诀行记

来源 :青春 | 被引量 : 0次 | 上传用户:qkhp3
下载到本地 , 更方便阅读
声明 : 本文档内容版权归属内容提供方 , 如果您对本文有版权争议 , 可与客服联系进行内容授权或下架
论文部分内容阅读

1


  沈静安住在县城的一片低洼地。夏季暴雨时地上免不了积水,家具腿总是要被泡上许久。久而久之,凳子腿、桌子腿,凡是木制的家具腿都起了皮,露出内里褐色的木头。每逢那些日子,她都只能坐在床上和母亲翻手绳。手绳的花样就那么十几个,翻法也只有两种——上翻和下翻。可她却玩不腻,一条绳子就把童年给翻过去了。邻里都夸她懂事、不闹、好养。
  沈静安是谁?谁也不是,只是这小县城里的一个人。就算不讲沈,也会有赵钱孙李、周吴郑王的。
  沈家后边一块长满青苔和矮草的空地尚还肥沃。它因地势而罹难,除去野草和苔藓,再没别的作物可以存活。老沈不忍它就此荒废,于是抄起铁铲,挖土堆田。白天自己操铲,傍晚时分则出动全家人踩土。长满青草的地表难以入侵,一铲子下去几乎纹丝不动。刚开始时老沈近乎崩溃——他使尽浑身解数,结果只是手臂酸痛、止不住地抖。如此干了半个月,他硬是堆出一块十多丈见方的“高地田”。开荒工作完成,填充和装点便交给娘俩,修修弄弄,没多久就成了。
  这块田很漂亮。前头靠着沈家,后头依着一座矮山,四周围着一条“护田河”——它是高地上的土原来的宿处。依山傍水,水边养花,田里种菜。周围的矮地上绿茵遍布,后山树木蓊郁。绿里缀着花色,花趋着水色,被包围在最中间的是横竖划一的青菜。很有园艺的趣味。
  老沈大清早就出门去了,剩下女儿和母亲吃早饭。前几日,林平的父亲来提亲。想是两人相处已久,两家亦知根知底,只稍作商榷就顺利地讲定了。
  沈静安心下明白,可碍于薄面不好开口。于是装出不经意的样子,往嘴里夹菜道:“爸去哪儿了?”母亲并不木讷,早知道女儿心里的盘算,却也不点破,说道:“给你打戒指和耳环去了。”
  沈静安忍不住笑,低头下去,装作捡东西的样子。待她平复,直起身子道:“也真是的,打就打,连饭都不吃一口。等他回来早饭凉了,午饭还没影子。”
  母亲看到她那故作镇静的样子也笑了,想扒两口粥来掩饰,又自觉滑稽,摇摇头,终究没忍住。自己当年何尝不是这个样子呢?不管在哪个年代,嫁人都是一件大事。看到女儿,她不禁想起了从前。
  见着母亲笑,沈静安便也忍不住继续笑。母女俩心知肚明,一齐端着碗,边喝粥边鼓着腮帮子笑。
  饭后,沈静安回到房间。她靠在门板上,长呼一口气,盯着天花板发呆。没一会儿又踱步到镜子前,理理鬓角的发丝,将它们挽到耳后。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她入了神:
  镜子里出现一张女人的脸,五官虽不算太出众,但配合得极为协调。略矮的鼻子,小脸盘,皮肤端着冷冷的白,显露出东方女人身上特有的收敛之美。衣着简单朴素,上着一件米白色半袖,下裹一条布料柔软的长裙。清新宜人,像一杯淡茶,解渴又不至于苦涩。
  等一切都打点好,就要订婚了么?未免也太快了些,自己未曾准备好。订婚后不久,紧挨着就要结婚,结婚就要生子,到此女人的美丽也就褪色了。况且还听老人说生孩子有种种痛苦,甚至有生完孩子就死掉的。然而,心里不知为何,想到婚事就忍不住期待。真是怪了。听说过门以后,婆婆都会变得尖酸刻薄,像换了个魂儿那样……
  一时间各种各样的想法都冒了出来,充塞沈静安的脑海。她向后一倾,慵懒地倒在床上。房里静悄悄的,几乎要有睡意了。
  时近中午,门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还没见着人,便听到老沈的声音。
  “闺女——“他开房门进来大声道,“跟我走一趟,现在就走。”
  沈静安从床上爬起,还未从种种预想中缓过神来,问道:“去哪儿?”
  老沈干脆直接走过来,抓起她的手就往外拽,道:“跟我走就是了,要不了多久!”
