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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给过去的假信
如果我上大学那年“有”个孩子，当时本科怀孕是大事（不是说现在事小，而是我不知道现在的情况），好像“于情于理”需要退学，“有个孩子”意味着孩子已经出生，我不太相信我妈会乐意我选择生孩子而放弃上大学，因为“上大学”对他们来说有太多未竟的意义，我和我妈的关系会很僵，我又必须面对孩子的养育问题。孩子的父亲无论年龄多大，这应该都不是“以结婚为目标”的两性关系，很难得到他人的祝福，一拍两散基本是必然……
不能继续上大学了，而且至少有一年要花在养孩子上，这将是心情很糟的一年，大概需要过半年，我妈才能接受我退学和有一个孩子的现实，并且会提出把孩子带在她身边，让我去再次高考，一开始我会认为这是个可行的方案，但没几个月就会厌倦了，会想出一个更加退而求其次的解决方案，而且会想要挣钱——比如，在某些小说网站做连载之类的，并且自诩为作家。
几年之后，我会觉得孩子不能在我妈的溺爱中长大，但把孩子带在身边绝对不是一个好主意，我只能在不耐烦的家长和贱贱的孩子奴之间强行切换。
痛恨孩子像我的地方，讨厌孩子像别人的地方，又觉得这一切都是我造成的，尽可能满足他/她提出的每一个需要，放弃对他/她任何有关人品、学业、气味的要求。每一个说他/她不好的人都显然是在指责我，所以我要为孩子的行为辩护，即使那些行为可能很荒谬，我会认为它们只是为了引起我的注意，因为我不够爱他/她。（我会时不时因为感到自己不太爱他/她而自责。）
孩子会感到我不负责任又自我中心的爱是种敷衍，会认为我是在掩盖问题而不是解决问题。交坏朋友，花太多时间玩游戏，发现初中物理太难理解了，而我只会说：“我物理也很差。”
孩子初三的时候，我们不得不商量下一步要怎样，我当然说，宝贝儿，你得去上高中，考大学。他/她会说，你看你也没上大学，后来补的同等学历可不能算。我会假装摆出一种你的未来你自己决定的“民主”架势，掩盖我对孩子没有控制权和影响力的事实。他/她会提出许多虚空的方案，我会认为那些所谓的“未来”不过是把爱好发展为“家里蹲”的借口，底线是你要学一门称得上技术的东西，18岁之后才有资格为所欲为。
“就像你。”他/她说。
“对。”就像我。
我们之间的关系永远在寻找退而求其次的可能性，最后只能是得过且过，缺乏对彼此的真正敬意和实现任何诺言的信任。他/她觉得他/她的命运应当归咎于我，我当然也认同这种想法，但我会时不时为自己辩解，将自己的命怪罪于他/她的突然降临，在这个问题上的紧张会持续许多年。当他/她职高结束之后有一份收入很少的工作（很可能是我爸妈想办法找的）之后，他/她认为交出第一份工资（于9月）就能证明自己对生活好歹负责，试图和我划清一定的界限。
早晚他/她会明白两个烂人只能互相将就，没法互相激励和挽救，这过程中，想帮助我们的人一定会很多很多，但自鄙、自卑与微妙的自尊心会反复让他人失望。一旦做出了第一次让他人感到摧枯拉朽般彻底失望的事之后，我有绵绵不绝的“消极能力”支撑我外化自己，面对他人的不安。
我和我的孩子都清楚，他/她离我远点儿会好些，如果遇到什么激发他/她的好人——要防止我和这个人相遇，我不相信对方能扛得住我的剖析、诋毁和攻击，为了维持自己的家长地位，这种攻击恐怕不可避免——会更好，但一切很难遂人愿。
大概就是这样一个过程。
二
儿子不像兒子
我们之间没什么不可以说，可是我看到我妈写的那篇文章，怒不可遏，里面写的都是抱怨我的坏话。我当然知道她不容易，但是有时候你会觉得她非常……有种想向她投掷标枪的冲动。大人不会站在我一边，只会想当然认为我是一个坏小孩儿，虽然我也不容易——我的不容易恰恰让他们更确信我是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我不能理解我妈的那些做法。她也得承认自己是一个非常难相处的人，无论是和别人还是和我。她对许多事情都有自己的决定，但是，她从不打算跟人说清楚，让所有人都觉得交流困难，非常棘手。与此同时，她对许多事情的判断简单有力又犀利，有着令人着迷的说服力，是我见过的最聪明的人之一。在她身上这两种互相矛盾的品质集于一身，她就像故意藏着自己的剑的剑客，她很清楚只要拔剑就能一招制敌，散发着出手必胜、独孤求败的优越感，是令人感到她非常难相处的另一个原因。每个人都觉得自己被她伤害了，包括她妈妈，也包括我。
前不久，我找了份工作，在一家咖啡厅里当实习生。
我把这个消息告诉她，她笑着说：“这算工作？”
我说：“好歹我有上下班的时间。不像你只会在家里待着。”
她说：“我这也是工作，不然怎么把你养活大的？”
我说：“反正我现在独立了，别管我了，以后跟你也没什么关系。”我以为她会反驳说当然跟我有关系。
但她只是耸耸肩，说：“随你便吧。”
我们像老夫老妻吵架吵得天翻地覆之后反而没什么话说。
我们各自看手机，过了好一阵，我说：“我有了工作，会搬出去住。”
她说：“你的工资够付你房租的吗？”
我说：“我会想办法，不用你管。”
她沉默了一阵儿，回到书房打开电脑开始工作。
我的东西其实不多，在搬完之后，我给她打电话说我要把钥匙交给她。
她在电话那头儿笑着说：“真是一副老死不相往来的架势呀。”
我说：“是啊。你在哪儿？我现在去找你。”
她说：“我在见一个朋友，你来吧。”
多数情况下，她不太出门儿，大部分跟她联系比较多的人都因为工作上的事，都是女的，我小时候她们总是围着我叫着“哎呀哎呀好可爱呀！”……
她对面坐着个男人，两个人竟然在谈话，真是让我意外。通常她对大多数男人都有种不屑一顾的鄙夷。极少数情况，我会觉得她对某个人还是挺有好感的，比如眼前这个人。她没让我在楼下等，而是让我上去。她也并没对那个男的介绍我。他却远远地望着我。我把钥匙扔给我妈，我本来想加强果断决绝的感觉，没想到我嘴上说出来的话是婆婆妈妈的：“我不在的时候，你自个儿要好好吃饭。”她微微歪着头，向上看着我，好像我刚做了一件特别蠢的事。这让我别开了头，耳朵烫，本来我跳上楼的时候是三步并作两步的，想一次性了断所有事，可她越不在意，我反而稍微有点儿留恋。余光里她嬉皮笑脸的，我本以为她会继续讽刺挖苦，她却只拍了拍我的手臂，然后，回头看了看刚才坐在她对面的人，似乎在确认那个人是不是在看我。那个人小心而尴尬地笑着向我小幅度地挥了挥手，并没有过来。 我问我妈：“那人是谁？”
“你爸。”
三
父亲不是父亲
他来的时候我正在做咖啡，等我看到他，他已经点完咖啡并坐在了靠近操作区的位置。我看了看他，他假装没看见我。肯定是我妈和他说我在哪里工作的……按说她不该是那么多话的人。
这人就是我爸……想想就有种吃苍蝇的难受……
我想停下手頭的事只看着他，但这毫无意义。
你需要多长时间才能了解一个本来应该认识18年的人？
我昨天晚上还和卡卡讨论过这个问题，她并没回答，只是问：你们长得像吗？
我只能承认：“像……而且非常像。”虽然我看到他的时候他根本没从椅子上站起来。
