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家桥·君子万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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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阳县高等小学堂放寒假挺早,刚刚入了腊月不久就放假了,顾岳立场坚定地谢绝了小姑姑的挽留,放假第一天就回到了李家桥。
  大伯父显然挺高兴:“正说呢,你这两天要是没回来,怕就赶不上今年的挑盐了。”
  盐价向来昂贵,因此湘省不少地方,都有趁着冬季农闲时往广东去挑盐的传统,李家桥自然也不例外。只是近年来兵荒马乱、土匪横行,好些村子不敢去了,阳县这边,如今也就是像李家桥这样男丁多、枪支多的村子,还敢拉起人马往广东去。
  村里的男丁们,若是不走这么一趟,总不能理直气壮地说自己成丁了,可以成家立业了。
  李长庚已经说好了亲事,赶着成亲之前,肯定要去挑一次盐;大伯父他们急着给顾岳成家,因此也赶着要在今年就带他去挑盐。
  顾岳刚刚回到李家桥时,初听到这回事,心里还有些不太自在,疑惑着这好像是贩私盐。然后很自然想到史书上那些有名的私盐贩子,比如说唐末的王仙芝和黄巢。不过很快他便明白过来,这样的挑盐,委实称不上贩卖私盐,不过是用自家土产到别人家换些盐而已,所以民不举官亦不究,大家心照不宣地沿袭成俗了。
  大伯娘手脚麻利,大伯父带着顾岳到村长那里登了名册回来,半天不到,行李已经准备好,就等着打包了。
  去广东这一程,路途遥远,自己要带米和路菜,还要带些到了广东能卖上价钱的本地特产,以免放空。
  李家桥的挑盐队,每年带的都是阳县盛产的茶油,茶油价钱高,挑着走长路才能划算;而且李家桥每年冬天跑一次广东,去得多了,路熟人也熟,有现成的门路可以直接用茶油换盐,免了不少买来卖去的麻烦,两边也都能多得些实惠。
  李家桥这边挑油,用的都是油箩,大概因为这家什看起来就像个小箩筐,细竹篾片密密地编了两层,里里外外都用油纸蒙得牢牢实实,上头收口处留了个茶杯大小的洞口用来灌油进去,灌好了塞好竹塞子,塞子外头又用油纸蒙好绑紧。整个油箩外头,再密密地缠上草绳,放在垫了草垫的箩筐里——这箩筐比他们平时用的要小上一号,油箩周边又用米袋、换洗衣服、薄棉被子之类杂物塞得严严实实,上头蒙了油纸再盖上蓑衣雨笠,稳稳当当,刮风下雪都没什么问题。
  大伯母又从家里的十几条扁担中,选了最为轻软劲韧的出来。
  顾岳挑起来试着走了走,都觉得有些轻飘飘的,和他们平时挑的担子完全不能比,这么一想,脸上不由得就露出来了。大伯父随手拍了顾岳一巴掌:“走远路哪能挑重担?有力气也不是这么乱使的。”
  那边大伯母又找了两个老竹筒截出来的海碗粗的水壶,壶侧留了一小段碗底粗细的竹青没有打磨掉,凸起的部分中间开口,塞了个软木塞子,壶口外头又套了一圈细丝篾编就的套子,以防塞子漏水。壶口两侧的壶身上,又各留了一小截竹青,凸起来的这两个部位,正好用来穿孔套绳子,将水壶挂在箩筐外头,方便喝水。
  先前进大明山祭祖砍柴,路上大家都是直接喝的山泉水,没带过水壶。这一回大伯母郑重其事地拿出水壶来,还叮嘱说路上万万不能喝生水吃生食,熟食也要吃自己做的。顾岳吓了一跳,觉得这也太夸张了。昆明那边气候温热、毒虫繁多,他们不论是走远路的行人还是行军的队伍,若非不得已,都不敢饮用生水,也在情理之中,湘省到广东这一路,应该不必这样草木皆兵吧?何况又是冬季,少有虫子。
  大伯父沉着脸道:“本乡本土,吃什么喝什么都没有忌讳,出远门哪里能一样?每年都有饮食上不注意,折在路上的。咱们村十几年没有在这上头折过一个人,靠的就是这分小心谨慎。”
  大伯母叹了口气:“长庚的姐夫家里,就有一个堂叔爷,那年挑盐已经快挑回来了,离阳县就只一百五十里路,不该吃了路边卖的冷草粑,拉肚子拉死了,只好埋在那里,挑的那担盐,连本带利,办完丧事,差不多全填了进去。”
  顾岳不敢再质疑了。
  大伯母又找了八双穿到半旧的草鞋出来,一边说道:“走远路不能穿新草鞋,免得磨脚。”
  顾岳本来想说他可以穿布鞋,不过很快明白过来,一群草鞋里出现一双布鞋,实在太打眼了,只怕有心人一眼就能看出这群挑盐客里混了不一样的人,怀疑有什么问题,从而惹出不必要的麻烦来。
  大伯母显然也想到了顾岳平时很少穿草鞋,担心他穿不惯,特意用旧布头将八双鞋的内里包括夹趾都缝了一遍。虽说比别人家的草鞋讲究一些,到底还是草鞋,不至于引人注意。
  穿的衣服,不能太整齐也不能太破烂,肩膀那里要特别加厚,多缝两层布料。顾岳又请大伯母在自己和大伯父的衣服里都缝了一个暗袋,装了一瓶白药以防万一,又拿了一瓶白药出来,准备留给李长庚。
  水壶、扁担、箩筐、蓑衣、雨笠上,都要做标记,用红漆在不顯眼处写了黄豆大小的“顾”字与“韩”字,又标了个“廿二”的序号——大伯父在韩字辈里排行第二十二,本村人看了就知道,外头人就算看到了也不容易按图索骥地找到人。
  顾岳回来的当天,各家都在忙着打包行李。第二天上午正式编队。今年去广东挑盐,总计四十三名男丁,前哨两人、后卫两人,哨卫之外,专门有两个杂役伙夫,挑着铁锅、蒸笼、水桶、烧水壶、吹火筒以及前哨后卫的米袋、路菜等杂物——这两个杂役伙夫让顾岳觉得,村里大概一直是按着长途行军的套路来安排挑盐的队伍;其余三十七人,分成三队,甲字队多一人,大伯父是乙字队的队正,顾岳和李长庚自然都编在这一队。   因为要走远路,没有背惹眼的长枪,而是将村里原有的三支短枪都带上了,加上顾岳手里那支,总共四支枪。村长又来和顾岳商量,问他能否去八桥镇上向张斗魁借两支短枪。有这六支枪,也差不多够对付小股土匪了——至于大股土匪,自然是要提前避开,他们是去挑盐不是去剿匪的。
  为了郑重起见,村长和这次挑盐的总队正顾九叔父一起陪着顾岳去拜会了张斗魁。这个面子,张斗魁还是乐意给的,慷慨地借了两支短枪出来,还额外送了顾岳二十发子彈。
  将枪交到村里,回来后,大伯母悄悄地对顾岳说,谁家出了枪出了子弹,都是挂在公账里,到时按盐利分份子钱的。叫顾岳不要在口头上计较,毕竟这回的枪算起来足足也有一半是顾岳拿出来的。
  下午村长和顾九叔爷又检查了一次编队与行装,尤其是武器与配合。前哨与后卫这两组人各带了一条狗、一支短枪;另又每人拿了一根头尾包铁的木棍;另外四支短枪,顾岳自己一支,每个队枪法最好的那个人再各带一支在身边。此外,多数人都带了一把短刀,也有带其他短兵器的,藏在伸手可及的地方。顾岳自然也带了一把刀。
  除了刀与枪,扁担其实也是能用的长兵器,村里很有些人能用一根扁担撂倒七八个大汉,顾岳最初和他们交手时还曾被打得手忙脚乱。
  余下的时间,就是每个队里的人练习配合。大伯父还特别叮嘱顾岳,让他一定要认清队里的人,也让大家多多熟悉他,免得在外头万一走散了,找不到人——南方各地,乡音变化极多,素来有十里不同音、五里不同调一说。就算是夜里失散,村里人喊几嗓子就能凭着口音相互辨认出来。换成顾岳,他听得懂当地话,却说不上来,这就麻烦了,还是多做些准备比较稳妥。
