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人头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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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姜大发终于当上大组长了。他离开自己的故土是因为在他的住地永远不可能当上大组长,他来到这个地方—一牛王村,一是因为这个村的名字带有“流亡”之意,正当失意,需要这么个地方疗伤;再一个,这是他夫人的故土;更重要的是,他冲着有机会在牛王村当上大组长。是他夫人跟他说的,她说,你在我们牛王村就是个顶尖顶尖的人才。他是看到希望而来。
  怎么样?这算不算出人头地!他夫人在他刚刚当上大组长的第一天晚上问他。
  算。姜大发说。
  现在姜大发已经当了整整七十七天大组长,再也不用怀疑只是一场美梦。见到他的人都大声小声喊他“大组长”。
  真让人高兴。他心里乐得不行。他的朋友们都跟着欢呼,觉得很有面子,在庆贺他当了大组长的同时也对他说,以后请多关照。
  “以后请多关照!”这话太好听了。虽然大组长是个虚位,在他之上还有个老组长,真正的权力在老组长手中,他自己手里半点实权也没有,但是在这些小卒面前够用了。虚位也是老组长指给他的,相当于继承人,不是每个人都有资格。
  姜大发自从当了大组长走路就不一样了,一百六十斤的体重走出九十九斤的轻松和潇洒,人们都齐声夸他有官态了,终于像个真正的大组长了。
  姜大发对任何赞扬都笑纳,他喜欢别人这样说,将他高高抬起来的感觉,高于人群的感觉,出人头地不就是这样吗?众星捧月,众望所归,众口一致。出人头地就是这样的。
  二
  我根本不知道姜大发来这儿做什么,都看不清他长的模样。我们两个从未近距离见过面。我只是远远看到他的个子,高高的,瘦瘦的,走路一摇一晃,跟我们这个村所有人刚来的时候走路一样。但是我相信王小洁的话。王小洁作为姜大发的老婆,她说他没有问题,能安心住下来,那就没有问题。
  “他只想出人头地。”王小洁就是这么跟我说的。她的语气中一如既往地包含着祈求。
  “您可是我的祖父!”王小洁这么说后,我就不能拒绝了,只好给姜大发指个大组长的职位。“也就是个虚职。”我是这么想的。
  在我们牛王村,要当一个合格的组长需要漫长的时间,我已经忘记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历练,姜大发还嫩着呢。“你还嫩得很!”我是这么跟他说的。
  晚上我们才能出去找吃的。即使大家都说像我这样的人早就不应该抛头露面,让他们去就行了,但我闲不住。
  我们这个村没有自己的土地,除了居住的房子其他一无所有,无论吃的喝的都要去很远的地方寻找。如果我们索取的地区有人不高兴了,我们又得搬家。还好所有地方的人都愿意让我们建房子,当然,实际上他们根本管不了我们建房子,他们对我们的房子是有恐惧的,离得远远的,就算嘴上充满抱怨心里也很害怕。除了有建房子的自由,我们没有土地,土地上所有东西都是别人的。我们这个村说起来真可怜,当初为何要取“牛王村”,就因为我们这个村的人可怜。
  今天夜里又要出动了,我得准备大号的麻袋。另外还要找一块硬布将腰杆裹住撑起来。我的腰有点疼,很多年前的旧伤,那时候我还没有这么老,我带着村民去地里刨土豆,被那些人用火把烧着腰了。我跑起来有点慢,我的一只脚是有残疾的,在脚踝的位置鼓着一个大包。
  今晚就让姜大发带队,我得考验一下他。
  三
  我们的老组长走在最前面带队。他时不时转头看看,冲着我喊,姜大发姜大发,你走快点。我就走快点跟上他的腳步。这些人走路很快。老组长走路更快。
  比昨天更大更圆的月亮照在我们头顶。
  姜大发姜大发,你走快点。
  他们不允许我哪怕多看两眼地上的月光。
  姜大发姜大发……
  姜大发姜大发……
  我真不耐烦。我加快脚步跟上他们。
  之前我还夹在人群中间,后来他们都超过我了。我走在所有人后面。我们中间隔着五六步银子一样白的空地,月光把这一小片空地照得特别好看。
  姜大发,你来了牛王村就要改掉从前的毛病,你在自己老家就是因为这个毛病才当不上大组长的,谁会把全村人的前途交到一个书呆子手中?王小洁从前面退到后面,她把这些话在我身边说完又走到前面去了。
  说起王小洁,我是很久没有和她好好说过话了。回到牛王村以后,她是她,我是我,觉得生分了。
  我使劲走了许多步才算挨着王小洁。
  “我感觉自己的脚比你们的短。”我跟她开玩笑。
  “放心吧,多走几回你的脚就跟我们一样了。”她整个脸上都是严肃的味道。
  我又掉队了。不论使多大力气都赶不上他们的脚步。仿佛是被故意落到后面,要我看看他们是如何使用自己的双脚在大地上飞快地行走的。
  “王小洁,王小洁……”我喊。
  我的喊声根本引不起前方的注意。汗水将我的两只眼睛打湿。
  姜大发,你再不加快脚步就赶不到那个地方了。老组长在前面说。只听到他的声音。
  我勉强抬了抬左脚,月光白花花洒在我的小腿上,鞋背上,感觉月光也是有重量的。我的左脚重重地落在地上。当我抬起头想跟他们说,我不去了,我在这儿等他们回来,突然见到前面所有人身上都披着月光而且仿佛被月光啃噬,他们都是透明的,我能看见的只有一副骨架。我吓了一跳。
  老组长!我长长地喊了一声,然后拔腿就跑,绕过那些人跑到老组长跟前。
  看吧,我就说你是有力气的。老组长笑说。
  我只是被吓到了。说这句话时我的声音显得有点抖。
  我原本要找他说刚才的发现,没想到他也是透明的。
  你不要大惊小怪啊,我们牛王村的人都是这样的。老组长就是这么平淡地跟我说,说完他就让我回到后面的位置,像我今天这样的表现,很不适宜走在前面。“影响不好。”他说。
  我又回到后面的位置,与他们隔着一段距离。我已经不敢仔细看他们。   老组长有时候故意放慢脚步,到人群后面来看我一眼。他是担心我跑了或者干脆不走。看到我在后面茫然地跟着,他就很满意,用左手轻轻擦了一下眼睛,点了点头。我看见他腰间仍然缠着一块布,通过月光,看见那些骨头原本是断裂的,是那块布将它们绑起来撑住。他时不时用手去摸一摸腰上的布条,当骨头有点塌陷、一边的身体突然矮下一截,他就将布条使劲勒紧。
  我越来越不想往前走了。可是王小洁还在人群中。她毕竟是我的女人,即便现在的样子十分丑陋,是一副又细又弱的骨架,曾经给我生过几个孩子的缘故,盆骨受过伤(是她告诉我的,“我的盆骨受伤了”),只有在月光照射下才能看到那个伤痕:仿佛烧焦的一块疤。
  “王小洁……”我立刻走到她旁边,抓住她没有肉只有骨头的手指。握着这五根骨头不知道该说点什么。
  你什么都不要说,跟着走吧。王小洁对我说。
  我就牵着王小洁的手,不慢不快地迈出我的脚步。我渐渐能跟上他们了。这些骨头架子的脚“咔嗒咔嗒”触着地面的响声有点刺耳,但我心里莫名地涌出感动。我已经多久没有这样的情绪。在这一大片月光下,这些仿佛刚从坟墓里出来的陈年老骨头在路上浩浩荡荡走着,去找他们的粮食和水。我闻到他们身上有一股青苔的味道。这种场景和感觉像滚石一样在我心里碾轧。
  你不要胡思乱想。王小洁捏了一下我的手。
  你跟着走就行。她说。
  我看不见王小洁的笑容了。月光没有照到地面的时候,没有照透她的时候,我是能看见她笑的。
  突然,我想到一个办法,用手挡住王小洁头顶的月光,她果然就在我袖子的阴影下恢复到从前的样子,我看见她好看的眼睛、鼻子、嘴巴、饱满的脸庞。
