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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那天,我去杨柳巷采访。之前我查了有关资料,知道杨柳巷有八十多年历史,居住的多半是下层劳动人民,是条名不见经传的老巷子,它不像早年租界区那些万国楼群里深藏的老里份,穿插一些革命战争时期的斗争史。比方我居住的汉口三德里,有向警予故居,所以作为历史建筑文物保存下来。
杨柳巷没有历史文物,所以要拆迁。
我去杨柳巷那天,是个闷热的日子,天空堆积着厚重的铅云,太阳被遮盖,所以我眼前的杨柳巷像民国时期电影里的一个场景,看上去有些凄凉和衰败。两边参差不齐的楼房被临时新砌的围墙围住,围墙上写了很多“拆”字,字体东倒西歪,却赫然入目,像昭示宣判公告,冷飕飕的,带着凛然不可抗拒的威慑力。
在我成长的少年时代,每年总要有几张宣判公告张贴在城市大街小巷, 我都要拢过去看看,也不是受教育,纯粹好玩,然后讲给那些没来得及看到公告的同学听。所以这天,看见狭窄巷子里数不清的拆字,我有些莫名的伤心,我知道这个有着八十多年历史的破巷子,如同一个活得太久的老人,行将就木,不久于世。
就在我莫名伤感时,一抹鲜亮的颜色出现了,准确地说,那是我們当今生活里的一个新内容。我曾经听我一位刘氏哥们儿讲过这类段子,最有趣的一个段子发生在某革命老区,刘哥们儿的父亲随团参观,从纪念馆里受完教育出来,几个老同志相约逛逛这座革命老区,他们沿着蜿蜒起伏的小路慢慢走,走进一条巷子里,刘哥们儿的父亲走得很慢,手里拿着照相机不停拍照,照一些别具特色的建筑。突然前面的人脸色苍白转回来,紧张万分拉着刘哥们儿的父亲说,快走,里面情况复杂。
刘哥们儿的父亲童心未泯,不知前方到底是什么复杂,拉他的人吐了一块骨头给他:鸡!
刘哥们儿的父亲一听鸡,仿佛来了精神,瞎说八道,革命老区不可能有鸡。老刘执拗地挣脱同事往巷子纵深走,果然巷子纵深处有情况,一连挨着的几家门口,都站着一个年轻女子,就像民国时期电影里那些经典的场面,依门卖笑的姑娘都很年轻,着装一律鲜艳,表情妖媚,手里托着瓜子,边嗑边用狐媚的眼神勾引你。老刘很失望,替革命老区人民脸红,眼光停留在一个姑娘身上,姑娘朝她直飞眼,并伸出一根食指,弯成钩子,他知道什么意思,想着小说里描述的勾引,大概就是这种姿势了。姑娘见老刘无动于衷,说:你进来吧。老刘知道不能跨进门槛,所以说:你出来吧。姑娘又说,你进来吧。老刘又说,你出来吧。两人进来吧出来吧几番回合,老刘就转身走了。身后,那个姑娘追着他骂。老刘也没理会,回到住地,将此情描述给同志们听,大家感慨万千,后来就睡了,事情就戛然而止。
但我的故事有些复杂。我在破败不堪的杨柳巷并非想有什么作为,此时正是多情热烈的七月,但杨柳巷却把太阳拒之门外。我走到巷子的纵深处,主要想查访钉子户,从钉子户身上了解一些人们对住房改革的要求。但我发现好几家的门口,都有姑娘依门站着或坐着,有的搔首弄姿,用眼色勾引,有的却小声招呼,哎哎,进来凉快凉快。喊我去凉快凉快的是一位年长的中年妇女:先生,来来来,我的姑娘年轻,里头有空调,最低消费30元,丰俭由人。
我被这个莫名其妙的口头广告所吸引,想起现在这个使用率最高的流行语,已经用到了这个狭窄的领域,实在是匪夷所思。
我停下步子,注意妈咪隆重推荐的那个姑娘,老实说这是个有着明丽颜色的姑娘,身条宛如杨柳,眼神却不像隔壁门口坐着揽客的姑娘带着大胆的挑衅,她娴静如水,安静地坐在那里,用平静的目光迎接我。她的娴静蓦地使我想起一个人,这个在我生命里曾经出现的女人,彗星似的一晃而过,她消失了多年,多年来我一直在找她。
