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庄的笔墨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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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昆山归氏家族的崛起,是从明代正德初年归有光诞生开始的。此后,陆续出现不少颇有影响力的文学家、书画家,比如归有光小儿子归子慕,善诗,乐天知命,性情高洁,诗歌的风格冲淡质朴。归有光孙子归昌世,能诗会画,擅长草书,精通篆刻,作品中流露超脫淡然的韵致,颇有陶渊明遗风。作为曾孙的归庄更是文学家、书法家。他的脉管里流淌着归氏家族的热血,继承了归有光的遗传基因。然而,由于生活在天崩地坼的明清交替之际,他的笔墨人生又与众不同。
  如果说归有光的性格是韧长、温厚,又有读书人的耿介,那么归庄便很狂野,狂野得超出一般人的想象。他用一种漫不经心的游戏态度对待科举考试。有一次,竟拎了酒壶走进考场,一边美滋滋地喝酒,一边提笔书写考卷。“日未晡而成七义,分隶、篆、真、草书五经文字”。尽管才思敏捷,下笔千言,甚至在试卷上潇洒地表现书法艺术,但提学御史“怪而黜之”,后来发现他确实有才气,复又录取。
  名落孙山以后,归庄无意坐在冷寂的书斋里读书,便南渡钱塘,北涉江淮。他在游览名山大川时凭吊古今,很容易动感情,总是禁不住放声大哭。别人看见了,都说他奇怪。可归庄旁若无人,自管流他的眼泪。
  家里清贫如洗,归庄满不在乎。过年时书写门符,左曰“福寿”(南台御史大夫之名),右曰“平安”(北平都督佥事之名)。又在门口书写了这样的对联:“入其室空空如也,问其人嚣嚣然曰。”很有技巧却毫不留情地将人讽刺。自家的茅草屋年久失修,每逢下雨便滴滴答答漏个不停,他懒得请人修缮。客堂内的椅子摇摇晃晃,他找几根绳子把它们扎紧,勉强使用,还写了一幅“结绳而治”的条幅挂起来。所讽所嘲,不言而喻。
  有一年春节,有钱人家燃放爆竹,张灯结彩,杯觥交错,大吃大喝。归庄却自嘲似的在家门口换了一副新春联,上联是“一枪戳出穷鬼去”,下联是“双钩搭进富神来”。看到这幅春联的人都很钦佩,觉得他很有才华,书法也好,便纷纷上门来请他写春联。不管求字的人是谁,他都不拒绝,且不谈润笔。一边喝酒,一边饱蘸浓墨挥毫疾书,博得阵阵喝彩,他的心里感到十分满足。
  归庄嗜酒成性,酒能让他豪气万丈,大胆狂放,酒也是他灵感的源泉。“一日不饮,口燥唇干;二日不饮,舌本强,喉棘;三日不饮,五官不灵,肌肉死,腑脏龟坼;四五日以往,便当以所荷之锸埋于陶家之侧矣”。假如几天不喝酒,他真的要死了。
  归庄擅长擘窠大字和狂草墨竹,自称“狂草近代无敌”。喝得醉醺醺时挥洒,旁若无人,也确实留下了很多墨宝。渐渐地,人们掌握了归庄的特点,要求他的字,只要送一壶酒去,无论长笺短幅,都不会被拒绝。他日夜挥洒笔墨,丝毫也没有倦意。所以,哪怕是走脚的贩夫、相帮的用人,都可以得到他的墨宝。他的门生中有人模仿他的作品,盗用他的名字去应酬别人,他一笑了之,从来不兴师问罪。
  归庄曾写有《笔耕说》一文,叙述自己卖文鬻画为生的宗旨。他说,自己的文章书画稍有名气后,有来客提议只卖给“大人先生”、“学士大夫”,以免滥而失值。他不但不以其为好意,反而叱骂来客一顿。归庄肆无忌惮地说,当世之大人先生、学士大夫“果贤者也,知必不立于今日之朝,食今日之禄矣……况余见言兜离、状窈停者,视之如羊豕,尝欲断其肢体,刳其肺肠”。这就是自己的“屠”。而卖文卖书画,换得家中一切所需,正是自己的“沽”。所以,卖书画不拒大人先生、学士大夫之请方为滥,不拒屠沽儿之求并非为滥。如此不同寻常的言论,让来客错愕不已,不得不感叹归庄之“狂”。
