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的乌托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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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聊斋志异》的爱情故事中,《香玉》不是很突出,它和《小谢》、《婴宁》、《聂小倩》等比起来,在情节的曲折性上、故事的刺激度上是处于其后的。虽然如此,这篇作品所反映的爱情观和婚姻观,却前卫而丰富,这又不是那些篇什可以相比的。
  故事开始于在崂山下清宫攻读的书生黄生的一场艳遇。与许多故事中男主人公主动追求、女主人公被动应对不同,这篇故事中女主人公是主动寻求爱情的:有天黄生倚窗读书,忽见有素衣女郎隐现于花丛间,追出去细看,则又遁藏无迹。这种迷离恍惚的突兀往往暗示着来者的非人身份。素衣女郎对黄生的撩拨,是通过一次次的乍现又隐实现的。黄生心中已经难以放下,执意要探个究竟。黄生隐身树丛,以伺其至。果然,素衣女郎再度出现,还带着一个红衣女郎,在黄生眼里,两人均是“艳丽无双”。在端庄谨慎的红衣女郎感受到有生人在场准备返回时,黄生突然现身,二女惊奔,过墙不见。爱慕弥切的黄生心中惆怅,于树下题写一诗。这首诗既表达了黄生的相思,又体现了他的风雅多才,可以说相当于一份高分试卷,赢得了美人芳心。果然,素衣女郎前来拜访,自道其名香玉,红衣者绛雪,二人为结拜姐妹。之所以出现在下清宫,是受了道士的控制。而正因为这种控制,反而促成了和黄生的相逢。当晚,二人同居,并定下后约。香玉日夜陪伴黄生,但因为绛雪不至,黄生深以为憾。
  变故总是在猝不及防中到来。一天晚上,香玉惨然道别,黄生追问原因,她又不明说,最终在恋恋不舍中离去。香玉遭逢的变故次日得到印证。原来有一个姓蓝的游客,看中了下清宫一株白牡丹,道士也慨然相赠。这姓蓝的应该是非富即贵之辈,否则道士不会这般趋奉。白牡丹被挖走以后,黄生才明白香玉原来是花妖。香玉不愿言明的身份,这才完全得到证实。可贵的是,香玉不愿趋慕富贵,结果移栽失败。更难得的是,黄生听到香玉死去的消息,并不因其是异物而无动于衷,而是日日凭穴流泪,且写了五十首哭花诗来祭悼她。两个人高洁重情的品格,因了这场变故而得以凸显。
  一天,与同来哭祭香玉的绛雪相遇,对香玉的伤悼,使二人同病相怜。两人也因此结缘,时来一会。但不久绛雪又遇劫难:原来下清宫要盖房子,嫌一棵耐冬树碍事,即将斫去。绛雪托梦给已经回家过年的黄生,黄生快马赶到,及时阻止。不久,绛雪带来香玉因情深而获放回的喜讯,花鬼人身又得团聚。但人、鬼之恋缺了爱的形质,令黄生闷闷不乐。香玉又拿出一个复生的方子,约定一年后欢聚。其间香玉又帮黄生找到绛雪,托她照顾黄生一年。最终,香玉得以复活,绛雪退而为友。
  令人惊奇的是故事的结局。黄生原来在胶州有着家室,妻子俱全。其妻在世时,黄生担当家主之责,保持婚姻伦理关系;在外则是与香玉、绛雪保持着时作一会的红颜知己关系。妻子一死,儿子也成家立业,黄生尘缘已了,索性“入山不归”,与香玉、绛雪长相厮守,度过了余生。十多年后,黄生生病将死,儿子很伤心,黄生却很高兴,因为死期即生期,他终于可以摆脱人世,以一种植物的名义与相爱的人永远相伴相守。黄生人死在家里,魂却留在下清宫,化为一株不开花的树。虽情可动天,却仍难以摆脱生之艰辛。后来,黄生化成的这棵树,因小道士不知来由地给砍掉了。这棵树一死,牡丹、耐冬也相继而死,开始了又一种未知方式的相濡以沫不离不弃。三个人昭示出一种完全不同于世俗的坚贞。