见我迟疑不决,中年女人快步出来,将我往里拽。我恍恍惚惚被她强行拉进门,听见楼上有房间里传出的声响。立刻,我的感觉变了。
老实说,因为工作业务的关系,我陪客户去过一些类似的场所,夜总会、KTV等,接触过一些小姐,但那是逢场作戏,唱歌喝酒,疯疯逗逗,尽兴走人。此时不同了,此时我迈开决定性的一步,直奔主题,自投罗网。我有些紧张,不得要领,中年女人看出我跟一般人不同,笑着说,男人嘛,来这地方就要放开手脚。春水,你把先生领进房,先洗澡,再把空调开了,好生伺候,争取让先生给你多发奖金。
我也镇静下来,问中年女人,你是妈咪吧?女人哎呀一笑,说,敢情你是装天真啊,还晓得我是这里的负责人,但我不是专业妈咪,业余的。这么说吧,几个姑娘都是我从村里带出来的,有的筹集弟弟妹妹的学费,有的养家糊口,有的为娘老子挣看病的钱,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实不相瞒,我也是为了筹集男人看病的钱才做这个的,我男人先前出外打工,在工地摔伤了,半身不遂,站不起来了,打官司扯到劳动争议仲裁庭,判决老板赔偿10万,老板给了1万,写了9万的白条子,拍屁股跑了。被逼无奈,我就到南方做这个,男人晓得我做这个,骂我贱。我说我不贱,你有钱看病啊?他羞愧得无话可说,最终还是死了。他死了我还是做这个,除了做这个,我不会做别的,再说老话不是说,笑贫不笑娼,虽然是皮肉营生,也算靠劳动吃饭。对了,你看我这张嘴,张开就等于开了闸门,先生你还没告诉我,你是做快餐还是全套?
我说,快餐如何,全套又如何?
女人深意地笑了,说,真不懂啊?于是解释说快餐是一次,200元;全套另加全身按摩,300元。我大致明白了,又问,最低消费呢?女人笑着说,这还不懂啊,一个人的部位分三段,头部、上身和下身,最低消费嘛,就是在脸上玩些小动作。我想先生既然来了,哪能只玩小动作,应该全身运动,从头到脚,搞大动作。你看我们春水姑娘,刚出道的十八一枝花,香喷喷水灵灵,保证先生你玩得爽。春水,快领先生回房干活。
显然,名叫春水的姑娘不是我要找的那个人,她给了我一个错觉。我顺着错觉随她进了房。房间很简陋,里面一张桌子一只凳子和一张大床,外加一个简易的洗澡间。春水开了空调,拿出一条浴巾,去洗澡间,半天不出来。我等着她出来,她一直没出来。我明白了,说,春水姑娘,你出来。她还是没出来。我说,我不是来做这个的,我来看看,跟你说说话。 小李撒娇时,门铃响,小李跑到对讲机前问,谁呀?杂草丛生答:小王。
杂草丛生芳名王兰草。小李开了门锁,敞开大门,迎宾小姐似的站在门口,等着杂草丛生出现。杂草丛生出现在楼梯口时,小李笑眯眯说,欢迎你,快进来。
杂草丛生被小李一把拉进门,换拖鞋,寒暄问候,然后入席。
小李是机关办公室正科级科员,迎来送往,见多识广,她阅人无数,来人什么秉性,如同看报纸先看标题,眼一扫就看完。小李一眼看出面前的准婆婆候选人来者不善,有城府,城府藏在微笑里,时隐时现,萤火虫似的扑扇着飞翅,丁点的光亮的确明媚动人,把公公吸引过去。小李把红烧蹄髈和本地名吃老黑鸭夹了两块放在杂草丛生碗里,热热闹闹说,吃啊,吃得越多爸爸才高兴。哎呀我们这个老爸呀,一生清廉,两袖清风,别的领导在位时,给自己弄房子搞票子,我们老爸说起来是正处,也就这套三室一厅的老房子。
老刘见儿媳笑里藏刀,话里有机锋,像是给杂草丛生一个下马威,把自己憧憬已久的两人世界的氛围搅乱了。老刘看见杂草丛生的脸色阴了许多,像落下一道大幕,就制止儿媳说,吃饭还堵不住你的嘴,快吃,吃完快走!