  果然是这样,你们害怕月光!我对她说。
  我恨不得将这个发现立刻告诉老组长。人总要有血有肉,才算个完整。
  可是王小洁在发抖。
  “我好不容易才看见太阳。”她说。用祈求和怨恨的目光望着我。
  太阳?我不明白。
  “就是太阳。”王小洁说着就将我的手从头顶赶开。
  “我们只有在出来找食物的时候才能照一照太阳。”她说。
  我不明白。我对王小洁说:“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在我们这里就叫太阳。”王小洁不愿多说。她把我丢在后面就走了。我抬眼望了望她说的太阳,好像也确实有点像太阳啊,我也分不清了。我跟在她身后。
  路过一片松树林,掉落的松毛鋪了厚厚一层,时不时踩到几个牛眼菌。到另一片松林的时候老组长停了下来。“到了。”他说。他是指着地上更厚的松树叶说的。
  大风吹得松林哗哗响。松叶还在唰唰往下掉。老组长说,动作一定要快,不然会被这些松针把我们埋掉。
  我觉得我已经很了解老组长了。他这个人说话就是这么急躁和夸张。
  “你动作一定要快。”王小洁也这么跟我说。她是太担心我了吧。难道我会比她慢吗?她递给我一把钉耙。
  “干什么?”我不懂她什么意思。难不成我们要将这些松毛抓回去吃?我对她摇了摇头。
  王小洁递给所有人钉耙。
  你哪里来那么多钉耙?我问她。
  什么?她说。像是不认识或者嘲讽我如何问出这样的蠢话,用吃惊的目光瞪着我。
  赶紧干活。老组长说。
  我就学着他们的样子,使劲用钉耙在松毛上刮。
  对了,这会儿因为是在松树林,大片的树枝把月光挑在高处,我们所置身的地方尽是阴影。所有人也就恢复原来的模样,他们都是饱满的,不是一副骨架。
  王小洁干得可卖力了,作为老组长的孙女,她在这群人当中多少起着带头作用。她有多卖力,那些人就有多卖力。他们不用多少时间已将地面的松毛刮去一层,还剩最后一小层,仔细一瞧都能瞧见泥土了。
  我闻到了泥土的香气。潮湿的泥土最能发出气味。
  很快了。老组长说。
  再加把劲。王小洁说。
  太好了!他们欢呼。
  我凑过去,看见黑色的泥土。
  再往下刨,是比先前更黑的泥土。
  加油!老组长命令。
  你发什么呆?老组长瞪着我。
  我赶紧铆足了劲儿加入队伍,让钉耙咬进一块一块的泥土。我听见知了呜哇呜哇在头顶的树上叫。一大群知了。为什么刚才没有听见它们呢。我问王小洁有没有注意它们是从哪儿来的,王小洁说,是刚从我们翻开的新土里飞出来的,现在它们飞到树上去了。我点头。毕竟眼前这种活动她从小就有经历。
  我们揭开了地皮,露出更有气味的新土。
  “现在要用手了。”王小洁跟我说。她自己最先丢掉钉耙,挽起袖子用手在泥土里翻找什么东西。
  所有人都蹲下来,在知了卖命的嘶叫声中平静地翻找什么。
  我也只好蹲下来。作为新任的大组长,老组长说,一定要在众人面前挣点表现。我就使劲在新土中翻找,虽然我也不知道要找什么。
  突然,王小洁大笑起来。
  找到了!她说。
  就是这个。那些围上去的人也很高兴地说。
  老组长马上确认了一下,对我们说,就是它了。
  王小洁走到我身边,摊开两只手,放出她刚找到的东西给我看。“照着这个样子找。”她说。我凑近了看,发现那是一块长得有些奇怪和丑陋的菌子,圆不圆扁不扁,表层有些黑,摸上去皮子有点硬,任何一处都找不着根茎,就是这么凭空长出来的东西,闻上去是一股单纯的泥土味。
  “这就是我们的口粮。”老组长说。
  “是什么?”我不解。
  “就是口粮。”他说。
  “它叫什么名字?”我追根问底。
  “就是口粮。”老组长忍住他的不高兴。
  这黑乎乎的东西能吃吗?我不懂。但是作为老组长,他说能吃就能吃吧。我赶紧低头照着那个样子翻找,用手一点一点去感受泥土中的异样。   我被刺扎到手。我一无所获。
  顶上又一阵大风吹来。我们先前翻开的新土又被松针完全盖住。人们重新拿起钉耙。可是松树叶大片大片地往下掉,也不知道这些树哪里来那么多叶子,看着像是……不,不像是它们身上掉下来的,像是从天上掉下来的。我们难以抵挡了。身上被松树叶裹住,每个人看上去都肿肿的,这个时候我才来得及看清楚,我们所有人都被松树叶裹得站不住脚,都摔倒在地上。难怪先前老组长要我们加快速度,不然会被松针掩埋。
  我几乎看不到什么东西了,除了盖在我眼睛上面的松针。
  四
  松针盖在我身上的时候还觉得暖和,但它们将我完全包裹时却只有单纯的负担了。我的腰原本就难受,被松针完全压塌了倒在地上就更难熬了,我是仰面倒在地上的。旁边就是姜大发。“大组长、大组长。”我这样喊了两声,姜大发立刻做了回应:他抖了抖身上的松叶。
  “你怎么样了?”我问姜大发。
  姜大发又动了两下。
  我是故意让松针掉下来的。我得考验姜大发。现在他果然这么没用地躺在我旁边。
  怎么样?我对王小洁说,你看中的人是个废物。
  我听见王小洁在哭。作为我的孙女,她长大后我还是头一回听见她哭呢。
  你哭什么呢?我故意问她。
  王小洁不说话。
  身上的松针越来越重了,但如果我想站起来的话不会太难。即使我的腰已经报废。
  你有什么话就说。我再次提醒王小洁。
  他只是想出人头地。王小洁是咬紧牙关说的,我听得出来。
  王小洁只顾着哭。现在她除了哭也确实找不到办法可以表达心里的委屈。
  姜大发就躺在我的左边。我不让他听见王小洁的哭声他就听不见,他这样的人哪有资格让王小洁替他操心呢?他没有这个福气。早晚有一天,我要让王小洁亲自将他赶走。这么轻易就被难倒的人,我们牛王村可不喜欢。我不喜欢。
  姜大发可能在发抖吧。
  我挪到左边一点,将身上一部分松叶抖到姜大发身上,这样一来他的负担就更重了,我倒要看看他能忍到什么时候。
  我听见姜大发睡着了。他居然睡着了。
  听到没有!我对王小洁说,你在这儿哭鼻子的时候,人家睡着啦!
  他妈的,这个没用的东西!王小洁骂了一句。我还是头一回听她爆粗口。
  那要怎么办呢?祖父,您可是我的親祖父呀!王小洁像是在求我。
  您为什么要难为他?王小洁像是在怪我。
  五
  大风不再吹进树林,朝着另外的方向去了。倒是知了一直叫唤,松树林的上空回响着它们的声音。姜大发和老组长紧挨着身体躺在地上,他们被松针裹住动弹不得。
  王小洁轻轻翻了翻身,没有翻动。先前她哭泣了很久,力气都耗光了。“等死吧!”她心里咒骂。
  姜大发觉得身上越来越重了,简直呼吸困难。他从未想到有一天会被松树叶子打趴,心中万分沮丧。就在他考虑如何才能改变现状,准备翻起左边的身体时,却被更多的树叶压在身上,不只是松树叶子了,别的树叶都压到身上来了。他才知道大风过后小风不断,这些风将别的树叶都刮到他身上来。紧接着,左右两边的人一点一点地互相推动,将他们身体上盖着的树叶大部分推到他身上来了。“要死了!”他长长地吸一口气,感到脸憋得通红。
  老组长对王小洁说,现在就看姜大发能不能起身了。老组长是喊着王小沽名字说的。
  王小洁“嗯”了一声。
  姜大发躺在地上哼哼唧唧,就像有人掐住了他的脖子。
  “出人头地不是那么简单的。”老组长说。他的声音中满含得意的味道。
  “我们等着瞧吧!”那些人说。
  姜大发这才听清楚,那些人将身上超重的松叶挪到他身上之后,就能轻松从地上起身了。眼下他们的声音正是从他躺着的前方的高处传来。他才知道这是故意为难他,用这种幼稚的可笑的方式来考验他。
  “这些白痴!”姜大发心里骂了一句。
  他越想越憋屈。好歹他是个大组长,怎么能让他出这样的丑。
  “老家伙!”他这样喊了一声,喊完有点后悔,立刻缓和了声气说,“你们为何将树叶推到我身上来?”