  母亲正在做饭,炊烟从烟囱里不停地鼓出去。她看见两道匆匆的身影,在门口直喊:“去哪——该吃饭了!”老沈头也不回道:“去去就回——”仍是拉着女儿的手急遽地往遠处赶。
  走了好一会儿,老沈突然开口道:“闺女,戒指和耳环都给你吩咐好了。回来的路上我突然看到一家照相馆,就想着给你照张相,好留住你出嫁前的样子。”
  沈静安愣了一愣,心下有些感动。但嘴上不愿饶人,眉头一蹙道:“照什么相,浪费钱。难道我嫁了人就要变个样子不成!”
  老沈只当她真不愿意,急忙道:“拍个照能花多少钱?洗三张就够了,爸妈一张,想你的时候可以看看;你自己一张,比对比对,千万对自己好,别瘦下去了。还有一张给林平那小子,让他记着你嫁过来时是怎样的,如果让你吃苦了,我就要……”
  话音未落,沈静安却已感到不妙,鼻头发酸。她要赶快救场子,便说:“听你的,走吧!”她扯着父亲的胳膊,自己三步并作两步地朝前凑。阳光下,一颗晶莹的泪珠从沈静安的右眼角滑落下来,左眼中的泪水还在盘桓,一闪一闪的。她把手举起来放在嘴上,佯装打个哈欠,趁机把眼泪抹去。
  照相馆不大,比普通人家的卧室还稍微小些。里边有间小屋,用灰蒙蒙的幕布遮着。老沈朝里面喊:“照相!”
  听到一声应答:“来啦——”便从帘后边出来个戴眼镜的男人。
  老沈抬头挺胸,如一个凯旋的将军那般道:“给我闺女照个相,越漂亮越好!”
  男人闻言,开始蹲在地上捣鼓。马上就亮了一盏灯,把边上白色的幕布照得刺眼。灯光从幕布反射到沈静安的脸上,让她更显白净。
  男人吩咐道:“身体稍侧,背挺直,来,笑一笑。”
  沈静安侧了身,微微一笑。
  咔——这便是照好了,男人让他们下午来取。
  洗照片是一项技术活,先要在暗房里用药水冲底片,再用水涤净,等底片干了洗成相片,最后用刀裁边,全是照相师傅手工操作。照片是光与影的艺术,它有寿命,会渐渐褪色。神奇的是,照片褪色得愈厉害,照片里的人愈有味道。相机刚刚问世的时候,有人认为照相会将人的灵魂抽离。从某种程度上说,这句话是很贴切生动的。许多年后,当沈静安看着这张早已褪色的照片时,她差点以为自己曾是个倾城的美人。   接下来的日子里,沈静安仍是止不住幻想婚后的一切。只那么幾件事,翻来覆去地担心,又翻来覆去地期待。二老忙活着婚事,不让她搭手。一空下来,更有闲心胡思乱想了。
  上次的照片已经洗好,加了相框,斜立在桌上。相片里的人眼是眼,鼻是鼻,嘴是嘴,粉黛分明,已然比真人美了许多。她想,要是几年没见,老沈准要以为女儿遇人不淑以致早衰,这岂不是要冤枉了林平?可万一婚后他真待自己不好又如何?默默忍受?回来诉苦?思来想去,只是心乱如麻、平添愁绪。
  躺累了,身上有些僵硬。沈静安起身走到窗边,搭着窗台朝外看,正逢一群学生下学。
  人群里有不少女学生,穿着白衬衣的海军装,素色长裙,和伙伴有说有笑。她们里也有同男生并排走的,说着些什么。看得出来,她们故作矜持,微微低着头,似笑非笑;而男生好像总是在鼓劲儿搜罗着自以为幽默的话来,想博人一笑。沈静安感到一股莫名的气味扑面而来,熟悉又陌生。忽然有女学生被逗笑了,耳畔传来一阵清脆的笑声,她不禁想起那时。
  那时,只有成绩优异的孩子才能考进县城中学,不然则要回家去谋生活。学生们分成了两批:一批是大股东,他们极尽玩乐之能事,成天上蹿下跳,课业不受;一批是小零头,专注于学习,被灌输了“学习改变命运”的思想。
  沈静安成绩平平,粗略地看也是顽皮孩子。但在简陋的教室里,那片少有人造访的小空间——图书角有一位常客——沈静安尚还稚嫩的白冷冷的手。除了几本注音版的图书读来畅通无阻,其它书都晦涩深奥。这双稚嫩的手,一页一页,缓慢地翻阅着,像在啃食一块坚硬的黑面包。沈静安认识的字有限,经常误解书里的字眼、句子,以至于故事面目全非。可是这无关紧要,它们依旧新鲜而有趣。

2


