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朵带陈明禧上楼的时候,不慎滑了一跤,狼狈的姿势引得陈明禧放声大笑。笑声惊动了她的邻室,一个老头探出脑袋,意味深长地冲着林朵笑。林朵有一点尴尬,毕竟这是三年来,她第一次带男人回家。
　　陈明禧并不是什么乱七八糟的男人。他是林朵从小学到高中,一直甩不脱的同班同学。那时他是年级出名的野孩子,恶作剧层出不穷,邻桌的林朵成了首当其冲的受害者。从流鼻涕的年代开始,他就是她噩梦里的男主角。
　　这次的初中同学会,她原本是不想去的,她是个淡漠的人,不留恋任何形式的过往。但是同学会的发起人姚群很热情,一次次地打来电话邀请,最后她不胜其扰,只好答应了。
　　酒店里的一个小厅,热热闹闹挤了三桌人,陈明禧是其中最醒目的一个。十年过去,男同学中混得如意的大多已经脑满肠肥,混得不如意的则形容猥琐。只有他,清风朗月,自在闲云,依旧隶属英俊小生的派系。
　　席间,大家说起年少时的糗事,姚群拼命揭陈明禧的底,说那时候他总是藏起林朵的雨伞,偷她的饭盒,扎她的车胎。末了还逼问陈明禧:说!你这小子那会儿是不是对林妹妹没安好心?大伙儿拼命起哄,陈明禧只是笑,不承认也不否认,倒是林朵的脸,红了又红。
　　时隔多年,再讲这些旧事,林朵依然觉得心跳如鼓。
　　酒终人散,陈明禧被姚群指派送林朵回家。车到她小区门口时,他忽然提出想上去坐坐。林朵情绪复杂地答应了。
　　因为与继母不和,她大学毕业后就搬出来另行租房住了,经过简单装修的一室一厅,被生性爱整洁的她拾掇得窗明几净,温馨可人。陈明禧里里外外看着,不停发表着评论。一会儿说厨房太小,浴室不通风,一会儿又嫌客厅采光不好,阳台隔音没做。
　　林朵已经从姚群口里知道,陈明禧娶了个富家女,住的是花园洋房,如今看他那样指手画脚,忍不住出言嘲讽:你管它好不好,反正不是你住。陈明禧笑了笑,没有接话。
　　那晚,他喝光了她泡的整壶铁观音,讨走了她刚绣完的一幅钟表十字绣,留下了一张余温犹存的椅面。他走后,林朵将双手徒劳地按在他坐过的椅子上,仿佛想摁住那些纷乱的时光。
　　晚上,林朵失眠了,整夜纠结于心的一个问题是:他来干什么?
　　
　　陈明禧再来林朵家是在半个月后。
　　那晚已经快十点了,他摁响了她家的门铃,说是在附近酒店陪客户喝酒,因为最近酒驾查得紧,所以上她家来醒醒酒,偏巧手机又弄丢了,所以只好搞突然袭击。
　　不等她表态,他又无赖地说:大家老同学了,我想你肯定不会介意。说着,鞋也不脱,进入卧室,往床上一扑,伸直一条手臂指挥林朵:对了,上次的茶很不错,再帮我泡一杯吧。
　　林朵无奈,只好重新去烧开水,等到茶泡好,陈明禧已经在她床上睡着了。睡梦中的陈明禧紧皱着眉心,脸部的线条有一种深深的疲倦之感,比之半个月前他黯沉了许多。
　　犹豫了半晌,她终是没有叫醒他,在床边挤了条缝儿看书,结果当然是一页也看不进去。中间他侧了个身,双臂如有预谋般牢牢圈住了她的腰。林朵全身僵硬,连气也不敢大喘。
　　凌晨三点钟,林朵被陈明禧看醒了,他一双眼睛如夜兽窥伺,带着喑哑的情欲之火。然后,她发现自己躺在他怀里。她挣扎着要起来,他的手臂却收紧了力道,然后他的唇也压上来。
　　林朵的脑子瞬间短了路,任由他辗转吮吸,无法自持。直到他的手伸进她的睡衣里,她被突如其来的凉意惊到,才慌乱地推开了他,生硬地说,酒醒了吧?你可以回去了。他挫败地起来,拿起床头柜上已经冰冷的茶水,一饮而尽,然后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后来,林朵在QQ上的同学群里得知,陈明禧那日凌晨驾车回家时,撞上了防护栏,车头损毁变形,幸好人没大碍。
　　林朵觉得自己不能对此事保持沉默,遂私底下发消息给陈明禧,问他怎么样?他吊儿郎当地回复:死不了,我这种祸害,起码贻害千年。
　　林朵听得出他语气里的挑衅,有点不安,神经质地发了一句“对不起”,谁料他马上打蛇随棍上地回过来:如果再有下一次,你会赶我走吗?
