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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年前的一天,刘霆突然从杭州的设计公司辞职,回到临安的家。
和往常一样,他放下包走进厨房,洗菜做饭。菜上桌,各自祷告完,刘霆夹了些菜放到母亲碗里,他开始告诉母亲:“我跟老板说,我性格方面有问题,要去上海看病。他同意给我留职停薪。他说,等我调整好了,随时欢迎我回去。”
刘霆继续说:“我要写小说,把这些年自己的故事都写出来。等小说出版,有了钱,我就去做手术。我不想再这样活下去了。”
写小说,是母亲十几年前患尿毒症时对刘霆的期待。那时她以为自己快死了,她把自己的故事告诉刘霆,希望将来他有机会把它们写下来。没想到,这成了刘霆日后面对自我的开始。
母亲陆永敏知道,刘霆所说的手术是变性手术。儿子13岁那年,就跟她提过。
今年,刘霆28岁。也是他被评选为全国孝老爱亲道德模范的第7年。
背母亲上学
在刘霆13岁之前,父亲是厂里的糕点师,母亲经营镇上小有名气的裁缝店。家里是镇上单职工中为数不多能在1997年就买下100平米公寓的人家。他喜欢在客人面前表演弹电子琴。
1999年,母亲陆永敏被查出患尿毒症。同年父亲的工厂破产,成了下岗工人。那年他13岁。
去一趟医院,要花好几百。积蓄花完了,转让裁缝店,值钱的家具一件件往外搬。病像个黑洞,吞掉钱,也吞噬着母亲。
半夜,厕所的灯会突然亮了,传来母亲剧烈呕吐的声音。腰直不起来,站久了,整个人都会颤抖。她躺在床上的时间越来越多,
他正上初中,班里让每人每月交1块钱班费。刘霆放学回家,看着抽屉里一摞医疗费用单和借款单,犹豫了好几天,不知道怎么跟父母开口。
这么到了2003年,刘霆要上高中,学费还没有着落。家里已经欠了4万元的债,房子终于留不住了。6年前12万买的房子,只卖了8万。还清债,父亲把剩下的3万存进银行。他把支票藏起来,“这留给儿子读大学的钱,不能动。”
父亲外出打工,母亲搬回娘家,刘霆开始住校。
一家人,散了。
父亲之后很少回家。即使多年后,刘霆见到头发已斑白的父亲,还是觉得他“像个孩子”一样逃脱了责任,“一切的痛苦都是我和妈妈两个人承担”。
“这是他的选择。”对于丈夫的离开,陆永敏并不愿意多说,“他也受了很多委屈,因为我的病,显出了他的软弱。如果不是我生病,我们也许是幸福的一家。”
刘霆小时候,奶奶瘫痪在床三年,两个儿子儿媳,四人中只有陆永敏不嫌弃。每天早上,她一定替奶奶换好白瓷矮马桶。
陆永敏因此吃不下早饭。“怎么了”刘霆问。“恶心”母亲说。“恶心为什么还要倒?”母亲告诉他:“因为奶奶是你爸爸的妈妈。”母亲的这句话,他一直没有忘。
2006年,刘霆高考。陆永敏已经患病7年。
高考完,刘霆回到外婆家,看到躺在病床上的母亲脸色发黑,“像是在等死。” 娘家的兄弟姐妹们不再愿意让辛苦挣来的钱打水漂。“他们怕人死了,这钱最后没人还”。刘霆说。
他带母亲到山东潍坊治疗。诊断结果很不乐观,肾脏已经完全萎缩,不做换肾手术的话,最多还能活两年。
很快,他拿到了浙江林学院(现为浙江农林大学)的录取通知书,刘霆有了希望,“终于可以离开这个地方了。”他做了个决定,带母亲一起走。外婆已经八十多了,无力再照顾女儿。刘霆想,亲自照顾母亲,也许她能活得久一些。等自己做兼职挣到手术费,就把自己的肾换给母亲。
刘霆认为,学生有困难,老师也许会帮助他的。他几次打电话咨询校方,是否有空的宿舍能让他和妈妈租住。老师很同情,但“没有这样的先例。”
刘霆只好在校外租房,一个月150元。
山东的医生说,长时间走动会使得肌酐加重升高,肾功能下降。为了避免母亲来回跑医院打针,刘霆缠着护士学会了打针。
