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松龄的历下游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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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图分类号:I207.2 文献标识码:A
  假设蒲松龄未曾到过历下,其人生和《中国小说史》会不会改写?答案是肯定的。二○○六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土耳其作家奥尔罕·帕慕克在《伊斯坦布尔——一座城市回忆》中写道:“伊斯坦布尔的命运就是我的命运:我依附于这个城市,只因她造就了今天的我。”如果说,历下和淄川、宝应共同造就了“世界短篇小说之王”蒲松龄,应该不算牵强附会。
  在古代大作家中,蒲松龄的人生平淡无奇。一年到头教书,逢年过节回家。到湖光山色的济南,就算生活中的大事。除自己参加乡试外,蒲松龄还带学生到济南参加考试。有时到济南办事遇到阴雨,可能在济南一呆就十几天,“稷门半月浑无事,十日僵卧五日游”(《旅邸》)。
  济南古称“历下”,蒲松龄称“稷下”或“芰菱乡”,他“年年作客芰菱乡”。蒲松龄的历下游踪既影响部分聊斋佳作产生,也影响《聊斋志异》流传,还留下一段鲜为人知的、山东按察使喻成龙欲以千金换《聊斋志异》署名权的轶事。
  一、历下胜景与聊斋名篇
  济南又称“泉城”,有七十二名泉和数不清的小泉。“家家泉水,户户垂杨”。蒲松龄写济南风物的诗文,比写淄川的还多。《古历亭赋》《趵突泉赋》《同安邱李文贻泛大明湖》《辛未九月至济南游东流水即为毕刺史物色菊种》《重建古历亭》《古历亭》《历下》《历下吟》等,以及其他未注明写济南的多篇诗文如《旅邸》《客秋》等,都描绘历下美景。
  蒲松龄《趵突泉赋》描写:被称为“天下第一泉”的趵突泉汹涌如雷,三股泉水喷涌而出,散在水面上,被阳光照耀得像锦缎一样:
  突三峰而直上,散碎锦而成漪。
  波汹涌而雷吼,势澒洞而珠垂。
  蒲松龄七十岁时,巡抚到任,在济南珍珠泉巡抚衙门招集秀才们写文章,谓之“观风”。珍珠泉以泉水如一个一个晶莹珍珠从泉底窜出而得名,泉水涌出水面后,经曲曲小溪流入大明湖。清代珍珠泉是巡抚衙门,寻常百姓进不去,成了官僚专享的游览胜地。蒲松龄能参与这次秀才们的“盛会”,看到船上坐的,栏杆边站的,都是衣冠装饰着金珰和貂尾的贵官。映在珍珠泉中的天上北斗星和泉邊的封疆大吏互相辉映。“凭轩载酒尽金貂”,一直想进入这个行列、年过七十还是老秀才,触景生情,蒲松龄未免有些心酸。清洌的泉水声,像高明的乐手在弹奏清逸的曲调。他觉得自己像做了个梦。但既然来了,奉命作文,还是说几句好话吧。他想象,这清洌的泉水流向何方?它滋润整个山东的土地?“远波旁润仍千里,直到蓬莱彻底清”。既写泉水,也顺带歌颂山东巡抚的德政。幸亏此时的巡抚已不是《齐民叹》时那位贪囊无底的家伙。
  蒲松龄最喜爱下榻大明湖毕盛鈺的寓所。《夏客稷门僦居湖楼》:
  半亩荒庭水四周,旅人终日对闲鸥。
  湖光返照青莲屋,荷气随风香入楼。