  老组长听完不吭气。
  王小洁向前走了两步,大概不小心踩到姜大发了,底下传来一声惨叫。
  “这是考验。”王小洁盯着树叶盖着的姜大发。她很希望姜大发赶紧掀开松叶站起来。
  “姜大发,如果连这点小苦都吃不了的话,怎么担任大组长?”老组长说。
  姜大发听完觉得愧疚,使劲翻了翻身。他总算站起来了。
  人们突然鼓掌。老组长带头鼓掌的。
  就是嘛,人只有在压力中才能爆发。老组长说。
  王小洁满意地望着姜大发,她走去站在他身边,她跟他说,我就知道你可以的,你一心要出人头地,有这样抱负的人多少怀点本事。你让我很有面子。
  “你让我很有面子。”这句话姜大发老早就期盼听到。他一生中最大的愿望就是让身边的人觉得有面子。刚才他躺在树叶底下差点就放弃从前的愿望了,还好他从困境中突围。此刻站在王小洁和老组长以及众人跟前,仿佛完成了一件大事,脸上难得地露出笑容。即使先前他还觉得这场考验过于白痴。
  “接下来要干什么呢?”姜大发有些迫不及待地问老组长。
  “找口粮。”老组长说。
  姜大发收到指令赶紧蹲下来翻土,把先前埋他们的松叶全都用钉耙清到一边。
  “很好找的。”王小洁说,“眼睛睁大点。”
  王小洁认真仔细,一会儿就将衣兜填满了。姜大发还是两手空空。就连众人里最小的孩子都找到两个了。他越想越难过,作为新任大组长,如果带领众人寻找食物这种基本任务都完不成,怎么令人信服?他更觉得不好意思,始终低着脑袋。   “眼睛睁大点。”王小洁又提醒他。
  “我的眼睛够大了,只差喷出火来。”他气恼道。
  王小洁听出他的怒气,扭头悄悄看他一眼,用安慰的语气说:“第一次寻找食物都很困难。等下你会找到的。找到一个就会找到第二个,然后更多更多,你会完成任务的。”
  “任务?”姜大发苦着脸。
  “我祖父说了,这是对你的考验。你现在要学的就是跟我们大家一样,在土里刨食。你看不见没有关系啊,你用手去感觉就行,你的手又不需要眼睛。”
  王小洁的话说起来没完没了。
  但是她的话让姜大发的眼睛睁得溜圆,几乎要把眼珠子鼓出来。
  六
  我终于找到那种东西了,圆不圆扁不扁,老组长说的,这就是口粮。
  我把所有的口粮都抓起来放进一只麻袋。是王小洁给我的麻袋。很快这只麻袋就鼓起来了,像个马肚子,怀孕的马肚子。
  我以为我们该回去了,既然大家都收获满满,手中都有沉重的麻袋。
  老组长不愿意回去。他让我们所有人去找水。我们还缺水。
  这儿哪有水啊!我看了再看,这里除了茂密的树林子,除了叫一阵歇一阵的知了,除了大大细细的风,除了刚刚新翻出来潮湿的泥土,我们连一点水汽都没有闻到。
  这是一大片松树林,走出松树林好远都没有看见水流。王小洁说,她从小到大都没有真正喝过一次水,所以他们才会被月光轻易照出空荡荡的骨头。
  老组长坚持让我们找水。他说这儿是有水的。“你们小时候都喝过这儿的水。”他是跟王小洁和那些人说,没有特别跟我说,因为我小时候不在这里生活。
  王小洁也没有办法。她只是跟我小声说:“他毕竟是我的亲祖父,他说有就有吧。”
  我们就这样将刚才辛苦得来的口粮丢在树林中——一大片鼓鼓囊囊的麻袋,全都丢给老组长一个人看管。
  “要小心一点,”王小洁说,“底下是悬崖。”
  所有人都怕站不稳脚跟,干脆蹲着走。小步小步地向前。我们非常艰难才穿过悬崖。
  仍然没有找到水。
  不过我好像是听到了水声。
  我对王小洁说,我听到水响了。
  王小洁张着一双红肿的眼睛看着我,她说,胡扯!
  她这样一说,我就不敢确信自己真的听到水声。
  我们不知道走了多远的路,很久很久了,等到大家都迈不开腿的时候,我们却回到了松树林。原来是王小洁领着我们绕了一大个圈子回来的。她以为这样绕一圈能遇到水,没想到绕一圈只是回到原点。
  老组长有些不高兴。
  我想让老组长高兴一些。我对他说,我先前在路上听到水声了。他表现出惊喜,问我有没有看到水。我说没有,我原本要停下来看个仔细,但是王小洁说我在胡扯,我就不敢确信了。老组长听完很失落,盯着我半天才说,你就是这种没有主见的人,难怪你在你的老家什么也干不成。
  我对老组长的话很有意见。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疯了,我居然跟他说,你知道个屁。
  老组长更生气,直接脱了鞋子照我的脸上就是一下。他说,你才知道个屁,你不过就是一堆牛屎,要是真有什么本事,何苦落到我们这里来!
  他说得那么有理有据,把我一下子就说得缩短了五分,我感觉自己矮趴趴的,臭烘烘的,全身被废气包围。
  王小洁把我拉到一边。
  老组长偶尔用手摸一摸他的老腰,那举动似乎是说,如果不是他的腰报废了,他就亲自出去找水,找来给我们好好看看。
  我没有感觉到口渴,说来也奇怪,仿佛一早就知道牛王村的水万分难得,我到了这儿以后就不觉得渴了。
  “我不觉得渴。”我对老组长说。
  “那你其实也并不需要当大组长啊,为何还要当呢?”老组长说。
  他这话说得让我有点害羞,不知道怎么回答。
  我们再次出发,这回老组长安排我走在王小洁前面。“你带队。”他是这么跟我说的,一种出于老组长惯有的指令。
  王小洁就从前面退下来,站到我身后。她笑着。
  所有人跟在后面,我没有回头,但是我感觉到他们的目光都在我的身上。虽然不清楚前方有没有水,可是目前这种气势让我内心非常激动和满足。我第一次带这么多人出行,他们都跟着我,啊,天呐,他们都跟着我!
  七
  姜大发没有从寻水的路上回来。
  是王小洁带着一大帮子人回到松树林告诉我的,她说,姜大发迷路了,不知走到哪儿去了。这种情况下谁也不能安心找水,先找水还是先找人呢?找水已经无望,找人又怕所有人都跟着迷路了,她只能带着他們回来。她是这样跟我汇报情况的,说话时眼睛红红的,还在为姜大发迷路难过和担心。
  没有水,根本就没有水!
  脚下的土地越走越干,越走越开裂!
  王小洁说完又开始哭泣。自从上回我第一次见她落泪就频繁见她落泪。难怪曾经有个什么人跟我说,女人一旦使用自己天生的武器,她就不舍得放下了。
  他们把姜大发丢了,是故意丢在哪儿的。我是这么感觉。我不认为姜大发会迷路。他这个人我不完全了解,但相信他有不弱的方向感。
  可是王小洁说他迷路,那就是迷路了。我们扛着口粮回来那天全都没有提起姜大发的名字。
  王小洁每天都要哭一场,几乎见人就要说一遍:你们都看见的,姜大发他自己走丢的。
  现在一年过去了,王小洁已经忘记还有姜大发这么一号人。她整个人比从前稍微胖了些,面色更好了些,眼角纹彻底看不出来了,仿佛回到她的青春时期。
  你的日子过得好啊!我对王小洁说。
  王小洁连忙点头,她说,我现在过的才叫个舒坦!