  顾岳无奈,只好跟李长庚学着用当地话叫自己的名字和其他几个熟悉的人的名字称呼,只是音调到底还是有些不大对。李长庚和其他几个年纪差不多的少年一边哄笑着,一边反复纠正顾岳的口音,结果不但没能成功,反倒将其他人的口音也带偏了,怪腔怪调让大家又哄笑起来。大伯父看不下去了,将顾岳拉了过来,让他去和三个队里的枪手一道练习配合,还得熟悉一下备选的副枪手。
  这天晚上大家都睡得挺早,顾岳有些兴奋,在床上翻来覆去,后来还是靠着背书才让自己尽快睡着的。
  次日凌晨,早早起来吃过饭,打好绑腿,将头天晚上烧好放凉的水灌进壶里,天色蒙蒙亮,队伍便出发了。
  他们今天上午要走三十里路,中午在峰县的龙家亭子吃饭休息,下午还要走二十八里路,赶在天黑前,到刘家市歇脚过夜。
  经过八桥镇外头时,顾岳忍不住望了望罗家的方向。他昨天去镇上向张斗魁借枪时经过了罗家,隐约听到了何秀在院子里背国文课本的声音,听说何秀已经通过了阳县高等女子学堂的考试,想来正在很认真地准备着开年后入学念书的事情。
  这个时候,何秀或许正在院子里开嗓练声。阳县高等女子学堂就在高等小学堂隔壁,等到明年开年后,或许他们会经常碰到。
  罗家院子里,迎着晨曦走到树下的何秀,若有所感地转过头来,望向清江河对岸的方向。
  她听说李家桥的挑盐队伍,就在今天出发。或许这个时候,顾岳正跟着队伍走过对岸,然后在前头不远的岔路口,转入那条最终通往南岭古商道的小路。
  出了一会神,何秀轻轻叹了一声,开嗓练声时,不知不觉便选了一出《得胜归》——这是八桥镇这边流传已久的一出折子戏,用的是《明英烈》的底本,唱的是大军出征、预祝凯旋而归的送别情景。
  渐渐消散的晨雾之中,李家桥的挑盐队伍,拐入了另一条道,离清江河已经越来越远了。

二、


  在田野山岭间蜿蜒穿行的三十里路,对于李家桥的男丁来说不算什么,即使挑着担子,中间也只短短地歇了两次。便在近午时分,赶到了预定歇脚的龙家亭子。
  龙家亭子是小河谷对面的龙家集在这边商道拐角处修的一座长方形亭子。泥砖墙茅草顶,两头都留了大大的空档,无门无窗,不过两边靠墙都放了一溜半尺高的土砖,让过路人坐下来歇个脚躲个雨,已经绰绰有余了。
  亭子一角,用土砖垒了两个大灶,每口大灶又都带了一个小灶眼,角落里还有一些柴禾,大概是从前歇脚的挑盐人留下来的。其他人停下来休息时,两个伙夫赶忙到亭子底下的小河边挑水上来。各人用自己带的竹筒碗淘洗了自家带的米,家境好些的加一块腊肉腊鱼,或者就是一点咸菜盐豆,盖上盖子。那边两个灶都生起了火,架起了竹蒸笼,将竹筒放到蒸笼里蒸上,又将烧水的大铜壶坐到小灶眼上,靠着两口大灶的余火,足以烧开两壶水了。两个灶共六层蒸笼,分两次才能蒸完。上蒸之后,留一个人看火,另一个人上山砍柴,要将今次用过的柴禾都补起来。这也是在亭子里歇脚做饭的惯例,龙家集的人都盯着在,哪个村的人用了柴禾不补起来,不消两三天,沿路各村就要传遍了,这个村的人要歇脚都不好找地方。
  两个人轮流看火砍柴,忙个不停。顾岳不由得感叹了一声:“伙夫比我们还辛苦啊!”
  大伯父道:“伙夫辛苦,所以不守夜。”李长庚又小声和顾岳解释,因为伙夫出的是劳力不是钱物,所以也只在劳力上找补,不能在盐利上找补。
  顾岳想到自己名下那三支短枪,公账上记得清楚,到时要按例多分盐利。
  不依规矩,不成方圆。哪怕是村野农夫,也要将这些规矩立得清清楚楚,说得明明白白。
  顾岳转头看向亭子外的山岭。前哨后卫仍然在警卫,要等亭子里的人吃过饭了,才能替换他们下来吃饭。
  这样的乱世里,李家桥的人,要安身立命,就时刻不能松懈。
  他觉得心里有些沉甸甸的。
  第一锅饭蒸出来,大家按着竹筒碗上的刻字拿了自己的饭,开饭前又先从伙夫那里拿了一瓣生蒜嚼了。这是老何郎中家里传下来的土方,生蒜杀虫,走远路时嚼几瓣,可以防病从口入。顾岳皱着眉头嚼了一瓣,心想这个法子应该挺有效,所以才会沿用下来,以后行军时,也要记得想办法让整个队伍都这么干。
  等到前哨后卫都吃过饭,将烧开后略略放凉的水给每人的壶里都灌好,稍事休息,队伍重新上路。   下午这段路程,要经过一片野山,听得到林子里的狼嗥,山岭对面,还有人在窥伺。不过他们这一行人,一看就不太好惹,狼嗥声并没有逼近,窥伺的人也只冒了一下头就没了动静。
  抵达刘家市时,天色还算早。
  刘家市周围有三条小商道,交汇于此地,站在镇子外头的小山坡上一眼望去,店家和住家都不少,看起来比八桥镇还要繁华一些。镇上有团练,老远就派了人过来打探,即使李家桥挑盐的队伍年年都在刘家市歇脚,團练也还是不敢让他们进镇子,照往常一样安排在镇子外头、土地庙边上的客铺里。
  客铺一连四间房,泥砖墙茅草顶,有门有窗,墙角堆了草垛,晚上可以拆下稻草来铺床,还有个专门的灶间和柴房,水井就在土地庙后头的池塘边上。
  土地庙的庙祝拿了钥匙来开门,两边都算是老熟人,又暂时无事,不免多聊了一会。顾岳在旁边听着,大概明白刘家市的团练为什么这样草木皆兵了。
  前天下午,有人赶了七八头牛到刘家市,准备第二天逢腊月大圩时卖掉。当晚就住在镇上,一伙外路来的土匪探到了这个消息,前天傍晚时候,装作挑盐客赶到了刘家市,还专门抓了两个以前在刘家市常来常往的挑盐客做幌子,以客铺住满了作借口,在镇上投宿。半夜里跳墙出来偷牛,要不是卖牛的人警醒,及时发现,那可就亏大了。那伙土匪被团练打了出去,死伤了好几个,逃跑的土匪扬言要报复。因为出了这样大事,这两天吓得好多商贩都不敢往刘家市来,要不然这客铺也不至于空着。
  说完之后,庙祝又告诫他们,晚上没事最好不要出门,更不要靠近镇子,免得被团练当成土匪打了。
  这番话显然既是好心,也是警告。
  顾九叔爷问道:“牛贩子的牛都卖掉没有?”
  庙祝道:“哪里有人敢买?都怕那伙土匪就等在路上抢!”
  牛贩子想来愁得头发都要白了。
  顾岳忍不住插了句话:“有没有派人到县里请兵剿匪?”
  他回乡来所见的各地团练,大多是守个村镇还行,要去剿匪,恐怕就不够看了。
  庙祝叹气:“那是一伙外路来的流匪,没根没底的,谁知道藏在哪个山窝窝里头?等到县里派人下乡来,早跑掉了。”
  又有人很热心地建议道:“只有千日做贼的,哪有千日防贼的。还是得想个法子收拾了这伙流匪,镇上才得安宁吧。”
  庙祝哭笑不得:“兄弟你说得轻巧,这要放在你们李家桥还好说,咱们镇上的团练可没这个本事,只能这么小心守着镇子,那伙流匪抢不到东西,迟早总是要走的。”
  顾岳有些明白刘家市团练的做法了。既然是外路来的流匪,就带不了多少给养,三五天抢不到东西,饿着肚子肯定呆不下去,必定要换地盘找别的机会。刘家市紧着守住这几天,就算过了这一关了。
  庙祝走了之后,有人凑到顾九叔爷身边道:“九叔,咱们要不要叫几个人去看看那几头牛怎么样?村里不是正好要买牛?杉山村和另外几个村子听说也要买牛。也就五十几里路,不碍事吧?”