可临安的医院不允许针筒外流。刘霆又缠着医生,但这次没有奏效。医生告诉他,“不能走,就送她来打。”
租的房子在四楼,每次去医院,走到楼梯口,两人就开始争执。刘霆下蹲示意要背母亲,母亲一把推开他,要抓着扶手慢慢走。“他实在太瘦了,要憋口气才能一下到把我背到四楼,我的手搭在他胸口的位置,碰到的全是骨头。他的心脏跳得啪啪响。”母亲心疼。
“道德模范”
陆永敏一开始坚决反对刘霆带自己上大学。她知道自己活不了多久,不能再连累儿子。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对着床头的十字架祷告。
传福音的人告诉她,只要诚心祷告,死后灵魂就能上天堂。她害怕死后一火化什么都留不下,只剩下刘霆孤孤单单一个人在世界上。就带着刘霆一起受洗成为基督徒。这样,母子俩就能在天堂相聚了。
陆永敏坚信上帝听到了她内心的声音。
2005年11月13日中午,《今日早报》记者劳国强从林学院的通讯员口中得知刘霆背母亲上学的故事。工作才两年的他觉得,“孝道,在任何时候都会有共鸣。那個时候讲八荣八耻,但离我们太远了。”他需要身边的故事来让这些“高调”落地。 当天下午1点,他驱车赶到刘霆在临安的出租屋。
“当时状况很糟糕,他们住在一间朝北的农民房,采光很差,两个人睡一张80公分的钢丝床,一人睡一头,只有一张书桌,堆满了书,几个纤维袋凌乱地铺在地上。”劳国强回忆。
劳国强勉强找了个坐的地方,对刘霆母子说,别紧张,我们随便聊聊。那是刘霆第一次接受采访。
“他胆子很小,声音很轻,不太愿意讲话,问他,他不说好,也不说不好。回答有些反复,有些通讯员传达给我的信息,我再问他,他的回答就不一样了。”劳国强说。
三人聊了一个多小时。次日清晨,报道《大一男生,背起母亲上大学》被《今日早报》以整版形式刊出。
这一天,这份报纸在临安卖断货了。大人们把报纸拿回家,摊在桌上,教育小孩“看看这个哥哥,你要向他学习!”
劳国强说,“我是真心被刘霆的故事感动了。当时在农村很多像他一样十八九岁的独生子女,很容易学坏。父母也拿他们没办法。突然间出现这么一个乖巧听话又懂得感恩、对父母孝敬的孩子,很多人感情柔软的部分马上被触动了。”
林学院办公室的电话当天响个不停,“请把刘霆的地址告诉我,我想给他寄点钱”。
一周后,临安市委书记王坚专程看望刘霆,他的表态被媒体完整记录下来:“你们现在到了临安就是临安的市民,临安市人民不会忘记你们,也绝不会放弃你们,你们的身后有林学院万名师生,也有52万临安人民的支持,希望你能更加坚强。”
临安市的中小学生积极响应号召,开始“向刘霆同学学习”,开展为长辈泡一杯茶、削一个水果、盛一碗饭、捶一次背、洗一次脚、看望一次爷爷奶奶的“孝敬老人六个一”活动。
“各大网站都转载了。中央电视台来了七个频道的记者,人民日报的文章把刘霆提到了倡导‘八荣八耻’的高度,全国马上就兴起了。广东还有条孝道街给刘霆塑了雕像。”说起那段时间的“刘霆效应”,劳国强的语气激动起来。关于刘霆的报道获得了当年中国新闻奖二等奖,至今都是他的代表作。
12月2日,上海中山医院主动联系刘霆,承诺愿意免费提供肾移植手术并找到肾源。
2006年1月22日,距离刘霆第一次接受《今日早报》70天后,刘霆的母亲顺利接受手术。当天,上海市电视台和所有户外LED显示屏24小时循环播放手术进展。
“我从来没见过那么大场面。一推出病房,一群人围上来,拿着相机啪啪啪拍照、录像,问问题。” 陆永敏眯缝着眼,仿佛还在躲闪那种刺眼的光。
手术前,一位头发离子烫直的阿姨在医院走廊叫住刘霆,对他说,“别怕,你妈妈死了没关系的,我们会领养你的。”
母亲被推进手术病房后。话筒塞到刘霆面前,要求他说点什么。他对着镜头,第一次哭了。一直跟访他的女记者显得有些兴奋。“刘霆终于落下激动的泪水!”