我妈不高，只有1米55，她也不穿高跟鞋，大多数时候都是仰着看大多数人。我上初二之前都很矮，结果一个暑假长高了22公分，那个极速长大的时段让我有了一张长脸，我站在卫生间的镜子前觉得自己变身了，从一个矮矮胖胖的小孩，变成了一个瘦瘦长长的成人，不止那些发育中的性特征，脚腕、膝盖、骨盆、肩胛骨、手臂，它们都发生了难以接受的变化，我夜里经常疼醒。过了那个夏天，我才突然意识到，我身上不仅有她的遗传，还有另外一个人的影子。而那是个陌生人。
我当然知道我应该、肯定在什么地方有或有过一个父亲。但那之前我的责怪和怨恨多于好奇。此后的一段时间，我试图从我身上减去那些来自妈妈的符号，分离出来自父亲的特征，想要由那些局部拼凑出足以从人群中辨认出谁是我父亲的线索。我写满了一张纸，可并没有找到他。
在我决定离开我妈的时候，他却突然出现了……并不需要那样一张纸，他一眼看上去就符合所有答案。
眉毛、鼻子、下巴、耳朵、手……
真糟糕。糟糕透了。我不想像那种人。
“美式好了。”我的同事叫着。
他站起来，走过来，我们大概相距一米，从我同事手里接过咖啡，轻声说谢谢。我侧对着他，整个身体都进入警铃大作的戒备状态。而他只是若无其事地走开了。
他今天要比和我妈见面的那天打扮得更好，穿了休闲西装外套而不是那件暗灰色的夹克，里面穿了衬衫和羊绒衫，像GAP广告里度周末的商务人士。我想他见我妈的时候是故意让自己显得颓一些，可能因为他推测或者他知道我妈混得怎么样，而他来找我，想给我留下事业有成的印象，让我高看他一眼。这家伙是个“心机婊”。
正在我浮想联翩，怀疑他在等着我下班的时候，抬头，我才发现他刚才坐的位置上已经空空如也。这大概就是欲擒故纵之法。
我等他再出现，卡卡也认为他会再来，但他并没有。
他是个胆小鬼，害怕我。
我给我妈打了个电话，我说：那个男的到店里来找过我了。
她说：“哦？这不像他。然后呢？”
“没和我说话。要了杯咖啡就走了。”
“多久之前的事？”她在电话那边笑。
我说：“十天前。”
“这很像你们啊。”
我们……？一股恶血冲上头顶，我想骂她把一个不该成为秘密的秘密守护了这么多年。一个男人怎么可以不负责到这个程度。但因为过于生气反而一时不知该说什么，觉得说什么力度都不够强。
“他之前不知道，需要时间适应。”
“这他妈太像你了。”我恶狠狠地说。
“哈哈。”她笑得很开心，带着恶作剧得逞之后的得意。天下能笑着这么说的是不是只有这个女人。
下一步需要干什么？
该等着他来，还是去找他？相比之下，找他的难度更大。
“你可以去找他，如果你想的话。”
“我不想。”
“他回来处理他父母的房子，之后可能就不会回来了。你可以去友谊宾馆试试。”
看来又被我妈耍了，我在友谊宾馆里乱转。这个老建筑群改造成的花园式宾馆里有好几栋相距甚远的客房楼，每一栋都有自己的大堂。我连他名字都不知道，堵人都不知道该在哪儿堵。
卡卡对着宾馆的平面图研究了几分钟，拉我到每个客房楼的大堂去找一个看上去慈眉善目的女服务员说了一个千里寻父的故事，一开始她还有点儿羞涩，后来越说越来劲了。我故作镇定，积极配合，心里对她的这种能力感到非常惊讶。
“你疯了……”我说。
“你到底想不想找到他？”卡卡问。
“……也无所谓吧。”
“我爸出轨的时候，我妈曾经打电话给杭州所有的四星级以上酒店去找他，最后真的发现了他在哪儿。”
“两回事好么。”
“嗯。但那次我有点儿佩服我妈，我爸可能也有点儿佩服我妈。我们以前都以为她傻乎乎的，什么也不在乎，什么也不做，什么也做不了。我爸后来和我说，女人横下心想要做的事就能做成，男的不一定。”卡卡抹了抹鼻子，“你要是想找他，我觉得我帮你，能找到。你要是无所谓，咱们就回家。别在这儿浪费时间。找，还是不找？”
“找……找吧。”我说，“你爸后来呢？”
“回家了，没离。他怂。”卡卡说，“被我妈捏着，一辈子。他乐意。”
她肯定觉得我也怂，但她没说。
我不知道前台服务员们是否能从我身上分离出我和那个男人的相似之处，我们除了身高相近、体型相近、相貌相似之外，还有一些关键的东西不太一样，比如，我留了一头长发而且因为在毕业之前和教导主任对抗去烫了一头卷，又因为没有精心打理而看起来像一丛蓬松的芦苇，卡卡说那一脑袋头发像三匹马的马尾巴。这种东西给人的视觉印象太强烈，恐怕会影响他们从我身上识别出另一个人。
“也许他因为看见我的一脑袋头发而觉得我难相处，所以不来和我说话。”我说。
“他只是孬吧。”卡卡说。
“如果你是他会怎么做？”我问。 “立刻不住这儿了，以防你来找我。”
如果是我的话，大概也会这样。
我们问过了最后一栋楼，没有人见过他。可能长得像只是我一厢情愿的错觉，毕竟连仔细观察的时间都没有。卡卡看起来被她自己的声情并茂的卓越演技消耗了几乎所有能量，变得沉默。
天已经黑了，空气凉飕飕的。
我们路过宾馆花园里的美式西餐厅，我问她要不要吃饭。
她还没回答，远处一个服务员朝着我们气喘吁吁地跑过来：“你们是找人么？”
卡卡点点头。
“我同事刚问我有没见过那个人。好像我们楼是有这么一个客人。”
我听到这话反而只想回家去，可眼看着卡卡兴奋得瞳孔都放大了。我们跟着服务员回到了那栋楼的大堂，剩下的大概只能坐等。她说她看到那个人的话会示意我们，如果不是我们要找的人，我们悄悄离开就好。
卡卡反复衡量比较，在大堂里挑选了一组不显眼的沙发，既能看到经过前台到电梯的整个路径，又在较暗的区域，不容易被别人立刻发现。
她端详我，“你太显眼，他如果看到你就会躲起来，”她用皮筋绑住我的头发，又从背包里揪出一顶帽子扣在我头上，“我知道你想放弃，我们等到9点半。你可以先想想你问他什么。”
“嗯。”
她用手指蹭了蹭我的额头。
四
把一切说清楚
他出现的时候是9点43分，卡卡正靠在我肩上劝我再等两分钟。那个原本应该向我们通风报信的服务员并不在大堂里，他是自己走过来的，就像他事先知道我们会坐在那里。
他不尴尬也不羞涩，好像认识了我们很久，或者纯粹是自来熟。
“吃饭了么？”他问。
我们最终坐在麦当劳里，Friday餐厅要在晚上10点关门，我和卡卡狠了心点了一大堆吃的，可看起来仍然显得力度不够。在大堂里等他的时候我们想着要点一桌的东西，但是每个只吃一口。
他只要了一杯咖啡，然后笑眯眯地看着我们：“不介绍一下？”
“卡卡，我女朋友。”我说。
他向她伸出手，握了握她的小手。卡卡的耳朵红了：“我还是走吧。让你们好好聊聊。”
她站起来看看我又看看他，突然笑了。
“别走。”我探过身，拍着身边的空椅子。
“嗯。坐。”他说。
“你们确实挺像的。”卡卡一边总结着，一边重新爬到椅子上，她脱了鞋，把两条细腿盘在塑料椅面里。这像一种一时半会儿不会离去的承诺，让我安心。我猜刚刚我和他都是一脸“你走了我们怎么办”的表情。
接下来，我断断续续地问了很多问题，和卡卡一起吃掉了五个汉堡、四包薯条、七个香芋派和两个麦旋风。他大多数时候都在单手或者双手握着面前的纸杯。像在玩真心话大冒险，他必须说真话，如果回答不下去就喝一口咖啡。
“为什么离开我妈？”
“这件事不是你想的那样……我不得不出国，但和她……换下一个问题吧。”
好一个不得不……
“你不知道她怀孕了？”
“嗯。”
“那你为什么来找她？”
“有人给我看了她前一段时间在微信上写的文章。我回来，就托人联系她见一面。”