  顾九叔爷道:“咱们出来是挑盐,不是买牛。托人给村里送个信可以,别的不准多事。”
  顾岳听得直点头。术业有专攻,职司也应分明。村里让顾九叔爷做这个总队正还是有道理的,什么事该做、什么事不该做,分得清清楚楚。
  眼下该做的,自然是宿营。
  四间客铺,李家桥一行人,只要了三间,每个队一间,半间房堆货,半间房摊了稻草打地铺。每队都安排有人额外挑了两个木盆,吃过晚饭,正好拿出来给队里的人轮流泡脚。
  灶下的水烧得正热,盆里放了老何郎中制的药丸子,用热水化开,每个人泡上半刻钟,活血通气,解乏消疲。顾岳盘算着这个也得记住,长途行军时尤其重要。然后意识到这木盆还挺重的,不免低声问李长庚:“挑木盆的人,怎么算补劳力?也不守夜吗?”
  李长庚也低声答道:“他们没有伙夫辛苦,守夜还是要守的。我听说是按四天一个工算。只要不是农忙,可以自己少出工,也可以让村里多补工。”村里常年都有不少事情,像清渠、干塘、糊墙、补瓦、修路、疏井等等,都要算工。以工补工,倒也合情合理。
  泡完了脚,换一双草鞋套上——这是防着夜里有事,可以随时应对,白日里穿的那双鞋挂在箩筐上晾着,再从箩筐里拿出薄棉被来睡觉。下头是稻草,上头是棉被,屋子里人又多,火气又旺,挨挨挤挤,倒也不冷。
  守夜的两组人,分了三班,轮流起来,都披着蓑衣戴了斗笠挡夜风夜霜。顾岳和李长庚都是新丁,所以第一晚没有让他们守夜。顾岳原本以为,自己会因为惦记着那伙流匪会不会来夜袭而睡不着,没想到躺下去不多一会就睡意浓厚了,大概是因为白天行路辛苦,又或者是因为泡脚的药水有些安神助眠作用?

三、


  黑甜一觉,突然被枪声惊醒。顾岳迅速翻身爬起,却见窗外还是黑沉沉的。他几步抢到窗户和木门之间,一边拔枪上膛,一边贴着墙静听窗外的动静。
  从刘家市镇子上又传出了几声枪响。远远近近的狗狂叫起来,客铺这边守夜的狗也跟着叫。顾九叔爷也已经起来,传令叫各队枪手备战,以防土匪流窜过来,队正和队副负责房间里外的警卫,其余人靠墙坐在地铺上,接着睡觉,只别睡死过去就行。
  白天里顾岳已经跟着顾九叔爷察看过了周边的地形,并预定好了自己的位置,此时接了令,立刻披了蓑衣和雨笠出来,伏在那个小土地庙左前方的田坎上,正好控扼住整个客铺的前方。另外三个枪手也四面散开,各自按了白天时安排好的迎敌的位置埋伏下来。
  镇子上冒起了火光,人喊、牛嘶、鸡鸣、狗叫,乱成一片,看起来那伙流匪的实力还挺强,一时半刻,居然分不出胜负。
  顾岳忍不住转头看了看站在土地庙墙角处观战的顾九叔爷。火光映得顾九叔爷脸上时明时暗,又隔得有点远,看不清他脸上的神情。但还是能感觉到顾九叔爷的谨慎与郑重,决不因为客铺与镇子上隔了一大片水田、流匪应该不会费事跑过来而掉以轻心,也不会因为自己队伍里有枪有刀,就贸然跑过去给刘家市的团练助战。   顾岳一开始时觉得,在刘家市投宿,却对这场夜袭隔岸观火,是不是太说不过去,以后再经过刘家市,会不会被拒绝投宿。但是看到顾九叔爷这么理所当然地警惕着旁观,再想想白天刘家市团练对他们这支队伍的警惕,倒是有些明白了。
  很多地方,民匪混杂,拿起枪就是匪,放下枪就是民,难以分清。
  刘家市的团练,多半是不敢让别的地方的人在这种情形下进镇子里来帮忙的,谁知道是来帮忙,还是来趁火打劫?
  这样的世道,防人之心不可无。
  镇子上打了好一阵,到底团练占了地利人和的优势,眼看着开始有匪徒被打得逃窜出来了,而且直往土地庙这边跑。
  顾岳提起了精神。暗夜之中,似乎也可以感觉得到,他们这边埋伏的人,都正在严阵以待。
  团练追到镇子边上就不再追,只在后面放枪。
  顾岳听着枪响的方位,在心中已描摹出团练分散包抄、用子弹将四面逃开的土匪往中间挤压的一系列动作。难免猜想,刘家市的团练,是不是有意将土匪朝这边赶过来,毕竟阳县峰县一带,李家桥的声名在外,有他们守在土地庙这边,应该能够将逃跑的土匪彻底解决掉,以免留下后患。千日防贼都难免有防不住的时候,一网打尽才是上上之策。
  他觉得自己的猜想应该是对的。换了他来指挥刘家市的团练,也会这么干。
  待到那伙土匪已经逃到近前,顾九叔爷才吹响竹哨,下令开枪。
  片刻之间,八九个土匪都被撂倒,滚在地上呻吟。
  光线太暗,不好靠近去查看,以防没死的土匪打黑枪。刘家市的团练和李家桥这边的人对此都很有经验,只躲在安全处,端着枪监视着,等待天亮。
  冬季天亮得晚,顾岳估算着大概等了足有两个小时,才等到天色亮到足以看清地上那伙土匪的情形。
  中枪的土匪,有两个显然已经没气了,另外几个还在断断续续地呻吟。
  李家桥的团练没有响动,顾九叔爷也没有派人去查看,只安排了人换班继续盯着,将顾岳等人换下来补睡半个时辰。伙夫去厨房生火做早饭,饭好了,顾岳他们也正好起来。
  早饭之后,外头的晨雾已经全都散了,日头正好。顾九叔爷安排启程,临行前照旧算了过夜钱给庙祝,然后踏上了土地庙后头的那条商道。
  他们绕到一个小山包上头时,顾岳远远看见,刘家市的团练终于出了镇子,端着枪小心翼翼地靠近那伙土匪,稍见动静就毫不犹豫地开枪,显然是打算不留一个。
  顾岳略想一想便已明白,先前天亮之后为什么团练不出动扫尾,非要等到李家桥的人都已经离开了土地庙那儿才出来收局。若是土地庙这边埋伏的人不怀好意,趁着团练来收拾地上土匪的时候开枪,那可真是没法防得住。雖然这个可能性很小,还是小心为妙,等他们都走了再来收局,才最为稳妥。
  至于顾九叔爷为什么天亮后也不派人出去收拾地上的土匪,大概是觉得,这是刘家市团练的活计,没必要由他们这些过路人揽过来吧。
  顾岳并没发觉,他总是习惯性地将自己放在顾九叔爷的位置去揣摩顾九叔爷的所作所为、所思所想。
  这一日上午要走三十五里路。因为比平时晚了将近一个时辰动身,领队加快了脚步。整个队伍跟着领队的节奏,遇到平坦的路时,几乎是小跑起来。
  顾岳发觉,小跑起来时,肩上的担子反倒轻松了一些。
  只是道路多在山岭之间,崎岖起伏,这样轻松一些的时候并不太多。
  一路紧走下来,即使是冬天,不少人也是满头细汗了。
  沿着商道走了十来里之后,停在一块界碑处暂歇时,后卫领着两个汉子过来了。却是刘家市的两个团丁,李家桥的挑盐队伍里不少人都认得这两个人,所以后卫直接带了他们过来了。
  这两个团丁抄小路追上来,是来送刘家市给他们的谢礼的。李家桥的挑盐队伍总共射倒了八个土匪,按着阳县、谷县和峰县这一带各地团练心照不宣的赏格,十块大洋一个人头,应该是八十大洋,不过因为是刘家市的团练收尾补枪,按规矩要分走三成。刘家市的团董为了表示一下歉意——直至李家桥人拔营起寨之际,刘家市都是拿他们当土匪一样防着的——于是来了个四舍五入,自己留了二十大洋,送给李家桥六十大洋。
  刘家市团董这么客气,顾九叔爷自然也客客气气地笑纳了这笔赏格。管账的何家叔爷翻开簿子记了一笔,至于如何分这笔赏格,那得等到回去之后了,现在当然入的还是公账。
  听着旁边的长辈们给新丁讲解个中道理,顾岳觉得自己又长了一层见识。往后再遇到这种事,想必无论是李家桥的挑盐队还是其他过路客人,即使被防范着不能进镇子里住,也很乐意在遇到土匪袭击镇子时帮一把手。

四、