  蒲松龄还常买些明湖莲子,带给淄川亲朋,“闲收市上青莲子,归作明湖景物夸”(《旅邸》)。大明湖成为蒲松龄笔下曝光率最高的景点。他喜欢初夏大明湖红花遍地,绿叶满塘,“浅沙丛蓼红堆岸,野水浮荷绿满塘”(《稷门客邸》)。也喜欢荷花凋谢后,济南满城飘着荷叶包米饭的馨香。“八月荷花凋谢尽,满城荷叶裹粻粮”(《客秋》)。他描写大明湖两岸垂柳依依,湖中荷花盛开:“大明湖上一徘徊,两岸垂杨荫绿苔”。“雨余水涨双堤远,风起荷香四面来”(《重建古历亭》)。杜甫曾歌咏过的古历亭在美丽的夕阳中显得格外迷人:
  历亭湖水绕高城,胜地新开爽气生。
  晓岸烟消孤殿出,夕阳霞照远波明。
  (《古历亭》)
  “秋恨欲随湖水涨,壮心常凭鹊山高”。历下美景和蒲松龄文学创作的雄心息息相关。有若干聊斋名篇可直接追溯到蒲松龄与历下的密切关系。
  《济南道人》也题作《寒月芙渠》,是似乎颠狂的济南道人巧妙惩罚地方恶少和仗势欺人官员的有趣故事。蒲松龄曾在大明湖水面亭(一说为“水西亭”)与朋友饮酒话旧,看到连天清碧的荷花,嗅着清雅的荷香,写下《水面亭》诗:“论心话旧一樽前,风送荷香媚远天。”到了小说中,他写济南道人下请帖请官员到水面亭赴宴。时值隆冬,水面亭更非豪华酒楼,官员抱着怀疑态度到来,空空荡荡一个亭子,官员怀疑,这里能有什么吃的?道士对官员们说:我没有仆人,烦请你们带来的人代为奔走。官员们答应了。道人在墙上画了个门再打开,里边有人来来往往,送摆设和酒食,道人让仆人接过来,一会儿“陈设满亭,穷极奢丽”,“旨酒散馥,热炙腾熏”。有个官感叹:今天聚会很好,可惜没有荷花。话音未落:
  一青衣吏奔白:“荷叶满塘矣!”一座尽惊,推窗眺瞩,果见弥望青葱,间以菡萏。转瞬间,万枝千朵,一齐都开,朔风吹面,荷香沁脑。群以为异。遣吏人荡舟采莲,遥见吏人入花深处,少间返棹,白手来见。官诘之,吏曰:“小人乘舟去,见花在远际,渐至北岸,又转遥遥在南荡中。”道人笑曰:“此幻梦之空花耳。”
  三百年前蒲松龄居然创造出大明湖虚拟的“网络”美景!来如惊鸿,去如游龙。美景如诗,美景如画。道家的虚幻世界是前辈作家多次写过的,但能像蒲松龄这样写出迷人的美景,与他对大明湖的熟悉分不开。
  蒲松龄还写过《采莲曲》,显然是在大明湖观察到的现象:
  两船相望隔菱茭,一笑低头眼暗抛。
  他日人知与郎遇,片言谁信不曾交?
  这些诗句令我们想起《荷花三娘子》里的情景,还有点儿《王桂庵》男女主角在相邻的船上相遇、一见钟情的意味。
  蒲松龄在济南常去的地方是:大明湖、趵突泉、东流水。有谁能想到,偏偏是济南南郊给他带来《聊斋志异》最凄美的人鬼恋故事?
  《公孙九娘》以于七农民起义被残酷镇压为开端,以男女主角的生离死别为结尾,用一个昙花一现、遗恨终生的爱情故事,抒发了蒲松龄的民族恨。小说写莱阳生到济南办事,遇到死在于七之乱中的朋友朱生,朱生求莱阳生将外甥女嫁给她,莱阳生在外甥女处,巧遇 “笑弯秋月,羞晕朝霞”的公孙九娘,一见钟情,结为连理,新婚之夜:   既而席罢,朱归。青衣导生去,入室,则九娘华烛凝待。邂逅含情,极尽欢昵。初,九娘母子,原解赴都。至郡,母不堪困苦死,九娘亦自刭。枕上追述往事,哽咽不成眠,乃口占两绝云:……“白杨风雨绕孤坟,谁想阳台更作云?忽启缕金箱里看,血腥犹染旧罗裙。”
  公孙九娘说人鬼有别,提醒莱阳生不要在此久留,请莱阳生将自己的骸骨带回家乡安葬。二人分手,莱阳生却忘问墓表,前去寻找,“但见坟兆万接,迷目榛荒,鬼火狐鸣,骇人心目,惊悼归舍”。蒲松龄常赋予笔下人物阴阳世界任往来的本领,为什么一定要把公孙九娘推到永久性悲剧?不仅不能与爱人成连理,也不能随爱人返回家乡,甚至爱情信物罗袜也随风化为灰烬。因为覆巢之下焉有完卵,故事的背景是清廷惨绝人寰大屠杀:
  于七一案,连坐被诛者,栖霞、莱阳两县最多。一日俘数百人,尽戳于演武场中。碧血满地,白骨撑天。上官慈悲,捐给棺木。济城工肆,材木一空。以故伏刑东鬼多葬南郊。
  鬼故事有明确时间地点:“甲寅间,有莱阳生至稷下”。甲寅是康熙十三年(1674);稷下,济南。蒲松龄曾写过《郡城南郊偶眺》:“谁家庭榭垂杨树?小阁朱门傍水开。”似乎这地方颇有诗情画意。其实,济南南郊也有个千坟累累的地方,“莱霞里”即莱阳、栖霞被杀者的埋骨处。
  《偷桃》写蒲松龄年少时参加秀才考试在济南看到的神奇魔术表演:
  子乃持索,盘旋而上,手移足随,如蛛趁丝,渐入云霄,不可复见。久之,坠一桃,如盌大。术人喜,持献公堂……忽而绳落地上,术人惊曰:“殆矣!上有人断吾绳,儿将焉托!”移时,一物堕。视之,其子首也……无何,肢体纷堕,无复存者。术人大悲,一一拾置笥中而合之……乃升堂而跪,曰: “为桃故,杀吾子矣!如怜小人而助之葬,当结草以图报耳。”坐官骇诧,各有赐金。术人受而缠诸腰,乃扣笥而呼曰:“八八儿,不出谢赏,将何待?”忽一蓬头僮,首抵笥盖而出,望北稽首,则其子也。
  历下之行,还让蒲松龄真实记下中国历史上一次大地震。康熙七年(1668)六月十七日,蒲松龄与表兄李笃之一起到济南,两人正在旅店对饮,忽听地面响声如雷,屋梁咔嚓咔嚓响……原来是地震。这次地震,淄川裂城墙数丈,摇落一千三百九十一个垛口,毁坏房屋无数。史载,这次震级达八点五级的特大地震造成重大人员、财产损失。蒲松龄在济南亲历此事,以生花妙笔记下中古史上最大一次地震,由近及远、由点及面,由局部到整体对地震做实录:
  楼阁房舍,仆而复起;墙倾屋塌之声,与儿啼女号,喧如鼎沸。人眩晕不能立,坐地上,随地转侧。河水倾泼丈余,鸭鸣犬吠满城中。逾一时许始稍定。视街上,则男女裸聚,竞相告语,并忘其未衣也。后闻某处井倾仄,不可汲;某家楼台南北易向;栖霞山裂,沂水陷穴广数亩。此真非常之奇变也。
  历下还给了蒲松龄山东省头名秀才的美梦和十余次乡试冲不开举人关的噩梦。蒲松龄历下得志,历下失意,成也萧何败也萧何。历史得感谢蒲松龄的历下失意。不然文学史上的“科举”一题,肯定少N道精彩答案。
  二、山东按察使喻成龙打聊斋什么算盘
  康熙三十二年(1693)山东按察使喻成龙请蒲松龄到其官衙。
  喻成龙乃辽东人,汉军镶蓝旗,曾随王士禛学习写诗,算王士禛的入室弟子。不知他通过什么渠道,读到《聊斋志异》,琢磨来琢磨去,下令淄川县令周统:把蒲秀才请来给我请到济南来!
  蒲秀才偏偏不肯来。
  既然喻大人诚意相请,又有周县令夹在里边,总不好让他左右为难,先生还是得走一趟……毕际有父子说好说歹,百般劝说,蒲松龄只好随周统到了济南按察司署中。
  喻成龙见了蒲秀才,亲切交谈,先请蒲松龄看官衙盛开的梅花,再请蒲松龄看他请当代名画家画的“梅花书屋图”。蒲松龄连写三首诗,《喻廉宪命题“梅花书屋图”》和《又二律》。诗中恭维喻成龙“品似梅花淡烟拂”,赞扬喻成龙有政绩,“大雅真能起浮衰,宁止仁声遍空谷”。说爱梅的贵官请名画家画梅,请名流题诗,居然也请我这样疏狂的在野文人,诗写得诚惶诚恐,对喻成龙颇多恭维:
  ……帧上名流题欲遍,犹将风雅问樵渔。
  ……我分笔札忆梅开,如坐春风登春台。
  此时蒲松龄可能心中“十五个水桶打水——七上八下”呢!喻成龍突然相请,是何意向?如果他提出让自己入幕,如何应对?如何既能拒绝,又不得罪操生杀大权的人?
  蒲松龄做梦也想不到,又有谁能想到?掌管山东刑名监察大权的朝廷三品官“诚邀”蒲松龄来济南的真正目的,是觊觎《聊斋志异》!