老刘对儿媳说话很少用这么生硬的语气,他实在忍不住了。
小李果然嗅到公公的不满,没理会,说,老爸嫌我碍事,撵我走啊,不用撵,我把态表完了就走。她转向杂草丛生继续说,在你还没正式成为老刘家的成员之前,作为这个家唯一的女性,我想丑话说在前头,我知道你们这种从乡下进城谋生的女人不容易,我也不容易,既然我们大家都活得不容易,就相互理解吧。如果你真想进这个家门,我举双手热烈欢迎,但如果你进这个家门带有不可告人的目的,那我告诉你我是干什么的,我是机关干部,除了懂政策,讲道理,也会整人,我说完了,你们继续吃吧。
小李起身走了。
老刘安慰杂草丛生,别听她的,我们接着吃喝。
但杂草丛生没胃口了,她不是来吃饭的,也不是来谈恋爱的,而是来下棋的,没想到棋逢对手,被老刘儿媳妇将了一军。见自己的伪装被戳穿了,杂草丛生也不想绕弯子了。她对老刘说,既然你儿媳妇把纸捅破了,也好,我也实话告诉你,有了一次教训,我对婚姻也看穿了,与其说我想找人,不如说我更想找房子。我跟儿子来汉口这么多年,一直租房子住,我这辈子估计买不了房子了,但儿子最近谈了个对象,没有房子,人家姑娘不干,把我愁坏了,所以我明人不做暗事。这么跟你说吧,如果你想跟我结婚,可以,但有个条件,把你的房子暂时过户到我儿子名下,等他结了婚,再把产权还给你。这么一说像是做交易,其实想穿了婚姻本来就是一桩交易,我这个人喜欢直来直去,所以请你考虑考虑。
杂草说罢起身,走到门口又转身问:给你三天时间考虑,如果三天不答复,我就去《桃花朵朵开》想办法。
老刘没回答,也没起身送杂草丛生,像迷失了前进的方向,他突然被迫抛锚,并彻夜失眠。第二天,第三天,老刘一个礼拜没去便民超市见杂草丛生。
刘哥们儿听说父亲把女朋友领进门了,就问老刘什么时候结婚。老刘说,结婚?跟谁结婚?结黄昏。
老刘有些自嘲,思想也转过弯来了,横竖夏天结束了,秋天到了,所以不再去便民超市乘凉,而是在家里上网喝茶。每个周末夜晚9点,准时收看《桃花朵朵开》,发现杂草丛生还是15个女嘉宾之一,也许求偶的条件太苛刻,所以还没找到成功牵手的合适男人。老刘幸灾乐祸时,突然收到杂草丛生发来的邮件:老牛吃草,您好,我要结婚了,你呢?要不要我给你牵线搭桥,介绍个女朋友?老刘回复说,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但我决定不找女朋友了。祝你幸福。
老刘继续过他的单身汉日子,没事就四处逛逛。这天逛到杨柳巷,路过一个门户,看见那个潜伏在拆迁废墟中的小屋,门口有人朝他招手,先生,来来来,最低消费30元。
老刘蓦地想起在那个革命老区的经历,那是何等坚决,何等铿锵。然而老刘觉得很好奇,犹豫不决站在那里,想搞清楚这个最低消费,究竟包含哪些内容?说时迟那时快,红英像只灵猫,一跃而飞出门,一把拉住老刘,将他往里拽。
老刘梦游似的被红英拽进门,面对一个涂脂抹粉20出头的乡下妹子,男人的防线彻底崩溃了。他被这个姑娘领进房,姑娘先脱上衣,再脱下衣,脱得只剩一条裤衩时,姑娘看着老刘,说,你好坏呀,就这么不肯助人为乐,帮我脱嘛。说着抓住老刘的一双手,往自己一双丰乳上送。
老刘触电似的一身震颤,决定缴械投降,决定解放自己一回,并有了强烈的进攻意识。老刘62岁,身体硬朗,还具备进攻能力,老刘一把将姑娘推倒床上,说,最低消费呀,30块钱这么便宜呀。姑娘反推他一把說,大爷有没有搞错,30块钱想玩本小姐,30块钱你已经消费完了……老刘似是而非地大致懂了,也顾不得那么许多了,他和姑娘在床上扭成一团,体会了另类乐趣。