  过了界碑,转过一带山脚,就是往连州的挑盐古道了。三尺来宽的石板路,在草丛田野山岭间穿梭,多少年来,从广东往湘省贩盐,都是走的这条道。平常时节,多是从广东那边盐场挑盐过来的挑夫;到了冬月,湘省各地农夫往往趁着农闲成群结队地往广东去挑盐回来吃。古道狭窄,沿途能够落脚的地方又有限,广东的盐场便暂时停了湘省境内这段路的挑夫,回头加紧从沿海盐场挑盐到连州这样靠近湘省的地方来囤积待售。
  因此这条路上现在走着的,几乎都是湘省本地的农夫。
  顾岳一行刚刚踏上古道,就可以看到前头从别的商道上拐过来的十来个挑夫。
  李家桥的队伍,脚程比较快,不多时便已超过了这十来个挑夫,双方错身而过时打了个照面。两边队伍里,好些人都是在这条路上跑了好几个来回,不过只匆匆招呼了一声,便继续各走各路了。
  顾岳一行人赶到歇脚的柴山亭子时,堪堪正午。
  放眼望去,这一带只有稀稀落落二三十户人家,大概是因为这个缘故,柴山亭子比他们昨天歇脚的龙家亭子简陋得多,就几根柱子上头撑着个茅草顶,下头连着几根木栏杆。亭子里有个货郎也在歇脚,见到他们这么几十个壮丁从山上下来,吓得脸都白了,挑着担子就跑。
  走在前面看清这一幕的人,哄笑起来,也有人笑骂道:“个杂货郎,当老子是土匪了吧!”又有人道:“也不看看,哪有土匪挑着担子走路的,这点眼色都没有,活该只能做点杂货生意!”   顾岳倒觉得那杂货郎的心思其实很好理解。孤身一人走村串乡,多加几分小心,哪怕小心过头,也是应当的。
  他现在回想起自己从昆明一路回到家乡的情形,不得不感慨,自己很多时候以为很隐忍很小心了,其实还是挺张扬的。一路上没出什么大差错,大概是因为自己看起来太张扬、心气高傲有恃无恐,行动又迅速得很,那些心怀不轨的人或许只犹豫了一下,还没拿定主意,他就已经跑不见了。
  旁边有人感叹道:“这杂货郎,倒也精滑,要是出去打仗,多半能活到最后。”
  另一人则摇头:“难说。说不好碰上个脾气暴的长官,一见他开溜就上火,一枪崩了他。”
  又有人道:“这倒也是。一味胆小怕死,说不定死得更快。”
  李家桥投军的人多,几乎人人都有在军中的亲戚,听来的故事也多,说起战场上哪号人死得快,各有各的道理和依据。顾岳开始还想着,他将来要是带兵,一定不能要某个故事里说过的某某样的士兵。不过听到后来,头都大了,要是照这些说法来,就没有兵可带了。
  李家高升叔爷在旁边笑眯眯地道:“说来说去,还是看运气吧。运气好,炮弹打到身边都不炸。运气不好,子弹拐个弯也会打中。”
  大家哄笑起来。
  说笑间已经到了柴山亭子。
  柴山亭子很小,好在亭子旁边有片平地,平地上几片巨石正好可以坐一坐。山壁上还有一孔清泉,出水口插着半片竹筒,正好接水,泉水还不小,足有拇指粗细。泉眼旁边,立了一块尺把高的石碑,刻了“柴山泉”三个字。旁边有人对今年的新丁解释说,这口泉水有灵,大旱三年的时候都没有干过,周围几十里都靠着它救过命,所以立了这块碑。他們从这里过的时候,来回都要敬柱香的。
  在柴山亭子吃过中饭之后,将将启程时,管账的何家叔爷说看天色要下雨了,叫大家先将斗笠戴上蓑衣穿好,箩筐检查一遍,油纸是否都遮好了,然后才上路。
  何叔爷看天色很准,走不到两三里,已然是阴云密布,不多时,淅淅沥沥果然下了起来。
  冬雨寒凉,无遮无挡的路上不好歇脚,顾岳跟着前头的人,听着哨令,将担子左肩换右肩,右肩换左肩,平路仍是小跑,上山下山压着步子,中间只能将担子就地放下稍稍歇口气。紧走慢走,总算走完下午预计的二十九里路行程,到了荷叶塘。
  荷叶塘得名于几个村子边上那一大片长了荷花的大塘,挑盐古道就从大塘另一边经过,靠山脚的地方修了一个进深足有三四间房的大亭子。泥砖墙的两面各开了三个窗口,屋梁架得高,屋顶盖的全是瓦片,亭子里头照例堆着稻草木柴,搭了土灶。此时已有十来个挑盐人在里头歇脚了,见到李家桥这么几十个壮丁过来,警惕地握着扁担站了起来。
  顾九叔爷和那边为首的汉子搭了几句话之后,那一伙挑盐人就挑着担子继续往前走了。
  旁边的人向顾岳和李长庚解释道:“这一伙人我认得,山那边三塘村的,在荷叶塘这里常常就是歇个脚,住是不住在这里的,再往前头五里路,有个小塘村,村长老娘是三塘村嫁过去的,所以三塘村的挑盐人头天晚上向来是住在小塘村。”
  顾岳心里说,就算三塘村的人原本想在这里住,看到他们这几十人的阵势,也是不成的了,只能趁着天色还算早,冒着雨再赶五里路去小塘村投宿。
  只是他们这一行四十几人,投宿处可不像十来个人那么容易找。顾九叔爷有意无意地以势压人,其实也是势在必然。
  而且,这凉亭只有门洞与窗洞,这么不太平的时节,看那十几个人的样子,不过就是凭着两把力气而已,其实本来也不敢在这里过夜。
  顾岳脑子里念头转得挺多,这么一想,便觉得顾九叔爷的做法其实也没什么不对了。
  三塘村的人一走,李家桥这几十号人,在这凉亭里堪堪可以住得下。门洞和窗洞上方的墙缝里头都插着小木桩,可以挂上草垫遮挡风雨。木桩的位置挺高,几个少年人笑嘻嘻地搭起了人梯,两个人在下头,互相扣住对方手腕搭了个架子,另一个踩在他们搭的架子上,接住别人抛上来的草垫,挂在木桩上。挂完一边,底下人梯往另一边走几步,上头人得站稳当了,再将另一边也挂在木桩上,当个门帘窗帘。
  冬季的雨一下起来就没完没了,天也黑得早,伙夫急匆匆蒸了饭烧了水,吃过晚饭泡了脚,摊开稻草赶紧睡。
  因为亭子里没法关门关窗,今晚还要多加三道内岗,三条看家狗也都留了下来。前门后门各一名岗哨,牵了狗在亭子拐角处守着,可以看住门和一边窗口,第三个则牵了狗绕着亭子慢慢巡逻。
  外岗照旧要放两组。一组在小山坡上,一组在塘边,一左一右将凉亭护在中间。
  顾岳今天晚上轮到第二班外岗,和他一道搭班的,还是李家高升叔爷。
  从睡梦中被高升叔爷摇醒,借着灶火的一点余光,顾岳赶紧穿上衣服,轻手轻脚地做好准备,跟着高升叔爷出了亭子,被冬夜的冷风一激,睡意立时消散殆尽。
  两人戴着斗笠,披着蓑衣,脖子上挂着竹哨,脚下草鞋上额外多绑了一层稻草,既是防滑也是保暖,手里拄着木棍探路防身,沿着山路往小山坡上走。
  快到坡顶时,高升叔爷吹了两声短哨,坡顶回了一声长哨。
  顾岳两人站在原地,看着路边的茅草丛里钻了两个人出来,两边交接之后,那两人下山去睡觉,顾岳跟着高升叔爷钻进了一人来高的茅草丛。
  草丛里,前头的岗哨用茅草结成地垫和顶蓬,搭了两个小小的窝棚出来。
  挑盐队在夜里放的外岗,都是按着从前军伍中名为“夜不收”的探子的标准来的,临出发前,又特别训练了一番。套路其实是新丁们平日里都曾经学过练过的,只是规矩还得格外强调一回。
  高升叔爷又低声叮嘱了一回,这才俯身钻入一个窝棚。
  顾岳钻进另一个窝棚,盘腿坐下,将木棍横在膝上,闭目养神,宁神调息。
  在陌生的地方,又是漆黑的夜里,守夜靠的其实不是眼睛,而是耳朵。静下心来,慢慢便可以清晰地听到雨声中山坡两面的动静。靠荷叶塘这边的山坡,有鸟儿在巢中拍翅的声音,另一面山坡则传来鼠兔奔走、蹬落碎石的响动。   寂静之中,也可以清晰地感受到身体内的血液流动、气息流转。一个周天,大概是一刻钟的时间。顾岳此时算是明白,为什么夜里没有钟漏,像高升叔爷他们也能大略掐准换岗的时间。
  每过一个周天,就要缓慢地换一个动作,以免肢体麻痺、遇上突发状况时反应不灵敏。
  这一套动作号称虎踞龙盘十三式,是顾岳回到李家桥后才跟着学会的。
  大约过了半个时辰后,对面窝棚里,高升叔爷忽然将木棍探了过来,顾岳随手挥棍一挡,高升叔爷满意地笑了一声:“好,没睡着,不错!”