  当喻成龙终于说出来——或由其心腹说出来——他想拿白银千两交换《聊斋志异》署名权,蒲松龄如雷轰顶,半晌连话也说不出来了。
  一千两银子什么概念?二十两银子够庄户人家过一年。一部书稿,能换全家五十年生活费!若如此,还用风尘仆仆、寄人篱下、梅妻鹤子?自己和儿子还可以纳贡做官。千两纹银,多现实的诱惑!
  然而,蒲松龄呕心沥血,《聊斋志异》写了数十年。渴望像屈原在中华文明史留名,渴望得到杜甫梦李白那样魂魄相通的知音。他终生磨一书,不为换钱哪怕是大钱!
  面对喻成龙丰厚而荒谬的交换条件,蒲松龄委婉谢绝。
  喻成龙想用千两银子交换《聊斋志异》署名权,是达官贵人想出名想疯了。如果再把蒲松龄变成幕宾,代自己写出一份份文采斐然的公文、书信,从朝廷三公,到六部衙门,喻成龙“才思敏捷”、“飞花粲齿”,谁人不知,哪个不晓?他又“写”了部《聊斋志异》,自然顺理成章!
  不过,喻成龙只知《聊斋志异》写得好,这本书到底有哪些内容?大概不得其详。如果他知道《梦狼》,知道《向杲》,知道《席方平》,知道《罗刹海市》,知道《公孙九娘》,如果他看到“官虎吏狼”,看到“官宰半强寇不操矛弧”,看到“阎罗殿上尽是阴霾,枉死城中全无日月”,会不会吓出一身冷汗?穷乡僻壤的秀才谈鬼说狐可能没事,朝廷贵官借古讽今,脑袋还要吗?   蒲松龄不乐意交出《聊斋志异》署名权,以乡野小民、疏懒成性为由请求回乡。喻成龙还算宽厚,没苛待蒲秀才,派人将他送回西铺。
  把《聊斋志异》当做性命的蒲松龄,这次可如履薄冰、如临深渊了。
  拒绝掌管整个山东生杀大权贵官的“善意交换”,不想活了?
  可是丢了终生为之奋斗的《聊斋志异》,活着又有什么意思?
  如何保住身家性命?尽量说好话以自保吧!于是,我们看到《聊斋诗集》异乎寻常、“热情”到不可思议、歌颂喻成龙的三首诗。
  《舆颂恭纪俞公大老宗师德政》称赞喻成龙居官清廉、为民做主,尊重士子,富有文采。说他手执三尺剑,斩贪除暴;内心洁白,拒绝请托“关节”;为蒙冤被屈的百姓伸张正义;微服出游察民情,像春风甘霖给民众带来福音;在他治下,平民没有争讼,祸害黎民的豪强蠹役没有市场,恶人受到感化,不再为非作歹。在他治理之下,齐鲁诉讼日少,弦歌日增。他言辞锦绣,诗风超李太白,尊重爱惜人才更令人感动。像这样才德俱佳的好官应得到皇帝恩宠,进入三公行列,子孙都做高官,“三槐应见明允昌,七叶金貂笏满床”。
  康熙三十三年,蒲松龄听说喻成龙要调京城任职,写了两首诗送行,《送喻方伯》似乎是向喻成龙委婉说明自己虽对他倾慕、敬佩、但不能追随。说喻成龙是“名贤蒞东疆,伟抱倾琪瑰”。“虚衷真爱士,煖律吹寒灰”。自己秉性古拙,口拙不能见官,只能在寒冷书斋写作,而喻成龙看得起自己,在严寒的冬日带来温暖,给一个飘泊的灵魂以安慰。没想到造物忌恨,把识才的伯乐调走。离别之际,无限怅惘。《又闻喻方伯迁京尹》描写听到喻成龙到京城任职的消息,上千人攀住他的车希望他留任,自己很想带妻儿进京城请愿,无奈没有盘缠,再一想,这期望岂不太自私了,喻大人高升能够覆盖更多的黎民,不是百姓之福?
  折杨柳,送君行,征人一簇马鸣嘶。
  飘飖鹤盖风飔飔,千人掩面攀锦鞿。
  攀锦鞿,挽朱轮,行将天上自说陈。
  虎豹卧常关,道绝苦无因。
  我将携妻子,入燕门,恨无双羽翼,资粮艰辛。
  南亦王民,北亦王民,留鞭截镫,北人怒嗔。
  覆君衣被,恐君他移,低头步念,此一何私?