  当大地迎来第一阵梅雨,人们便开始追思春的百花、秋的凉风、冬的雪。然而事实是连日阴沉,雨没完没了地下,温度高,风小,闷热难耐。绵密的雨点在空中斜斜地飘落,远远望去就像是下了大雾。它们朝房檐、窗台、门面一层一层地包裹上去,攒够了就汇聚成水滴滚落下来。梅雨的脾气不好,一会儿呢喃细语,一会儿狂风暴雨,总是没完没了。
  一个阴霾的上午,林平提着水果上门拜访。他没有打伞,白色的衬衫微湿,贴在身上显出古铜色的皮肤。他在工地上干活儿,大工,也就是砌墙的。有时候不分得那么细,搬砖、和灰料索性一起干了。林平人厚道,拿一样的钱做几样的事。这是有好处的,至少工友们对他啧啧称赞。
  丈母娘热情地接待了他,请他上坐。这地方兴用条凳,半个屁股宽,很长,挤一挤可以坐三个成年人。条凳有一种亲近的魔力,来访的人进门就自然而然地坐下,不会感到拘谨。换了别的正经的方凳、椅子,便不一样,总觉得擅自坐下是没有礼数的。另外,条凳抄起来就是一件趁手的武器,形状像二字拐,是居家和自卫兼可的好物什。
  当然,接待女婿不会用条凳。沈母请林平到藤椅上坐,倒上一杯茶。他连连道谢,双手捧过搪瓷的茶杯放在桌上。老沈也在一旁坐下,想着要说些什么,到头来只是问问家长里短,一句和婚事相关的也没有。
  沈静安在父亲身后站着,突然对林平有了些初识的羞怯。林平同样如此,脸上黑红黑红的。一堂屋的人和气融融,有说有笑。
  世间的人家都是这样,还没熟识之前最为和乐,仿佛相知多年,有不解的缘分,不可磨灭的情谊,纵使对方犯了天大的错误,也尚可容忍。而真正相处久了,便什么恶形恶相都可以展露,闻着、看着对方一点不对,恶言恶语统统射出,劈头盖脸的,一点情面也不留。然而这里面又有点蹊跷,越是把自己的灵魂完全暴露,就对那个目睹者越是依恋,宁愿对方报以同样的恶行也不愿分离。嘴上总归不饶人,一转头心里便蔫了、后悔了。人的骨子里就是有一股贱气。
  沈静安打破忸怩参与到交谈中,不时地刁难着林平。他笑得愈发重,以表束手无策和乐在其中。他和沈静安相识得久,知道她想着黑说着白,对人好就要说人坏,从来只对外人客客气气。二老看着她长大,更是深谙于心。见林平给沈静安言语欺负着,便想象日后林平对女儿的百般宽让,心里也就无不放心了。
  直到林平的脸笑得僵硬,他才起身告辞。外面的天空仍然阴着,飘着点小雨。沈母轻轻推了女儿一把,让她送送林平。
  沈静安心下愿意,嘴上却推阻,说是就几步路,没什么好送的。林平也同意不用送,说是怕淋雨生病。沈母仍要坚持,他也执意不肯,相让了几个回合才作罢。沈静安心里暗骂林平呆子,失落地跟着爸妈进屋了。
  她朝窗外望去,林平缓缓地走着,还没到街角。空气雾蒙蒙的,他的身影显得很单薄,像一只褐色的虫子,一点一点变小,一点一点向街角靠近。忽然他转过身来,往回看一眼,走进拐角消失了。
  人走了,沈静安心里终于安静下来。她真切地感受到日子正在不断迫近,骤然间冒出一个念头:希望能发生些要紧事,把婚期往后延一延。
  婚事将近,林平心情大好,免不得在工地上铆足了劲儿干事。他比往日更加火热,包揽了许多分外的活。一想到不久后就要和意中人成为名正言顺的夫妻,力气就像新凿的泉水那样不停地涌出来。
  半蔫儿的豆角、一撮咸菜、被挤压得破了相的卤鸡腿是工人们永恒不变的午餐,勉强算得一荤两素,吃上去却是同样的味道。林平大口大口地扒进嘴去,像一头饥饿的黄牛。
  “平啊,好吃吗?塞得这么赶。”坐在旁边的矮胖子工人问道。
  “还不错,打紧的是吃饱了有力气干活。”他嚼着嘴里大团的食物答道。
  几个工人一齐凑了上来,矮胖子同其他人接了接眼色,低声对林平说:“平啊,我们托你一件事,你看行吗?”
  “说!”他干脆地答应道。
  “咱们工地,活儿干得又苦又累,饭吃得没滋没味,工钱总该涨点吧?你看你,一人干几人活儿,只拿一份工钱也说不过去吧?哥几个琢磨着,一起向工头提点要求,你看怎么样?”