老刘完事后按姑娘的报价给了姑娘200块钱,他还拍拍姑娘的嫩脸说,小玩意儿,下回来还找你。
自那后,老刘一个礼拜去杨柳巷一次,他成为红英的老客户。有时老刘想着自己为老不尊的行径,完全不像一个国家干部了,像什么呢?老刘不愿意仔细想,若要仔细想,就怪老天爷,怪老婆走得太早。老刘肆无忌惮频繁去杨柳巷,直到出事,被稽查小分队突然袭击,抓到派出所。等着单位来人认领。老刘不想暴露自己神圣不可侵犯的单位。刘哥们儿带着2000块钱罚款赶到派出所保释父亲,老刘也没觉得不好意思,回到家里当即把2000块钱还给儿子了。
刘哥们儿说,老爸,还是找个老伴吧,我帮你找。老刘说,以为找老伴不要条件哪,你没看《桃花朵朵开》里的娘们儿,哪个不是想投依靠,嫁汉嫁汉,穿衣吃饭,就这样过吧,只当最低消费,横竖已经出丑了,做一次跟做一百次有什么区别,一样的性质,堕落就堕落吧,横竖没有单位管我了。
但刘哥们儿还是积极给父亲找老伴,一直找到来年春天,终于有了消息,有个中年女人愿意跟老刘见面。见面那天,老刘一进门就觉得眼前一亮,原来对方不是别人,是杂草丛生。杂草丛生告诉老刘,她打算和跟她牵手的60多岁男人结婚时,男人的子女要她签订协议,除了给她一个孤寡老头解闷,别想在孤寡老头死后得到他们家一分钱的财产。所以没结婚。
老刘一笑说,不是要房子吗?可以,先办理过户,再结婚。
老刘瞒着儿子,顶着高温办理过户。有天觉得腰疼得厉害,去医院一查,发现膀胱里潜伏着一颗鸡蛋大的瘤子。老刘进医院做手术时,由杂草丛生一手照顾,一直照顾到半年后老刘去世。老刘死之前告诉儿子房子过户的事,刘哥们儿说,房子嘛,生不带来死不带走,再说,再说。
老刘死了,小李得知房子过户的事,跟杂草丛摊牌说,上次我不说了嘛,你们这些人找男人,不是找爱情,是找条件。公公的房子虽然过户到你儿子名下,但我咨询了律师,可以通过打官司把房子争回来。但我不想这么绝情,毕竟我公公得病时是你一手照顾的,任劳任怨,感动了我和老公,所以我们商量好了,我们还是给你一套房子,但公公的房子你必须还给我们。
小李最后将娘家继承的一套20来平方的里份老房子给了杂草丛生,杂草丛生把房子还给小李。这样一来,所谓两全其美,算是好结局,算是透出了一点人性的光辉。
刘哥们儿给我讲完这个故事,禁止我拿到我供职的杂志发表,不然他通过打官司把我告上法庭。
我答应了刘哥们儿,但忍不住还是写下这个故事,我给这个故事命名为《最低消费》,旨在阐明人世间的事情,有时真的说不清。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为人准则,最低消费这个流行语,因而就不再是一句纯粹的商业术语,而是我们很多人存活的底线和依据。
作者简介
吕幼安,男,湖北武汉人。武汉大学中文系毕业。现为江汉大学武汉研究院研究员,人文学院教授。著有理论专著《小说因素与文艺生态》《信赖心》等2部,长篇小说《两情若是久长时》《蜿蜒足迹》《如花似玉》《灯火黄昏》(与人合著)等4部,中篇小说约50部,以及短篇小说、散文、随笔、电视剧本、报告文学等百余篇。曾获全国优秀青年读物二等奖、武汉市第三届文艺基金奖、第四届湖北文学奖以及多种刊物年度创作奖等。
责任编辑 师力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