  但愿登凤楼,入黄阁,
  黑头相公方年少,身如明月无不照。
  读《舆颂恭纪俞公大老宗师德政》《送喻方伯》《又闻喻方伯迁京尹》,既非常不舒服又百思不得其解。喻成龙何许人?不过曾对蒲松龄表示欣赏的山东高官而已。其在诗坛的地位根本没法与诗坛的真正大师王士禛相提并论。蒲松龄怎能如此卖力“讴歌”?美化得不讲分寸,夸张得不合情理,“赤诚”得近于肉麻!“秋怀粲发云汉章,遒逸欲过谪仙郎”,连李白都不如喻成龙啦?缺少起码常识!“千人掩面攀锦鞿”,“我将携妻子,入燕门”,喧染造作,言不由衷。如此热情歌功颂德朝廷高官的文字,怎么可能出自呐喊“官虎吏狼”的《聊斋志异》作者之手?是蒲松龄因为受到“恩遇”而真心敬仰这位三品大员?还是因拒绝喻成龙要求、为避祸不得不违心歌颂?都有可能。实际上,不管山东省志、济南府志,还是《聊斋志异》,都找不到喻成龙如何爱民如子、如何清廉的记载,哪怕一个像张嵋放私盐小贩逃走的小故事,也找不到。这些诗歌说明,当需要恭维哪位高官时,蒲松龄能将马屁拍得舒舒服服,高帽戴得优哉游哉。读这些词藻华丽、叠屋架床的颂诗,再读读蒲松龄康熙三十二年(1693)及之后拟表中对皇帝的颂扬:
  伏以盛世尊贤,布龙文于万国;熙朝重道,摛凤藻于五云。
  (《拟四子赞》之一)
  伏以龙旗拂地,九重劳府事之脩;风诏自天,万物仰生成之大。
  (《巡河赦罪表》其二)
  蒲松龄在虚拟的皇帝面前何等诚惶诚恐、感恩戴德!如何搜肠刮肚、歌颂圣明?它们与《齐民叹》怎么可能出于同一人之手?可以设想,如果蒲松龄真的通过秋闱、春闱,做了进士,成了皇帝身边的高官,他能做包公、海瑞那样捋龙须的诤臣吗?大概不能。能做苏东坡、范仲淹那样的“文章太守”吗?大概也不能。他很可能会成为类似明代台阁体代表三杨(杨奇、杨荣、杨溥)那类“颂圣德、歌太平”的人物,高唱什么“圣主经营基业远,千秋万岁颂升平”(杨荣《随驾幸南海子》)。
  幸亏历下有个彻底堵住蒲松龄做官之路山东贡院!真该给它挂副对聯:
  上联——挡住某个潜在庸碌官
  下联——造就一位天才小说家
  横批——留仙伯乐
  康熙三十二年(1693),朝廷三品官喻成龙向蒲松龄提出以千金易《聊斋》的事,在蒲松龄死后二十几年,由其长孙蒲立德透露出来。乾隆初年,蒲立德想把祖父的《聊斋志异》印出来,手里没钱,就向当时的淄川县令唐秉彝上了个《呈览撰著恳恩护惜呈》,其中说到:“在昔喻廉宪购以千金,未敢庭献。”蒲立德的呈子收进《东谷文集》,仅有抄本。因此知道此事的人不多。乾隆三十一年(1766),蒲松龄去世半个世纪后,刻印青柯亭本《聊斋志异》的赵起杲李代桃僵,在《刻聊斋志异例言》中将喻成龙欲欺世盗名的事,硬给栽到王士禛头上。二百多年间随着青柯亭本流传,曾提携蒲松龄的王士禛一直蒙此不白之冤。真是哪个庙都有冤死的鬼。
  三、湖畔泉边晤子青
  白发苍苍的蒲松龄在大明湖畔遇到聊斋真正知音时,激动极了。
  比蒲松龄小三十岁的朱缃算得上聊斋先生最忠诚热诚的“粉丝”,对《聊斋志异》的流传起了相当重要作用。
  朱缃,字子青,号橡村居士,是贵胄子弟,出生于济南声势显赫的豪门之家。伯父朱昌祚,曾任工部侍郎,直隶、河南、山东三省总督,后因抗阻鳌拜擅权被处死。康熙皇帝亲政后为其平反,朱昌祚两个儿子分别做了大理寺卿和郧阳知府。朱缃之父朱宏祚,官至浙闽总督。朱缃为其长子,朱缃二弟朱绛,官至广东布政使,三弟朱纲做到湖南布政使。王士禛说济南朱家“家世翔贵,门有列?”(《带经堂集》卷七十五《云根清壑集序》)。朱缃捐个候补主事虚衔,终生不曾做官,蒲松龄尊称“朱主政”。朱缃三十八岁去世。王士禛为他写的墓志铭说他:   薄科举程文……独致力于歌诗……彬彬然一代之作手也。子青既盛有时名,四方胜流过历下者,揽湖山之秀,挹清泉之洁,而未识子青,则犹以为未足也,必停车结驷而造焉。