他哭,是因为太难受。“母亲太可怜,做这么大的手术,父亲一次都没来过。”他说,妈妈昨晚握着他的手说,她害怕。
刘霆也怕。手术要忍受很多的痛苦,也未必能活。但他要必须镇定。所有的人都盯着他呢。
手术很顺利,人群散去了。
可7天后,大年初一,陆永敏突然出现急性排异反应,尿血。医生马上给她做血液透析,在脖子上割开脉管口子,全身的血输出来,透析一次,再输回体内。
晚上9点,刘霆边擦脸边走到床边,想帮母亲掖好被子就去休息了,他太累了。刘霆看到一道红线,顺着锁骨往下延伸,他下意识地掀开棉被,是血!透析的管子已经滑落,白床单上,都是血。狂按了几次急叫铃之后,刘霆冲出病房,“救救我妈妈!救救我妈妈!”
走廊很静,医生和护士都回家过年了,他的声音,穿过长长的走廊,再反射回他的耳朵里,微弱地像母亲疼痛时的呻吟。
赶来的护士止住了血,给陆永敏接上了心电图。整个晚上,刘霆握着棉纱布不敢松手,他怕一松手,心电图滴滴滴的声音就停了。
一天以后,陆永敏睁开眼睛:“扶我起来,我想看看外面。”枕头太软,刘霆用自己的身体倚住母亲的后背。“看到了吗?”“没有。再高一点。”刘霆又使了一点力。“看到了。”
窗外,是一棵香樟树,冬天里,也并不落叶。“真漂亮。”母亲说。
陆永敏终于活过来了。而刘霆的报道,还在持续发酵。
到了2007年,刘霆从全国521个推荐人中被层层筛选,和其中10人一起被选中成为第一届全国孝老爱亲道德模范。
颁奖词写着:大爱无声。是你们,用人间的大爱,诠释着生活的真谛;用人间的至孝,显示着超越平凡的勇气。无论天荒地老,无论沧海桑田,是你们的一颗颗赤子之心,见证了中华文明五千年血脉相随的道义——向你们致敬!
他和其他52名全国道德模范、254名道德模范提名奖获得者一起接受了国家领导人的接见。
这是“新中国成立以来规模最大、规格最高、评选范围最广”的道德模范评选活动。浙江省只有两个人最终入选,见义勇为的李学生已经牺牲,他救穿越铁轨的孩子,被飞驰的火车迎面撞飞。刘霆成了省内唯一活着的楷模。刘霆觉得“自己像一个革命烈士。活着的烈士”。
两年后,“刘霆背母上大学”和司马迁、鲁迅等名人的故事一起,被编入河南人民出版社出版的《新二十四孝》,位列第十九位。
作为模范需要回馈社会,刘霆开始接到学校和企事业单位的邀请,宣讲自己的事迹。挂着绸带,坐在台上,台下是黑压压的统一制服的学生。
刘霆已经不害怕对着话筒说话了,扬声器能把他的声音传到最后一排听众的耳朵里。但讲完之后的观众提问时间,他还是怕。
小孩子会好奇地问,“刘霆哥哥,你谈过恋爱吗?”或者大人会用祝福地口吻问,“你打算以后如何孝顺妈妈?打算什么时候让妈妈抱孙子呢?”