“不是同学么？”
“我以前是知道她有孩子，但不知道这么大了。”
“你有孩子么？”
“有。”
我抓了抓头发，想离开现场，觉得这一切都很荒谬。
“她没向你说起过我吗？”他抓住时机反攻倒算。
“没有。”我回答。卡卡紧张地望着我，抓着我的一条手臂。我没事，我很平静。
“……其实我现在还不是很有头绪。”他看了看我又重新盯着桌面，“我们发生过一些事，”他为难似的歪了下头，“现在回想起来，很难说那是恋爱，我可能是喜欢她的，也可能是爱，”他挑了挑眉毛，又捏了下眉头，“但我不知道她当时怎么想，我逼她……我们做了一些不该做的事……你们应该都知道了。”
“你强奸她了？”卡卡问，在椅子上直起身。
我觉得不是那样，如果是那樣，我妈不会见他的。
“没有没有。我只是……”他看了看卡卡，又看了下我，“然后我就去美国了，我爸妈早就安排好了……那不重要，后来我先在波士顿上了几年学又去了纽约，不是没回来过，但没和她联系，我听说她有个孩子，就以为……那不重要……有时候因为脑子里有些愚蠢的想法，就会看不清简单的真相……”他苦笑着，过了几秒他说：“我结过两次婚，第一次离婚是因为我前妻那时候想要小孩，但我不想……她认为我太自我，冷漠……第二次……”他挠了挠太阳穴，“正在分居办离婚，她知道我不想要小孩，但还是……双胞胎……”
“幸好你不知道有我，不然你也不会要我。”我笑着，瞪着他。
他低着头：“……可能我……”他抬头微笑着，“我不会是个好父亲。就像Louis C.K.说的，有的人就是不适合家庭，就是会失败。当然现在看来，这事不需要有我。你看起来是个好人，她不为你担心，女朋友也是个好孩子。”
卡卡看看我，一脸“这人看着挺正常是不是其实脑子有水”的表情，她拍拍我的肩膀，好像在说“你爸是有点儿傻，但你要坚强”，她又拍拍他的胳膊——“虽然你眼瞎，但你要keep calm and carry on。”毕竟她一头干草一样的黄白头发，眉毛也剃掉了，嘴唇涂成浓浓的紫黑色，还戴了七个耳钉，一副眉钉。这种上世纪末坏孩子的打扮并不是为了赶时髦，可是说她是个好孩子，对她来说，并不是一种赞美。“哈。”我笑着，他们都把她识破了。我妈问我出去跟谁住在一起，我说卡卡，她就没有再问了，我想她也觉得卡卡是个“好孩子”。
“不过为了你妈着想，可能还是别弄出孩子比较好吧。”他又在说蠢话。 “你想怎么补偿她？”
“我问过她了，她说这事跟我无关，是她自己的决定。……当然现在跟我扯上关系也不明智……”他说，“我也想跑过来，见到她扔她几箱钱，但我现在做不到。”
“你也是个笨蛋。”我说，“但这事不会就这么算了。”
“嗯。不能怀有侥幸。对吧。”他一点儿也不像个大人。
“你想她么？”卡卡突然问。
笑容从他嘴角荡漾开：“每年想个四五次吧。”
“她小时候也很难相处吧？”
他点点头：“嗯，不太好交流。”
“你为什么会喜欢她呢？”卡卡旁若无人地说，“我第一次见他妈的时候，就在想，天啊……她可不怎么可爱。”
他的笑容有些恶心：“不可爱的人有时候反而是特别的……”
卡卡摸摸她的眉钉：“他只是偶然碰上我。我也不可爱。如果他有一天离开我，再也不出现，我会觉得可以理解。”
“你不会吧？”他看着我，像确认了一下，又对卡卡说，“他不会。如果我们当初是你们这种关系，我也不会走……但有些事除了当事人之外，别人没法理解。”
“你可以试试。”卡卡看看我，又直直地盯着他。
四
从来也不是情侣
那时候，我们……和你们不一样，不是那种甜蜜的关系。
我们并不是因为互相喜欢而在一起的，像是两个人抱团取暖。或者是……我察觉到她很寂寞，我利用了她的寂寞。你可以希望自己的父亲是个好人……谁不希望呢？但我肯定不是，从来都不是。
我当时要挟她……她被我逼得没办法了。对我来说，只是一个游戏，第二天我就要走了，我也不用负什么责任。对事情的后果，我们也没想清楚，当时以为不会有什么事。实际上气氛也很尴尬——我准备了避孕套，但扯开的时候避孕套飞出来，掉在地上了，我从地毯上捡起来的时候，发现那上面沾着狗毛……事情和我预想的不一样，全过程都有种沮丧、忧伤的感觉。
我们那时候经常欺负她，因为她个子又小，脾气又倔，稍微逗弄她，她就会有很激烈的反应。现在想起来我们真够讨厌的。我并没有对她伸出援手，是欺负她最多的人，经常给她起各种外号，她总是希望课桌井井有条，我就每天在那上面画色情小画，用涂改液画，让她很难擦干净。她中午常常不去食堂吃饭，从书包里掏出两片面包来啃，我有时候课间休息的时候就偷，不，抢她的面包先吃掉。她从不示弱，也不会哭什么。她会打回来，会生气地骂人。不可爱，但是我觉得挺好玩的。
其实……她那时候过得挺不容易的。
有一天，从中午开始她就坐着不动，无论我怎么招她，她都坐着。我就凑到她耳边问她，是不是来例假。她……就像被吓住的小鸟，僵在椅子上。我去找别的班女生借了一个卫生巾，又把我的校服上衣给她，让她围在腰上去厕所。她以为我会四处说，和别人一起笑话她，但我没那么做。我们俩的关系好转大概是从那一天开始的。我跟她说，你要记得欠我的人情，我会要你还的。
在高三最后一个学期的春天，有个同学在Hard Rock包了一场，请大家去跳舞。他邀请了男生们，让大家带女伴来。她摆出的姿态是她看不上这种事，在教室里和请客的男生吵起来，结果被对方奚落说，我打赌没人会请你。在舞会的前一天，趁课间操的时候，我在她桌上放了一条裙子和一双鞋。上操回来，别的同学都看见了，猜测是谁邀请了她还是她自己假装安排的。大概她知道是我，但不吭一声。
舞会那天晚上，我带隔壁班的女生先到了。我让那个女生进去，自己在门口假装若无其事地和其他人聊天。她一瘸一拐地来了，不习惯那双鞋，崴了脚，脚后跟也都磨破了。他们问她是谁请她，她看见登记表上我的名字后面有别人的名字，于是瞪着我，看我不吱声，她转身就走。很难想象一个愤怒的瘸子能走那么快。我追了她半天，好不容易追上了，她甩着她的背包一边哭一边抽我。后来……我们没回到舞会上，我带她去买了药，给她的脚腕上喷了“好得快”，在她的伤口上贴了创口贴，沿着亮马河走了很远，带她去吃饭。
“你就觉得自己可以上她了？”他问。
嗯。我带她回家了。我家就在这儿附近。当时我家里出了点儿事儿……我爸在外面有另外一个家。他的情妇跑到我家来，要求我妈和我爸离婚。我才知道我還有一个妹妹。起初，我觉得这不是什么大事，很多家庭都会发生类似的情况，大不了他们离婚。这事跟我和你妈的事没太大关系。只是出事之后，我爸妈都不回家了，家里空荡荡的，我也没人管。
我亲了她，抚摸了她的身体，发现她发烧了，让她躺在我的床上，给她吃了阿司匹林。她出了很多汗，我让她睡觉，又想她应该必须在半夜之前到家。她说她家也没人，她妈出差了。没多久，她开始吐，意大利面、牛油果、熏鸡都吐在床和地毯上。我又把她抱到我妈的床上，收拾屋子，给她擦汗，搂着她，一大早她好像没什么好转，带她去医院打了点滴。
我们在医院的时候，我妈开车撞死了我爸的情妇和女儿，她确定人死了之后去找我爸。他们当天决定让我尽快出国。整个家庭的氛围变得非常奇怪。我爸又恨我妈，又包庇她，他也恨我，又拼了老命要把国外的生活为我安排好，他也恨自己。我妈更是陷入混乱……我一点儿也不想出国，他们从那天开始用了些手段吓唬、强迫我。那些事，你们也不用知道。现在看起来也没什么了不起。
