为他也同样讨厌突如其来的陌生来访者,他们都不值得被主人友好接待。他犹豫着要不要离开,那个声音更响亮地吼起来,“说话!干吗?”
他战战兢兢地说明来意,之前先胡乱赞美了一番对方的音乐品位,而对方一定因为他所说的琵琶、节奏、旋律这些东西感到困惑。他说起他一直听着琵琶曲度过最漫长的夜,今晚也是,不过是最后一夜,因为他明天就要搬走了,临走希望能认识这位邻居,不过不方便就算了。他在小区没有一位认识的邻居,住了四五年,到搬走的时候才发现这一点,没有人会知道他在这里住过。说到这里他就不说了,他还有很多想说的东西,不过这些东西都不适合对着一扇纯黑的防盗门说,他咽了下口水,把没说完的话连同晚上喝下的酒一起咽下,直抵肠胃。
他准备离開了。身后的防盗门这时突然拉开一道手机宽的缝隙。他看见一头白发闪现在黑色大门打开的缝隙里,明亮又耀眼。他打着酒嗝站在门前,不确定自己该走还是该留。
“你真的是楼上的?”白头发问。
“是的。”
“什么事儿?”
“没事儿。”
“真没事儿?”
“也有点儿事吧。”他说,一时间他也不知道自己有没有事。
“算了,进来说吧。”铁门打开了。他抬脚迈过一块黑色门垫,抬头的刹那,他就看清了室内大部分陈设,尽管当时屋内的光线十分昏暗。
他想呕吐,不过抑制住了。
他是一只手捂着嘴,另一只手捂着肚子跑出来的,中途差一点儿被门垫绊住摔倒。他踉跄了几步,还是稳住了。他看了眼电梯,小屏幕上的数字告诉他,他来不及等电梯了。他冲进楼梯间,径直往楼上跑。跑了三四步台阶,他开始腿软,肠胃似乎不愿跟着腿一块儿上楼。
他终于吐了出来,楼梯间的声控灯在他的呕吐声中长明不灭,就像他刚刚看见的灵位前那一长排蜡烛形状的长明灯。
回家后他坐在马桶上无法起身,呕吐带来的疲倦感,比起他在二十七层看见的景象来说,是如此不值一提。
二十七层是座坟墓。
他先看见客厅,布置得犹如乡下灵堂,四面墙都挂着黑祭联、白纸花,从天花板垂挂到地面,左右靠墙的长条桌上摆设着灵位,电子蜡烛的光亮会像真的蜡烛那样摇晃。他看见窗帘上摇动的光影,跟他在楼下曾经见过的那种淡淡的皮影戏一般影子,是一样的浓淡。还有那些长条桌上的灵位,至少有八个,也许十个,他回忆不起来。
“这是?有人去世?”他记得自己这样问过。这个问题的愚蠢程度他已经意识到了,而真正的问题是,“为什么会有这么多?”
琵琶曲比他听过的任何一次都更清晰悦耳。他循声而去,发现了离自己最近的两个灵位之间的小音响。他也因此发现每个灵位前都有一张黑白遗像,遗像上的面庞在电子蜡烛晃动的光影笼罩中,似乎随时都会绽放诡秘的笑容。
白发男人在微笑,是那种虚假的、不得已的微笑。那一瞬间,小时候看过的所有香港鬼片中的情节,接连不断地在他脑海中闪现。酒意也在恐惧中发酵,随着一阵子热血,同时冲上他的脑门。他摇着头,步步后退,看白发男人就像看着一个随时会现出原形的妖孽,而他是《西游记》中的唐僧,对妖怪毫无抵抗之力,也是误入狮群的羔羊,除了奔逃没有任何活路。
他记得自己在惊愕中抬手,指向灵位前那些黝黑的木盒,一个,还有一个,还有一个。他吞吞吐吐地说:“这是……是……”
白发男人微微点头,他似乎在听见他的回答之前就退出了房门。于是他苍老的声音与琵琶曲同时被锁闭在黑色防盗门内,“是的,都是骨灰。”
七
两个月后他从如家酒店搬回琵琶形状的小区,离开这里的两个月他过得不太容易。如家酒店的房间,大半都用来堆放他的纸箱,一共二十个大纸箱。打扫房间的服务员问他,是不是做淘宝的?他否认几次,后来干脆就承认了。服务员又说,那你肯定生意不行,两个月什么也没卖出去。
他不能告诉服务员他只想卖一样东西,就是房子。但他卖不出去。准备买他房子的那位中年男人,想必也听说琵琶小区风水诡异,在约定网签的前一天晚上反悔了。当时他已经住进了如家酒店。中介因为这件事比他更沮丧,“我可能也会半年没交易了,这个小区不可能卖出房子了,很多人都说这里风水不好,说是因为寿宁桥的问题,原来就是规划的墓地,要不怎么叫寿宁桥呢?”
