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时节，母亲总是从田里摘一袋青菜，扛着或挑着，走很长的土路，然后再挤上汽车，一路颠簸，送到我这儿来。我总责怪她，叫她不要这样费心费力，每次送她回去，我的眼里总是一片潮湿。
　　青菜和家乡的苦艾、苦楝、苦柳、蔷薇、芦竹一样，土生土长，平淡平凡。母亲对青菜可谓情有独钟，家前屋后，圩坎沟边，田埂道旁，均栽种着青菜。一年四季，芒种霜降，母亲总是忙碌着，青菜则总是静静地绿着，浅浅地笑着。春日里的薹菜，夏日里的雨菜，秋冬里霜打的瓢菜和腌菜，在母亲的调教下，各有长相，各具风味。
　　第一场春雨之后，母亲就用钉耙把田耘一下，撒下一把菜籽，几个晨昏过去，松软湿润的土地里就冒出一大片嫩绿的菜秧，挤挤撞撞地像一群刚出生的婴儿，照亮了人们疲累了一冬的双眼。
　　深秋，母亲种的腌菜长得齐膝高了，这时挑下来，洗净，太阳曝晒，把收拢的菜搁到大脚盆里，撒上粗盐，父亲打了赤脚，在盆子里跳起来踩，原本干蔫的青菜变得湿润又有了生命质感，冒出津津的绿水。最后埋进大缸里，还压上几块大石头。来年便能吃上酸咸爽口的腌咸菜了。
　　深冬，母亲把水咸菜拉上来，扎成小捆儿，挨着挂在绳子上干晒，最后切成末儿，烀“老咸菜”，装进坛里，要吃就抓，方便着哩！农闲时，母亲还会切下白胖胖的菜茎腌“臭膀子”，炖着吃，蛮香哩！
　　青菜味道清甜，淡而有味，口感柔嫩细脆。可炒，可拌，可煮，可烩，可腌可晒，可荤可素，吃法蛮多。爆炒青菜香菇，凉拌青菜心，清炖腌菜膀，开胃爽口。农家婚嫁宴席必有沤大肠，掺上青菜头，烧杂烩也绝少不了青滴滴的菜叶。青菜烧牛肉，一起锅，浇上红红的辣椒酱，那个味儿，呵，浸透你的五脏六腑。青菜烧豆腐，青白分明，细嫩滑爽。冬日里咸菜冻小鱼，味道鲜美，喝上一碗稀粥，抿上几口老酒，嚼一条肥嘟嘟的“昂刺”鱼，冬日的早晨或傍晚便有了生机和活力。农家宴席，桌上总少不了青菜头烧大肠，那个香哟，直透人五脏六腑，哪管得烫嘴哇哇叫，吸溜吸溜地直往肚里咽。
　　我特爱吃母亲煮的芋头酸粥，黏乎乎、香喷喷。一顿兜个三大碗不在话下。腊月里，吃上一碗热腾腾的脂油（猪油）拌菜饭，就着几块油腻腻的腌菜膀子，小屋里便笑语盈盈、温暖如春了。
　　“白露秋分菜，寒露霜降麦”。茎肥叶大的白菜可是我家漫漫冬日悠悠春天的佐餐佳肴哩！有霜的早晨，青菜们穿上一袭洁白的婚纱，在晨光的渲染下愈发娇羞妩媚，挺着丰满的腰身等待着出阁哩！霜打的青菜留住了霜霰的精华，碧乌水灵。母亲这时会烧锅青菜汤，加上几块嫩豆腐或晒干的白米虾，扒拉着亮晶晶的粳米饭，嘴里吸溜吸溜，碗上热气腾腾，再寒冷再贫穷的日子也变得滋润和鲜活了。
　　曾几何时，年轻的母亲还是个灵秀的村姑，如青菜般白生生的水嫩。拥有青春的母亲，就像青菜，是苏中褐土地上鲜有的绿色花朵，不与百花争艳，却开在乡村和田野中。而如今的母亲，纷扬的白发飘在风中，身影佝偻，忙着躬耕垅亩。
　　我有时候劝母亲，操劳一生，该歇歇了。可母亲却笑着说：“你看那青菜，年年长出来，从不知道什么叫累，看到它们这么好好地长着，我哪忍心闲下来？它们是我这一生的老伙伴啊！”
　　母亲就这样年复一年，像一位伟大的画家，把青菜浓浓的绿，涂抹在平凡的日子上，让那平淡寂寞的农家生活变得如此难忘，如今还一次次闯进我的梦中。
　　责任编辑/刘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