她……生病在家休息了几天，身体恢复了再上学，她一定觉得我特别奇怪，我不太和她说话，对别人也显得不耐烦。
那段时间我总和爸妈吵架，他们之间也吵得很厉害，一种互相憎恨、要死要活又非常悲凉的吵法，毕竟我妈身上是两条人命，于情于理都要偿命。就算一家子人是非观不健全，三个人都知道这事早晚要暴露，根本瞒不住，特别惊慌，透到骨子里的怕。我妈好几次在夜里尖叫……
而我又没办法和任何人说家里的这种情况。就这么过了几个月，我几乎和所有的朋友都闹掰了。人不能保持冷静就特别招人讨厌。老师们知道了我不高考、要出国，所以也不太管我了。 “然后你就去缠着她了？”他微微扬着头，咬着牙看我。
我……在出国之前，我去找她，跟她说，我要走了，不回来了，所以你欠我的要还给我。她说，好。
我们就约了个时间。在一起过了六七个小时。
六
没人想听的破事
“别说了。”卡卡突然打断他。
我望着卡卡：“你让他说。”
“那有什么稀奇的么？不就是那些事么。你有什么想不到的么？”
我不知道她为什么突然生起气来。这事跟她没什么关系。可被她这么一问，我确实也不知道自己期待这人描述一个怎样的情境。
“你对她好么？”卡卡不让我问，她却自己又问起来。
他微微笑了一下，说：“还好吧。”
我猛地站起来推了他一把，他那种轻浮的态度让我一阵火大。桌上一直在他手里的那杯咖啡一歪，洒出剩下的一点儿咖啡。他条件反射似的掏出自己衣袋里的纸巾擦了擦桌子。
“在遇到我们之前你在哪儿？”卡卡问。
“嗯？”他茫然地望着她。
“你去他店里了？”她问。
他看了看手里沾上咖啡的餐巾纸，那上面有我打工的咖啡店的logo，还是卡卡眼睛尖。
他又微笑着说：“嗯，去了一趟。”
“去干什么？”我问。
他又抹了两下桌面，说：“那里咖啡还不错，再去喝了一杯。”他察觉到我们俩直直地盯着他，“虽然不知道该谈什么，但是……好像还是应该稍微聊一下……”他想了想，说，“在我想象中，我这样的人出场了，理想的状态应该是扔下一堆钱或者一张银行卡说这都是赔给你们母子的，十八年来你们受苦了……我虽然希望自己是那种人，可是……恐怕让人失望了。”
“切……你以为我们需要你？”觉得他真是个窝囊废。
“她肯定不需要我，不然……我们之间其实有其他能传递消息的人。我也不至于看到她在网上写的文章才察觉……我们一个同学在那时候看见我们从大院里走出来就知道发生什么了……相比之下，我太迟钝了……”
“你为什么今天去咖啡店找他？”卡卡问，“之前那么久都没动静。”她戴着极浅的蓝白色美瞳眼镜片，盯着人看显得特别专注而近乎恐怖。
“我明天要回美国，可能会回来……但要看我离婚的情况。”他说着，看了看我，“我想我们都需要互相了解，然后消化一下这些的信息。下一次……未来……学着怎么相处。”
“你爸妈后来怎么样了？”
他尴尬地笑了一下，隔了几秒：“……我妈自杀了……但警察还是破案了。我爸……后来给了我外公外婆家和他情妇的父母家里一些钱，没几年他就因为挪用公款被抓起来了，我前两天去看他，我以为他身体会很差，结果身子还挺结实，就是人有点儿糊涂……当初为了把挪用的钱填上求减刑，我姑姑把我家、她家能卖的东西都卖了，还借了些钱。我现在处理的这套房子，起初我爸执意要留给我，不让他们卖，现在必须得卖了，还欠我姑姑家的钱、给我姑姑治病、还别的欠款、解决即将成为我前妻的人在美国的财务问题……是所有烂事的救命稻草……”
我看不起这种哭穷戏。
“这些你都告诉他妈了吗？”卡卡问。
他想了想，“……说这些干什么。有些事，也不需要我说，她能知道。”他看了看表，“可惜现在太晚了。”都快十二点了，他说，“不然可以去那边看看。我还留了一把钥匙。今天溜去看看应该不犯法吧。”
“去吗？”卡卡看我，“去吧。”
从麦当劳走过去大概花了十几分钟，整套房子只是一个老式的三居室，厅很小，三个房间，放着老式的组合家具，所有的窗户都一直拉着窗帘，屋里有一股空空的尘土味，每个房间一张床，铺着难看的床罩。时间好像停止在某一年的某个时刻，透出让人紧张的沉闷。
“和你刚才讲故事的时候我想的情境不一样。”卡卡说。
“这种家在那时候算不错了。”
“最大的房间是你妈的吗？你爸妈也不在一起睡……”
“嗯，之前我爸一直锁着，前几天为了看房才打开，和以前一样。”他说。
卡卡四处张望着，抠着那些家具上隆起的木贴皮，转身对我说：“好好看看，并不是每个人都有机会参观自己受孕的地方。”
“呃。”
他们俩都笑了。
“你那时候是处男么？”卡卡问，她很严肃。
“可惜我不是，但她是第一次……”
“她哭了么？”我问。
“……那时候，她很平静……就像要就义的烈士……”他若有所思地说。
七
需要我的时候，告诉我，我回来
她说：那我走了。
我突然不太想让她走，但这么下去也不行，我们从床上起来之后已经坐在餐桌边鸦雀无声地吃了煮鸡蛋，喝了两听可乐。“我送你到车站。”我说。我套上鞋，外面至少有35℃，她穿着校服上衣，在出门之前，我也套了校服上衣。
她个子那么小，却走得挺快。我跟着她。走过了两个单元门，她慢下来。我跨了几步，跟上她。
“……你怀孕了的话，会告诉我吗？”我问。
“不会。”她说。
“为什么？”我超过她，倒着走，看着她，想知道她这么说的时候的表情。
她低着头：“你会回来么？”
“谁知道呢。”我苦笑着说。
她抬头看我，停下来。“我会处理的。不用你操心。”她很平静。
在走出大院之前，我们再也没说话。大概就是那时候我们被那个同学看见了。这场景被他描述成我们穿着情侣装走出来。
“如果我回来呢？”我问。
“结果不用我说，你也会知道。别人会告诉你。”她笑着说，“哪儿那么容易。”她刚才在床上背对着我的时候就这么说。她的背白皙光滑，有种又脆弱又耀眼的柔美。庆幸与感激她那时候并没有回身看我，我在她背后感到羞愧难当，自惭形秽。我只能安慰自己说，是她在关键时刻抓着我对我说，就这样吧，完整地……
我想问的……似乎并不是这个，却又接着问：“你会留下么？”
“不会。”她很果断。
“好吧。”我想了想，再没其他问题了。
我们的双手都插在兜里，我的手心都是汗。我越走越慢，她似乎也越走越慢。
车站上的人比我想象的多。一股汗味。
我说：“别坐车了，打车吧……我出钱。”我才发现身上一分钱都没有，钥匙都没带，不想回家。
她的嘴角有一丝冷笑。
来的那辆车上也都是人，车下的人们互相簇拥着往车上挤，她排在最后一个，我不得不轻轻扶着她的背，以免她掉下来，她那么小。
她没有回頭，小声地说，谢谢。
嗯？我问。
她没出声，人们挪动了步子，她走上了最后一节台阶，抓住立杆。车门关了。我在车下向上望着，希望她回头看看，但她没有。车开动的时候，我觉得她背对车门的身体在颤抖。
我拍了拍车门说：我会回来的，刚才只是逗你玩。
其实我没动，我的手插在兜里，湿漉漉的。我在车站望着那辆公交车，直到它在十字路口转弯，可能我在期待她回头，但她没有。那么……希望她以后想起我，察觉到刚才我走得那么慢是我对她的一点儿温柔。
个人介绍
叶扬，北京人，1980年生。清华大学建筑学院毕业，从事数年文化遗产保护，现任建筑杂志编辑。已出版小说集4部、发表中短篇小说10余篇，并在多家媒体上开设专栏，曾获首届柔石小说奖中篇小说奖、“希望杯”中国文学创作新人奖，入围第一届华文领读者·书评人奖。
