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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一盏路灯并排站着
一盏路灯照亮了我,
因此我思索着,它照亮我的意义,
并不因为它是路灯,
或者一根藤蔓结出来的明亮果实,
也不是因为我过于黑暗,
那么,它为什么要照亮我呢?
因为我过于黑暗,照亮我尤其显得不可思议。
我思索着,即使再怎么思索,
路灯仍然是路灯,
我是我,深夜在它的下面注视着它。
当我望着它的时候,
好像我就是一盏路灯站在那里,
有根藤蔓,连接着我发光的脑袋,
如果说路灯发光为了照亮我,
那么,我为什么发光呢?
长期处于黑暗之中,某种本能的偏爱,
我期待着光明,这或许就是我
喜欢注视的理由。但是——需要理由吗,
我与一盏路灯并排站着,
发光,一盏照亮另一盏或者互相映照,
或者,其实两盏灯都是熄灭了的。
明亮的意义,并不在于明亮本身,
正如黑暗,并不会排斥黑暗,
明亮只有与黑暗同在的时刻才有意义,
黑暗只有在黑暗中,才会明亮。
那盏路灯站在那里,只有当我行走时经过它,
才有意义,或者根本没有意义,
该明亮的时候就明亮,
熄灭的时候熄灭,它照亮了我,
或者我照亮它,我们互相照亮了这个世界。
放飞萤火虫
别放飞萤火虫了,它们不想飞,
它们不想被人放着飞,
它们不想在这儿飞,以这种方式飞,
它们不是气球,或者孔明灯,
别让它们这么飞,飞就是让这些美丽的小虫
去死。每只萤火虫都有它们
独特的灯光照明方式,
一闪一闪的,像汽车的警示灯,
那绝对是禁止的意思,
是拒绝,是愤怒,是哀求——
别放飞萤火虫了,它们不想飞不想飞不想飞,
不想在这儿飞,以这种方式飞,
它们不想死,它们想回到属于它们的天然的
田野。
风是风的形状
风是什么?风即是风的形状。
吹拂树木,它是树木摇晃的形状,
翻卷一面旗子,它是旗子飄动的形状,
鼓动大海它是大海咆哮的形状,
推动云朵,云朵开始漂浮。
风轻柔摇动着花茎,极其轻柔的微风,
极其极其轻柔,几乎没有风,
但是它存在,瞬间,风带来暴雨倾盆,
肆虐的力量,暴怒,似乎要摧毁一切。
风即是风一切已经发生的形状,
它在我心中呼啸,我看见一匹马在风中狂奔。
城 市
你说:当我居住在这里的时候,
觉得它并不好,当我离开它,远隔千山万水,
好像这个世界的任何一个地方
都比不上它,而当我回来,
便又开始厌倦,好像我的一切感觉
就是又爱又恨。
你走过的街道不会每天走,
你所经历的生活必然伴随着你的生活。
还希望什么呢,从前你梦想
进入这个城市,如今你希望尽快摆脱它,
但你无法摆脱,因为一旦你
拥有了它,你便真的永远拥有了它。
回 家
天空,每一架飞机都美丽又亲切,
孩子们回家了,
结束了学习,将学校留在了远方。
他想,他们可能出现
在任何一架飞机上,而到了夜晚,
恰好是一个明亮的雪夜,
他步行的时候,
听得见飞机的轰鸣声但是看不见飞机,
他又想,孩子们都回家了,
可能出现在任何一架飞机上。
每一架飞机美丽而亲切,
令人想象,女儿就在他所看见的那架飞机上,
临窗,向着大地眺望,
她会看见这个白雪皑皑的城市,
爸爸站在那里,摇臂欢呼,
在他的身后,那辆准备载着她的汽车欢乐地
鸣笛。
时间毁灭一切
世上所有的一切,即使那些极其坚硬的,
极其极其坚硬,似乎永远无法摧毁的,
都将在时间中毁灭。铁,沙粒,
石头,群山和大海,荒漠,最远的宇宙,
都将毁灭。所有的一切都将毁灭
然后演变成最新的,即使——时间,
时间最终也将被时间毁灭,然后从头再来。
我们能看见月亮
月光照亮北京。
月光照亮哈尔滨。
月光照亮绥化。
月光照亮绥化郊区五公里的新华乡,
那座长满了玉米和荒草的墓地。
(月亮照亮了另一个世界)
月光普照,它将照亮所有它能照亮的。
我们能看见月亮。
它真美,我们和它在一起。
雪夜不是白色恐怖
的确比平时明亮。亮到那些微小的事物
都会被看到。草茎和草茎相互摩擦,
蚂蚱的翅,或蜻蜓的腿。亮得人心里发瘆,
一些秘密再也无法掩藏起来, 亮得人想哭,想起过去的许多月夜,
它们再也不会回来了。
时光流逝,雪夜。以及另外的雪夜,
永远都是如此明亮。你在雪后的庭院中走着,
想起青春时代的另一场大雪,
你只是一副骨骼在走,因为你已经被映照
通透,你的黑骨骼咯吱咯吱,
你的呼吸,一棵移动的树冒着白烟。
雪夜明亮。雪夜不是白色恐怖。不是。
它只是让人疑惑,为什么这么亮?