  林平停止咀嚼,瞅了瞅四周的人,他们也纷纷朝他点头眨眼。   “咱们拿人工钱替人干事,干到一半问人家多要钱,这不是讹人吗?”林平拉下脸来,“不行,这事别找我。”
  众人被说得哑口无言,但仍是心有不甘。其中一个嘀咕道:“在别人那里顺理成章的事,怎么到了我们这儿就是讹人了,真是。”
  不一会儿,工头从别处走上前来向林平贺喜道:“恭喜恭喜。老哥要实话实说——我包那么多活儿,你是我见过最本事的年轻人。活儿干得漂漂亮亮,人生大事也安排得明明白白、顺顺溜溜,事业家庭双丰收,比你老哥我本事多了。”
  林平却手称谢,矮胖子借机插足道:“是啊,这小伙儿的确值得。活干得又卖力又好,再不给涨涨工钱,怕是要被别的工地挖走咯!”
  “人家不是这样的人,对吧?”工头收到了林平的肯定信心倍增,继续说道,“再说了,那句话怎么说的,人逢喜事精神爽。这哪是钱能比得上的?”
  矮胖子正准备再说点什么,工头却抢白道:“好了,大家干得都很好。我还有别的事,先走了,吃好喝好!”又朝林平比了个大拇指,背着手走了。
  林平低眼看着饭菜,自言自语般说道:“人还是要本分点好。”说罢,把剩下的几口饭全扒进嘴里,起身上工了。
  快活使得工地的时间飞快地流逝,太阳从升起到落下似乎也就那么一会儿的工夫。工地上堆着大大小小的砌块材料,比人稍微高出两头,在夜色的笼罩下呈现出淡淡的蓝色,远看去就像一座座巨大的坟堆。
  就在这天下午,沈静安试遍了各种款式的婚纱。纯白的婚纱和洁白的皮肤相得益彰,让她看起来像极了高贵的公主。想到那天,林平穿着笔挺的黑色西装,昂首阔步,她戴着头纱,挽着父亲的手,走过那段瞩目的距离,父亲将她的手交付出去——这无疑是个神圣的时刻。这样想来,单单这一刻的美妙就可以让女人甘愿接受婚后的粗淡生活,结婚也就不那么让人担忧了。
  在一切都齐备的时候,噩耗传来,像是掐准了时间一样要给所有人最沉重的打击——林平在工地上触电身亡。
  这个消息在沈静安的脑海里飞鸣着,发出“嗡”的一声长啸,随后猛地冲刺,撞向她。在赶往医院的路上,她看起来是那样冷漠,以至于连亲生父母看了也要产生一瞬的错觉,以为她是个薄情寡义的人。
  林平躺在抢救室的那张单人床上,浑身焦黑而泛红,手和脚上是大片风干的血迹。他眼睛闭着,五官都有不同程度的损伤,像一块烧红了的人形木炭。有人缓缓地把白色的布盖在他的身上。沈静安看不清那人是谁,她的眼前是一个充斥着白色和蓝色的世界,模糊,但是极为纯净。她没来由地想,要是能在纯白的婚纱上缀一些这样的颜色,那就好了。她面无表情地在一旁坐下,眼前似乎又浮现出林平的身影。他无奈地笑着,衬衫微湿,显出古铜色的肌肤。
  然而,当沈静安认识到是自己一语成谶的时候,终于像山洪爆发那样嚎叫着哭出来了,这是一种旁若无人的彻底失态。人们开始把她视作克夫的不祥之人,只是他们不知道,沈静安在谣言风生水起之前便将自己视作不祥之人。
  在小路拐角的地方,三个女人正讨论着沈静安的容貌,有一个说:“你们仔细看看,她的颧骨其实也算是高的。”另外两个附和着:“怪不得,这种面相最克夫的!”如果光看神态而不听声音,她们简直像在密谋杀人。这时候,沈静安正好从拐角的另一端向她们走来,一众人顿时抖了个激灵。两人靠后一站,露出低眉垂眼、事不关己的表情;一个向前一步,挺直腰背、盛气凌人,直勾勾地盯着沈静安,仿佛想用那蛮横的眼神将她重重地推倒在地。这样的遭遇,大概只有过街老鼠才能安心领受。沈静安看在眼里,听在心里,却只是默不作声地走过去了。
  人一旦失去了珍贵之物,必然迎来无尽的回忆。沈静安想起了从前,那时候东城还只是村子,家家户户都烧大灶,烧柴火。林平时常带她上山砍柴。年轻力壮的小伙子在前面披荆斩棘,小姑娘在后头拾起木柴,扎好捆实。为了在姑娘面前显示自己的神勇,小伙少不了鲁莽行为,横冲直撞。丛生的树枝在身上刮蹭出几道口子,不经意间被看见,几句心疼嗔怪的话就伴着沈静安细腻的声音冒出来,足够林平忘却伤口的痛,还能在心里余下甜。遇上各类虫豸,更是大显身手的时候,食指和拇指一捏,将那些小玩意儿甩得远远的。沈静安躲在林平身后,抓着他一只胳膊,嘴上尖叫着,脸上却有分明的笑。
  林平每天有一分零花钱。他总是攒一阵子,约沈静安上街去玩,路过杂货铺的时候云淡风轻地从口袋里掏出许多硬币,买一小盒太妃糖送给她。每逢这个时候,他的口袋总叮叮作响,那是独属于一分钱的清脆声音。沈静安只要过一盒,后来说什么也不肯白要了,便也拿零花钱买东西和他交换。