给过去的假信
如果我上大学那年“有”个孩子，当时本科怀孕是大事（不是说现在事小，而是我不知道现在的情况），好像“于情于理”需要退学，“有个孩子”意味着孩子已经出生，我不太相信我妈会乐意我选择生孩子而放弃上大学，因为“上大学”对他们来说有太多未竟的意义，我和我妈的关系会很僵，我又必须面对孩子的养育问题。孩子的父亲无论年龄多大，这应该都不是“以结婚为目标”的两性关系，很难得到他人的祝福，一拍两散基本是必然……
不能继续上大学了，而且至少有一年要花在养孩子上，这将是心情很糟的一年，大概需要过半年，我妈才能接受我退学和有一个孩子的现实，并且会提出把孩子带在她身边，让我去再次高考，一开始我会认为这是个可行的方案，但没几个月就会厌倦了，会想出一个更加退而求其次的解决方案，而且会想要挣钱——比如，在某些小说网站做连载之类的，并且自诩为作家。
几年之后，我会觉得孩子不能在我妈的溺爱中长大，但把孩子带在身边绝对不是一个好主意，我只能在不耐烦的家长和贱贱的孩子奴之间强行切换。
痛恨孩子像我的地方，讨厌孩子像别人的地方，又觉得这一切都是我造成的，尽可能满足他/她提出的每一个需要，放弃对他/她任何有关人品、学业、气味的要求。每一个说他/她不好的人都显然是在指责我，所以我要为孩子的行为辩护，即使那些行为可能很荒谬，我会认为它们只是为了引起我的注意，因为我不够爱他/她。（我会时不时因为感到自己不太爱他/她而自责。）
孩子会感到我不负责任又自我中心的爱是种敷衍，会认为我是在掩盖问题而不是解决问题。交坏朋友，花太多时间玩游戏，发现初中物理太难理解了，而我只会说：“我物理也很差。”
孩子初三的时候，我们不得不商量下一步要怎样，我当然说，宝贝儿，你得去上高中，考大学。他/她会说，你看你也没上大学，后来补的同等学历可不能算。我会假装摆出一种你的未来你自己决定的“民主”架势，掩盖我对孩子没有控制权和影响力的事实。他/她会提出许多虚空的方案，我会认为那些所谓的“未来”不过是把爱好发展为“家里蹲”的借口，底线是你要学一门称得上技术的东西，18岁之后才有资格为所欲为。
“就像你。”他/她说。
“对。”就像我。
我们之间的关系永远在寻找退而求其次的可能性，最后只能是得过且过，缺乏对彼此的真正敬意和实现任何诺言的信任。他/她觉得他/她的命运应当归咎于我，我当然也认同这种想法，但我会时不时为自己辩解，将自己的命怪罪于他/她的突然降临，在这个问题上的紧张会持续许多年。当他/她职高结束之后有一份收入很少的工作（很可能是我爸妈想办法找的）之后，他/她认为交出第一份工资（于9月）就能证明自己对生活好歹负责，试图和我划清一定的界限。
早晚他/她会明白两个烂人只能互相将就，没法互相激励和挽救，这过程中，想帮助我们的人一定会很多很多，但自鄙、自卑与微妙的自尊心会反复让他人失望。一旦做出了第一次让他人感到摧枯拉朽般彻底失望的事之后，我有绵绵不绝的“消极能力”支撑我外化自己，面对他人的不安。
我和我的孩子都清楚，他/她离我远点儿会好些，如果遇到什么激发他/她的好人——要防止我和这个人相遇，我不相信对方能扛得住我的剖析、诋毁和攻击，为了维持自己的家长地位，这种攻击恐怕不可避免——会更好，但一切很难遂人愿。
大概就是这样一个过程。
二
儿子不像兒子
我们之间没什么不可以说，可是我看到我妈写的那篇文章，怒不可遏，里面写的都是抱怨我的坏话。我当然知道她不容易，但是有时候你会觉得她非常……有种想向她投掷标枪的冲动。大人不会站在我一边，只会想当然认为我是一个坏小孩儿，虽然我也不容易——我的不容易恰恰让他们更确信我是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我不能理解我妈的那些做法。她也得承认自己是一个非常难相处的人，无论是和别人还是和我。她对许多事情都有自己的决定，但是，她从不打算跟人说清楚，让所有人都觉得交流困难，非常棘手。与此同时，她对许多事情的判断简单有力又犀利，有着令人着迷的说服力，是我见过的最聪明的人之一。在她身上这两种互相矛盾的品质集于一身，她就像故意藏着自己的剑的剑客，她很清楚只要拔剑就能一招制敌，散发着出手必胜、独孤求败的优越感，是令人感到她非常难相处的另一个原因。每个人都觉得自己被她伤害了，包括她妈妈，也包括我。
前不久，我找了份工作，在一家咖啡厅里当实习生。
我把这个消息告诉她，她笑着说：“这算工作？”
我说：“好歹我有上下班的时间。不像你只会在家里待着。”
她说：“我这也是工作，不然怎么把你养活大的？”
我说：“反正我现在独立了，别管我了，以后跟你也没什么关系。”我以为她会反驳说当然跟我有关系。
但她只是耸耸肩，说：“随你便吧。”
我们像老夫老妻吵架吵得天翻地覆之后反而没什么话说。
我们各自看手机，过了好一阵，我说：“我有了工作，会搬出去住。”
她说：“你的工资够付你房租的吗？”
我说：“我会想办法，不用你管。”
她沉默了一阵儿，回到书房打开电脑开始工作。
我的东西其实不多，在搬完之后，我给她打电话说我要把钥匙交给她。
她在电话那头儿笑着说：“真是一副老死不相往来的架势呀。”
我说：“是啊。你在哪儿？我现在去找你。”
她说：“我在见一个朋友，你来吧。”
多数情况下，她不太出门儿，大部分跟她联系比较多的人都因为工作上的事，都是女的，我小时候她们总是围着我叫着“哎呀哎呀好可爱呀！”……
她对面坐着个男人，两个人竟然在谈话，真是让我意外。通常她对大多数男人都有种不屑一顾的鄙夷。极少数情况，我会觉得她对某个人还是挺有好感的，比如眼前这个人。她没让我在楼下等，而是让我上去。她也并没对那个男的介绍我。他却远远地望着我。我把钥匙扔给我妈，我本来想加强果断决绝的感觉，没想到我嘴上说出来的话是婆婆妈妈的：“我不在的时候，你自个儿要好好吃饭。”她微微歪着头，向上看着我，好像我刚做了一件特别蠢的事。这让我别开了头，耳朵烫，本来我跳上楼的时候是三步并作两步的，想一次性了断所有事，可她越不在意，我反而稍微有点儿留恋。余光里她嬉皮笑脸的，我本以为她会继续讽刺挖苦，她却只拍了拍我的手臂，然后，回头看了看刚才坐在她对面的人，似乎在确认那个人是不是在看我。那个人小心而尴尬地笑着向我小幅度地挥了挥手，并没有过来。 我问我妈：“那人是谁？”
“你爸。”
三
父亲不是父亲
他来的时候我正在做咖啡，等我看到他，他已经点完咖啡并坐在了靠近操作区的位置。我看了看他，他假装没看见我。肯定是我妈和他说我在哪里工作的……按说她不该是那么多话的人。
这人就是我爸……想想就有种吃苍蝇的难受……
我想停下手頭的事只看着他，但这毫无意义。
你需要多长时间才能了解一个本来应该认识18年的人？
我昨天晚上还和卡卡讨论过这个问题，她并没回答，只是问：你们长得像吗？
我只能承认：“像……而且非常像。”虽然我看到他的时候他根本没从椅子上站起来。