  她就过着舒坦日子越来越年轻。我是越来越老了。毕竟我已经干了很久很久的老组长。
  我们差不多把姜大发忘记了。要不是有一天在路上看见一只姜大发的鞋子——我们还记得那鞋子是姜大发的——谁都会将他彻底忘记。   那鞋子又把他带回来了,不仅仅激发了牛王村所有人关于他的记忆,而且他整个人回到了牛王村。就在发现那只鞋子的当天晚上,星辰朗朗,他顶着月光回来了。
  他站在月光底下的样子我很熟悉。因为那也是一副空荡荡的身体。他的腰受了伤,大概是这一年当中发生的意外吧,他学我从前的样子,用布条在腰上加了固。我通过他显眼的骨节测算这腰伤至少也要休养一百天。我还看到了另外的东西,在他胸腔的骨架间绕着一些透明的线。
  姜大发走到我跟前,递给我一个黑色的罐子。
  什么?我说。
  水。姜大发平淡地回答。
  你体内那些线?我伸手指着。
  水。姜大发面色冷冷的。
  我点了点头。他是我们这个村喝下第一口水的人。喝了水體内就不只是骨头了,我已经忘记从前有水喝的时候,加上吃的,这两样东西加起来就把我们填满了,把我们像饱满的麦子那样撑得十分好看,比突然出现在我们面前的姜大发好看。他的身体还有点空,只有水是无法将自身填满的。我们把口粮带回来时,一颗都没有留在松树林。他可能去松树林找我们了,脸上才会出现那么多疲惫和不高兴,这明显是走了冤枉路的疲惫。
  那是什么?姜大发指着月亮问我。
  月亮呀。我说。
  姜大发就哭了。他说王小洁不这么看,王小洁说那是太阳,他身边的人对他说谎,他很难过。我赶紧安慰他,年轻人看不清天色也正常,谁都有盲目的时候,何况王小洁也不一定说错了,我们头上这个遥远的圆圈白天叫太阳晚上叫月亮,它白天发热光晚上发冷光,给人的感觉不一样但它从始至终就是独自一个。太阳和月亮都出自它。“就是一个!我们不要被它迷惑了!”我是这么严重地强调。姜大发听完想了又想,似乎想通了,心里舒服些。他冲我笑了笑。
  所有人都激动了,他们全都聚集在一起,想看看水是什么样子的。
  “我们忘记水的样子了!”他们带着哭腔说。
  “你体内的……那些线,不,线里面流动的……不知道怎么形容。”他们说。
  “那是水!”姜大发说完抬眼看着我,这一年他除了比以前瘦,倒是没多大变化。
  不管怎么样,姜大发找到水了,这是牛王村的喜事。
  王小洁不知道跑哪儿去了。我们轮换着喝水的时候怎么也找不见她。
  八
  “他们都说是我把姜大发杀死了。来牛王村之前我就干了那样的坏事。那儿的人喊着我的名字,指着我的鼻子说,王小洁,你把姜大发杀了。然后他们就堵在我的院子里看热闹。那是中午时分。而那天早上,我还在跟姜大发说话呢。我记得很清楚。我对姜大发说,你真的要当大组长吗?你这一生除了想当大组长还有什么想法吗?姜大发对我摇头再摇头,他说,不知道除了当大组长还有什么值得想的。我就生气了,气得很。之后姜大发就死了。是那些人说的,姜大发死了。
  “也许他们说得不错,我确实把姜大发杀了。不然他怎么顺利就到了牛王村。您是知道的,牛王村不是谁想来就来。”
  “我只是不敢相信我干了这样的事。我没有印象。如果他们不说的话我一点也想不起来。”
  “您说我怨恨他?可能吧。”
  “这能怪我吗?他的心思全部放在如何才能当上大组长的事情上。他对所有可能帮助他当大组长的人都笑脸相迎,唯独对我,他说,在外面笑累了笑不动了,回家休息休息。您听听,这样的话它像一把刀子割我肉。”
  “我就记得那天早上,我拿着火钳狠狠地捅,当时我在做早饭呢。姜大发是被火钳捅死的。那些人是这么说的。他们说我用火钳捅死了姜大发。我不知道自己有没有这么干。火钳上确实有碎肉。按道理我是没有这么大的力气将火钳的两条细腿完全捅进姜大发的肚子。可也不好说,我的力气全村公认的好。何况我那天早上确实非常生气,生气到头都晕了。”
  “那天早上的前一天,是我和姜大发儿子的忌日。我的儿子死了。当天夜里姜大发就把儿子丢到深坑里,让他像孤儿一样小小地躺在那里,我儿子的小眼睛还没有完全闭上呢,他是有怨恨的,我从那眼睛的缝隙中看到委屈和恨意,这也难怪,从他出生以来,姜大发就没有好好抱他一回。做父亲的每天都在酒桌上与人打好关系,企图下一次选大组长的时候名单上只有他的名字,再无竞争对手。我的儿子是有怨恨的。他一个人躺在那儿,不管我用怎样的话跟他说,他都没有从深坑里出来,不愿意与我一起回牛王村。我的儿子现在还躺在那冷冰冰的深坑里呢。”
  “您说得不错,我是故意让姜大发来牛王村的。”
  “他想出人头地,那就出吧!”
  “我知道,这不是出人头地,这是拉他入绝地。那又怎么样?”
  “您不要问了,我不记得我把他杀了。”
  “您还要问什么?您都看见了,我现在躲松树林里并不是因为我害怕和恐惧他,而是我根本不愿意面对那个冷血的人。您知道他体内绕的什么吗?就是您形容的那些线,它不是什么水,那是冷冰冰的血,那里面装的全是冷冰冰的血。您是要被他蒙骗了,我看牛王村的人都要被蒙骗了。他刚当上大组长的时候说了,他会做一个优秀的大组长,给人们当跑腿的,打杂的,在牛王村人的面前,他永远是晚辈,是奴仆,是你们给他机会让他出人头地。您对他的话很感动吗?至少您后来是感动的。但他之后跟我说,他是亲口跟我说,他说在牛王村还没有任何人像他这么优秀,他天生就是才能出众,在这儿的每一个人都很平庸,与这些平庸的人对话无趣得很。您不相信吗?可他就是这么一个自负的人。您以为他在他的故土为何一事无成?那么钻营那么卑躬屈膝,仍然一无所获,因为那些人把他看穿了呀。
  “我知道,是我让他在牛王村立住脚,并间接让他当了大组长。我就是故意这么干的。”
  “现在他当了大组长了,哈哈,他好得意呀!可是他已经尝到悲哀了,除了一个空头职位,他将什么都没有!”