  春夏之际,桃树上长满了野桃子,个子不大,和李子一般大小。林平把它们摘下来,洗净去皮,每个都切两道口子,撒上盐;用两只大盆扣住,用力摇,把盐摇匀,摇化。这是一种来自山间的美味。林平总要挑许多卖相好看的给沈静安送去。她爱吃。秋冬交替的时候,松针会结上一层白花花的松针糖。把一根松针放进嘴里,任由它慢慢融化,流过味蕾,尝到和白糖一样甜滋滋的味道。他们从来不会放过这种机会,爬到松树上大吃特吃,甜得牙疼了才肯下来……
  這些画面里,林平只有大致的轮廓和一瞬清晰的面庞,再想看得久一点就变样了。沈静安想在回忆里看清他的脸,可一旦在眼眸、鼻子、嘴唇上停留,画面就泛起波澜,模糊了。也许有一天她会把林平的样子彻底忘记。
  不管是否如此,沈静安心中的愧疚很快被遗忘了。她无比地清楚这起死亡和自己毫无瓜葛,克夫根本只是愚蠢的人捏造出来的鬼话。曾陷入那愚蠢的泥淖,只是因为她被噩耗一下子打蒙了,需要极度地自责和虚妄地沉沦以使自己的行为看起来符合常理。这种自责是自欺欺人式的,并不能长久。
  饭后,沈静安到高地田附近的草地上散步。夜色还没完全降临,晚霞还在远山之上徘徊。夕阳的余晖照射在层云上,形成苍凉的黄色。远处更厚重的云则镶上了一层金边,像用金箔勾勒过一样。此时可以看见云的影子。天渐渐黑了,空中挂着一弯月牙,淡淡地氤氲着金色的光。月色暗了,星光就亮了,漫天的星子。   星辰闪烁,沈静安看得入迷。她想要记住每一颗星星的位置,却总是记不住。它们好像无时无刻不在变幻着,有时候西边的这一颗特别亮,有时候是东边的。当然,北极星一直是最亮的,它是星河的定位坐标。大气层更纯净的地方能看到更多的星,这样的地方通常有大面积的湖泊或者是海。在那纯净的大气之上,星辰占满了天空,数一整晚也数不完。
  老沈带沈静安去过一个鲜为人知的地方——镇海角,一个小型半岛,空气澄澈,三面环海。那里的星空极为明亮,晴朗的日子里甚至可以看见各种颜色的星云。天空和地面失去了界限,整个世界仿佛颠倒过来,人自觉置身在天空中,将要坠落到星河里。就在那时,沈静安发现自己喜欢星空。对她来说,星空意味着平静,意味着感动,意味着一个短暂的梦幻空间。只要把自己放进去,一切负面情绪都会被消灭殆尽。
  她又抬头看了很久,直到夜深了、凉了,才回去。

3


  时近中午,沈静安到达火车站。在最前端买票的是一对父子,父亲三十来岁,儿子五岁左右。他靠墙站着,墙上有测量身高的标记,最上头标着“1.2米全票”。那孩子的头顶明显超过了一些,可他接收到了父亲的信号,把腿稍微弯曲,顺利地买到了儿童票。孩子虽然穿着肥腿裤,可弯腿的动作仍然很明显。售票员只当看不见,其他人也摆出理所应当的表情。
  一个中年男人突然冲到前面去,头也不回地喊了句:“让我先,赶不上了!”声音洪亮,几近粗鄙。原先排在首位的那人没说话,只用脸色无声地表示着不满。后面的人用不大不小、正巧能够传到前头的声音骂着。此外还能听见一堆方言,至少能从声调上判断出不是好话。
  车站人声鼎沸。沈静安疑惑这些人为何如此——把自己的家境、社会关系像作报告一样呈现给周围的人。更有甚者脱掉鞋子,把脚搁在座位上,时不时用手在脚趾之间摩挲。
  这个车站太让人生气了,这里的人、事物没有一样不嘈杂,没有一样不使人厌恶。沈静安气得几乎要忘记此行的目的,或者说,她认为这些人玷污了她心目中的旅行,它本该是纯洁而美好的。
  没有想到的是,火车较之车站有过之而无不及。吵闹自不必说,空气中还弥漫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味道,而拥挤感更是令人崩溃。在一平方米多的面积上挤着六个人,脚边还堆着莫名其妙的大袋子。这种肩膀挨着肩膀的感觉非常不好,至少让人失去了安全感,总害怕身边的人图谋不轨。同时粗鄙的行为产生了肮脏感,沈静安打心底觉得这些人腌臜无比。
  几个小时以后,周围的人走了一些,不再那么拥挤,沈静安得以较大幅度地活动四肢。她拉开行李包,从里边拿出食物。这时候,对面的男人和她搭话了——事实上这个男人一直在盯着她看。
  “哪里人啊,小姑娘。”他问。蓬乱的头发灰黑相间,状如鸟窝。见没有回答,他又追问:“去哪里?”