  顾岳收回木棍,茅草丛里又是一片寂静。
  雨声渐小渐歇之后,顾岳突然听到了山坡那边窸窸窣窣的声音,像是有走兽穿过草丛正往这边有人气的地方来。
  他没有睁眼,只专心辨认那个声音。此时已经可以听出来,来的是两头狼,步子有些蹒跚,可能病饿得厉害,力气不太够,步子也不太稳。
  但是饿狼更凶悍又不畏人不畏死。
  顾岳慢慢伸出木棍,在对面窝棚前头的地上轻轻敲了两下,高升叔爷也回敲了两下,显然也听清了那两头饿狼发出的声音。
  窸窣之声越来越近,然后停了下来,蓄势待发。隐隐的腥气,已经可以闻到了。
  两头饿狼低嗥一声扑过来的时候,顾岳和高升叔爷同时滚出了窝棚,一左一右向侧边滚去,两头狼扑了个空,冲势太快,冲到了他们两人前头一点的位置,顾岳与高升叔爷扬臂起棍,在黑夜中,准确地敲在两头狼的腰上。
  野狼向来有“铜头铁尾豆腐腰”一说,棍势又沉重迅猛,两头狼哀号一声趴在了地上,挣扎着要跳起来时,木棍又急雨般接连敲了下来。一轮急棍敲完,趁着两头狼晕头轉向暂时爬不动,高升叔爷低喝了一声“我来”,抽出绑在裤腿上的短刀,循着狼嗥声找定位置,唰唰两刀割喉,狼嗥声戛然而止。
  顾岳听得高升叔爷那句话时就执棍站在原地没有动,以免黑夜里不小心两边撞上。直到狼嗥声停止,确定高升叔爷已经收起了刀,才向前走了两步。
  高升叔爷道:“这里有血腥气了,容易招野物,得换个地方。”
  说是换地方,夜里也没法走太远,只往上风处走了一段路,到了山坡顶上的几棵矮树下头。若是月明星亮,这样的地方容易招眼,今晚这样的天色,倒还合适,两边山下不论哪头望来,山顶都是黑乎乎一片。
  这站着放哨,与窝在棚子里又不一样。隐在树丛里,不能有明显动作,以免被察觉此处有人,因此,如何用最小幅度的动作来保持身体的灵敏,同样也是有讲究的。举手投足,一次不可过寸;三十息内,不可有两次动作。李家桥的人笑称说这一套叫做龟拳,慢腾腾的,半天爬不出一尺地方。
  顾岳这班身手敏捷、血气方刚的少年人,学这套拳时,真是学得欲生欲死。每回总有人因为动作快了一点大了一点被教拳的叔伯们用荆条抽得臂上腿上条条血痕。
  顾岳算是学得很快、控制自己的动作幅度十分精准的了,也被抽了好几回。
  好在大家都还是学会了。
  顾岳小心地换了一个姿势,凝神静心,专注于周围的动静。这样的话反倒更容易控制自己的身体不要乱动。
  山坡顶上风大,要听清两边山下的动静,比窝棚里头更费劲,也得更专心。
  三十息后,顾岳又换了一个姿势,心想他这么守几次夜下来,将来回到军中,可能会经常被派出去作哨探了。
  一班岗是一个时辰,下一班来换岗的时候,站在山坡顶上已经可以望见东方隐隐的一点晨光了。
  回到凉亭里头,顾岳钻进被窝里,几乎是倒头就睡,完全没有再去想那两头饿狼。
  睡着前他蒙眬着还在想,难怪以前遇到过的那些老兵大都有这倒头就睡的本事,有个老兵还自夸说,哪怕只停下来歇一盏茶的时间,他也能睡一小觉,所以长途行军从来不打怵。

五、


  早上起来吃饭时,顾岳看到,那两头死狼已经被拖了回来,伙夫抓紧时间在剥皮剔骨、割肉腌肉,何家叔爷照例在公账上给顾岳和高升叔爷记了一笔。不过高升叔爷对顾岳说,站岗放哨时打到的猎物,分到猎手头上的份例也就比其他人多个一成的样子,不会太多,以免以后站岗的人专门盯猎物去了,反倒将岗哨的责任丢到脑后,容易误事。
  因为在路途之中,狼皮不好硝制,便卖给了荷叶塘对面的村子。两头狼都是被割喉的,狼皮没什么破损,品相很好,卖了六个大洋。何家叔爷很惋惜地说,乡里现钱少,什么东西都卖不上价钱,若是带到连州,两块完整无缺的狼皮,少说也可以卖二十个大洋,真是便宜荷叶塘的人了。
  话虽如此,何家叔爷半点也没有不肯卖的意思,而且还和那买家笑眯眯地聊了一会儿。
  买到狼皮的那户人家,也知道自己占了便宜,便替他们将昨晚和今早用过的柴火补上了——这样雨天,没处打柴去。用过了凉亭里的柴火后,本来是要留下柴火钱的,耗费现钱,对挑盐队来说,很不划算;当地人家的家里有的是干柴和稻草,只卖不上价钱,如今用没处卖钱的柴火补了这份人情,倒是两相便宜。
  顾岳若有所思地看着这一幕。
  卡着分寸让周边的人家有来有往地占点便宜,得一份人和,以后李家桥的挑盐队伍从这里经过的时候,多多少少能行些方便、得些善意。
  他好像有些明白,为什么以前在昆明时看到不同将官带的兵,所到之处,人缘的好坏会有那么大的差别。
  这个人缘,平时也许看不出有什么用,但真到了关键时刻,可能当地人提点的一句话,就能决定这一战的胜负了。
  冬日的雨,一下便连绵不绝。早上启程时,雨又下了起来。一行人都戴了斗笠穿了蓑衣,脚下仍是光脚穿着草鞋。挑盐古道都是石板路,即便是雨天,草鞋走起来也又轻便又干净,若是换了乡间那种粘劲大的红泥路,只怕都得打赤脚了。
  至于天气太冷,这个也不算什么,一走起来,浑身发热,哪里还怕这点寒气?
  上午在路边茶棚里歇脚时,他们赶上了三塘村那十几个挑盐汉。歇了一盏茶时间,李家桥这边率先启程。顾岳听到三塘村那些人还有茶棚的老板都在后面大大地松了口气,大概先前和他们这边一看就不好惹的几十号男丁挨着,很是紧张吧。   这一日上午走了三十五里路,在白果镇外头的草亭里歇脚。白果镇今日逢圩,热闹得很,草亭这边倒没什么人。爱凑热闹的几个年轻人,看着那边的热闹,颇为意动,被各自的队正板着脸训了一通之后,还是乖乖地坐下来歇息了。
  大伯父赞许地看看顾岳和李长庚。他们两个都很沉得住气,该歇的时候,飞快地坐下来歇息,没有跟着那几个去张望打探、浪费精力。
  大伯父拍拍他们两个:“就该这样,不歇好了,下午哪有力气走路?”
  中午蒸饭的时候,伙夫将腌了一上午的狼肉,切成细丝,仔细地分均匀了,混在各人的竹筒饭里一道上了蒸笼。虽然每人只分到一小把肉丝,到底还是肉。饭熟肉香时,好些人不由得吞了吞口水。好在周围没什么人,倒也不打眼。
  顾岳忍不住猜想,这狼肉只腌了一上午就赶紧在路上吃掉,为的就是这个原因吧,若是等到晚上住客铺时再蒸肉,那可就太让人侧目了,一群挑盐的穷汉,居然吃得起肉?只怕许多不那么怀好意的目光都会盯上他们这个挑盐队了。
  吃过中饭,略作休息,准备启程时,散圩散得早的乡民,已经挑着担子陆续往回走了,只是见他们这边几十号人,不免迟疑着不敢接近,隔了两道田埂就停了下来,显然正犹豫着是绕路还是等他们走了再说。
  旁边一个总爱掉书袋的少年突然冒出一句:“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
  另一人笑骂道:“好你个何老三,当我们是‘危墙’?”