  “您不要对我的话吃惊,我知道您是故意做出这种样子。我根本什么都瞒不住您。”   “我在这儿过得不算差,您放心吧,大风呼啸的松树林里,阳光从落了叶子的树枝上垂下来,每当这个时候我才会感动和温暖,觉得只有老天爷是爱我的,只有这片树林是爱我的。”
  “我是不会回牛王村的。不回。”
  “您不要劝我了。您回去吧。祖父。”
  九
  老组长说王小洁不会回来了,有我在,她就不回来。我也不好问他原因,毕竟这是我的家事,家事没有让旁人操心的道理。我来这儿是为了完成我的理想:当大组长。以我的能力完全可以干点更大的事,但在牛王村,最大的事也就是当个大组长。我仿佛把一生的梦想完成了。现在我无事可做。
  王小洁不回来我也懒得去找她。也许她正在暗自生气?她的脾气我可是了解的,嘴上万分支持我的追求,背地里怨声载道。女人就是这样的,目光短浅,唠唠叨叨。
  我的锅怎么也刷不干净,前几天我明明刷干净了放着,眼下居然长霉了。我闻到前几日煮的口粮还冒出一股霉灰味。说起那口粮,我真怀疑算不算人间的粮食。他们都说好吃好吃,有什么好?一股子松油气!他们说我没有将口粮外层的硬壳刮掉才会有怪味。我怎么会刮!这种鸡零狗碎的事情我干不了。
  王小洁在就好了。已经大半年了。自我俩成婚以来还是第一次分开这么久。
  不对,还有一次分开了好久。她跟我说,姜大发,我们的儿子病得很重,皮肤发黄,眼睛都发黄了!我就去看了一眼我的小儿子,他非常瘦小,确实黄得像只三黄鸡。我知道他已经死了。她抱在怀里的是个死去的孩子。我就对她说,你不要去找什么名医了,世上没有哪个名医治这种病。她不信。她非要去寻找名医。
  她就抱着我的小儿子哭哭啼啼走了。我在家里等了长长的一段日子。
  她回来的时候刀、儿子还是黄黄的。我不知道他怎么做到一直这种样子,在他母亲怀里始终如刚去世的样子。我去摸了一下他的脸,冰的,我又摸了一下他贴着母亲心口的位置,暖的。他大概是用心口那唯一的温度保持着原样。
  “你满意了!”她回来的第一句话就是这个。
  我满意什么?我也很难过。可是男人的难过是在骨子里,女人的难过是从骨子里涌到皮层,他们都看到她的难过,却不易察觉我的伤心。这是天生的。我想跟王小洁解释,这是天生的,我并非像她看到的这样平淡。但是我没有说。女人们都坚信自己亲眼看到的东西。亲眼。
  我是从她手中将孩子抢来埋葬的。这个早就该埋葬的小人儿。他的母亲用凄凉而又杀气腾腾的眼神瞪着我。那一刻我将自己的孩子埋葬是危险的。
  如果我不把孩子埋葬的话,她还准备抱着他去寻找名医。她说北边的医生治不好这种病,南边的医生一定可以。她先前是向着北方去的。她的希望在南边。我还记得她去北边的时候正是秋天,我们村的路上尽是枯草,她踩着枯草去的声音在我听来真是肝肠寸断。我的女人抱着我死去的孩子,我望着他们的背影在门口前方的道路上消失,我的脑袋就感觉到一阵一阵眩晕。我的天在那一刻就塌了。但是她不愿意相信我骨子里受的重创。她回来看到我是平淡的,是追名逐利的。
  我不能让她再去南边空跑一趟。
  “世上没有哪个名医治这种病,哪边的医生都治不了。”我是这么劝她的。她骂我寡情。
  她一定是疯了。
  我对她说,王小洁,你醒醒吧!然后我就抢了她怀里的孩子—一我的孩子,丢进我早在发现他死去的那一天下午开始为他挖的坑里,那坑我挖了半个月,是个精致的坑,我在坑中不知道掉了多少眼泪。王小洁是看不到那些眼泪的。谁都看不到。
  王小洁不回来我也懒得去找。她肯定对我翻起了旧账。
  十
  老组长分配下去的口粮全部吃完了。他们又出去找了三次,三次都没有找到口粮。
  “完了!”老组长撑着他的腰,有气无力。
  姜大发作为大组长,站在老组长身边。
  所有人都站在老组长的院坝里。“怎么办呢?”他们希望得到一个好的办法。只有水是无法活命的。而且这水只有姜大发能取到。他说,他走着走着,走到一个大风口,不知具体什么地方,就累得睡着了,等他醒来的时候水壶里就装满了水。他们不能不信这样的神迹。因为在那个地方是没有水的。只能说姜大发吉人天相,能得老天眷顾。
  他们眼巴巴望着老组长和大组长。
  “那就再去找一次吧?”老组长望着姜大发。
  “不。”姜大发说。他在思考什么。
  “您一定有好办法,是吗?”人们很激动,眼巴巴望着姜大发。
  老组长脸色有点不好看。他当了这么久的大組长,真正有实权的大组长,还从未看到众人像今天这样的目光,那目光中对姜大发的期许和信服,让他忍不住对姜大发生出嫉妒。
  姜大发是个聪明人,他转身就对老组长说:“我想请您允许。”
  老组长的面色好看了许多,咳了两声问:“你想做什么事吗?”
  此时正是中午,地面铺着厚厚一层白雪。下雪了。阳光却很好。可惜这儿的阳光是没有用的,除了亮,除了能让人看清事物,雪是晒不化的,雪也不会自己化成水,它们只到地面躺一阵子就走了,不留一丁点儿水迹。人们别指望用雪水解渴。阳光的热只是它本身热着,这儿所有人白天夜里长年累月只会觉得冷清清,像雪一样的冷清。姜大发刚来的时候还不太习惯,现在已经习惯了,现在走多远的路也不会流一滴汗。
  “我们要怎么做?”人们再一次小心翼翼问。他们现在跟姜大发说话都很客气,很尊敬。
  “是啊,你要做什么?”老组长也问。坐在竹椅上太久,屁股都坐痛了。
  姜大发走到院坝边缘,望着牛王村的房子。他脸上越来越明显的笑。
  “我想到办法了。”姜大发跟老组长说。
  老组长点头。
  “说吧。”老组长准许的口气。
  “您先前不是说过吗?所有土地都是别人的,都不是我们牛王村的,我们只有房子。”姜大发说。   “我是这样说过。”
  “我们的房子就是建立在地面上的呀。”姜大发笑起来,走到每一个人面前,希望有人立刻能揭开谜底。
  没有人说话。人们互相看看。
  “我们有地。我们每天晚上睡觉的房子底下,那些地就是我们的。房子多大,地就有多大。老天爷是给我们留了一寸地方的。难道不是吗?”姜大发恨不得跳起来说。
  人们互相看看。
  老组长只在椅子上翻动一下他的屁股。
  姜大发觉得不可思议,这么大的发现居然没人鼓掌。
  难道要把口粮种在房子里?他们终于说了这样一句话。老组长冷笑一声,然后他说,也许按照大组长的意思,还可以种在房顶上。
  姜大发实在受不了这些蠢话。他气得蹲在地上。不过,很快他就从地上站起来,把自己的想法说了出来。他说,我们要把庄稼种到地底下。
  他的这句话让老组长差点从椅子上摔下来。
  这就是放屁了。老组长说。他生气地从椅子上起身,瞪着姜大发:你要实在找不到话说就别说了,赶紧回去睡个觉养养精神,兴许明天再一次寻找口粮,能得个好运气。
  是啊,他疯了吗?真让人失望。姜大发听见那些人在悄声议论。先前他们还很尊敬他呢。牛王村的人就是这样,一点小事就翻脸。
  老组长恨不得一巴掌将他从这儿扇走。
  姜大发只能离开。他受不了众人嫌弃的目光。
  十一
  姜大发一定是疯了。他在自己房子门口的底下钻了一个大洞,又钻了很多很多的小孔能让阳光照进去。上次他跟我们说过,要把庄稼种在地底下。
  谁信他!