  《香玉》中,人是奇人,花是奇花,情是奇情。
  人是奇人,特别表现在黄生身上。他并不为世俗“非礼勿视”的迂念所拘,有美人花间流连,就一定要看个清楚,并期待成为一场艳遇,所以对香玉、绛雪有伺,有追,有思,有咏。如此多情有趣的郎君,应该也是香玉、绛雪心中期盼已久的爱慕对象。而当香玉遭劫,得知其居然是花妖木魅时,他并不像一般人那样,出于对异物的偏见将二人的过往当成一场噩梦,惊惧之后迅速断绝,而是一往情深,为之怅惋,为之哭悼,为之以诗纪念。再遇绛雪之后,心中毫无芥蒂,却一再为对方考虑,为免重蹈香玉覆辙,提出将绛雪真身移至家中的想法,毫无与“异物”之间的距离感和作为人的优越感。其情纯之又纯。
  在黄生回家过冬、为自己的尘世家庭尽为夫为父的责任时,忽梦绛雪求救,黄生并未将之归为无稽,而是宁信其有,连夜快马直奔下清宫,终于在工匠的斧斤之下救回了绛雪,这才知道绛雪不是牡丹之妖,而是耐冬之精。经此倾情救助,绛雪自然和黄生走近了一步。不过,虽然有绛雪慰藉,黄生却终究不能忘情于死去的香玉。他的至诚最终感动了花神,准许香玉魂降下清宫,以报痴情。二人终于以人、鬼异质再度相见。人、鬼之恋虽也至情,但因香玉缺乏人的形质,终有遗憾。为黄生痴情所感,香玉向黄生指点了助其复生的门径,一年后终于如愿以偿。
  黄生的几十年光阴,是不断在尘世和仙界穿梭的。他并没有走一条极端的路,或贪于情爱毅然抛弃家庭,或尊重主流价值回归家庭压抑自己的情欲:和《聊斋志异》中的其他遭逢奇遇的男性比,他走了一条中间路线。面对妻子,他尽了为夫之道,立起门户;面对儿女,他也尽了抚育之责,使黄氏香火得以延续;面对情人和知己,明知其是花妖和树精,而仍然不离不弃,情爱不变。他最令人惊叹的一笔,是面对死亡,不光无哀,且多欢喜,因为他终于可以不用再辛辛苦苦地在婚姻和爱情、责任与追求之间寻求平衡了,终于可以灵肉合一地与相爱的人长相廝守了。身为“万物之灵”的“人”,降格为“级别”很低的“草木”,他无怨无悔。仿佛砸了玉而与众姊妹终于平等的贾宝玉,心中只有如愿以偿的大欢喜。如此重情而又通达之人,谁曰不奇?文学史上也是罕见的。
  花是奇花。牡丹和耐冬虽各有其性,然其追求爱情的勇气是相同的。她们在发现了黄生这样一个旷世难寻的至情至性之人后,并没有像被礼教束缚的人那样陷入有因无果的单相思,为存天理而苦压人欲。她们一次次在黄生视野中出现,并非出于偶然,而是为了引出黄生的渴慕。当然,在爱情上,香玉是热情如火的,她对黄生的追求更加主动;但自信上,则尚有不足,结果,出于真相暴露可能会失去爱情的担忧,她错过了向黄生求救的机会,导致形体的死亡。但她和黄生的痴情感动了花神,这才有了魂聚和复生的机会。相比之下,绛雪有着更多的理智和自持,这就使得她显得有些高冷。不过,矜持和自重并未成为她追求幸福的绊脚石,在该出现的时候她出现了。虽然仿佛是当了香玉的替身,但她在黄生心目中仍占据着该有的位置。早在黄生和香玉在一起的时候,黄生就不断念叨绛雪。甚至黄生在与香玉魂魄相聚之后,还以绛雪的隐退为恨。为补黄生之憾,香玉把复生前自己离开一段日子照顾黄生的事托付绛雪,绛雪也欣然答应。绛雪在遭遇几乎和香玉一样的劫难时,就毫不犹豫地托梦黄生,求其解救,最后得以脱免。对黄生移树的痴念也抱以豁达,体现出对生命洞察的理性。   两朵奇花,一重情,一重理;一热情,一冷静;一如妻,一如友。既有情欲,又有韵致。既有人的形质,又有仙的品行。既有殉身之节,又有重生之方。多和谐扶持,少自私嫉妒,命之曰奇,不亦宜乎!