  明清交替之际,清兵屠城,血流成河,百姓家破人亡。“小不幸而身处厄穷,大不幸而际危乱之世”,国难家仇不能不给归庄带来人格的裂变。反射到归庄的诗文里,就大多以反对清廷统治、宣扬民族气节为题材。其作往往质朴明畅,酣畅雄恣,直抒胸臆。字里行间流露“磊落不平之概,悲歌慷慨之情”,全然是天崩地裂的社会形态的产物,与曾祖父归有光擅长细腻地表现亲情的文风有明显的不同。堪称典范的是他的散曲《万古愁》,评论历代史事,悲痛明朝灭亡,斥责明朝官吏的误国,抒写自己隐居不仕的志向,极尽嬉笑怒骂之能事。
  《万古愁》全套共二十二曲。从盘古开天地唱起,唱到三皇五帝,唱到周秦汉唐,唱尽历朝历代的兴亡沧桑,再从朱元璋开国唱到崇祯皇帝的煤山自缢,又唱到南明小朝廷的覆亡,真可谓洋洋洒洒,淋漓酣畅。这首散曲俯瞰千年史册,居高临下,充满了反语、调侃语、激愤语、放肆语,每一曲都显示着他“推倒一世豪杰,开拓万古心胸”的气魄,不仅酣畅淋漓地讥讽尧、舜,嘲笑孔、孟,还直指朝廷为“逆胡”。在他笔下,一切卖主求荣的狐群狗党,都被扫荡得落花流水,体无完肤。
  《万古愁》流传开来,产生了很大的影响。著名史学家、思想家全祖望为之题词:“世传《万古愁》曲子,瑰瓌恣肆,于古之圣贤君相无不诋诃,而独痛哭流涕于桑海之际,盖《离骚》、《天问》一种手笔。”甚至连顺治皇帝也大加称赏,晚上用餐时由乐工演出以助兴。
  性格是特定时代的产物。明亡后,归庄一度寄宿僧舍放浪形骸,饮酒、谈禅、赏花、山游,甚至以“头陀”自诩。然而他只是以儒者的目光看待佛教。或者说,这是他应对世事突变的一种策略。一生困顿的归庄不忘治世之责,始终佯狂傲世,迸发强烈的创作激情。这种艺术魄力和跌宕恣肆的气势,在中国文学史上是罕见的。
  写《万古愁》时,这个历经岁月沧桑、人世坎坷的读书人,对于人世间的一切(包括自己)都已看得非常透彻。顺治六年(1649),归庄还写下“愿提一剑荡中原,再造皇明如后汉”的诗句。这其实已是空怀一腔激烈。晚年,他筑室于丛冢间,萧然数椽,与妻子在那儿隐居,屋内的陈设极其简单,更没有任何朋友前来拜访。他在草堂内书写了一副对联:
  两口寄安乐之窝,妻太聪明夫太怪;
  四邻接幽冥之宅,人何寥落鬼何多!
  即使是经历清兵屠城、血腥洗劫很多年之后,整个昆山城仍然没有恢复生气。“四邻接幽冥之宅,人何寥落鬼何多”,这,既是他的内心感受,也是对现实世界的辛辣讽刺。所谓的“安乐窝”是反话正说。面对悲惨世界,心何安?乐何在?妻太聪明夫太怪,倒是一句实在话。在乱世中,唯一的慰藉是知心的妻子。夫妻两人感情甚笃。他曾把内室署名为“推仔楼”,人们不解其意,问他原委。他回答道,把“推仔”二字拆开,不正是“才子佳人”四字吗?推仔楼,才子佳人合抱之楼也!
  归庄与顾炎武是同龄、同乡、同志,被誉为“归奇顾怪”。但中年以后,他们走上了不同的道路。顾炎武慨然北上,成为一个流亡学者,在漫长的文化苦旅中振臂高呼“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历尽艰辛,名满天下。归庄不能像顾炎武那样行千里路、读万卷书,就在故乡笔墨耕耘,借诗文和书画宣泄满腹的悲愤,以狂生自居。
  归庄的性格,用奇崛、狷狂、冷峭、黠慧之类的词汇来描写似乎都不尽准确。他的一生,将毫无羁束的个性挥洒得淋漓尽致。因为任性,他在文学艺术领域中很有建树;因为任性,也经历了跌宕起伏的笔墨人生。这,不能不与顾炎武形成明显反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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