刘霆不想撒谎,又没办法把真實的想法说出来。他怕他的答案,会把他们吓到。道德模范的绸带压在胸口,很闷。 刘霆觉得,这一年,像过完了一辈子。
秘密
日子还在继续。
刘霆放下了母亲,却背起一个对他来说更沉重的负担,那个叫“全国道德模范”。
“道德模范”刘霆,被塑造得完美、高大伟岸,涵盖了很多人对孝子的想象。
刘霆一直觉得自己根本没有资格成为模范。“那些和我站在台上的都是几十年如一日做公益,对社会有贡献的。我没有做这样的事而且我也做不到,我只是照顾我妈妈。这个奖是从天而降的,但我没有办法去拒绝,我有什么资格去拒绝呢?”
刘霆觉得自己没有资格,但他必须努力去做。因为做好这个模范,他才能获得让母亲活下去的治疗条件。
在他心里,藏着另一个他更在意的秘密。这个秘密,他只告诉过母亲。
刘霆已经想不起第一次意识到自己是女生是什么时候了,在他能打捞到的记忆中,自己从来就是个女孩子。
刘霆说,“上幼儿园的时候,我喜欢和女孩子一起玩,以为自己长大之后也会长出乳房。”在一张幼儿园的合照上,刘霆作为唯一的男生站在一排女生中间,毫无违和感。但他嘟着小嘴,并不快乐,因为他戴着领结,男孩的打扮。
小学开学后排队,在男孩子的队伍中,他局促不安,他觉得那是“世界上最生硬的划分之一”。
在以后的年月里,这种不安一直伴随着他。他试图与身边人分享快乐的做法,常常受到斥责、辱骂,因为那不符合男孩子的身份。
“他们一直以为我的想法错了,好像这些都是我想出来的一样。”刘霆说。
他喜欢穿高跟鞋。大人让他去买一瓶酱油,他理所当然地穿上妈妈的白色尖角高跟鞋,“买东西是大人的行为,既然要扮演大人,就要穿高跟鞋。”
母亲藏起了家中唯一的高跟鞋,之后只买平底鞋穿。这让刘霆很伤心。他拿着在公园玩游戏机挣到的五元钱问陆永敏:妈妈,你可不可以用这个钱去买一双高跟鞋?
他从小就喜欢打扮。有一次,他在去医院看望生病的父亲之前,特地让姐姐给自己涂上指甲油,化好妆。“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的是件特别开心的事情,我感到快乐,也希望能把这份快乐传递给父亲。”他自己也被当年的这个想法给逗乐了。结果当然适得其反,他被父亲臭骂一顿。
刚开始的时候,父亲给他讲道理。但刘霆的回应是一贯的撒娇。时间久了,父亲看着这样的儿子很泄气,这样嗲声嗲气的儿子长大之后也成不了大器。他因此和妻子吵架,因为“儿子是她生的”。
最让刘霆头疼的事情,是上男厕所。小学的时候,因为太像女孩子了,一走进男厕所,男孩们就起哄,“快看快看,刘霆也来了”。
后来刘霆就没有在公开场合进过男厕。每次都趁快要上课的时候,去厕所门口瞄一眼,如果没有人,就赶紧溜进蹲间锁好门。只有在母亲强行要求他去学习男生的那段时间,才冒险在有人的时候进去,但也不敢站着尿,那对他来说,“太别扭了”。
发育之后的一段时间,刘霆不敢照镜子。他觉得自己像怪物,也非常讨厌自己的生殖器官,“我怎么会长出这样的东西来,觉得长错了。那种感觉就像一个人被扔到海里学会游泳,说不出来的难受。”
临近高考的时候,刘霆特别害怕。“毕业之后,男生当男生去了,女生做女生去了。我该怎么办?”但他没有任何人可以诉说。三块钱一盒的廉价磁带和一台作文比赛一等奖而获得的收录机,是他全部的精神陪伴。
刘霆所有这一切的症状,在心理学上称为“易性症”。一个人如果被诊断为“易性症”,成人之后可以接受变性手术。他整个青春期,都笼罩在阴柔、娘娘腔,甚至“变态”的误解之下。初中的时候,有同学喊他“人妖”。那时他不懂,人妖是什么意思?