  朱缃的《枫香集》《云根清壑山房诗集》《观稼楼集》《吴船书屋诗集》,都曾刊印,其中不乏清丽之作。如《观稼楼集·酬时雨村明府,时已罢官》写得空灵潇洒:
  浮名身外掷鸿毛,酒盏诗简兴倍豪。
  我亦劳劳厌人海,从君秋水诵《庄》、《骚》。
  朱缃在济南城南有富丽堂皇的厅堂楼阁,精致考究的私家园林,院内杨柳飘拂,繁花如锦,绿竹森森,阶下琮琮泉水流淌。朱缃还常带上僮仆,驾上画舫,漂在大明湖上,看捕鱼采莲。他的“橡村别墅”坐落在章丘明水乡,房屋为青山拥托,清泠百脉泉环绕其舍。朱缃聪明好学,喜绘画下棋,酷爱写诗,因其父曾与王士禛同学且同朝为官,朱缃曾向王士禛学写诗,也算“诗艺出名门”。康熙四十四年(1701)王士禛经过济南曾在朱家住过十天,朱缃为他做导游,带王士禛游大明湖。王士禛对朱缃提携唯恐不力,朱缃刊印四部诗集,都由王士禛写序。
  朱缃过着富贵闲人生活,又是个文学发烧友。他在什么情况下,读到部分《聊斋志异》手稿?已无确切史实可以查实,很大可能通过唐梦赉。唐梦赉与朱缃之父朱宏祚是同年,都是顺治五年(1648)山东乡试中举,朱缃称唐梦赉“年伯”。唐梦赉早在康熙二十一年(1682)已为《聊斋志异》写序。蒲松龄再写新作,唐梦赉总是热心读者。如果朱缃通过唐梦赉向蒲松龄借阅聊斋手稿,蒲松龄很难拒绝。蒲松龄有封《上唐太史济武先生》写到:“然所呈司内之书,无有副本,不讨之,恐归乌有耳。”说明《聊斋志异》手稿在唐梦赉手中待的时间不短,很可能从唐家“游”进朱家。
  康熙三十五年(1696)秋天,蒲松龄到济南参加乡试。乡试考完,心情很不舒畅,写了封简单、客气的信请人送给朱缃,讨要部分聊斋稿:
  到郡数日,未敢以褦襶相干,今行矣。昨所寄书,如蒙电过,望掷还也。
  没想到,一封语气冷淡的书信,引来个热情“聊斋发烧友”。朱缃接到信后,坐上华丽的马车,带着美酒,到大明湖畔毕盛鈺寓所拜访蒲松龄。他的热情与诚恳,令蒲松龄感动,不肯轻易登权贵之门的蒲松龄答应到朱缃家做客。第二天,借了毕盛鈺家的马,冒雨跑到济南城南朱府。两人谈诗论文说聊斋,坦诚相叙,相见恨晚。秋雨淅淅沥沥下着,酒席上两个文友谈兴正浓。五十七岁的秀才与二十七岁的贵公子通过一番倾心交谈成了忘年交。在知心交谈中,连时间流逝都被忽视了:
  踏泥借马到南城,高馆张筵肺腑倾。
  岂以作宾拟枚乘,徒劳入市过侯赢。
  锦堂蕴藉诗千首,褐父叨沽酒一盛。
  公子风流能好客,不将偃蹇笑狂生。(之二)
  (《朱子青见过惠酒》)
  蒲松龄描绘自己迂拙得像自由自在的山野之民,没想到朱公子亲自穿过济南城到大明湖来拜访年老家贫、穿旧衣服、宛如魏国隐士侯赢的聊斋先生。济南城南摆着高官仪仗的朱家,像西汉梁孝王刘武在河南商丘的园子,把司马相如、枚乘等待为座上客。朱缃像唐代北海太守李邕客待杜甫的祖父杜审言,像江州刺史王弘客待陶渊明,在接待贤人高人的地方也接待淄川来的狂野之人。朱缃是青年人,而老年蒲松龄对年轻人喜欢的事早已忘怀。虽然是朱家宾客,但不是能写赋的枚乘。《朱子青见过惠酒》说明两个年龄地位家境相差很多者交往的基础是什么?是文学,首先是《聊斋志异》。蒲松龄以穷困中的杜甫自比,将贵公子朱缃比作北海太守李邕。朱缃在席上说了什么“惊人句”令蒲松龄兴奋?描绘富贵闲人的诗句能令蒲松龄“惊人”?不可能。只能是高度评价《聊斋志异》的诗句。