我妈不高，只有1米55，她也不穿高跟鞋，大多数时候都是仰着看大多数人。我上初二之前都很矮，结果一个暑假长高了22公分，那个极速长大的时段让我有了一张长脸，我站在卫生间的镜子前觉得自己变身了，从一个矮矮胖胖的小孩，变成了一个瘦瘦长长的成人，不止那些发育中的性特征，脚腕、膝盖、骨盆、肩胛骨、手臂，它们都发生了难以接受的变化，我夜里经常疼醒。过了那个夏天，我才突然意识到，我身上不仅有她的遗传，还有另外一个人的影子。而那是个陌生人。
我当然知道我应该、肯定在什么地方有或有过一个父亲。但那之前我的责怪和怨恨多于好奇。此后的一段时间，我试图从我身上减去那些来自妈妈的符号，分离出来自父亲的特征，想要由那些局部拼凑出足以从人群中辨认出谁是我父亲的线索。我写满了一张纸，可并没有找到他。
在我决定离开我妈的时候，他却突然出现了……并不需要那样一张纸，他一眼看上去就符合所有答案。
眉毛、鼻子、下巴、耳朵、手……
真糟糕。糟糕透了。我不想像那种人。
“美式好了。”我的同事叫着。
他站起来，走过来，我们大概相距一米，从我同事手里接过咖啡，轻声说谢谢。我侧对着他，整个身体都进入警铃大作的戒备状态。而他只是若无其事地走开了。
他今天要比和我妈见面的那天打扮得更好，穿了休闲西装外套而不是那件暗灰色的夹克，里面穿了衬衫和羊绒衫，像GAP广告里度周末的商务人士。我想他见我妈的时候是故意让自己显得颓一些，可能因为他推测或者他知道我妈混得怎么样，而他来找我，想给我留下事业有成的印象，让我高看他一眼。这家伙是个“心机婊”。
正在我浮想联翩，怀疑他在等着我下班的时候，抬头，我才发现他刚才坐的位置上已经空空如也。这大概就是欲擒故纵之法。
我等他再出现，卡卡也认为他会再来，但他并没有。
他是个胆小鬼，害怕我。
我给我妈打了个电话，我说：那个男的到店里来找过我了。
她说：“哦？这不像他。然后呢？”
“没和我说话。要了杯咖啡就走了。”
“多久之前的事？”她在电话那边笑。
我说：“十天前。”
“这很像你们啊。”
我们……？一股恶血冲上头顶，我想骂她把一个不该成为秘密的秘密守护了这么多年。一个男人怎么可以不负责到这个程度。但因为过于生气反而一时不知该说什么，觉得说什么力度都不够强。
“他之前不知道，需要时间适应。”
“这他妈太像你了。”我恶狠狠地说。
“哈哈。”她笑得很开心，带着恶作剧得逞之后的得意。天下能笑着这么说的是不是只有这个女人。
下一步需要干什么？
该等着他来，还是去找他？相比之下，找他的难度更大。
“你可以去找他，如果你想的话。”
“我不想。”
“他回来处理他父母的房子，之后可能就不会回来了。你可以去友谊宾馆试试。”
看来又被我妈耍了，我在友谊宾馆里乱转。这个老建筑群改造成的花园式宾馆里有好几栋相距甚远的客房楼，每一栋都有自己的大堂。我连他名字都不知道，堵人都不知道该在哪儿堵。
卡卡对着宾馆的平面图研究了几分钟，拉我到每个客房楼的大堂去找一个看上去慈眉善目的女服务员说了一个千里寻父的故事，一开始她还有点儿羞涩，后来越说越来劲了。我故作镇定，积极配合，心里对她的这种能力感到非常惊讶。
“你疯了……”我说。
“你到底想不想找到他？”卡卡问。
“……也无所谓吧。”
“我爸出轨的时候，我妈曾经打电话给杭州所有的四星级以上酒店去找他，最后真的发现了他在哪儿。”
“两回事好么。”
“嗯。但那次我有点儿佩服我妈，我爸可能也有点儿佩服我妈。我们以前都以为她傻乎乎的，什么也不在乎，什么也不做，什么也做不了。我爸后来和我说，女人横下心想要做的事就能做成，男的不一定。”卡卡抹了抹鼻子，“你要是想找他，我觉得我帮你，能找到。你要是无所谓，咱们就回家。别在这儿浪费时间。找，还是不找？”
“找……找吧。”我说，“你爸后来呢？”
“回家了，没离。他怂。”卡卡说，“被我妈捏着，一辈子。他乐意。”
她肯定觉得我也怂，但她没说。
我不知道前台服务员们是否能从我身上分离出我和那个男人的相似之处，我们除了身高相近、体型相近、相貌相似之外，还有一些关键的东西不太一样，比如，我留了一头长发而且因为在毕业之前和教导主任对抗去烫了一头卷，又因为没有精心打理而看起来像一丛蓬松的芦苇，卡卡说那一脑袋头发像三匹马的马尾巴。这种东西给人的视觉印象太强烈，恐怕会影响他们从我身上识别出另一个人。
“也许他因为看见我的一脑袋头发而觉得我难相处，所以不来和我说话。”我说。
“他只是孬吧。”卡卡说。
“如果你是他会怎么做？”我问。 “立刻不住这儿了，以防你来找我。”
如果是我的话，大概也会这样。
我们问过了最后一栋楼，没有人见过他。可能长得像只是我一厢情愿的错觉，毕竟连仔细观察的时间都没有。卡卡看起来被她自己的声情并茂的卓越演技消耗了几乎所有能量，变得沉默。
天已经黑了，空气凉飕飕的。
我们路过宾馆花园里的美式西餐厅，我问她要不要吃饭。
她还没回答，远处一个服务员朝着我们气喘吁吁地跑过来：“你们是找人么？”
卡卡点点头。
“我同事刚问我有没见过那个人。好像我们楼是有这么一个客人。”
我听到这话反而只想回家去，可眼看着卡卡兴奋得瞳孔都放大了。我们跟着服务员回到了那栋楼的大堂，剩下的大概只能坐等。她说她看到那个人的话会示意我们，如果不是我们要找的人，我们悄悄离开就好。
卡卡反复衡量比较，在大堂里挑选了一组不显眼的沙发，既能看到经过前台到电梯的整个路径，又在较暗的区域，不容易被别人立刻发现。
她端详我，“你太显眼，他如果看到你就会躲起来，”她用皮筋绑住我的头发，又从背包里揪出一顶帽子扣在我头上，“我知道你想放弃，我们等到9点半。你可以先想想你问他什么。”
“嗯。”
她用手指蹭了蹭我的额头。
四
把一切说清楚
他出现的时候是9点43分，卡卡正靠在我肩上劝我再等两分钟。那个原本应该向我们通风报信的服务员并不在大堂里，他是自己走过来的，就像他事先知道我们会坐在那里。
他不尴尬也不羞涩，好像认识了我们很久，或者纯粹是自来熟。
“吃饭了么？”他问。
我们最终坐在麦当劳里，Friday餐厅要在晚上10点关门，我和卡卡狠了心点了一大堆吃的，可看起来仍然显得力度不够。在大堂里等他的时候我们想着要点一桌的东西，但是每个只吃一口。
他只要了一杯咖啡，然后笑眯眯地看着我们：“不介绍一下？”
“卡卡，我女朋友。”我说。
他向她伸出手，握了握她的小手。卡卡的耳朵红了：“我还是走吧。让你们好好聊聊。”
她站起来看看我又看看他，突然笑了。
“别走。”我探过身，拍着身边的空椅子。
“嗯。坐。”他说。
“你们确实挺像的。”卡卡一边总结着，一边重新爬到椅子上，她脱了鞋，把两条细腿盘在塑料椅面里。这像一种一时半会儿不会离去的承诺，让我安心。我猜刚刚我和他都是一脸“你走了我们怎么办”的表情。
接下来，我断断续续地问了很多问题，和卡卡一起吃掉了五个汉堡、四包薯条、七个香芋派和两个麦旋风。他大多数时候都在单手或者双手握着面前的纸杯。像在玩真心话大冒险，他必须说真话，如果回答不下去就喝一口咖啡。
“为什么离开我妈？”
“这件事不是你想的那样……我不得不出国，但和她……换下一个问题吧。”
好一个不得不……
“你不知道她怀孕了？”
“嗯。”
“那你为什么来找她？”
“有人给我看了她前一段时间在微信上写的文章。我回来，就托人联系她见一面。”
“不是同学么？”
“我以前是知道她有孩子，但不知道这么大了。”
“你有孩子么？”
“有。”
我抓了抓头发，想离开现场，觉得这一切都很荒谬。