  顾岳心说,这一路上,可不止一个两个人,当他们这几十号挑盐人是“危墙”来着。
  他们要时时提防着路匪、村霸、溃兵、散勇外加野兽野狗,这些乡人,又何尝不是在时时提防着他们这些成群结队的挑盐人?
  人人自危,只好人人自卫。
  顾岳觉得自己心里有很多感慨,但又都混杂在一处,一时间分辨不清究竟都有些什么感慨。
  下午云收雨散,不过因为要走山路,得穿过雨滴不断的大片林子,蓑衣和斗笠照旧得穿戴着。
  走到一片樟树林时,前头吹响了示警的竹哨。挑盐队立刻停了下来,担子搁在路边,三个队分成三路,一队守担子,一队散开警卫,另外一队向前探路并接应前哨。
  大伯父带的这一队,今天正好轮到接应。
  一路走一路砍了十来根木棍备用,绕过樟树林子,与牵着狗折回来报警的那名前哨正好遇上,那前哨赶紧告知大伯父他们前头出了什么事。
  前头有一个山神庙,有五个挑盐人在那儿歇脚,被一伙十来人的土匪盯上了,挑盐人没什么钱,土匪捉了人也拿不到什么赎金,因此多半是要捉去做挑夫,又或者是卖到矿山、盐场等处去做苦力。土匪围住山神庙捉人的时候,他们留了一个人在那儿盯着,另一个则牵了狗回来报信示警。
  高升叔爷道,离这里大概三四十里路,就有一个小铁矿,只怕这伙绑挑盐穷汉作肉票的土匪和那矿主有些勾连。
  顾岳转过头看着大伯父。他不知道这种情形之下,李家桥的挑盐队会怎么应对。如果去救那几个挑盐人,可能自己这边会出现伤亡,还有可能被土匪盯上报复;但是如果视而不见,顾岳觉得自己心里怎么也过不去这道坎。
  大伯父并没怎么犹豫,便将整队人分成了三组,散开来向山神庙掩进,并吩咐顾岳和队里的枪手到时只管开枪往死里打。
  顾岳松了口气,随即振奋起来,重重地点了点头,抽出短枪握在手中。
  山神庙离这里并不太远,也就一两里路。他们赶到的时候,庙里只留下好些空鸡笼,那五个挑盐人,已经被绑了双手,串成一串。前后四名持枪土匪押着他们往前走,另几名土匪则不时挥着竹条抽打这些步履踉跄的挑盐人,还有两名土匪在最后头,各挑着二三十只被绑在一起、乱扑乱叫的土鸡跟着走,看来这伙挑盐人挑到广东去换盐的就是这些土鸡了。
  顾岳他们从两边山岭上追过去,留下一组人殿后。
  李家橋这些出来挑盐的男丁,脚程都快,手脚又敏捷,在密林中如履平地,不多时已经追到了前头。
  顾岳和队里的枪手都在左边一组,悄声商量好了两人分别打哪两名土匪,听到前头哨声一响,立刻开枪。同伴则大喊“挑盐的趴下!”
  四名持枪土匪应声倒了下去。挑盐人慌乱中本能地听从了山上的叫喊声,趴倒在地。有反应快的土匪想去捡枪还击,立时变成了下一个靶子,当即倒地。也有机灵的,飞快地钻进了没有枪响的右边林子,但是右边这组里有个用弹弓的,一颗石子当头飞来,正中鼻子,满面是血,一下没看清路就被树枝绊倒在地上。
  右边这组里,手快的一个,已经扑上前去,一刀割喉。
  挑着鸡跟在最后面的土匪,哇哇乱叫着丢了担子就转身往后头跑,被殿后的那组撞上,三四根削尖的木棍迎面插过来,当场插倒在地。
  片刻之间,十一名土匪尽数被杀倒。当场没死的,也被补了刀。四杆枪连同子弹都被收走,又将这些土匪挨个搜了一遍,他们在别的路上抢来的十几块大洋上百个铜子全被搜了出来,一道带走。
  得救的那五个挑盐人,吓得直哆嗦。这伙人怎么比土匪还凶狠啊!千万不要出了狼窟又入虎穴才好……
  他们手上的绳索被挑断,大伯父叫他们将土匪的尸首都拖到离石板路远一点的一个小山坳里去,再折些树枝草叶遮挡,勉强也算是入土为安。
  留下两名前哨监工,其他人仍旧返回搁担子的地方,各人挑着各人的担子,继续走路。
  只这一阵耽搁,两名后卫已经追了上来。
  经过刚才截杀土匪的地方时,原来的后卫与前哨交换了位置,前头继续探路,后头的继续监督收尾。
  中途短暂歇脚时,顾岳忍不住问大伯父,为什么李家桥的挑盐队会毫不犹豫地救人,还这么干脆利落地将土匪全宰了,家里老人不是常叮嘱说,出门在外,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吗?顾九叔爷不是也反复训令,不许多事生事?
  大伯父笑了笑:“你觉得刚才不该救人,不该杀了那伙土匪?”
  顾岳:“我没这么想过。”
  大伯父心说,顾岳要是会这么想,才叫奇怪了。   顾岳道:“我只是有些没想通罢了。”
  大伯父道:“也没什么想不通的。都是这条路上的挑盐人,没见面也有三分香火情。哪能见死不救?这可不是挑盐古道上的规矩。”
  顾岳想到昆明城里的各色行会,行会会员之间,的确都有守望相助的传统。推而广之,各乡各路的挑盐人,其实也是一个行会?所以李家桥的挑盐队见到挑盐人被绑票,才会拔刀相助?
  大伯父又拍拍顾岳的肩膀:“再说了,不见点血,哪能练得了兵?”
  李家桥的挑盐队,说是挑盐,其实也是一年一度的长途行军练兵。村子里那些少年伢们,一入行伍,就能脱颖而出,靠的不光是好身手,也因为这样耳濡目染的练兵。
  顾岳恍然明了。
  身在其中,习以为常,他还真是一时间没想起来这回事。
  这天傍晚,一行人歇在了樟木林子的客铺。这个镇周围的樟树特别多,不少外地客商过来贩运樟木,所以得了这个名字。樟木板子和樟木树干都得拖到镇子外头的水道渡口起运,因此就在渡口处建了好几个客铺。有点钱的客商,自然住那上等铺子;装船运木头的苦力,住的是最下等的铺子,一溜大通铺,挤得翻身都难,铺点稻草裹个草垫就算一夜。
  李家桥的挑盐队,住的比苦力还是好一点,要了三间房,地盘宽敞一些,稻草垫得厚实一些,还能在土灶上蒸点热饭热菜,烧个热水泡泡脚解解乏。
  顾岳今晚轮到头班岗,因此赶在头一波泡脚。正泡着时,当地的民团包董事提着马灯,带着两个团丁过来拜会顾九叔爷,就在他旁边的小木桌边上坐了下来,将灯放在桌上,笑呵呵地同顾九叔爷寒暄。他们两人不止打过一次交道,算是老熟人了,因此很快便切入了主题。
  包董事是为了那四杆枪来的。
  白天从土匪那里得了四杆长枪之后,一路上都是裹在草垫里的,没有露过脸。包董事这么快就找上门来,显然是那伙土匪背后的人直接找到了他这里,然后包董事又直接找到了最可能干掉那伙土匪的李家桥的挑盐队这里。
  顾岳心想,这便是地头蛇的好处了,消息灵通得很,因此反应也十分迅速,所以难怪行军每到一地都要找当地的向导。
  顾九叔爷倒也没有否认那四杆枪在自己手里,但是包董事想要简单轻松地直接拿回去,那也不能。管账的何叔爷翻了翻账本,便对包董事比了个手势。顾岳没看懂,猜想大概是这些账房先生们的行话手势。
  包董事与何叔爷你来我往地比画了一会,很快握手成契,包董事留下一包现洋,拿走了四杆枪,子弹自然是被扣了下来。
  顾岳看着包董事一行带着枪离开,忍不住问顾九叔爷:“这几杆枪,是卖给包董事了吗?”