  但是他的庄稼居然长起来了。我们是在地面上闻到玉米的香气才知道他已经成功了。
  “这个疯子!”人们满怀激动地说。这句话从他们嘴里说出之后脸上立刻挂满对姜大发的崇拜。
  “这个人找来了水。”他们说。
  “这个人又种出了口粮。”他们说。
  我只能趁着夜色到姜大发的门口瞧一瞧,夜风从地面吹进洞口又从洞口跑出来,跑出洞口的风将玉米的香气带到外面。每个夜晚,闻到这样的香气都使我忍不住想进去查看。但是我不敢。我们牛王村的人是讲规矩的,即使我身为真正的大组长,也不能因此欺人。
  姜大发从不请我进去观看他的土地,也或许他还没有做好准备吧。他发现我站在洞子外面时只在脸上笑笑,不说话。
  后来我们都进去查看了。所有牛王村的人都受到姜大发的邀请。
  真不可思议,我们这种在世面上除了立锥之地然后别无寸土的人,还能在自己房子底下看到一片庄稼地,虽然这种土地看上去是走投无路的土地,至少它长出了粮食。从前我们都不敢想。这难道不是逆天而为吗?可是姜大发不管那么多,他跟我们说:“就是要逆天而为。”
  现在是秋天,我感到骨头有点凉,我的腰塌陷了一半,姜大发的玉米地跟前我不能久站。他的玉米都是倒着长的,就像那些地面上栽种的玉米的倒影。我为此还怀疑好长一段时间,怀疑我们看到的只不过是姜大发虚造的一片庄稼地。我们站在最下面一层土的地面上,仰着脑袋脖子都酸了,像一群可怜的癞疙宝。
  后来我就不这么想了,站在他的土地上我也有了一些骄傲。这是经过我允许后他创造出来的土地。这些成就有我的功劳。我是这片土地的最高创造者。
  “您把房子底下开出一个夹层了。您真了不起。”他们说。
  “这不算什么。”姜大发有些得意。
  “你很有本事!”我对姜大发说。我第一次用这种说不好是表扬还是什么的口气说话,说完我就走了。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走那么快,心里有些说不好的味道。
  十二
  我已经有了威望,在牛王村,所有人都住在我的房子里。只有我的房子底下有他们需要的口粮。
  “给我水。”他们说。
  我就给他们水。
  “给我口粮。”他们说。
  我就给他们口粮。
  晚上我带他们出去照月亮,在月亮底下我和他们一样,能光秃秃看到彼此的骨头,白天我带他们出去看太阳,在太阳底下我和他们一样,脸上没有一滴汗水。“您现在就是真正的牛王村的人了!”他们感叹。我很高兴。
  我就说嘛,像我这样的人别说当大组长,再大的职位我都可以做得像模像样。
  老组长不太与我往来。他在闭关。他一年之中有一个月是不见人的。
  但我总觉得他在自己的房子底下也挖了一片土地,他比任何人都需要土地,因为只有口粮能将他的村民引回去。难道他甘心当一个光杆组長吗?那些人无论老少都在我的房子里住着,我也不清楚我的房子是用什么办法将他们全部装进来。每天晚上,我出去解手,每走一步都要避让,他们挤挤挨挨在我的房间,有些人的脸挤到变形,根本分不清谁是谁。
  有一天早上老组长来我的住处,他希望那些人都跟他回去。他们不回。他们说,你没有水又没有口粮,你一无所有。
  老组长比从前更老,闭关一个月好像老了十岁。他来喊那些村民回去的时候腰都直不起来。他是低着头跟他们说话的。
  那些人只认口粮。他们说,那个老家伙很快就要报废了。
  我本来希望他们跟我说两句感激的话,起码在玉米成熟以后,他们吃饱喝足时应该跟我道谢。他们不吭。他们只在吃玉米之前对我抱有感激不尽的眼色,得到玉米之后就变了。
  有一回我跟他们说,你们都走吧,不要在我的房子里了。他们突然就拉下脸子,很不高兴我这样说话。他们说这不是我的房子,这儿所有的房子都是牛王村每一个人的,没有独立的。我又吃惊又伤心,于是堵在门下的通道不准他们进我的土地。他们打了我一顿。“这是牛王村的土地,不是你一个人的。”他们警告我。
  “我是大组长。”这句话我说得很有气势。我终于拿出可以制服所有人的王牌。我想起当初老组长给我这个职位时他们都很信服,表示这样的身份以后可以给任何一个牛王村人下达命令。   假的。我的命令一点效果都没有。
  “您没有资格。您根本算不上我们牛王村的人。”他们就是这样和我说的。个个脸上都露出讥笑。
  “我是大组长。”
  “您不是真正的大组长。”
  我和他们争论了一会儿,觉得嗓子都沙哑。
  他们把我的玉米全部拿走。连玉米秆都扛走了。
  十三
  姜大发不得不在房顶上再修一个最小的房子,刚好能放下一张床,一进门就走到床上。床边是大大的窗口。大房子里住着牛王村所有的人。当然,除了老组长,老组长不愿与他和好。
  他每个晚上都能听到底下房间中传来的嬉笑。那些人吃饱喝足以后天天说笑打闹,有时也打架,听见他们用脚狠狠踢门,或者用刀子砍爛什么东西。他的房子遭到的破坏已经顾不上了,在这更小的房间中,只希望他们不要上来打搅。
  他们也的确不到小房子里来,甚至远远看到小房子的屋檐都觉得心里憋闷。他们只在大房间里活动。
  姜大发一个人住在顶上,偶尔到最下层干活,重新埋上玉米种子。这些种子来之不易。有好长一段时间,他去很远的地方寻求种子,但是那些住在远处的人非常严肃地跟他说,牛王村是不能种粮食的,不能再往牛王村任何一个人身上浪费一寸土地。“你们不需要土地,你们以前浪费得够多的了!”他们就是用这种严肃的语气跟他说话。
  “那我们吃什么呢?我们总要活下去。”姜大发用恳求的声气。
  “活下去?”那些人哈哈大笑,他们互相说,“听到没有,这个人他说要活下去。”
  “不过,说起来你们也是可怜人。就是因为这样我们才让你们修建房子。你不在房子里待着跑出来干什么?难道你的老组长没有跟你说,牛王村是一片神奇的土地,你们那儿的人,你的老组长曾经跟我们说过,只要天上有一点光,你们就能永远在牛王村立足,其他什么都不需要。我们都相信他的话,你为什么不信呢?”
  “我不信。我亲眼看到老组长带我们出去找水和口粮。”姜大发坚定地表示。
  “那是为了让你们这些人找点事情做。”
  “不是那样。”姜大发摇头。
  那些人也摇头。“你不信就算了。看在远道而来的份上,劝你别在地下种什么庄稼,老组长没跟你说吗?你们说到底就是靠着脑子里活跃的想法过日子,怎么说好呢?就比如说,人最后的那一口气。你不懂吗?不懂就慢慢去体会吧。反正你们要什么水和口粮?在牛王村生活,你的老组长可比你有经验呢。你就赶紧与他和好吧。”
  姜大发听了接不上话。
  之后,姜大发只好悄悄去捡拾那些人遗落在土地上的玉米粒。他只在夜间出去,夜间的月亮会把他晒得露出骨头,住在远处的人即使看见了也看不清他的面貌。他的面貌只有牛王村人能看出来。他已不再羡慕他们分辨人的本领。这些本领他现在都会。他能通过骨头的结构以及凭借直觉区分牛王村的每一个人,就像王小洁曾经说的,他会成为真正的牛王村人。
  不过,王小洁只是安慰他吧。那些大房子里的人始终将他看作外人。
  说起王小洁,他内心一阵难过。可能正是她的离开让这儿的人看他不顺眼。
  “无所谓,无所谓的。”只要想起烦心事,姜大发就会抱着脑袋安慰自己。
  为了减少对王小洁的思念,姜大发一次一次将外面捡回来的玉米种子重新埋到大房子底下的土中(大房子里的人有时候也把种子刨走)。总算有玉米成功长起来。那些嫩绿的玉米苗使他心情转好。
  牛王村最令人喜爱的地方就是那无边无际的夜空,忽明忽暗的星子,明朗的月光,清透的风。他渐渐习惯这个像盒子一样刚好把他装起来的房子。原先他万分排斥这小小的境地,认为这是他一生中最不幸的灾难,是个永恒的囚牢。现在他没有这些脆弱的想法了。他觉得安心。
  冷秋之后寒冬来临,大雪积压在小房顶上,不会融化的积雪每夜将房子压得咯吱响。他只觉得骨头越来越冷了,膝盖骨针刺一样疼。以前老组长经常跟他说,牛王村的人必须每隔一段时日就要出去晒晒太阳或月亮,不管白天还是晚上,不管阳光还是月光,出去见一下光才好。这是除了水和口粮之外的必需。现在他终于懂了那时候王小洁为何为他生气的举动,要将挡在头上的手一下推开,说那是她好不容易盼来的阳光。
  日子一天一天过去,积雪尚未消失,春天来了。有一天,从远处走来一位少年,直接走进了他的房子。
  “你找哪个?”姜大发上下打量这个胆大无理的少年。他看上去大概有十二三岁。
  “找你啊。”少年开口说道。
  “我们好像并不认识。”
  “那不要紧。”
  姜大发更觉奇怪。他坐靠在床头,望着自作主张坐在床尾的少年。
  “我母亲让我来的。”
  “你母亲是谁?”
