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谭谈的小说创作中，以《山道弯弯》、《小路遥遥》、《山雾散去》等优秀作品为代表的中、短篇小说是最为人瞩目的，曾为他带来广泛的文学声誉，奠定了他作为新时期出现的有影响的现实主义小说家的位置。但是，如果我们认真地阅读了他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到九十年代初这十年间创作、发表的四部长篇小说《风雨山中路》、《山野情》、《美仙湾》和《桥》，那么，我们就会不无讶异地发现：这些在不断卷起的文学新潮中多少有点被忽略的长篇小说，至今仍以其纯洁、朴素的感情力量和刚健、清丽的艺术风格保持着它们的吸引力。实际上，真正显示出谭谈小说创作实绩的，是这些还没有得到充分的研究的长篇小说。
　　动笔于一九七七年春、夏，定稿、出版于一九八二年的《风雨山中路》，是谭谈的第一部长篇小说，也是在新时期文学的第一个高潮中产生的优秀的长篇小说之一。小说甫一问世，我曾在一篇对谭谈小说的创作趋势作综合评论的文章中对它作了初步的分析和评价。时隔20多年重读这部长篇，我感到了似与老朋友重逢的愉快。在这位老朋友的面目神情中，并没有多少沧桑岁月带来的疲态苍颜，反而葆有许多初识时没有注意到的英姿美质、精悍神气。小说的主人公岳峰，是煤炭战线上的老战士，金鹿峰矿党委书记。“文革”中，他被诬为“走资派”，被迫离开矿山，他所支持并倾注了大量心血的硃山新矿井，也被迫停建封闭，成了批判所谓“资产阶级反动路线”的“课堂”。一九七四年，在邓小平恢复工作，全国开展工业生产整顿的背景下，岳峰官复原职，着手恢复矿山生产秩序，解放并启用被打倒、被排斥的技术干部罗先敏、向群，依靠忠心耿耿、爱矿如家的老工人，重建硃山矿井。正当岳峰和他的战友们冲破重重阻力，攻克座座难关，使硃山井建成投产之际，“反击右倾翻案风”的喧嚣自上而下袭来，岳峰又一次被停职批判，硃山井的投产出煤也被冠以“反击右倾翻案风”的“胜利成果”，为造反派路云、杜辛之流窃取。小说截取了岳峰在那个特定的时代背景下的这一段大起大落的人生历程，展开了他与金鹿峰煤矿各种各样的人物之间复杂的关连，多侧面地绘状出处于时代漩涡中心、承受着巨大的政治压力的岳峰坚毅深沉、忠诚博大的性格风貌，勾勒出他在家国巨变中激烈起伏、矛盾惶惑的内心曲线，真实而有力地塑造了这个承受着时代性的悲剧命运的老干部形象。
　　岳峰是一个有着利斧般锐力和锋芒的时代英雄形象。他受命于神州板荡、矿山废驰的艰难时世，面对着积重难返、习非成是的世道人心，大呼猛进，主动进击，展开了一系列拨乱反正的整顿工作，组织力量，为重建硃山矿井而奋发攻关。环绕着他并突显出他的性格与心理特征的矛盾，既有他的公生活中纷至沓来的社会矛盾，也有他的私生活中尴尬难处的家庭矛盾。对于岳峰来说，瞀乱灭裂的“文革”动乱，不仅毁坏了矿山这个大的家园，而且毁坏了他自己的小家。他自己选拔，一度倚重的秘书路云，不但对他反戈一击，造反夺权，当了矿山革委会第一副主任，而且乘虚而入，利用他的妻子林茵的虚荣和私欲，鸠占雀巢，搞得他妻离子散，无家可归。林茵不但与路云结婚生子，而且当了矿山党委办公室主任，成了岳峰复职后无可回避，必须面对面相处的同事。岳峰的这种特殊的人生遭遇，把环绕着他的社会矛盾与家庭矛盾复杂地纠结到一起了，由此衍生出环环相扣、层层推进、悬念迭出、悲欣交集的故事情节，使小说具有一种动作的紧张性与情感的冲击力，读起来颇为引人入胜。金圣叹曾说：“人亦有言：‘不遇盘根错节，不足以见利器。’夫不遇难题，亦不足以见奇笔也。”岳峰的形象，正是在盘根错节的社会矛盾和取舍两难的家庭难题中得到既鲜明又深细的刻画的。小说艺术结构的奇崛隐秀，于此可见。