  蒲松龄的长孙蒲立德曾拟《书〈聊斋志异〉朱刻卷后》一文,说明其祖父之所以与贵公子朱缃成为契友的原因,关键正是《聊斋志异》:
  昔我大父柳泉公,文行著天下,而契交无人焉。独于济南朱橡村先生交最契。先生以诗名天下,公心赏之;公所著书才脱稿,而先生索取抄录不倦。盖有世所不知,先生独相赏者,后之人莫得而传之。
  “交最契”即交情最为深厚之意。单看这一句话,岂不会觉得奇怪?蒲松龄与张笃庆、李尧臣是青春结杜、终生友谊不变的朋友,与毕盛钜是同食三十年如同亲兄弟的朋友,难道都不如与蒲松龄仅见过几次面、通过几封信的朱缃?何况二人家境贫富悬殊、年龄相差三十岁?蒲立德明确说明:乃祖蒲松齡与朱缃的感情建筑在文学上,尤其是《聊斋志异》上。朱缃不是一般的喜欢《聊斋志异》,而是能理解蒲松龄以鬼狐史寄托磊块愁的良苦用心,能高度评价《聊斋志异》在中华文明史上的地位。这对于蒲松龄,实在是雪中送炭,难得知音。蒲立德这样描述:
  公(指蒲松龄)之名在当时,公之行著一世,公之文章播于士大夫之口,然生平意之所托,以俟百世之知焉者,尤在《志异》一书。夫“志”以“异”名,不知者谓是虞初、干宝之所撰著也,否则黄州说鬼,拉杂而漫及之,以资谈噱而已。不然则谓不平之鸣也;即知者,亦谓假神怪以示劝惩焉,皆非知书者。而橡村先生相赏之义则不然,谓夫屈平无所诉其忠,而托之《离骚》、《天问》;蒙庄无所话其道,而托之《逍遥游》;史迁无所抒其愤,而托之《货殖》、《游侠》;昌黎无所摅其隐,而托之《毛颖》、《石鼎联句》……
  蒲松龄茹苦含辛写作《聊斋志异》,希望自己的作品、自己的创作成就能得到应有评价。蒲松龄与朱缃交往之前,已有高珩、唐梦赉为《聊斋志异》写序,王士禛为《聊斋志异》题诗。但他们对《聊斋志异》的评价还停留在比较浅的层次上,还没有真正理解《聊斋志异》,也没有真正理解蒲松龄。他们或者把《聊斋志异》与《搜神记》《虞初新志》相提并论,认为《聊斋志异》与它们一样,是谈鬼说狐、记述怪异,为人们提供谈资;或者认为蒲松龄不平则鸣,借鬼狐寄托孤愤、劝善惩恶。只有朱缃把蒲松龄与屈原、司马迁、庄子、韩愈等一流文学大家相提并论,把《聊斋志异》看成与《离骚》《史记》《逍遥游》并肩的经典作品。这就远远超出高珩、唐梦赉、王士禛对蒲松龄和《聊斋志异》的评价。蒲松龄终于遇到一位真正理解自己的知音!一生的追求终于被人高度认可,何等兴奋!这也给子孙留下与朱缃“交最契”的印象。   蒲松龄与朱缃在济南饮酒畅谈之后,维系二人关系的是《聊斋志异》。朱缃就抄录和评价《聊斋志异》给蒲松龄至少写过四次信和两首诗。
  第一封信写于康熙三十六年(1697)。朱缃已过录七册《聊斋志异》,尚有八册没见,“冀阅虬龙之全甲”。说明康熙三十五年(1696)两人愉快相见后,蒲松龄把《聊斋志异》手稿借给朱缃抄录,包括朱缃曾经抄过的,总共七册。第二年朱缃在信中说七册都抄完了,希望把剩下的八册再拿来让他抄。《聊斋志异》手稿共十六卷,康熙三十六年已有十五卷。
  康熙三十六年朱缃写《简蒲留仙》,把蒲松龄与传说是淄川人成仙的鹿皮翁类比,说他想到淄川拜访蒲松龄:
  岑山栖托处,谁识鹿皮翁?