“她没向你说起过我吗？”他抓住时机反攻倒算。
“没有。”我回答。卡卡紧张地望着我，抓着我的一条手臂。我没事，我很平静。
“……其实我现在还不是很有头绪。”他看了看我又重新盯着桌面，“我们发生过一些事，”他为难似的歪了下头，“现在回想起来，很难说那是恋爱，我可能是喜欢她的，也可能是爱，”他挑了挑眉毛，又捏了下眉头，“但我不知道她当时怎么想，我逼她……我们做了一些不该做的事……你们应该都知道了。”
“你强奸她了？”卡卡问，在椅子上直起身。
我觉得不是那样，如果是那樣，我妈不会见他的。
“没有没有。我只是……”他看了看卡卡，又看了下我，“然后我就去美国了，我爸妈早就安排好了……那不重要，后来我先在波士顿上了几年学又去了纽约，不是没回来过，但没和她联系，我听说她有个孩子，就以为……那不重要……有时候因为脑子里有些愚蠢的想法，就会看不清简单的真相……”他苦笑着，过了几秒他说：“我结过两次婚，第一次离婚是因为我前妻那时候想要小孩，但我不想……她认为我太自我，冷漠……第二次……”他挠了挠太阳穴，“正在分居办离婚，她知道我不想要小孩，但还是……双胞胎……”
“幸好你不知道有我，不然你也不会要我。”我笑着，瞪着他。
他低着头：“……可能我……”他抬头微笑着，“我不会是个好父亲。就像Louis C.K.说的，有的人就是不适合家庭，就是会失败。当然现在看来，这事不需要有我。你看起来是个好人，她不为你担心，女朋友也是个好孩子。”
卡卡看看我，一脸“这人看着挺正常是不是其实脑子有水”的表情，她拍拍我的肩膀，好像在说“你爸是有点儿傻，但你要坚强”，她又拍拍他的胳膊——“虽然你眼瞎，但你要keep calm and carry on。”毕竟她一头干草一样的黄白头发，眉毛也剃掉了，嘴唇涂成浓浓的紫黑色，还戴了七个耳钉，一副眉钉。这种上世纪末坏孩子的打扮并不是为了赶时髦，可是说她是个好孩子，对她来说，并不是一种赞美。“哈。”我笑着，他们都把她识破了。我妈问我出去跟谁住在一起，我说卡卡，她就没有再问了，我想她也觉得卡卡是个“好孩子”。
“不过为了你妈着想，可能还是别弄出孩子比较好吧。”他又在说蠢话。 “你想怎么补偿她？”
“我问过她了，她说这事跟我无关，是她自己的决定。……当然现在跟我扯上关系也不明智……”他说，“我也想跑过来，见到她扔她几箱钱，但我现在做不到。”
“你也是个笨蛋。”我说，“但这事不会就这么算了。”
“嗯。不能怀有侥幸。对吧。”他一点儿也不像个大人。
“你想她么？”卡卡突然问。
笑容从他嘴角荡漾开：“每年想个四五次吧。”
“她小时候也很难相处吧？”
他点点头：“嗯，不太好交流。”
“你为什么会喜欢她呢？”卡卡旁若无人地说，“我第一次见他妈的时候，就在想，天啊……她可不怎么可爱。”
他的笑容有些恶心：“不可爱的人有时候反而是特别的……”
卡卡摸摸她的眉钉：“他只是偶然碰上我。我也不可爱。如果他有一天离开我，再也不出现，我会觉得可以理解。”
“你不会吧？”他看着我，像确认了一下，又对卡卡说，“他不会。如果我们当初是你们这种关系，我也不会走……但有些事除了当事人之外，别人没法理解。”
“你可以试试。”卡卡看看我，又直直地盯着他。
四
从来也不是情侣
那时候，我们……和你们不一样，不是那种甜蜜的关系。
我们并不是因为互相喜欢而在一起的，像是两个人抱团取暖。或者是……我察觉到她很寂寞，我利用了她的寂寞。你可以希望自己的父亲是个好人……谁不希望呢？但我肯定不是，从来都不是。
我当时要挟她……她被我逼得没办法了。对我来说，只是一个游戏，第二天我就要走了，我也不用负什么责任。对事情的后果，我们也没想清楚，当时以为不会有什么事。实际上气氛也很尴尬——我准备了避孕套，但扯开的时候避孕套飞出来，掉在地上了，我从地毯上捡起来的时候，发现那上面沾着狗毛……事情和我预想的不一样，全过程都有种沮丧、忧伤的感觉。
我们那时候经常欺负她，因为她个子又小，脾气又倔，稍微逗弄她，她就会有很激烈的反应。现在想起来我们真够讨厌的。我并没有对她伸出援手，是欺负她最多的人，经常给她起各种外号，她总是希望课桌井井有条，我就每天在那上面画色情小画，用涂改液画，让她很难擦干净。她中午常常不去食堂吃饭，从书包里掏出两片面包来啃，我有时候课间休息的时候就偷，不，抢她的面包先吃掉。她从不示弱，也不会哭什么。她会打回来，会生气地骂人。不可爱，但是我觉得挺好玩的。
其实……她那时候过得挺不容易的。
有一天，从中午开始她就坐着不动，无论我怎么招她，她都坐着。我就凑到她耳边问她，是不是来例假。她……就像被吓住的小鸟，僵在椅子上。我去找别的班女生借了一个卫生巾，又把我的校服上衣给她，让她围在腰上去厕所。她以为我会四处说，和别人一起笑话她，但我没那么做。我们俩的关系好转大概是从那一天开始的。我跟她说，你要记得欠我的人情，我会要你还的。
在高三最后一个学期的春天，有个同学在Hard Rock包了一场，请大家去跳舞。他邀请了男生们，让大家带女伴来。她摆出的姿态是她看不上这种事，在教室里和请客的男生吵起来，结果被对方奚落说，我打赌没人会请你。在舞会的前一天，趁课间操的时候，我在她桌上放了一条裙子和一双鞋。上操回来，别的同学都看见了，猜测是谁邀请了她还是她自己假装安排的。大概她知道是我，但不吭一声。
舞会那天晚上，我带隔壁班的女生先到了。我让那个女生进去，自己在门口假装若无其事地和其他人聊天。她一瘸一拐地来了，不习惯那双鞋，崴了脚，脚后跟也都磨破了。他们问她是谁请她，她看见登记表上我的名字后面有别人的名字，于是瞪着我，看我不吱声，她转身就走。很难想象一个愤怒的瘸子能走那么快。我追了她半天，好不容易追上了，她甩着她的背包一边哭一边抽我。后来……我们没回到舞会上，我带她去买了药，给她的脚腕上喷了“好得快”，在她的伤口上贴了创口贴，沿着亮马河走了很远，带她去吃饭。
“你就觉得自己可以上她了？”他问。
嗯。我带她回家了。我家就在这儿附近。当时我家里出了点儿事儿……我爸在外面有另外一个家。他的情妇跑到我家来，要求我妈和我爸离婚。我才知道我還有一个妹妹。起初，我觉得这不是什么大事，很多家庭都会发生类似的情况，大不了他们离婚。这事跟我和你妈的事没太大关系。只是出事之后，我爸妈都不回家了，家里空荡荡的，我也没人管。
我亲了她，抚摸了她的身体，发现她发烧了，让她躺在我的床上，给她吃了阿司匹林。她出了很多汗，我让她睡觉，又想她应该必须在半夜之前到家。她说她家也没人，她妈出差了。没多久，她开始吐，意大利面、牛油果、熏鸡都吐在床和地毯上。我又把她抱到我妈的床上，收拾屋子，给她擦汗，搂着她，一大早她好像没什么好转，带她去医院打了点滴。
我们在医院的时候，我妈开车撞死了我爸的情妇和女儿，她确定人死了之后去找我爸。他们当天决定让我尽快出国。整个家庭的氛围变得非常奇怪。我爸又恨我妈，又包庇她，他也恨我，又拼了老命要把国外的生活为我安排好，他也恨自己。我妈更是陷入混乱……我一点儿也不想出国，他们从那天开始用了些手段吓唬、强迫我。那些事，你们也不用知道。现在看起来也没什么了不起。
她……生病在家休息了几天，身体恢复了再上学，她一定觉得我特别奇怪，我不太和她说话，对别人也显得不耐烦。