害怕
即使作为一个正常人,刘霆也很难和真正的自己相处。成为模范后,这种相处变得更加不安。
每次站在领奖台上,他都会问自己,是这次吗?这个机会合适吗?他们现在可以接受真实的我吗?但每次,面对西装革履的领导伸过来的手,他都只能怯懦地报以微笑。
刚开始接受采访时,刘霆在屏幕上的形象就是他平时的样子,中性的衣着,盖过耳朵的中分头,柔声细语的嗓音,笑的时候露出两个浅浅的酒窝,有些寄钱过来的好心人会在信封上写“刘霆小姐”。
但随着他名气越来越大,工作人员试图改造他,把快遮住眼睛的中分头剪到板寸的长度,要求他在台上大声说话,像男人一样走路。
刘霆很难受。他从小就抗拒剪头发,及肩的头发长度是他在外形上唯一能不动声色地靠近女生的方式。难过的时候,他不愿意说话,他不知道怎么去解释。“他们就以为我得奖之后骄傲了。”刘霆说。
刘霆害怕说错话。他思考问题的时间越来越长,或者索性就说感谢,感谢社会,感谢政府。感谢是不会错的。
可慢慢地他发现,“一旦开始,就停不下来。”
“成为模范不是我能把握的,我好想击碎这个形象。”
去北京接受颁奖之前,临安市文明办专门为刘霆准备了一身行头。他试图拒绝,被同行的一位女模范白了一眼,工作人员批评了他:你是个道德楷模,电视镜头播出去,成千上万的人看着呢。站在台上要有精神气,要微笑,别一天到晚唯唯诺诺的。他站在镜子前,看着白衬衫黑裤子的理了短发的男人,很陌生。
这是刘霆第一次正式穿男装。
当他再次穿着这身行头,披着“道德模范”的绸带站在央视的演播厅时,他以道德的名义,被所有人检阅着。“但我脑中盘旋的是王菲的《天使》,王菲空灵的歌声能让我觉得好受些。”
刘霆说,那段时间,他不想看到任何关于自己的新闻。
在刘霆看来,一个人或者一件事有可取之处,别人自然会去追随学习。但不能为了一件事,而强求别人成为一种模样。
他试着慢慢妥协,接受这个外壳。
从北京回杭州的飞机上,刘霆哭了。“那个刘霆太完美了,我不知道哪一天能超越。做错任何一件事情别人都会拿這个来压我。”但刘霆哭得很小心,小声抽泣,不敢让别人看到,因为“又怕被批评”。
“这不是道德模范该干的事儿”
劳国强第一次见到刘霆母子时曾经在心里犯嘀咕,快二十岁的小伙子,还和妈妈挤在一张床上,合适么?
如果他真的是个儿子,自然是不合适的。但陆永敏在很早之前就知道,这个儿子,不太“正常”。
那是2000年。一天她躺在床上休息,母子俩有一搭没一搭聊学校的近况,刘霆蹦出一句,“我想告诉你,我真的是个女人。我骗不了自己。做变性手术是唯一弥补的办法。”那年他14岁。
母亲试图引导他:“做女人多苦多累,就算投胎做只狗都要做雄狗,你为什么会想去做女人?电视剧上,男主角知道自己喜欢的人是变性人,赶紧跑到厕所去吐。在这种小地方,你如果是个变性人,要怎么活下去?”