  “就是我母亲啊。”
  少年似乎在和他开玩笑,答非所问,脸上漾起嬉笑。
  “那好吧,你告诉我,她让你来干什么?”姜大发只好挑着重要的话问。
  “拿回我的东西。我母亲说,你欠我一样东西。”
  “什么?”
  “我不知道。”
  “那我要怎么还你。”姜大发坚信自己正在被眼前的少年戏弄,既然如此他就陪他玩到底,就当跟个小疯子吹瞎牛。说起来他的小房子还是第一次这么热闹。
  “好了,我来过了,我要走了。”少年从床尾起身,说完便踏步出门。他走路有些晃悠,就好像很久没有走路,双脚行走生疏。他撞了一下门框,顶上顺势掉下一大坨积雪砸在少年的脑袋上。他的小脑袋在脖子上晃了大半圈才稳住。
  姜大发吃了一惊,心想这孩子以前可能是卖杂艺的。
  “我还没有还你东西呢。你母亲真的没说我欠你什么东西?”姜大发想留住少年,但话还没说完,那少年已经走得远远的了。不过他在远处丢来一句话,他说我已经拿走了。
  姜大发一个人闷在房间里想也想不明白。这人他确信是不认识的,但不知道怎么的,他脑海里一连串地涌出小儿子的模样,他最后那冰冷的小手就像他此刻感觉到的体内刺骨的寒凉。   天呐!他忍不住大叫一声,突然从床上站起来,脑袋狠狠撞在小房子的吊顶上。他到此刻才想起那少年的笑脸与小儿子的一模一样。
  十四
  “我感觉他把我所有的好心情都带走了。他说是他的母亲让他来找我。现在我确定——我是后来回想起他的笑容才知道——你就是他的母亲,是你让他来找我的。
  “你不是一直抱怨嘛,说我欠他一份心。作为父亲,我亲手埋葬了自己的小儿子,我也很痛心,你说我还要欠他什么呢?也许我是欠他的,我现在一点也不快乐,每天都愁眉苦脸。
  “你为什么不回去呢?自从我当了大组长,你就不回去了。
  “你要让我尝到除了当大组长之外的所有痛苦,我尝到了。是的。我正在经历。我住在牛王村的小房间里,大房子被他们霸占了,每到夜间大房子里传来歌声,有时我忍不住想下去看看,还没到门口就被丢石头砸回来了。你看我额头上的包现在还没有消下去。
  “上个月我去很远的地方找种子,我是真的愿意跟牛王村每一个人相处,希望他们把我看成自己人,当他们真正的大组长。可是很远地方的那些人,那些拥有地面上所有土地的人,用可怜我的眼神望着我,说我的眼睛有问题了,看不出你们牛王村的事情。他们说,牛王村人根本不需要口粮和水,除了自己的房子,仅需要天上坠下来的那些光芒来时不时晒一晒自己的老骨头。你们是靠着那些光芒取暖的,它们是天上的火把。你们除了觉得骨头的寒凉,并不时时感到饥饿,饥饿在牛王村不存在。
  “所以那些人骗我对吗?包括你的老祖父。他们只是想要打发时间。想一想也觉得可疑,那些人去我的地里拿玉米的时候把玉米秆也拿走了,颗粒不剩,成心要销毁一切的样子。他们每日在我的大房子狂欢,可能正是为了销毁一切的庆功晚会。把我挤到最上层的小房间也只是让我不能畅快地到底下的土地上劳动。他们就是这么想的吧?你一早就知道这些。
  “说什么都没意思了。我以后也不会再去找什么种子。在这个不需要种子的地方,找种子的人只会显得可笑。
  “真可惜。我的新天地,它们将永远埋没地下。
  “你为何在发抖?你觉得冷吗?这儿的采光倒是挺好。可是你一个人住在树林难免冷清。
  “你的老祖父也不跟我来往,不知道他有没有来看过你,有没有跟你说起我?
  “你为什么不回去呢?一个人住太孤独。我们还可以像从前一样互相妥协。大不了以后我多让着你。
  “好吧,你说得对,你不回去就算了,你说得对,即使让我重新把小儿子从坑里拖出来,他也不愿意回到我们身边了。你是因为这个缘故不肯面对我。‘你是罪人。’你的心里就是这么看待我的。
  “现在我知道你为何要把我拖到牛王村,落得眼前这种境地,你是故意的,你要报复我。
  “王小洁,我们一家人再也不能住在一起了吗?
  “你不要赶。我自己走。我自己会走。”
  十五
  秋天是我最不爱的季节,也许是今年开始不爱它,今年的树叶把我的院子都占满了。王小潔在的时候会帮我清扫,现在她再也不回来了。她的目的就是把姜大发送到这个地方来,然后就不回来。
  我早就习惯在树叶上走来走去,厚的地方下轻脚,薄的地方下重脚,凹凸不平的树叶让我琢磨出了如何走路才不被绊倒。有些树叶底下是盖着树枝的。有时候大风会把枯死的树枝也吹落到院子里。我的院子就被这些枝叶占领。很久了,现在我已经无所谓它们的存在,我能轻松穿过树叶去旁边的路上走一走。
  越到秋天知了越叫唤。我们牛王村地势偏高,知了长着厚厚的翅膀,并且翅膀还是彩色的。在靠近头部宽阔的两片焦黄的翅身上,无数深绿色小点像花骨朵一样印在上面,在这两大片彩色翅膀之下,向后的位置又长着两片小一些的翅膀,也是彩色的,只是色彩更艳丽,略微偏红,黄色的圆圈点缀其间,使得阳光照射下的这些彩色知了看着有几分知了中的王者气。它们那么漂亮和年轻,飞起来像新开的花朵。我是从它们叫唤的声色以及身体大小区别出它们的年轻。我时常就在这条路上打发光阴,漂亮的知了能让我缓解对秋季的愁闷。如果它们不那么拼命叫唤让我觉得刺耳就更好了,我就更爱它们。
  为了不让姜大发找我的麻烦——他可能想跟我说些什么,每天来我的房子周围瞅瞅,我觉得他是有事要求我——我只能想一个办法跟他保持距离。现在这种情况下,我不愿意跟他站在一起。牛王村的人都等着看我笑话呢。毕竟那“大组长”的职位是我亲口封给姜大发的。姜大发如今的表现太超乎想象,一开始就是他自己不愿意跟他们混在一起,是他先疏远了他们,为了那些可有可无的玉米秆,竟然生气不理人,是这种原因让他和牛王村人有了矛盾。
  我这个时候最好躲起来,除了每天知了叫唤或者阳光很好的时候出来晒一晒,就一直待在地下室好了。是呀,我已经不住在房子里。我在门口下方挖出一个通道,在底下修了一间小小的房子。刚好够我容身。说起来那房子和姜大发的小房子差不多—样,就仿佛一只母鸡生的两个鸡蛋。只是也有所不同,姜大发的小房子肯定比我的好,至少他那个位置不缺月光和阳光,时有小风吹进窗口。我的小房子就悲惨许多了,由于地面的积雪是被土地一口吞走,到了下层,也就是我建造小房子的位置,积雪就变成了水——像雨水(我也是这个时候才发现牛王村的水都藏在地下)。白天夜里都在漏雨,小房子的一个边角眼看就要塌陷。
  我的力气都花费在修补小房子上面了。我的腰本身就不得力,这段时间只能在后腰绑上两根长短合适的木条才能四处走动。
  有时候我也想求助姜大发,可是脚还没有迈出去就被王小洁的小儿子拖住了。
  “您可不能去。”他说。他每次都这么说。他也不喊我曾祖父,只用可怜巴巴的眼神望着我,害得后来即使他不动手拖住,我的脚也迈不动。
  说起来我的那间小房子还是王小洁的小儿子帮我修建的。他如今长成一个大人了。只是他对姜大发的怨恨极深,从不与姜大发相认。他只见了姜大发一次。“我见过他了。以后再也不见了。”他回来那天是这么跟我说的。往后我就真的没再看他出去过。他一直待在地下室。我告诉他外面的知了很漂亮,是彩色的,叫起来声音不再刺耳,就像老天爷为了安慰我们牛王村这些可怜人特意派来为我们歌唱的,他也不为所动。   有一天我很累了,心情也不好。走进地下室就对王小洁的儿子说,你走吧,你可以去找你的母亲。他狠狠地摇头。他说他哪儿都不去,就要留在这里。我问他是不是因为姜大发。他点头。我觉得后背凉凉的,心里也空落落的。