  顾九叔爷道:“哪里,包董事就是做个中间人。”
  顾岳立刻明白,枪还是要归还原主的。
  这样的话,也许李家桥的挑盐队,在返程路上,还会碰上拿着这四杆枪来劫道的另一拨土匪。
  他心里很不舒服,但是仔细想想,又觉得居然挺合理。
  包董事是当地人,不能不给乡里乡亲面子,又是负责地方治安的民团董事,所以他会出头来做这个中间人;李家桥的挑盐队是过路的外乡人,强龙不压地头蛇,做事总要留几分余地,包董事出面,拿钱赎枪,姿态端得十足,要是再扣着枪不还,伤了脸面可就要结仇了,以后还怎么从这条路走?
  至于那伙土匪的上头首领们,运气不好碰上过江龙,总得出点血,认了这次栽,手下喽啰死了就死了。这年月人命真不值钱,枪还是要赎回来的,毕竟山里头不好弄到枪,再说了,要是不显几分本事把枪弄回去,就这么悄没声息地认了账,认栽认得太彻底、姿态放得太低,难免被周边其他势力瞧不起,哪里还能继续占住那块地盘?
  顾岳觉得自己的推测应该很合理。
  但是这份合理,又让他心里更不舒服。而且,能够很快推断出這个中内情、猜到这三方人马的想法,顾岳觉得他看着现在的自己时也有点心境复杂了。

六、


  从樟木林子往南,地势多崎岖,连绵山岭之间,村镇规模往往都不大,凉亭倒是大多修得不小,顾岳听何叔爷说,这凉亭修得好,是因为里头还有广东盐场的份子钱。
  李家桥的挑盐队男丁多,又个个精壮剽悍,一看就不好惹,所以几乎也没人同他们抢落脚的地方。后面的路程里,超过了不少其他地方的挑盐队——顾岳有一回记数,一天里就超过了六支队伍;遇到过两次不长眼的土匪,都被收拾了,李家桥这边也有一个倒霉蛋被流弹擦伤了胳膊,好在上了药之后也不太影响挑担子。另外又在客铺投宿时遇到过两回小偷,当然,小偷都被抓住死揍了一顿;其间有个装成游方道士的骗子,拿了一葫芦仙丹来卖,还弄了些水上生烟、白纸显字的把戏来佐证,结果被顾岳这个读过新式学堂的学生毫不留情地揭穿了。
  总的来说,还算是一路平安。
  高升叔爷听顾岳这么总结,叹了口气:“这条道离各个县城都远,哪路人马打仗都难得跑到这山沟沟里来打,一路上也就是些土匪小偷骗子,小打小闹,咱们村这几十号人,总能应付得过来,才有这一路平安。”
  要是碰上两军交战,就只有往山上躲的份了。运气不好,被拉伕拉丁,或者被枪弹打死打伤,都是常有的事情。
  顾岳若有所思:“我记得地图上从衡州往广东其实是往韶关那条路最近,又多是官道,路更好走。走连州就绕了不少路程了,又总是山路。咱们那边的挑盐队,却不走韶关走连州,就是这个缘故吧。”
  无利可图的仗,很难打得起来。
  因此,这一路的穷乡僻壤,换个角度来看,又何尝不是一种幸运?
  快要抵达连州时,虽然天色还早,李家桥的挑盐队也没有再赶路了,就在亭子里住了下来,打算好好休整休整,第二天清早再去连州城郊的盐场里换盐。
  连州这一带,也是群山环绕,不过到底是个县城,比起这一路上其他乡镇来,想也想得到要繁华许多。顾九叔爷传令说,明天换好了盐,可以轮换着到连州城里看看,但不许单独行动,至少五人为伍,一个时辰内必须回来换班。   顾岳听到这命令,立刻想到“一张一弛,文武之道”。
  连续行军这么多天之后,的确需要缓一缓,得这半天闲暇,大家才更有精神一口气走完接下来的返程。
  第二天一早,赶了四五里路,到了连州城郊的盐场。
  连州的盐场很大,共有七个管事,李家桥这边找的是丁管事。
  丁管事操着一口广东白话,顾九叔爷、何叔爷满口阳县土话,好在两边交易了好几年,算是老熟人了,慢慢讲还是可以听得懂。
  丁管事一看就是那种做事一丝不苟的人。拿着一个小吊杯,小心地伸进油箩里头,吊一杯油出来检查过了,再倒回去,点一点头。旁边的小工赶紧盖上盖子,重新用油纸裹好,贴上封条,搬到靠墙处放好,丁管事则继续检查下一箩油。
  李家桥的七八十箩茶油,全都检查了一遍,自然是无一桶掺假。丁管事满意地向顾九叔爷他们翘了翘大拇指,两边都拿出账本来,记数签字画押。
  领盐在另一个库房。丁管事领着他们进去时,立刻有工头来迎接。两边交接好了,工头便领着他们去库房里。
  石头砌的大池子里,堆了两人来高的盐山,顾岳注意到这里的盐细白匀称,比起他在别处见过的盐显然很要好上几分。李家桥的男丁年年到这里来挑盐,看来也是有原由的。
  盐山周边围了一圈三尺多高的、一尺来宽的石栏杆,石栏杆上,密密地凿了许多两三寸宽的石槽,里头浅外头深,坡度还挺大。
  顾岳暗自猜测着这一圈石栏石槽是干什么用的。还没猜出个所以然来,那边工头已经叫小工用推车推了数十个空油箩过来,称重记数之后,拔了竹塞子,一一摆在石槽外头的地上。又有小工推了一车的细竹筒过来,竹筒两头都削成了尖弧状,将竹筒卡在石槽里,一头插进盐山里头,另一头搁在油箩的开口上方,小工用竹铲往盐山上略一扒拉,盐粒便簌簌地滑入了竹筒,再从竹筒里顺着石槽的斜坡滑入油箩,一箩装满,便有小工将这头的竹筒抬起,另两名小工将装满的油箩塞紧竹塞子,搬到一边,再换上另一个空油箩。
  这些盐工显然做惯了这活,挑盐队这边只需要帮着将装满了盐的油箩上秤,称重记账之后,再在塞子外头套上油纸绑紧,重新用草绳缠牢实了放到各人的箩筐里头。
  忙了半个上午,按着挑来的茶油的箩数装满了盐之后,丁管事又另外给何叔爷结算了二百七十个大洋——茶油价钱高,这些盐还抵不了账,因此盐场得用现洋抵差价。
  现洋分别塞进了几根细竹筒里,仍旧由何叔爷和他的两个跟班挑着。
  账房里有另外两个挑盐队也在结账,见了这一幕,不免羡慕地小心议论,也有人道:“羡慕不来的,看看人家这架势,一站出来就知道都是有本事的,要不然哪里敢带这么多现洋走路?”