在医院的时候好心人来探望,夸她福气好,生了个“大孝子”,她挤出微笑,待人走后,她对刘霆说:“真是个儿子就好了。唉。谁知道你的苦?”
但陆永敏一直以为,刘霆做女人的想法是可以被改变的。
“有人问我,不让刘霆变性,是不是怕刘霆不能结婚不能让我抱孙子,不是。我是怕他后悔,怕他是一时兴起,手术做了就再也回不去了。”她说。
换肾手术之后,她的生活稍微可以自理,她开始劝刘霆,要不然你去试着和男生多呆一段时间,学习一下怎么做一个男人。
此时,刘霆终于回到普通的大学校园生活。他突然发现,自己没有朋友。
从大一开学,他的生活就一直围绕着母亲在转。
他感到孤独。
而得了道德模范后,他知道自己做手术的希望也越来越渺茫。
曾经,刘霆试着和生活做一次更大的妥协。
首先从走路坐姿和着装学起,然后是改变思考的方式,然后也许交个女朋友。
但到第二步刘霆就卡住了。他学不会。他丧失了自己。“学习做男生对我来说就好像女孩子身上长满了刺。”
这反而让他更加坚定自己不是个男孩的信念。大学毕业后,他再一次跟陆永敏提出要做手术。
母亲还是劝阻,你知道我这条命是社会上的好心人给的。你要学会感恩。你去变性,就对不起学校对不起社会对不起帮助过我们的好心人。人家会说你刘霆走投无路了,才会想这么个下三滥的想法来吸引眼球。
刘霆不懂:“我想做手术并没有伤害其他人。为什么对不起?”
母亲指责他:“这不是道德模范该干的事儿!”
刘霆告诉陆永敏:“妈妈,道德模范要感恩社会。我必须成为我自己才能去做我想做的事。我连自己都做不好,怎么感恩?”
2008年冬天,母亲打电话让父亲来一趟临安。刘霆第一次和父亲摊牌。父亲紧绷着脸,吐出四个字:“要不要脸!?”第二天,就走了。
而刘霆所能做的,就是守住他自认为的道德底线。有热心人为刘霆上门做媒。女方家条件很好,有房有车。刘霆拒绝。“我知道自己什么情况,不能去害人家女孩子。这不道德。”
刘霆认为,做自己,首先要做女人。“让别人认可我,做一个名正言顺的女人,我才可以担负起我的责任。”
为谁活?
劳国强觉得,是外界的炒作会让主人公心态上有落差。“刘霆还算好,但也有点过度自信了。我曾经建议他留校做辅导员,或者去慈善机构工作。他不甘心,想当作家,想自己创业,都没有结果。”
有三个月,刘霆到处应聘都没有消息,为了争取一个机会,曾经一个小时给用人单位打了三十多个电话。
一份设计公司的工作,有次刘霆打印出了差错,上司因为他整个外形气质太过女性化,早已生厌,因为这件事冲他大发脾气。
刘霆把生活的不如意都归结为,不能做个完整的女人,他的灵魂没办法活在现在的肉体里。
那次事件成为导火索,让刘霆越发觉得自己不适合这么憋屈地活着。他早就开始担心三个月总共3700元的工资,无法养活妈妈,甚至自己。他决定辞职,用自己想活的方式做回自己。
每年年底,浙江省、杭州市、临安市的文明办都会登门探望,送上1万元慰问金。其乐融融的照片会登在政府部门的网站上。刘霆觉得,他们好像是自己的第二任家长。去年,杭州市文明办一次性帮助刘霆的母亲补交了养老保险费,每个月可以领到1000元的养老金。
刘霆辞职之后,这些钱是家里唯一的经济来源。
陆永敏手术后需要终生服用排异药物,她一直偷偷在减少药量,但每个月的费用还是近千元。母子现在住的35平方米的公寓,在开发商经理的担保下,办了三十年按揭,一个月还贷七百元。
没钱的时候,刘霆就找朋友借。但刘霆的朋友并不多。
刘霆辞职回家之后,他依然会和母亲抢着做家务,但常常呆坐半天,憋着,也不说话。
陆永敏知道他在想什么。
她开始上网查资料,网上说怀孕期间孕妇的身体状况会对胚胎的发育产生影响,她想起自己怀孕时期内心压抑,又是肾病患者,会不会是内分泌失调,影响了孩子的胚胎?