  床晒一笼药,膝横三尺桐。
  簔衣梦中绿,花影句边红。
  此际幽居者,柴门可许通?
  朱缃并未成行,蒲松龄与朱缃的诗中都没有二人在淄川相会的记载。第二封信写于康熙四十一年(1702)。朱缃向蒲松龄索要“《志异》书有未经弟抄录者”,说明《聊斋志异》最后一卷已基本完成,朱缃希望蒲松龄拿给他抄。同一年朱缃《蒲留仙过访话旧》写得真诚感人:
  旧雨情深动雁群,西风萧瑟又逢君。
  诗吟篱下狂犹昔,书著山中老更勤。
  身外浮名空落落,眼前余子任纷纷。
  泉香峰翠勾留处,且共开樽坐夜分。
  不管人生是否得意(蒲松龄再次乡试落榜),不管能不能获得功名,不管世人如何看待写鬼狐史,蒲松龄都心无旁鹜、更加勤奋,一心一意著聊斋,朱缃对此深表敬佩。
  朱缃写给蒲松龄的第三封信较难确定作期,却相当重要,信中谈到对《聊斋志异》艺术特点的认识:
  暑退秋晴,佇望华不注,恍若新晤,奇矣!今披读先生文,苍润特出,峭拔天半,又不费撑弩,天然夷旷,固已大奇;且细按之,幽细刻露,蹙岚滴翠,非复人间有。然则华不注之形模,惟先生文似之;华不注之神骨,惟先生得之。非但旧契,并获良晤也。先生其许我否?
  华不注是济南的一座名山。朱缃用华不注的山势形容《聊斋志异》文势,“苍润特出,峭拔天半”,用华不注幽深滴翠,比喻《聊斋志异》语言特点。这样的分析,比高珩、唐梦赉等的评价要细致确切得多
  第四封信写于康熙四十五年(1706),信中说蒲松龄“新著甚多”并希望“《志异》并祈携来”,说明“新著”并非《聊斋志异》,指什么?难道朱缃也对俚曲、杂著感兴趣?朱缃要求将《聊斋志异》带来校正过去抄录的错误,说明《聊斋志异》创作已完成。
  康熙四十五年(1706)朱缃写下《〈聊斋志异〉题辞》:
  捃摭成篇载一车,诙谐玩世意如何?
  山精野鬼纷纷是,不见先生《志异》书。
  社会上“山精野鬼”多的是,正等着进入《聊斋志异》充任角色!
  朱缃还将自家经历、见闻告诉蒲松龄,让他写进《聊斋志异》。如《外国人》及《老龙舡户》。后者写朱缃父亲朱宏祚任广东巡抚时,当地发生多起客商海上失踪的无头案。朱宏祚在城隍提醒下破了此案。
  朱缃还是个笔记小说的创作者,他所著的《耳录》没流传下来,有两则被蒲松龄做了《聊斋志异》的附录,一则为《司训》后的简单记载:“道傍设浆者,榜云:‘施恭结缘’,讹茶为恭,亦可一笑。”另一则为《司训》后记载东莱贡生做沂水司训:
  性颠痴,凡同人咸集时,皆默不语;迟坐片时,不觉五官俱动,笑啼并作,旁若无人焉者。若闻人笑声,顿止。日俭鄙自奉,积金百余两,自埋斋房,妻子亦不使知。一日独坐,忽手足动,少刻云:“作恶结怨,受冻忍饥,好容易积蓄者,今在斋房。倘有人知,竟如何?”如此再四。一门斗在旁,殊亦不觉。次日迟出,门斗入,掘取而去。过二三日,心不自宁,发穴验视,则已空空。顿足拊膺,叹恨欲死。
  朱缃记載教官洋相,与深恶“帘中人”的蒲松龄不谋而合,蒲松龄拿来做附录,并感叹“教职中可云千态万状矣”。
  朱缃抄录的《聊斋志异》,在他过世后丢失。朱缃之子又通过淄川张作哲向蒲松龄子孙借来《聊斋志异》手稿,雇人抄录。这部为“殿春亭主人”即朱缃之子抄录的珍贵抄本,后来成为产生巨大影响的《铸雪斋抄本聊斋志异》底本,对《聊斋志异》流传起了重要作用。
  (责任编辑:陈丽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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