  “去海边。”沈静安回答。
  “去海边做什么?”那男人来了劲,直身坐起来。
  “我男人结婚的前天晚上死了。他喜欢海,我去海边找他。”沈静安不疾不徐地说道。
  那男人瘪了下去,活像见了鬼一样。他不再同沈静安说话,连看也不看了。
  见到这个拙劣的谎言起作用,沈静安放下心来。没过多久又涌起了阵阵悲凉。
  车窗外,近处的风景一闪而过,远处的风景却巍然不动。

4


  镇海角确实是一个角,从空中俯视,很像玄武的头颈部分。“玄武”的身躯上有一个小镇,头颈部分则荒无人烟。苍茫无垠的东海水包裹着这个也许是世界上最小的半岛,为它提供了几乎全角度的海风和海浪。
  岛上一棵树也没有,草本植物自由生长,淡黄、青翠、苍绿无定丛生,中间点缀着白色的、紫色的小朵野花。它们被海风一遍又一遍地吹拂,茂密而温顺。半岛的边沿被海浪不断地冲击,寸草不生,露出了矮矮的悬崖,悬崖之下有许多大小不一的礁石。临近悬崖的地方立着一座旧灯塔的残骸,通体灰色,留有风化的痕迹。灯已经不在了,连接到塔顶的铁梯也被拆去。它孤独地杵在那里,像一个古朴的老人。
  小半岛上的几个地方放置着一些旧集装箱。不知是谁的主意,每个集装箱里都放了一些可以将就的家具,或许是一张破沙发,或许是一张旧铁床。
  此时已是傍晚,月亮像一张金盘挂在天上。星星也都出来了,布满天空。再次来到这里,她感到陌生又熟悉,总觉得哪里有所变化,却一点也说不出。也许这里的草多了,那里的草少了,灯塔又老了一些。
  沈静安把包放在集装箱里,带块甜糕,披件外套,爬到集装箱上头坐着。夕阳马上要全部没入海中,海平面晃动着接纳这个火红色的球体,天空被染成了相同的颜色。
  沈静安不禁想起了自己的童年。在农村,被棍棒伺候的往往是败家的、浪费的行为,小偷小抢反而只是口头责骂。也就是说,棍棒式教育的目的在于教会孩子勤俭节约。老沈则全然不同,他的教育方式本身就被视为败家。那时候家家户户都窘迫,花钱去买零食和玩具来奖励孩子简直是天方夜谭。但老沈坚信这样做对女儿有更大的帮助——这个零件工居然富有浪漫主义精神。没人效仿他,即使有也会被老虎一般凶恶的婆娘喝退回去。所以,千万不要忽视了沈静安的母亲,一个慈祥、温顺的女性。
  沈静安用两年的时间啃完了那些书。从那时起,她常常说些异于同辈的话,这些想法往往是莫名其妙的、另辟蹊径的,至少是和他们的世界格格不入的。这些想法被同伴稱为“毛病”,被老师定义为“错误”,但从不被老沈否决。就算最后闹得学业生计两无成,他也从未后悔过。
  “可我的家乡再也没有别的谁可以让我爱了。我爱林平,大概是因为我们有长久的情感基础,但这到底有什么用?是消磨了他身上我原本厌恶的,还是让我接受了原本无法接受的?林平的确让我心动,即使好像缺少了属于爱情的激情。同书里那些惊天动地的感情相比,我们只有山野和田埂、柴火和桃核,平庸得不能再平庸。这样平庸的感情也能算是爱情吗?”