　　如果说，岳峰在矿山整顿、硃山井重建中的表现是大刀阔斧，义无反顾，刚强果决的，那么，他在面对残破的旧家与萌生的新爱时，在悔悟的林茵和善良的伍惠芬之间，却陷入了决择为难的拘谨和犹豫之中了。应该说，在政治色彩非常强烈的岳峰身上，是并不缺乏对人的人性化的关怀和对美好事物追求的热忱的。他力促年青有为的技术员向群与美丽深情的广播员钟放花的恋爱冲破阻力，争得幸福美满的结局。他对向群说：“我们革命，不是让美好的事物破裂，而是要让它们完好地终结！”在没有察觉到伍惠芬对自己的感情之前，他还关切着为伍惠芬张罗对象。但是，他对自己的感情生活，却多少有些疏略怠慢了。二十多年前初读《风雨山中路》时，我曾感觉岳峰的感情世界的窗口，似乎只开了一半。作者在强化这个人物的政治素质、高度责任感和一心为公扑在工作上的忘我精神方面，似乎有点过了，让人觉得他原则性有余，人情味不足，对待亲人的行事吐属，有点不近情理。（比如说当他发现路云陪跳跳睡在自家床上时的反应，就有点麻木，让人觉得真是“君子可以欺以方”了。）这次重读，重新凝视这位颇有特点的“熟悉的陌生人”，我有了一些新的想法。我想，岳峰这个人物在公生活上的无私无畏、宏放洒脱也好，在私生活上的拘牵谨慎、行事犹豫也好，都是属于那个典型的时代环境的。岳峰生活在那个政治激情燃烧，集体高于个体，事业重于生活的时代，不能不受那时代的种种事变的刺激，不能不为那时代的生活状态所拘束，不能不被那个时代的社会风气、道德伦理和人生哲学所支配。从岳峰在公、私生活中表现出的性格反差，正可以看出驱使他行动的特定的时代环境。这个真实得略带拘谨、丰富得趋于单纯的人物，正是时代的范型铸成的。他的性格特征与时代环境，是若合符契的。他在感情生活上的拘谨和疏略，与其说是作者的文思笔意使然，不如说是生活的本真原色先天注定的结果。欹侧的时代精神造成了时代的肖子岳峰精神的欹侧。岳峰形象塑造上的某种缺点，在经过一段时间的沉淀之后，反而为我们提供了一种辨认远去的时代旧痕的契机，这也许是接受美学中的辩证法的微妙表现吧。
　　《风雨山中路》中，除主要人物岳峰之外的其他人物，也都有不同程度的成功的个性化表现。作者写人物，善于把人物共时性的行状言谈、情感反应与人物历时性的经历遭际、情感积淀结合起来写，予以深切而简洁的、来龙去脉清晰的描绘，沉闷寡言但感情纯朴真挚的老工人铁耿祥；泼辣爽利但也不乏细心柔情的燕燕；历尽沧桑、屡遭磨难但忠心耿耿的老知识分子罗先敏；勇于创新开拓，在探索新爆破法和追求美好爱情的路上愈挫愈奋，燃烧着青春的火焰的青年技术员向群；热情为矿工服务，心地善良，是非分明，怀着对爱情和幸福的隐秘的希冀的理发师伍惠芬；与老铁头一起，在硃山井被封闭的八年里自觉地默默巡视、维修矿井，在地下聚起一片灿烂的星光的钟志毅和李八级……这是一组和岳峰一气的矿山工人阶级的群像，他们顶着“文革”的风雨，走在矿山中曲曲弯弯的山路上。在风雨如晦、鸡鸣不已的氛围中，他们的脚步声，回荡着属于那个时代的转折点特有的压抑而低昂的节奏。这是特定年代无可替代的文学特写，也是身处逆境、肩披风雨的一代人挥斥方遒的艺术记录。