她对刘霆说,我们去医院吧,让妈妈听听心理医生怎么说,让妈妈理解你。
刘霆一直觉得自己的心理比一般人健康,看心理醫生,浪费时间,又浪费钱,还有可能被误诊。但这一次,他同意了。他需要被证明。 诊断书上写着:对自我性别自动不认同,异性认同感强烈。
心理医生问了刘霆一个问题:你到底是为母亲而活,为社会而活,还是为自己而活。如果为母亲或者为社会而活,你还能坚持下去吗? 如果你为自己而活,建议从现在开始着女装,也可以考虑手术的问题了。
刘霆今年28岁,他不想再坚持了。
从上海看完心理医生回到家,正值圣诞,母亲跪在床上流泪祷告,她需要她的决定得到上帝的允诺。
真正让母亲放下偏见去理解刘霆的,并不是医生的建议,而是这些年来她和刘霆共同遭遇的生活。她说,“报纸上说刘霆的煎熬,背我,这些都不算什么。他心里最大的苦,一直都没办法说。”
今年5月,刘霆借小说宣布将变性以来,记者上门采访,陆永敏听到“变性”,依然心里会咯噔一下。但在那个35平方米的空间里,她无处躲闪。“刘霆不是变性,他是个不太完整的女孩子,现在把本来的状态恢复出来给大家看,他不是变性,是‘复’性。”
任何一个愿意倾听她说话的人,她都会把这个道理讲一遍。为刘霆,也为了她自己。她对刘霆说,“妈妈说支持你,就永远支持你。”
“我们会好的”
从初中开始刘霆就有喜欢的男生,但都无疾而终。甚至因为自己的女孩子气被那个男生嘲笑。他暗恋,然后失恋。经历了三次。终于明白自己这样的人不可能和普通人一样收获爱情。
刘霆说,“我那个时候死死拽住我妈妈,是因为我觉得我妈妈不应该死。女人应该有自己的幸福生活。我的生活中找不到特别好的男人,希望她要活着,她活着对我来说一种希望。那种想法强烈。”
刘霆从小喜欢看琼瑶剧,电视剧里的女主角经过很多辛苦,总是能找到自己的幸福。小时候,他就喜欢把自己设定为戏里的女主角。
今年5月,刘霆完成了小说。这一次,他主动联系媒体。先从省内的媒体开始,一家一家找过去。“我想请你们帮助我,但请你们做好心理准备。我需要做变性手术。”
经过这些年的历练,他不再害羞。能一口气说完一段逻辑清晰目的明确的句子。
他的回答也不再反复无常。有或者没有,斩钉截铁,迅速作答。但因为太坚定,有时候连他自己都分不清,那些句子是用来说服别人的,还是用来说服自己的。
为什么这次要主动找媒体曝光自己?
“因为当初是他们把我报道出来塑造成那个‘刘霆’的,解铃还是系铃人,所以我要找他们。”
“因为我不想偷偷摸摸把手术做了,这样对社会上关心我的人不负责任。我没有错,为什么不能站出来?”