  黑夜里,只有月亮和星辰散发着光芒。人世间的霓虹灯、焰火,一切人为的发光的东西都不复存在。这里的夜幕和几年前的一样——澄净的大气容纳了数不清的星星,天空里充斥着闪烁的小点。有的区域密集,有的区域稀松,它们共同汇聚成一条星河,流淌在黑色的幕布上。每隔一段距离就会出现一两颗格外明亮的星,叫不出名字,红色的、白色的、蓝色的。也有两颗大小相同的、靠得极近的星,像一对兄弟、一对恋人。   恍惚间她短暂地瞌睡着,清醒和迷糊交织缠绵。世界越来越黑暗,星空就越来越耀眼,月亮几乎要淹没在星海中。地球其实是永远浸没在无数星辰的光辉之中的,只是其它更强烈的光让人们暂时忽略了属于星星的那一部分。
  沈静安醒来时,天空已经朦胧地亮了。海风轻柔地吹着,清新宜人。破晓的天空给她打上一层光,婚纱束着她的腰,衬出胸部的柔美线条,裙摆长而蓬松。轻轻地转起圈来,裙摆就飞舞成一朵洁白的花。她闭上眼睛,想象那场婚礼:林平穿着笔挺的黑色西服站在场地中央,一頭整齐的短发和硬气的面部线条让他看起来既俊朗又孔武有力,灯光照出他健康的小麦色皮肤。她挽着老沈的手臂,朝满面笑容的林平走去。
  穿着婚纱和高跟鞋的她走得缓慢,这短短的路程便显得十分漫长,就连时间好像也变慢了。而后,她的手被交到了林平的手里,不顾周围人的眼光、她执意要了一个深长的吻,在场的人无不因惊讶而窃窃私语。吻毕,沈静安转身离去。没人追赶她,所有人都挤成一堆,缩成一点,在她身后越来越远。
  正当此时她缓缓睁开眼睛,看到朝阳的顶端微微展露,散发着金色的光芒。她慢慢地往回走,走着、走着、一步慢似一步。过往的一切和她擦肩而过,飞快地向她身后、向太阳掠去。太妃糖、松针糖、野桃子,一幕一幕,触手可及地从她身边掠过。她似乎看得见所有,一伸手就能够捞回来一些。
  可是,她突然停住,双手抓着领口用力一扯,婚纱便从胸部裂开一道长而可怕的缝,一直延伸到腰部。她疯狂地摆弄着自己,挥舞着四肢——为了脱去这件美丽的婚纱。她把婚纱揉作一团,像是用尽全身的力气那样摔在地上。由于落在松软的草地,婚纱没有发出一丁点声音。这让她更加愤怒,几乎抓狂地叫着。沈静安不停地践踏那件洁白的婚纱上,失控地尖叫着,婚纱仍然没有发出一丁点声音。她坐倒在地上,大口地喘气。
  此刻沈静安几乎一丝不挂。天空恢复成蓝色,云朵恢复成白色,是个极好的晴天。太阳露出大半个脑袋,像在窥视她。金色的光芒把她的身体照得光辉无比,近乎圣洁。这冒犯了人类:美丽的乳房不再能激发人性最根本的欲望,腰臀曲线不再能使人产生原始的冲动,吸引目光的只剩下那女神般的光辉。可是,合乎自然的身体曲线又显示她的平常、她的接纳。不禁让人想起《芙林达》正中间的那位女子,身后映衬着森林、湖泊和天空,日光把她身体散发的肉欲全数净化,只剩下些不属于现世的东西。
  太阳悬挂到空中的时候,沈静安换上了寻常衣服。她拎起旅行包,突然发现它竟是如此沉重。她步履坚定地走着,未曾有一次回头。
  半天以前,老沈在屋外站着,望着女儿离开的方向,突然转过头来说:“她这一走,也许就不回来了。”
其他文献
1  塘洲镇有个朱家村。  村里总共二十来户人家。住在村子最北面的一户人家有四个兄弟,老大名叫建国,老二建邦,老三建业,老小建伟。寡母在时,谁也没觉出母亲的重要,母亲也从不过问各家的事。大家都独立一院,各过各的日子,但院与院之间也就隔着几步路的距离,有什么事吼上一嗓子,一大家子都能听得见。寡母一个人住在两间土屋里,衣食由几家轮流供应。  寡母一去,朱家就开始兄弟阋墙了。  先是建伟两口子因为家谱的
期刊
2003年11月27日,辽宁省侨联召开了振兴辽宁老工业基地学习研讨会。会议由省侨联副主席陈汉洲主持,省侨联主席卢育波代表省侨联党组发表了题为《坚定信心,乘势而上,加快辽宁老工业基地的振兴发展》的讲话。各市侨联驻会负责人、省侨联机关干部、新闻界人士等30余人出席了会议。省侨联副主席尚大军、陈方红等先后在研讨会上发言。全省各级侨联和有关领导发表了如何振兴辽宁老工业基地的论文和建议15篇,并提交华侨工作
期刊