他不知道中介与自己谁更值得被安慰。他躺在纸箱上,听中介说,“买家说定金就送你了,反正他肯定是不买了,他可能换了家中介,我一下子损失了两个客户,你说惨不惨?是,你也够惨,不过你得了笔定金。”
他提醒中介,他同样也付出了一笔定金。现在还得为如家狭窄的床铺支付房费。
“那你赶紧搬回来啊。”
他没法住在八个骨灰的楼上,但他忍住没说,他也许还有机会把房子卖出去。他不知道要在如家住到什么时候,也许是他再也掏不出房费的那一天。
直到他接到莉莉的电话。已经是夏天,北京三天就会下一场暴雨。他冒着暴雨坐地铁去海淀,按照莉莉发送的位置信息,在清河一家甜品店的屋檐下找到了她。他看见她的时候,她坐在地上,两腿之间全是甜品的包装袋。她看起来胖了不少,短裤下的两条腿像发泡的奶油一般似乎还在膨胀。他没有带伞,下班之后就坐地铁,此刻全身湿透,他摩挲着头发、眼镜片上的水珠,想他们两人到底现在谁更狼狈一些。
莉莉费力地站起身,红着眼睛冲他扑过来,几乎把他按倒在地。她身上轻薄的夏装于是也湿了一大块。他惊讶片刻之后感到拥抱她的感觉依然美好。他拍着她的背,调皮地捏起她背部的赘肉。他们拥抱了很长时间,直到她破涕为笑。他却想哭。
莉莉带他去她这段时间住的地方。需要穿过一排烤串店,从两家烤串店中间的楼梯往上走,楼梯间的男科广告层层叠叠。莉莉和莉莉住的房子都与他想象的那么不一样。
一切都是真的,不是莉莉的谎话。她跟女同事合租,两居室内没有任何男人的物品或气息,不过他这天没有见到莉莉的女同事,因为她跑了,“拿走了我的钱,我最好的衣服,还有我的化妆品,偷偷跑回老家了,该死!” 莉莉说。问题并不是从女同事回老家开始的,她们其实已经不算是同事了,因为公司倒闭了,莉莉和女同事同时失业。
莉莉对失业的事情态度乐观,她只是迫切想离开这里。当初,“我是真觉得你不想跟我在一起,买房这么大的事都没有告诉我。我有点儿赌气,没想到弄成这样。”
他们都想要离开一些房子,去到更好的房子。他想到如家酒店被纸箱占据的剩下半张床,他很难和发胖的莉莉在半张床上温存,用力拥抱。他开始考虑搬回琵琶形状的小区。他犹豫过要不要告诉莉莉真相,因为莉莉离开他确实是因为他的疑心与欺瞒。但他同样对白发男人有承诺,会保守他和八位亡灵的秘密。
他和莉莉搬回去的那天,也是暴雨,猛烈得像北京城被放入洗衣机做彻底清洗。大雨中很多人都闲下来,比如搬家公司的卡车经过六号线站点那处工地,他没看见一个工人。
他和莉莉挤在卡车驾驶室。不知为何,他突然跟莉莉说,六号线修好之后就好了。
莉莉说,真的,六号线修好之后就好了。不过,你为什么没卖房?
他摇頭,想了想,说,也许以后吧,我们一起来干。
六号线通车比他们公布的预计时间提前了好几个月。周末不用去看房,于是时间变得漫长,莉莉说要不去南锣鼓巷。
他听来恍若隔世,几个月来发生的事情仿佛被她这句话完全掩埋。他说,也行,去买文宇奶酪和鲍师傅糕点。
六号线的地铁车厢崭新得吓人,还没多少人坐过车厢内宝蓝色的座位,座椅像绵延的琴键,莉莉换了一个座位,又换了一个,离他越来越远,然后再换回来,再换回来,回到他身边。半个车厢的座位随她挑选,她偏偏挑了他。他握住她的手,免得她再坐到别的地方去。他感觉这是自己这段时间一直在做的事情,把她抓在身边。她其实可以不必去扶那些“圈圈”的,他想,因为他握着她的手,他感觉手心有只不安分的兔子。
每次到站停车都会新上来一些人,渐渐就不剩下空座了。
大学时候他们都说过这样的玩笑话,谈恋爱就像坐地铁,座位就那么多,越到后来就越少,座位也越不好。他及时抓住了她,其他什么也没抓住。现在她就一直坐在他身边,他希望是。
“我们去看看,给你买几件新衣服。”他说。
“不要。除非你很不喜欢我现在的衣服。”她说,“你喜欢我怎么穿呢?你从来都没告诉过我。你应该什么都告诉我的。”
“不,我喜欢,怎么样都喜欢,”他其实从没考虑过这样的问题,觉得她的问题有点多余,“但是,如果有好看的,”他说,“为什么不买呢?”
她低了头,轻轻地靠上他的肩,地铁轰隆隆的,他不确定是不是听清她的话了,她在他耳边说:“我们还是存钱吧!”
他总是把存钱挂在嘴边,但从她口中说出来,还是第一次,听上去特别像一种讽刺。
“但是几件衣服我们还是买得起的。”他搂住她,在心里叹气,手落在她的膝盖上,轻轻拍着。
地铁车厢内播放着轻缓的钢琴曲的背景音乐,广播播放着下一站就是南锣鼓巷。他看见很多人都从座位上站起来,整理着随身携带的东西,往车门处走去,恍惚间,一切都是曲终人散的模样。
原载《芒种》2019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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