  “你留下来有什么用。你该去别的地方看看。”我对他说。
  “我不服气。”他说。
  他这么说我就没话说了。我们牛王村住着的都是不服气的人。各种各样的原因使他们永远聚集在一起,我在这儿干了很久很久的大组长,他们之中不仅没有人离开,还不断从外面添进新的成员,比如王小洁的儿子和姜大发。现在他们父子一个住在顶面上,一个住在地底下,像是一个在明处一个在暗处,一个盯着另一个。他俩心中都有自己的不服气。王小洁的儿子不服气姜大发,他住在这里的缘故就是要看着姜大发受罪,只要姜大发日子过得不好,他就很满意。而姜大发之所以不肯到别的地方去,是因为那样的地方毫无用武之地,他深信自己的才干,在这儿他起码是个名义上的大组长,就算现在他和那些人有了嫌隙,可是总有一天他会得到尊敬,“我会出人头地,重新受到重视。”他有一次在小房间里说的话被我听到。他还抱着希望。情况就是这样,住在我们牛王村的人,不只姜大发和王小洁的儿子觉得心里不服气,很多人都觉得不服气,他们都有自己放不开的东西,要么互相困住,要么自己困住自己。
  我早就应该离开这个地方了,我的年纪这么大,又当了这么久大组长。可是我不知道该去哪里。我属于自己困住自己的人。我和牛王村的一些人一样,当初有去处的时候没有去,现在习惯了,也没有去处了,也不知道该去哪里了,就只能继续住下来。我无非是要提醒王小洁的儿子,他现在还是个有去处的青年。但他拒绝我。他咬着牙瞪着远处姜大发的小房子拒绝我。只要他走到大房子的窗口偷偷查看对面姜大发的小房子里的动静,就一直用这么怨恨的目光。
  十六
  姜大发实在受不了这种冷遇。他已经很久不跟牛王村的人说过一句话。要是再不去跟老组长说点什么,他害怕自己彻底不会讲话了。他摸着自己的脑门,想象要怎样开口才不会惹得老组长发火。
  他是没有胆气和脸面再去跟王小洁求和的,她的眼神极其冷淡,在她身上一点也找不到从前的温和。她变了,已经不是从前的王小洁了。那次他穿过悬崖走到树林中去,看到她的那一刻,她的眼里没有丝毫情义,完全是和树林的冷森气味一样,只让他觉得冷冷冰冰。他知道,那次是他和王小洁最后一次见面了,她会在他离开之后,躲进更深更远的树林。
  他时常做梦,梦里回到自己的故土,在那片曾经失败的土地上一遍一遍地推开门,他想看到王小洁和他的孩子们,最想看到的当然是那个还活着时的小儿子,可是他一遍一遍推门看到的都是空荡荡的屋子,屋里没有一个人,然后,在荒草丛的深坑中,他的小儿子躺在里面用两只圆鼓鼓的眼睛仇恨地瞪着他。
  “不能再这样了。”他自言自语,终于想好了跟老组长说的话,撩起裤脚从小房间的台阶下来。这是二月,房顶上还有积雪。
  我要当真正的大组长。姜大发是这么跟老组长说的。这就是他在小房间里想好的话。他觉得有些话既然一直拖着,拖得心里难受,不如直接亮出来。
  “我要当真正的大组长。”姜大发再次重复。
  老组长给他开了门,还没张口说话就被他抢了先。
  “你疯了。”老组长说。
  “我想得很清楚。现在我觉得那些人之所以不搭理我,是因为他们瞧不起我现在这种状况。一个人总是端着一副空架子有什么意思?我从前就是顾虑太多了。我觉得这样很没意思,他们肯定也觉得没意思。”
  “想不到你進了这样一片荒地还抱着过去的旧愿望。这儿除了立身之所还需要抢什么?你以为当了大组长就出人头地了,就能活得像样一点吗?”老组长摇了摇自己的腰杆,刚刚因为抬手开门,将它们震塌陷了。
  “是。我觉得是。我觉得我必须要当上真正的大组长。”
  “让给你倒是没有什么关系。只不过我想让也让不了啊。我一直就是大组长。”
  “你可以不当啊。”
  “我脱不开。”
  “怎么可能。只要你想脱开就能。”
  “除非我死了。但这也不可能。”
  姜大发鄙夷地看老组长一眼,刚才把话一说开,也就不需要特别掩饰自己的情绪。何况他现在特别冲动,心里涌着一股怒气。他说,“有什么不可能,你可以死啊。”
  这话让老组长狠狠地咳嗽了几下,边咳嗽边伸手指着姜大发。
  “我是说,你……”姜大发想了一下,停住。
  “我倒是可以死,关键是我已经死过了。你也死过了,你看不出来吗?你早就知道了对不对?”
  “是啊,他已经死过一次了。”是一个青年人的声音。
  姜大发扭头看了再看,没有见到说话的人。
  “你是谁?”他问。
  “你管不着啊。”那人说。
  姜大发有些生气,他把这坏情绪直接抛到老组长身上:“我当然知道你死过了。我也知道我死过了。你带我们出去寻找口粮的时候,那些暴露在光线中的骨头,使我知道牛王村就没有一个人还保持着生者的气息。我也是后来看到自己的骨头才知道的。可我无所谓。我只要能当上大组长就行。死活我都要完成自己的想法。你可以再死一次呀,我是说,你可以永远不要出来了,就像上次你躲在房间里整整一个月没有出来。你不出来的那段时间我在牛王村说什么是什么。我真希望你永远躲在房子里。这样我就是牛王村真正说话算话的人。作为王小洁的祖父,你应该帮助我。王小洁不回来了,往后只有我一个人守在这儿,你要把我当家人一样看待。你应该这样看待我。”
  姜大发挨了一巴掌。是老组长打的。一个腰杆都塌陷的人,打起人来力气居然不小。
  “真是死不悔改。”老组长说。
  姜大发捂着脸,心里委屈。他听见好像是从地下传来的一阵笑声,一定是先前说话的那个青年人。
  “滚。滚远一点。”老组长眼睛一横。
  姜大发只好拔腿离开。
  他回到小房间就往床上一躺,就不想起来了。先前他关门的时候就想,我永远都不出去见那些人了,都是些薄情寡义的。谁知道就这么一个小小的想法,竟然像是遂了谁的心意,门再也打不开。他的窗户也被人关上了。他是后来才看见一个青年人站在他的窗口,用复杂的眼神望着他,才猜想是被那青年关了他的窗门。
  “难道我曾经关了你的门,关了你的窗吗?!”无论姜大发使用多大的力气说这句话,外面的青年都无动于衷。他确信自己根本不认识这个人,只是隐约觉得好像在哪里见过。青年人每天都来观察他好几遍,在小房子门外。再往后,青年人发觉姜大发有气无力躺在床板上快散架的样子已经没什么看头,他便不再来了。外面也就什么人都没有了。
  姜大发仍然想出人头地,想去重新请求老组长同意,用最好的语气和耐心。即使目前他躺在床板上连翻身都困难,也愿意尝试向老组长磕头——如果老组长来小房子门口看他的话,他就对着门外磕头。
  长期躺着无法出去活动,姜大发已经感觉不到自己的腰了。
  可是,他不能就这样报废。他要当真正的大组长。
  “真正的!”他给自己强调。
  只要门缝里钻来冷风,他的脑子便十分活跃,拼命想象如何才能重新撑起腰杆从这里破门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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