中国军队河内大阅兵    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法国越南殖民军一直对日本占领军卑躬屈膝、助纣为虐,后来,眼见“主子”大势已去,意欲易帜,不料被日本人察觉,1945年3月9日,日本方面突然以武力解除法军武装,并将所有法国军民全部拘禁于各地集中营,仅有原法属印度支那殖民军参谋长亚历山德鲁中将率3000余名法军狼狈不堪地逃到中国远征军防区。  中国第一方面军司令长官卢汉对法军在战争期间倒行逆施,处处与中国
期刊
据了解,“达拉斯兰地区私立高中”(DalslandsFristaendeGymnasiumAB)位于距离瑞典哥德堡市160公里的乡村(贝克佛斯镇),由当地居民、公职人员等集资而办。该校于2000年在当地注册为高级中学,2003年开始招生。该校语言教育未经瑞典教育主管部门或其承认的权威机构认可,也未在中国驻瑞典使馆办理认证。  “达拉斯兰地区私立高中”目前无固定校址,租用当地医院一座小楼,教学、学生
期刊
瞄准海外市场    日前,新加坡宣布将在世界各地推广“环球校园”计划,该计划旨在使新加坡发展为全球首要的教育服务枢纽,并且计划在未来9年,吸引20万名海外学生和企业员工到新加坡接受教育或培训。  据了解,目前教育业占新加坡国内生产总值的3.6%。新加坡政府计划扩大新加坡的私人教育市场,在10年内使整个教育业占新加坡经济的比重增加到5%。另外,在“环球校园”计划推展仪式上首次给16家私立教育机构颁发
期刊
从澳大利亚驻华使馆教育处获悉,原本定于去年11月1日起执行的留学政策,由于移民部高层人事变更推迟。  根据澳大利亚移民、多元文化及土著事务部公布的官方消息,鉴于2003年10月初移民部高层变动,该部需要在新政策实施前向新任澳大利亚移民、多元文化及土著事务部部长汇报,但新任女部长对学生签证政策调整情况及其相关事宜未能全部掌握,不愿贸然签字,需一段时间琢磨、修订后再签署相关条例文件。依照澳有关法律,没
期刊
中国将实施优秀自费留学生国家奖学金制度,这是国内首次为自费留学人员设立政府奖学金。  中国优秀自费留学生奖学金将重点资助自费在国外学习的博士生,奖学金额度为每年500万元,由中央财政全额拨款。优秀自费留学生奖学金制度将每年资助100名自费留学生。  目前申请的范围暂定为在美国、英国、德国、法国和日本五个国家中的自费留学生。今后随着奖金额度的增加,留学的国家范围将逐步扩大。  接受自费生奖学金申请的
期刊
近年,随着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体制改革的逐步深化,一些深层次矛盾逐步显现出来,侨务信访工作出现了一些新的情况和问题。主要有:一是随着产业结构调整和企业并轨转制,归侨侨眷职工下岗分流人数逐年增多,困难企业退休归侨侨眷职工的工资不能按时足额发放,医药费、采暖费被长期拖欠。二是五六十年代回国的归侨已步入老龄阶段,大多年老体弱,重病缠身,且所在单位效益不好,医药费无法核销,农村归侨甚至丧失了劳动能力。三是受利
期刊
美国教育部长佩奇和负责外事的副部长助理埃斯波西托近日就中国学生2003年申请赴美签证六成被拒问题发表观点。佩奇说,中国学生2003年申请赴美签证拒签率升高可能是新的签证程序本身带来的问题,并非由于美国对中国学生实行“特殊政策”,教育部正在与有关部门寻找加快签证审批的途径。  佩奇说,总体而言,外国学生获得赴美签证数量下降有几个原因,如申请过程中出现问题、申请费用增加、来自其它国家的竞争更加激烈等。
期刊
澳洲移民部近日公布,于2004年1月1日起引入一类新的学生签证:学生监护人签证,具体申请办法也已经出台。  据报道,学生监护人签证主要是为18岁以下的海外留学生设立的签证,其目的是允许一名学生家长、其法定监护人或者其他亲属来澳洲陪同年幼留学生读书。如果海外留学生的身体状况或者文化背景要求有监护人陪同才能留学,也可以申请一名监护人来澳。  申请学生监护人签证的人士必须符合三种主要条件:1,必须是申请
期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