　　林朵被他这一句话问呆了过去。
　　格子间里的周末下午五点钟,阳光的暖与咖啡的香正待逃逸,一如办公室里所有人蠢蠢欲动的心。
　　林朵看着手上这本日本女作家的小说《沉落的黄昏》,想起若干年前的黄昏里,以嫌弃的姿态把自己的伞丢给她用的桀骜少年,想起好不容易找到的饭盒底部刻下的清浅的“I LOVE YOU”,想起那些个车胎被扎破后被人胁迫着载回家的黄昏。
　　多年后,她懂得了小男生向心仪的小女生示好的方式通常都是捉弄。但她明白过来的时候,他们已经走向了殊途。她考上了大学,继续学业。他则选择了就业,并且走入了婚姻,很快有了孩子。
　　时光像一列准点的轻轨,凡是错过的,都已经被抛下,包括她迟来的爱的启蒙。
　　但是林朵不知道,她还在犹豫的当口,陈明禧已经把宝马X5停在了她的公司楼下。这款拉风的车型吸引了许多艳羡目光。同事对着林朵挤眼睛的时候,她还此地无银三百两地解释,这是我同学,这真的是我同学。
　　这无疑是件越描越黑的事,陈明禧坐在车里暗笑,笑林朵冒着傻气的骄傲。许多年过去,她显然陈习未改。
　　他带她去城中最贵的酒楼郡王府吃饭,一顿吃去两千元。随后,又拉她去看电影,这步调,如同一对刚开始约会的情侣。
　　城中正热映《色.戒》。王佳芝放走易先生后,坐在黄包车里穿过街道,正逢全城戒严搜查刺客,她脸上又温柔又凄凉的笑打动了林朵。有一种爱,是这样充满禁忌,又是这样让人沉堕。黑暗中,林朵的眼泪流了满脸,陈明禧沉默地把她搂入怀里。她放任自己揪着他的西服领子,失声痛哭起来。
　　那晚,陈明禧送林朵到家后依然不肯走。他嫌电影删节版看得不过瘾,又在她电脑上找原版看。他的意图如此明显,使得林朵坐在客厅沙发上,不敢越雷池一步。直到陈明禧跑过来,强行抱起她,直接抱到了床上。
　　重遇陈明禧之后,林朵设想了无数次的这一幕,终于发生。没有挣扎,亦没有迎合,有的只是无声的纠缠,手与口,身体与发肤,那么悲凉,又那么绝望。
　　
　　那年冬天,陈明禧带着林朵去了三亚。
　　五星级酒店的海景房内,他们日夜痴缠。偶尔彻夜不睡,躺卧沙滩上看星月起舞。林朵有时也会想,明日,明日会怎样?但这念头就像流星一闪而逝,她学会了活在当下。
　　只是没有想到,这当下是如此短暂。
　　从三亚回去之后,陈明禧就没了声息。同学群里偶尔传出消息,说他的公司受到了经济危机影响,许多国外的订单取消了,他为了减少损失忙得焦头烂额。
　　林朵知道自己帮不上他,就连偶尔给他打个电话,也是一种打扰。
　　她曾在他车上看到过一张芭比娃娃的贴纸,当时还笑话他,可是他说,那是他女儿贴的,她最爱芭比了。
　　他的语气里满是宠溺,那个时候,他收起了所有嬉痞的姿态,像极了一位温柔的父亲。那一刻,林朵难过极了。她知道自己是别枝的花,只能静待雨露的恩泽。可是又怎么能静得下来?像一汪幽藏了多年的桃花潭,突然被过路的雁群惊扰,散开的涟漪,又如何收得回来?
　　直到有一天,一个素以八卦出名的女同学打电话给她,问陈明禧是不是在追她?她吓了一跳,矢口否认:没有的事。女同学的口气明显不信:呵,我们也不相信,可姚群说是陈明禧亲口告诉他的,说他把当年的高考女状元泡上了手。
　　林朵惊惶地笑:他们怎么开这种玩笑,太可恶了,不行!我要找陈明禧对质。说完,她迅速挂了电话,又强忍着喷薄欲出的愤怒,打给陈明禧,但他的电话一直无人接听。打到最后,林朵关了手机,心说,陈明禧,我们完了。
　　
　　没想到,是真的完了。
　　陈明禧的死讯,林朵是在QQ群里先知道的,肺癌,晚期。随后,姚群的电话就来了,带着哭腔央求林朵,来送陈明禧最后一程。
　　葬礼上来了很多同学。她看到了他面目平淡的妻子和粉雕玉琢的女儿。小女孩一双眼睛像极了他,她忍不住流着泪,抱着他的女儿亲了又亲。而他,在水晶棺里安详地沉睡。
　　她只能用这样的方式与他道别。
　　从殡仪馆出来,姚群执意要送她。在车上,他交给她一个信封,里头是房产证及地契,户主一栏写着她的名字。
　　姚群说,这是陈明禧的遗愿,委托他来完成。去三亚之前,他借口要她的身份证去买机票,其实暗地里去买了一套房子。
　　姚群还说,陈明禧在半年前就知道自己得了肺癌,有天两人喝酒时聊起,他说毕生遗憾是没跟她谈上一场恋爱。年轻的时候,碍于自卑之心,他不敢说。到后来,命运之轮已经不再按他的意志转动。但是对她的这份感情,从没有随着岁月变淡,直到死亡的威胁来临。
　　他这个损友于是就鼓动他去完成这个心愿。那次同学会,也是他策划发起的,目的是给二人制造机会。所谓泡上高考女状元那些话,陈明禧当然不可能说,是姚群自己酒后无意中吐露的,传播的过程中经过种种变异,就变成了一个不堪的版本。
　　事实上,他爱她,至死不渝。
　　后来,林朵去看了那套房子。是湖区附近的小高层,六十平方米的精装修公寓,像一个精致而虚幻的梦。
　　他从她那里讨走的十字绣钟面,经装裱后挂在了卧室墙上。他只能用这唯一的信物,来见证他们曾经走过的日子,那是人鱼公主踩在刀尖之上起舞,如此痛楚,又情深难言。
　　
　　编辑 / 杨世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