那段时间我总和爸妈吵架，他们之间也吵得很厉害，一种互相憎恨、要死要活又非常悲凉的吵法，毕竟我妈身上是两条人命，于情于理都要偿命。就算一家子人是非观不健全，三个人都知道这事早晚要暴露，根本瞒不住，特别惊慌，透到骨子里的怕。我妈好几次在夜里尖叫……
而我又没办法和任何人说家里的这种情况。就这么过了几个月，我几乎和所有的朋友都闹掰了。人不能保持冷静就特别招人讨厌。老师们知道了我不高考、要出国，所以也不太管我了。 “然后你就去缠着她了？”他微微扬着头，咬着牙看我。
我……在出国之前，我去找她，跟她说，我要走了，不回来了，所以你欠我的要还给我。她说，好。
我们就约了个时间。在一起过了六七个小时。
六
没人想听的破事
“别说了。”卡卡突然打断他。
我望着卡卡：“你让他说。”
“那有什么稀奇的么？不就是那些事么。你有什么想不到的么？”
我不知道她为什么突然生起气来。这事跟她没什么关系。可被她这么一问，我确实也不知道自己期待这人描述一个怎样的情境。
“你对她好么？”卡卡不让我问，她却自己又问起来。
他微微笑了一下，说：“还好吧。”
我猛地站起来推了他一把，他那种轻浮的态度让我一阵火大。桌上一直在他手里的那杯咖啡一歪，洒出剩下的一点儿咖啡。他条件反射似的掏出自己衣袋里的纸巾擦了擦桌子。
“在遇到我们之前你在哪儿？”卡卡问。
“嗯？”他茫然地望着她。
“你去他店里了？”她问。
他看了看手里沾上咖啡的餐巾纸，那上面有我打工的咖啡店的logo，还是卡卡眼睛尖。
他又微笑着说：“嗯，去了一趟。”
“去干什么？”我问。
他又抹了两下桌面，说：“那里咖啡还不错，再去喝了一杯。”他察觉到我们俩直直地盯着他，“虽然不知道该谈什么，但是……好像还是应该稍微聊一下……”他想了想，说，“在我想象中，我这样的人出场了，理想的状态应该是扔下一堆钱或者一张银行卡说这都是赔给你们母子的，十八年来你们受苦了……我虽然希望自己是那种人，可是……恐怕让人失望了。”
“切……你以为我们需要你？”觉得他真是个窝囊废。
“她肯定不需要我，不然……我们之间其实有其他能传递消息的人。我也不至于看到她在网上写的文章才察觉……我们一个同学在那时候看见我们从大院里走出来就知道发生什么了……相比之下，我太迟钝了……”
“你为什么今天去咖啡店找他？”卡卡问，“之前那么久都没动静。”她戴着极浅的蓝白色美瞳眼镜片，盯着人看显得特别专注而近乎恐怖。
“我明天要回美国，可能会回来……但要看我离婚的情况。”他说着，看了看我，“我想我们都需要互相了解，然后消化一下这些的信息。下一次……未来……学着怎么相处。”
“你爸妈后来怎么样了？”
他尴尬地笑了一下，隔了几秒：“……我妈自杀了……但警察还是破案了。我爸……后来给了我外公外婆家和他情妇的父母家里一些钱，没几年他就因为挪用公款被抓起来了，我前两天去看他，我以为他身体会很差，结果身子还挺结实，就是人有点儿糊涂……当初为了把挪用的钱填上求减刑，我姑姑把我家、她家能卖的东西都卖了，还借了些钱。我现在处理的这套房子，起初我爸执意要留给我，不让他们卖，现在必须得卖了，还欠我姑姑家的钱、给我姑姑治病、还别的欠款、解决即将成为我前妻的人在美国的财务问题……是所有烂事的救命稻草……”
我看不起这种哭穷戏。
“这些你都告诉他妈了吗？”卡卡问。
他想了想，“……说这些干什么。有些事，也不需要我说，她能知道。”他看了看表，“可惜现在太晚了。”都快十二点了，他说，“不然可以去那边看看。我还留了一把钥匙。今天溜去看看应该不犯法吧。”
“去吗？”卡卡看我，“去吧。”
从麦当劳走过去大概花了十几分钟，整套房子只是一个老式的三居室，厅很小，三个房间，放着老式的组合家具，所有的窗户都一直拉着窗帘，屋里有一股空空的尘土味，每个房间一张床，铺着难看的床罩。时间好像停止在某一年的某个时刻，透出让人紧张的沉闷。
“和你刚才讲故事的时候我想的情境不一样。”卡卡说。
“这种家在那时候算不错了。”
“最大的房间是你妈的吗？你爸妈也不在一起睡……”
“嗯，之前我爸一直锁着，前几天为了看房才打开，和以前一样。”他说。
卡卡四处张望着，抠着那些家具上隆起的木贴皮，转身对我说：“好好看看，并不是每个人都有机会参观自己受孕的地方。”
“呃。”
他们俩都笑了。
“你那时候是处男么？”卡卡问，她很严肃。
“可惜我不是，但她是第一次……”
“她哭了么？”我问。
“……那时候，她很平静……就像要就义的烈士……”他若有所思地说。
七
需要我的时候，告诉我，我回来
她说：那我走了。
我突然不太想让她走，但这么下去也不行，我们从床上起来之后已经坐在餐桌边鸦雀无声地吃了煮鸡蛋，喝了两听可乐。“我送你到车站。”我说。我套上鞋，外面至少有35℃，她穿着校服上衣，在出门之前，我也套了校服上衣。
她个子那么小，却走得挺快。我跟着她。走过了两个单元门，她慢下来。我跨了几步，跟上她。
“……你怀孕了的话，会告诉我吗？”我问。
“不会。”她说。
“为什么？”我超过她，倒着走，看着她，想知道她这么说的时候的表情。
她低着头：“你会回来么？”
“谁知道呢。”我苦笑着说。
她抬头看我，停下来。“我会处理的。不用你操心。”她很平静。
在走出大院之前，我们再也没说话。大概就是那时候我们被那个同学看见了。这场景被他描述成我们穿着情侣装走出来。
“如果我回来呢？”我问。
“结果不用我说，你也会知道。别人会告诉你。”她笑着说，“哪儿那么容易。”她刚才在床上背对着我的时候就这么说。她的背白皙光滑，有种又脆弱又耀眼的柔美。庆幸与感激她那时候并没有回身看我，我在她背后感到羞愧难当，自惭形秽。我只能安慰自己说，是她在关键时刻抓着我对我说，就这样吧，完整地……
我想问的……似乎并不是这个，却又接着问：“你会留下么？”
“不会。”她很果断。
“好吧。”我想了想，再没其他问题了。
我们的双手都插在兜里，我的手心都是汗。我越走越慢，她似乎也越走越慢。
车站上的人比我想象的多。一股汗味。
我说：“别坐车了，打车吧……我出钱。”我才发现身上一分钱都没有，钥匙都没带，不想回家。
她的嘴角有一丝冷笑。
来的那辆车上也都是人，车下的人们互相簇拥着往车上挤，她排在最后一个，我不得不轻轻扶着她的背，以免她掉下来，她那么小。
她没有回頭，小声地说，谢谢。
嗯？我问。
她没出声，人们挪动了步子，她走上了最后一节台阶，抓住立杆。车门关了。我在车下向上望着，希望她回头看看，但她没有。车开动的时候，我觉得她背对车门的身体在颤抖。
我拍了拍车门说：我会回来的，刚才只是逗你玩。
其实我没动，我的手插在兜里，湿漉漉的。我在车站望着那辆公交车，直到它在十字路口转弯，可能我在期待她回头，但她没有。那么……希望她以后想起我，察觉到刚才我走得那么慢是我对她的一点儿温柔。
个人介绍
叶扬，北京人，1980年生。清华大学建筑学院毕业，从事数年文化遗产保护，现任建筑杂志编辑。已出版小说集4部、发表中短篇小说10余篇，并在多家媒体上开设专栏，曾获首届柔石小说奖中篇小说奖、“希望杯”中国文学创作新人奖，入围第一届华文领读者·书评人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