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医用文书的优势便在于能准确、随时地去回顾一位患者的治疗全过程,无论是从入院到治愈,还是从入院到突然死亡或等待死亡。文字、数字、专业术语、告知单……这是对一个生命的记录与敬重。
前几日,一名年近八旬老人的家属签署了放弃治疗的文书,拒绝插管、胸外按压、鼻饲营养液,唯一支持着他生命的,便是不断加量的升压抗休克药物。
其实,对于肿瘤晚期伴转移的患者,我们都知道,他随时有可能离开。“等待他的死亡”是他家人做好的准备,亦是我们所有医护人员能给予他的最后一程陪伴。
他的老伴小他12岁,一次偶然间的聊天儿,我才知道他们属于重组家庭。她是山东姑娘,他则是杭州人,“文革”期间,他们同时从不同地方分配到东北的某林木场,在异乡,他们相识、相知、相爱。辗转回到杭州的那一年,他50岁,她38岁。
那一天的深夜,他由于癌痛,烦躁得厉害,止痛药、止痛针都无济于事,一次次地拒绝吸氧,拒绝输液。她站在床边,握着他的双手,不断地说着“你乖,要听话”,那一夜,她一宿没睡。每每我过去巡视,她都像紧紧地抓住救命稻草一样,不断地问我“能不能再加量止痛药”,我摇头,反复交代加量使用止痛针的副作用。她不断揉搓着老伴的手,没有眼泪,但靠近他耳旁的话语声音里,有了颤抖。“你要听医生护士的话,过年了,咱们回家买菜包饺子。”这是我有生以来听到的最美的一句情话。
近一个月的时间里,我看着他原本就清瘦的脸更加瘦削,凸起的颧骨,干瘪的嘴窝,四肢由于营养的缺失,水肿明显。而她,日夜陪伴,多了白发丝,面容憔悴,却始终对我们心怀感激。
在他生命的最后时光,她开始期待他“走”得快一些。起初,我还有些不解,渐渐地,我明白,她只是不愿他遭受更多的苦。
我们接好的无创呼吸机面罩,她会故意调松,声称太紧,他不舒服;到期的尿管、留置针拒绝更换。所有这些拒绝的背后,都是不愿他多一分疼痛。他的状态已经到了极差的程度,日渐降低的氧饱和度、血压,疼痛刺激的不敏感等等。我们随时能看到他生命的消失。
我值晚班,去病房巡视,忽然听到祷告的声音:“希望你走得好一些,没有疼痛……”我沿着声音找寻,看到病室角落里的她,双膝跪地,双手合十,声声祈福。
“阿姨,您信仰基督教还是佛教?”我望着她,问道。
“我信我自己的良心。”她忽然站起身,右手抬起放于自己的心脏处,神色坚定而又平静。“我一直都相信好人有好报,我只做不昧良心的事。”
我忽然对她有了更深的敬意。她的信仰质朴而又真实,与千千万万平凡的人一样。
他们有一个儿子,准确地说,那是他的亲生儿子。近一个月里,几次夜班,看着她愈加疲惫的躯体,我总催促她要给儿子打电话让他过来照看,她反复推托,声称儿子要上班,要养家糊口。隐隐地,我对他的儿子有了不太良好的印象。我只是那天傍晚见过他一次,同样清瘦的身材,模樣跟他的父亲有些相像,再普通不过的穿着。只是一面,我便懂得了为何他迟迟不愿放下自己的工作来陪伴自己的父亲,50岁上下的他,上有老下有小,承担着所有生活的重量。很多人总是无从选择。
在他生命的最后时光,他的家人拎来一些水果,反复说是想感谢我们。
停止输液,停止营养液,他的氧饱和度渐渐降低、心跳渐渐减慢,心电图显示为一条直线。一切都结束了,仿佛那一条监护仪上显示的直线,平静而又惊心。我见过不少濒临死亡的人,生命里存留的片刻,那最后一丝的或挣扎、或平静,我想,都能化为一句话:这个世界他(她)曾经来过。
(毛梦柏荐自《三联生活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