  情是奇情。在人的一生中,婚姻和爱情不见得总是两位一体,特别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时代。婚姻首先是两家人的事,当事人则基本被忽略。多少人为了家族利益和香火延续,守着无爱的婚姻,满怀遗憾地过了一辈子。在“存天理灭人欲”的禁锢中,只强调亲情,忽略了爱情,即便生出了爱的萌芽,也得遵守圣人“金言”:“发乎情,止乎礼。”最后自行用理性掐死。大胆追求爱情,因为世俗不容,礼教否定,结局往往是一场悲剧。能不能有这样一种情况,那就是婚姻爱情不能相兼,那还不如割裂开来,让爱情的归爱情,婚姻的归婚姻。因为婚姻是家族责任,无由推卸;而爱情是人性的需求,也不该压制。这种想法,被封建道德洗了脑的人,想想都是罪过,可蒲留仙却用他的如椽巨笔描绘了这种理想图景。鱼肉和熊掌兼得,是《香玉》所建构的爱情乌托邦。在那里,没有妻妾相争下男性的疲于调停,没有道学先生的棒子乱抡,没有利益上的互相算计,就连那位为黄生后身浇水的老道士,都似得天地之大道,一派悲悯。
  既称为“爱情乌托邦”,那就证明它在现实生活中是绝不可以实现的。人既属于社会,就得接受社会主流道德的规范。婚姻是社会因素的集合,权衡的是利害,是社会关系的一加一大于二,没有给爱情留下位置。妾的出现,是在妻无生育(或生子)能力的情况下,纯粹是当作生育机器纳入家庭的。所以妻多是“议”成,妾多是“买”得。虽说“娶妻娶德,娶妾娶色”,妻年长貌庸,妾年轻貌美,但“爱情”仍在这里无立身之地,妾对买下她的人只有“恩”。“爱”,当不起,那起码要人格平等。家中既难寻觅“爱”,有些不甘被禁锢的男性,会在家庭之外寻找艳遇,但这被认为是一种损德行为,会受到舆论谴责和宗教恫吓。在人的世界里,男女之间更多考虑的是利益的计较和繁衍的责任,“爱”是一个被负面化的词。但爱是人之本能,是道德说教与礼法禁锢消灭不了的。虽然摆不上桌面,但它仍在人心的一个隐秘的角落里顽强地活着,并时时有破笼而出的冲动。只是在一般人而言,因为缺了滋润浇灌,它是一个逐渐走向枯萎的过程。
  那么,真爱的出路在哪里?《聊斋志异》告诉我们,它在白日梦建造的乌托邦里。人担当不起的这个“爱”字,跳出三界外的鬼魂妖魅担当了。离开了人类社会这个现场,它们是自由的,无拘无束的,人类的那些清规戒律约束不了它们,它们正好凭心任性而活。在人类看来,主动求爱、大胆越界这类足以让人身败名裂的举动,在它们是一种生活常态,任何道德栅栏都可轻松跨越。所以,真正的爱情,只在藐视礼法、渴望爱情的男人们和身份超脱、有爱的欲望和能力的花妖木魅之间产生。一方是有越界之欲和越界之力的男人,一方是无知(未被道德纲常洗脑)者无畏(人类的道德枷锁对它们无效,可以大胆做自己想做的事)的精怪,愛的土壤自然肥沃。这种爱,鄙弃柏拉图式的精神之爱,是血肉丰满、灵肉合一的人性之爱。
  难得的是,《香玉》没有跨界之恋带来的种种伤害,如耗损元气、家庭动荡等,而是一直自然生长,无拘无束。之所以能够如此,大约是因为男女主人公在爱的天地里达到了极高的境界:纯净无私,痴情专一,乐于奉献,毫无算计。达到这种境界,就不再有利害的权衡,不再有物类的考量,不再有俗念的干扰,不再有生死的疑惧。
  所以这篇作品理想化程度很高,有人说这是柳絮拂面时倚几而发的一缕绮思,穷极无聊时画饼充饥的一场春梦,身心俱疲时一刹那的灵魂出窍,不值得认真。但,人如果在现实的重压下连这一点点作为荷尔蒙指标的绮思都丢失了的话,只能说他思想自阉彻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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