“我的自传书,写了我的整个人生经历,我希望别人能够通过读这本书来重新认识变性人,也希望帮助更多和自己一样的人得到社会的理解。”
刘霆给出了很多版本的答案。也许这些他都真的想过。
但这一次,媒体的反应并不热情。
“一开始说没有问题,后来告诉我需要考虑考虑,再后来就没有消息了。次数多了,我也不好意思打电话去问。”刘霆说。
一个月后,一篇配发照片的报道把陆永敏吓了一跳,“太不能接受了”。照片上,刘霆坐在床上,背对镜头上身只穿胸罩。
陆永敏不会用电脑,让刘霆打开评论页面给她看。刘霆就挑些好的,不那么刺眼的。她看了宽心了些。
很快,不止媒体,整容医院、经纪公司,同性恋、变性人,有200多个人加了刘霆的微信,QQ群已经满员了,他正打算再申请一个。
有十多个跟刘霆情况相似的“易性症”患者找他倾诉,大都是父母不支持,身边的人歧视,没钱做手术。“他们佩服我愿意这么勇敢地站出来。”
也有同性恋,有些男同性恋一上来就单刀直入:做男人有什么不好?为什么要阉割自己去做女人?
“我跟他们不一样。”刘霆说。“那些同性恋还是会有男性的生理反应。但我从来没有。”
刘霆过去的老板知道他要变性的消息并不吃惊,但有一丝忧虑。“私底下其实有讨论过他的问题。但不管他是男是女,首先要掌握生存的技能。做手术只是万里长征的第一步,以刘霆现在的状态,即使成为女性,也只能是生活中的林妹妹。但生活很真也很残酷。”
骗子也找上门来,是个完成变性手术后在演艺圈小有露脸的反串演员,在百度百科上有光鲜靓丽的履历。他告诉刘霆,他能帮他联系医院做手术,找代言,进演艺圈。刘霆信了,他向往演戏唱歌做明星,他签下了那份演艺代理协议。
幸好那个骗子太懒,合同是从网上直接复制粘贴的,没有法律效力,刘霆惊吓得好几天睡不着觉,找律师咨询完依旧不太安神。
也有整形医院主动邀约。刘霆和院长视频沟通完,终于对变性手术的整个流程有所了解。手术分为可逆和不可逆两个步骤。怕有人会后悔。
“能不能直接做不可逆的?” 刘霆倚在门边,喝了口水。
手术会有风险,而且需要终生服激素,怕吗?“不怕。不做手术,我就没有活在自己里面。即使我以后都穿女装扮女人,但我死后赤身裸体,依然是一个男人的身体,我不愿意。我想成为一个完整的女人。”
结束的时候,院长对他说,“希望你能早日了了这块心病。”几乎是下意识的,刘霆反驳他,“是心愿,不是心病。我没有病。”
陆永敏给刘霆买了条裙子,是之前刘霆看上的。她并没有刘霆那么开心,她坐着,朝窗外呆望了好久。“我担心他做手术后被人家看不起。”
刘霆有一本绿色封面的笔记本,详细地记录着他收到的每一笔捐款。他写道:截止2006年3月3日下午止,共计捐款258,243.84元,即二十五万八千二百四十三元八角四分。刘霆说,“我不太希望别人帮助我,但是当时为了帮助我妈妈治病,没办法。我也不会一笔一笔把钱还回去,但我总能找到一种方式来感谢他们。”
刘霆设想自己会成为一个比较成功的人,做一些公益,传递爱心。
他希望自己的成功从长篇自传小说开始。
刘霆手指细长,因为太瘦的缘故,手背青筋突起,10寸的笔记本电脑有点陈旧,在他手里像个玩具。20万字自传体小说,就是在这个“玩具” 上敲打出来的。
这一年,刘霆大部分的时间都呆在家里。偶尔被邀请去演讲。虽然事情已经过去七年,但光环还在。但在他公开手术的事情后,很多邀请方都表示“需要重新考虑一下”。
刘霆对他的小说抱有非常大的期待。他在自序中写:“我写电影小说,愿望是有好导演能相中这本书,也能相中我,因为我在自编的时候已经考虑到自演。我觉得自己在写作的时候是表演着的,我打着文字,会毫不避讳地期待着《我们会好的》能叫好又叫座,就像著名編剧李碧华在创作时那样想象着。”
在作者一栏,他写下:刘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