　　在“文革”的狂风恶浪和变幻莫测的时局中，一些平时不易看清的人物在严峻的生活试炼下露出了令人讶异的本相：岳峰的前秘书路云，在对岳峰夺权夺妻的造反行动中暴露了他忘恩负义的奸佞小人的面目，尔后又在反整顿的“地下”活动中施展着巧伪人的两面派手法，坠入了更加阴暗淫恶的灵魂黑洞。路云的恶和伪连同他肤浅的漫画化的拙劣表演，也是属于那个沉渣泛起、万恶丛生的时代特有的社会现象之一，至今仍有一定的认识意义。追随路云的变色龙潘大礼和亡命徒杜辛，也是这一类漫画化的时代所催生出来的颇具讽刺意味的漫画人物。作者稍一点染，便使他们声态并作，情伪尽出，嘴面毕露。在那个动乱的时代，社会的土壤、气温，正适合这一类跳蚤滋生、蹦跶。作者目击既伙，俯拾即是，所以勾描易工。
　　描写得更有深度的，是岳峰的前妻林茵和战友汪然。林茵和岳峰，曾经有过一段幸福而和谐的共同生活。由于岳峰不能满足林茵日渐滋长的妻随夫贵的私欲，对林茵感情生活的需要也有些忽略，这就种下了尔后“文革”中林茵投入路云怀抱，与岳峰仳离的悲剧。林茵丢下三个儿女，与路云组成新家，同时也由护士一跃而升为党办主任，风光一时。但她也遭到亲生女儿燕燕的唾弃和峻拒。在岳峰回金鹿峰煤矿进行整顿，路云蓄意破坏的过程中，林茵由追随路云渐渐变为同情、支持岳峰，在疗救自己灵魂的疾病的同时，也悄悄开始了修补破裂的旧家的努力。她内心的惶惑与震荡，冲突与对决，被描写得一波三折，惊心动魄。她的灵魂被撕裂的悲剧，以及由蜕化、迷乱到苏醒的心理过程，是有一定的人生认识意义的。而汪然，这个与岳峰有过共同浴血战场的战斗情谊的老干部，在“文革”的风浪中，在整顿与反整顿的严峻斗争中，却成了心怀杂念，希图倖进的动摇派。几度见风使舵，投机自保，乃至最后出卖岳峰，对战友落井下石的卑劣行为，都是在精明的妻子胡波的柔情牵引下，在路云威胁利诱的推动下被动地、甚至心有不甘地干出来的。但是，他灵魂深处对人生目的的思考，对理想与现实的反差的利己主义的总结，把权力视为可以牟利的最实在的无价之宝的“现实一点”的鄙俗念头，却是造成他的堕落的内因。现在看来，汪然这个人物，是写得异常真实也异常深刻，至今仍有不可忽视的警示意义的。
　　林茵和汪然这两个人物的创造，显示了作者直击灵魂、拷问人性的思想艺术功力。从这个角度来看，《风雨山中路》又是新时期文学发轫期奏响的一首直刺被锈蚀的灵魂的带有预警意味和沉思气质的人生奏鸣曲。
　　《风雨山中路》是那种近距离地反映社会现实、带有鲜明的时代印记的作品。小说结尾处，当“文革”后期这一场工业战线上整顿与反整顿的斗争风雨在金鹿峰矿区以一种特别的方式暂告落幕时，作家意味深长而又坚定清朗地宣布：“这是一个时代的尾声，也是一个时代的序幕。在轰轰嚷嚷的喊叫声里，正孕育着一个崭新的时代”。
　　现在，当我们在作家曾经预告过的“崭新的时代”里已经穿行了三十多年，又经历了几番风雨，目击了许多新的沧桑变化的时候，重温岳峰和他的战友们当年曾经经历过的这一段“风雨山中路”，不能不兴慨不已。在时代的推移中，小说所反映的那个时代，所表现的那种当时中国人的生活方式与斗争方式，当然是不可复现了；但是，小说所雕镂的那些人物的灵魂，所绘状的那种普遍的中国人的精神气质、心理样态，小说所蕴含的时代认识价值和人生启示意义，小说所发射给读者的那种生命的热力和直抵心灵的穿透力，却是可以与世长存的。当然，在世易时移中，这些长存的东西也移步换形，与时俱进；但我们溯回旧踪，辨识前身，仍然还会发现，小说的艺术形象背后，还是有一种精魂不变，还是有一种心志不磨，还是有一种人生法则守恒。这大概就是谭谈的小说之所以经得起重读的一个“秘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