满地都是银子,你在这个漆黑的银色世界里
行走,有点悲哀,你仅有的
那点秘密,好像人人知道。雪地上
没有你的影子,你好像随风而起。在半空中飘。
盛夏的一天
坐在红椅子上,
读雅罗斯拉夫·塞弗尔特诗集,
黄昏渐渐临近,
城市西北方向升腾起一团巨大的白云。
等待斯羽高考的消息,
喝冰镇啤酒,
看鸟儿在碧空中高飞,
去兆麟街修复蓝色吉他断了的琴弦,
薄暮时分步行去街口公园,
拍摄印象派绘画般变化万千的白色水面,
感慨一天即将结束。
美好的时光,总是既短暂又漫长,
我的心特别平静,期待着一场大雨的到来。
漫天大雪之中超现实主义的
蔬菜商店
漫天大雪之中,这个超现实主义的
蔬菜商店,红红绿绿的植物,
列队,歌手站在铁架子上仿佛幻象。
大雪纷飞,有些地方已零下四十五度,
红红绿绿的植物却越发鲜艳,
怎么说呢,令人几乎不敢相信。
雪仍然下着,树木漆黑发出冻裂的响声,
街道显得更加空旷更加白,
看起来色彩斑斓的植物本身就是一个挑战。
这个里面冒出乳白色蒸汽的
蔬菜商店,零下四十五度世界中的
植物,红色西红柿,青翠的
芹菜,黄瓜,西生菜,豆角和芥蓝,
金红的倭瓜和紫色茄子,
女人手臂般的大葱以及更多不知道的植物,
歌唱,大声歌唱,抗击着冬天的暴烈,
如贝多芬音乐大合唱,
红红绿绿,又有点像塞尚或伦勃朗的油画。
黑色的大河仿特朗斯特罗姆
黑河奔流而来,载着白色浮冰,发生碰撞
我们在王肃街上追赶
一辆载着五个人的吉普车朝大江下游
快速奔跑。某种稍纵即逝的东西
必须追赶,不然会带来终身遗憾
有人说。我们朝车窗外张望
大江在不远处奔流,蓝色的海追赶着天空
它们看见我环绕着它们行走
夜晚那些漆黑的高大植物
有无限的神秘,
我每走一圈,就看见它们一次,
它们也看我。
它们看见我环绕着它们行走,
嘴里喷出白气,
(一棵白色的树?)
只有心中怀有信念的人才会如此行走,
拥有悲悯和想象,
我们才会如此互相注视。
我环绕着它们行走,其实它们也环绕我,
夜晚高大的植物其实我也是。
我们都有无限的神秘,
行走,或静静站立,抵抗着命运,
我最喜欢的还是大雪中我们互相遥望时的样子。
中央大街
烈日下,中央大街的每一块石头都热得烫手。
又在雨水中冷却,到了冬天,
在积雪中掩埋,冻得像鐵。
那么一百年来这条大街上所有的行人呢?
烈日下,每一个人都热得烫手,
在雨水中冷却,到了冬天掩埋积雪中,冻得像
铁。
六十一岁纯净又天真
六十一岁,我仍然是一个年轻的诗人,
因为刚刚写了十一年。
我是十一岁的诗人,写诗的童年期,
纯净又天真。我很好,
好得不能再好,因为我会自己走远,
自己走很远,想去哪儿就去哪儿。
如果在红色摇椅上闭着眼睛,
不要以为睡觉,想象的翅膀已经飞走了。
不真实的现实什么样子?
我在红色摇椅上其实它是我的大海我的帆
船,
我闭着眼睛,当我关闭
我的大门,我的心早已在大门外那个自由的
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