  结完账,丁管事亲自送他们出了盐场,两边拱手告别。
  李家桥这一行人,挑着盐回到昨天晚上歇脚的亭子,按部就班地吃了中饭,留下一半人守盐。另外一半人,拿了何叔爷發下来的每人一块现洋,再加上自己一路带过来的一点现钱,五人为伍,去逛连州城。
  顾岳这一伍,是大伯父、李长庚、高升叔爷还有何家的胡子表叔。
  连州毕竟在广东境内,广州那边贩来的洋货不少,价格也比湘省便宜一些。到连州来挑盐的,手头若是稍稍宽裕些,多多少少总要带一点洋货回去。加之顾岳这一伍里,李长庚要娶亲送聘礼,高升叔爷家里的大孙女订了亲要办嫁妆,何表叔家里则是要准备丈母娘罗老太明年六十大寿的寿礼,都得提前置办几样东西。这么一来,时间就很紧凑了。
  顾岳跟着大家转了几间铺子,也选了几面雕花小圆镜,想着回去后送给大伯母、大姑姑和小姑姑。趁着大家不注意,悄悄地又拿了一面深红背壳上印着一双白天鹅的椭圆形的小镜子,藏在手里一块拿去付了钱。
  店家想得周到,每面镜子都配了个小竹盒子,里头垫了柔软的细草,盒子大小又正好卡住镜子,免得路上不小心将镜子磕坏摔坏了。竹盒盖子上,还刻了店铺的名号。伙计很有眼色,看顾岳的模样像是个讲究人,又建议他再加一点钱,额外买了个大一号的竹盒子,将四个小盒子装进去,这就更牢靠了。
  顾岳忍不住在心里头感叹了一句:难怪这家店的生意做得红火,果然是有道理的。
  买好镜子,看大伯父他们还在挑选,顾岳便退到铺子门口处等候。转眼看到斜对面的邮局,不觉心里一动,向大伯父说了一声,便往邮局去了。
  顾岳想找些报纸看看。他回到李家桥将近一年时间了,也就在阳县能够看到几张过期的旧报纸,心里头总有些失落和忐忑不安。
  邮局里头的两个职员,只会说广东白话,好在大概能够听得懂官话,顾岳连比带画,总算说明白意思。在那两个职员看冤大头一样的微妙眼神里,花了五个大洋,将邮局里头积存下来的十来种旧报纸买了一堆,又买了几份最新出的报纸,就站在邮局里头看了起来。
  顾岳没有意识到,他拿着报纸这么一站,整个人的精气神就和刚才有些不同了,仿佛脱下了一层让他泯然于众的外衣,重新露出了昆明城里那个意气风发的讲武堂学生的面貌来了。
  连续翻了几张报纸之后,顾岳的手停了下来。
  他在老家也听到过陈炯明炮轰总统府、孙中山避难永丰舰的消息,还听说陈炯明赶走孙中山后入广州就任了粤军总司令。
  而这张报纸上的最新消息说,滇军、桂军和粤军组成了西路讨贼军,不日将出师广州,讨伐陈炯明。
  西路讨贼军里头的滇军主将是杨希闵与范石生。都是顾岳曾经见过不少次的顾品珍的得力部下。
  顾岳怔了一下,心头一跳,赶紧将前头的报纸都摊开,寻找相关的消息。
  他在昆明时,曾听到父亲说过,顾品珍主政云南后就通电支持孙中山北伐,并表示要出兵听令。
  从报纸上的消息来看,顾品珍战败身死之后,他的旧部退入贵州,整编之后还有五个旅,并发电向孙中山表示“愿为北伐前驱”。孙中山将这一支滇军命名为讨逆军,任命杨希闵为总司令兼第一军军长,又任命范石生为北伐先遣司令,驻扎于滇、黔、桂边界。陈炯明炮轰总统府后,孙中山要举军讨贼,公历的十一月初,杨希闵与孙中山委任的桂军将领沈鸿英、刘震寰在广西藤县白马庙会盟,并被推举为西路讨贼军前敌总指挥,率联军东下广州。   顾岳的地理学得很好,略略一回想舆地图,就知道藤县是在梧州境内,从藤县去广州,要走的是西江水路,离连州还很远。
  想清楚这一点,顾岳刚才读报时激荡起来的心情,平复了不少。
  大伯父一行人此时已经买好了东西,过来叫他一道回去吃饭。顾岳将报纸重新捆好,跟着大家一道往回走,吃过中饭,他们就得守着盐担,换另一班人到连州城里置办东西了。
  经过城门时,却见门口处围了一大圈人,一个军官站在桌子上,拿着张告示高声宣读,桌子下头摆着两箩筐银元,旁边还有几名士兵端着枪在看场子。围观的多是壮丁,探头探脑,交头接耳。
  顾岳心里忽然一动。
  他怎么觉得这场景与自己看到的那些消息有些关联?
  那军官念的是广东白话,顾岳一个字也没听懂。周边围着的人里,那些一看就是湘省来的挑盐农夫,也是一脸茫然,只冲着桌子下头两筐银元,舍不得走,想知道是怎么回事。
  军官念完一遍之后,又用半通不通的官话重新念了一遍告示,大概也知道连州这里很多外地人,听不懂广东话。
  这是梧州卫戍司令莫雄的招兵告示,打的正是西路讨贼军的旗号。那筐银元,是要给新兵发的安家费。
  顾岳心说这位莫司令倒还好,没有直接派兵抓丁,而是用银元来利诱。当兵吃粮,抗枪吃饭,其实这样用银元招进来的兵,比抓丁抓进来的兵,到底还是好使一些。
  不过也或许是连州这边不敢让他在这里抓丁,这么抓一回,挑盐的农夫恐怕几年里都不敢再到连州来了。
  掂量着这位莫司令招兵的手法时,顾岳转而想到,梧州是广西而不是广东的,当下忍不住问城门口的守门团丁:“这位梧州卫戍司令,怎么到连州来招兵了?”
  那团丁能听懂他的官话,胸脯一挺,满脸自豪地答道:“莫司令是咱们清远人啦!”
  团丁看他是外地人,于是拗着舌头硬说官话,半文不白,这句话顾岳倒是勉强听懂了。
  连州是隶属于清远的。无怪乎莫雄会到连州来招兵买马。
  看守盐担的同伴们还在等着换班,顾岳不便久留,跟着大家一起回到歇脚的亭子里,吃过中饭后,拿出报纸来仔细翻看。在旧报纸里,找出了莫雄就任梧州卫戍司令的消息,里面还介绍了莫司令的简历。莫雄是清远下属的英德县人,去年任粤军中校营长,奉孙中山命令率部进入广西讨伐旧桂系,并扈卫孙中山桂林大本营,今年六月任梧州卫戍司令。
  再翻新报纸,西路讨贼军是兵分两路,其中一路就是莫雄的粤军,出西江右岸讨伐陈炯明。
  有西路,便有东路。顾岳再翻一翻报纸,果然,还有一个东路讨贼军,是从闽南出发的粤军宿將许崇智部。
  东西夹击,广州当地士绅素来又是支持孙中山的,陈炯明多半在广州立足不稳,孙中山收复广州后,又将是一番新局面。
  顾岳对着报纸沉思不语,旁边人推推他,催着他将这一堆报纸给大家读一读讲一讲——李家桥的壮丁多半上过私塾,认得大几百字,不过这报纸上的时事消息,还是得有人讲解才弄得清楚。
  顾岳边读边讲,尤其是将这讨伐陈炯明一事的来龙去脉,从头到尾梳理了一番,让大家都能听得明白。
  听完这一节,大家心满意足,纷纷借了报纸去看那些简单易懂的花纱布涨价、某地水灾之类的消息。
  李长庚凑过来,悄悄问道:“仰岳,你是不是想跟着招兵的人去打仗啊?”
  他觉得顾岳读报讲报的时候,那种热血沸腾、跃跃欲试的神情,明显就是想去投军。
  顾岳一时间答不上来。
  李长庚不无担心地道:“这个西路讨贼军里头有滇军,仰岳你去的话,要不要紧啊?”
  顾岳道:“这支滇军不是唐继尧的人马,是顾品珍将军的部下。”
  他如果要投军,其实投入这支滇军,才是更合适的选择。
  李长庚又道:“可是仰岳你还没娶亲成家呢。我爹娘他们肯定不会让你去的。”
  顾岳转头看看自己的那担盐,盐担里头还装着他要带回去的四面镜子。
  顾岳迟疑了一下,说道:“我得把盐挑回去再说。”
  做事要有始有终,不能半途将自己的担子撂给别人。除了这担盐,还有阳县高等小学堂那边的学生军,也得要妥善交接才是。
  而且,他觉得自己应该先说服大伯父他们,让他们点头同意了,自己再到广东来投军,他不想让大伯父他们因为他的选择而气愤难过。
  或许……他还应该对另一个人说说自己的计划和梦想?
  顾岳将手里的报纸重新展开,仔细读着那一则西路讨贼军出师广州的消息。也许等他安排妥当之后,讨贼军已经收复广州了,他可以直接去广州投奔滇军。何秀那样聪明能干,现在又在上新学堂,或许她也可以到广州这样时兴繁华的大埠头来……

后 记:


  本篇名为《君子万年》,语出《诗经》。《诗经》中有两篇都有这个词。
  其一是《大雅·既醉》:“既醉以酒,既饱以德。君子万年,介尔景福。既醉以酒,尔肴既将。君子万年,介尔昭明……”“景福”,意为“大福”、“无尽之福”;“昭明”,意为“光明大智慧”。这首祭祀诗,是对周王室的祝福词,祝福君子长寿万年,享无尽之福,有无上智慧,等等。
  其一是《小雅·鸳鸯》:“鸳鸯于飞,毕之罗之。君子万年,福禄宜之……”因为以鸳鸯起兴,论者或以为,这是一首祝福君子新婚、永享福禄的诗。
  不论哪一个出处,“君子万年”都是一句美好的祝福语。
  选这一句祝福,为全书的结尾,是为了祝福书中怀抱着理想与热情的少年,也是为了祝福这一方水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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