跳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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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很多年前我来到这座城市。为什么会到这座城市来?怎么才能够说得清呢,这就好比问我为什么这座城市的冬天,二分之一的时间下雨,三分之一的时间压着阴云,剩下的时间会用来刮大风。阳台的衣服老不干——以及我身边为什么会出现小周这么个人。
  三年前小周来到这座城市。净皮长发素打扮,看上去有几分清秀。她说自己打南方来的,口音上听不出来,她操着流利的普通话。不过细眉细眼,纤手纤脚,像是南方人的长相。我并不关心她从哪里来,因为我在这座城市所用的一切身份履历都是编造的。
  我是通过城市网站的租房信息认识的小周,最初的时候,我和她合租着一套非常老旧的两居室,一人一间。数月后我们不可避免地开始了同居,接着换成一居室公寓,条件比原来的两居室要好,而我们的收入扣除衣食交通,刚好都只够付半张床位费。小周没有什么不良生活习惯,尤其擅长居室整理,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依赖她。
  我和小周经常搬家,主要是因为老鼠,当然也不完全是。我们租的房子每住一段时间,就会莫名其妙住进老鼠。城里的老鼠脏,小周说,乡下的老鼠没有这么脏。虽然我不同意这个论调,但是我知道城市的每个缝隙,都有可能居住着老鼠。地上和地下有两座对称的迷宫,唯独老鼠,毋须身份识别就能够穿行无碍地游弋其中,多少自由快活。不过小周和我并不打算这么去理解老鼠的世界,小周有轻微洁癖,而我有轻微强迫症,就连我们曾经养的一只猫,也有将嘴里叼着的老鼠从九楼阳台甩下去的习惯。小周说,男人、女人和动物,或许都有看得见或看不见的癖好。
  我的强迫症和我的工作有关,我的收入来源靠写代码,混迹行业网站、论坛自学编程,然后在各种低级联络群里接小单,但是我的运气时好时坏。代码不允许细微的差错,我需要完美无误的代码,我这么告诉自己。老鼠脏,老鼠吱吱叫着破坏空间的代码。要么删除它,要么修改它。就这样我和小周,卷着铺盖在市区的廉租房之间跳来跳去。“跳来跳去”这个词语是小周形容的,小周还说她小时候最擅长的游戏就是跳房子,一个只要有孩童的地方,就可能进行的古老游戏,无处不是起点,无处不是终点。这座城市充满年轻、旺盛、漂泊而来的人们,就像我和小周,频频跳房子。
  我是否可以独自跳房子?一个来自城市底端的下等码农,我是否真的需要女人,或者只需要顶上有遮四周有挡,一张硬板床和一台运行速度跟得上的计算机。我只需要一艘简陋的方舟,独自行驶在代码的汪洋中,而神的灵气就运行在水面上。当我这么想的时候,通常是我的代码写不下去的时候,我必须花很长时间修复一个BUG,除此以外我什么也干不了,时间被毫无办法地消耗浪费掉,比慢性自杀更可耻。而有时我终于修复了这个BUG之后,发现程序依然无法运行,一个BUG(网络漏洞)有可能产生一系列BUG。我的代码之舟风雨飘摇,四顾茫茫,“TO BE OR NOT TO BE”,一个叫哈姆雷特的王子和一个读者之间的问题,也是一千个哈姆雷特和一千个读者的共同问题,困扰至今四百年,我也不例外。此时我的方舟迫切需要靠岸,暂泊在一座岛上,比如小周。
  小周在认识我之前,是一家皮包公司小文员,和我同居之后,辞职了。这不是我的意思,但是我默认了这个意思。小周,会写一手漂亮利落的生活代码,她让居室的所有物什,各从其类,纹丝不乱。在我一键退出编程软件,关闭计算机回归吃喝拉撒之后,她使我暂时获得俨然的生活程序。
  她有着一副在我看来还算柔软结实的身体,光洁白细的皮肤,像一列精致清爽的代码,经由上帝的手编写,蓝色血管里散发着女人的温热气息。一个不难看甚至称得上动人的女人,真实不虚的官感,通过适时发酵,就能够激发器官欲望。这条上帝所写的精密程序,已经运行了多久呢。有别于通过编写完美代码获得快感的欲望,那是一种来自底端生存的驱动力——和我所处的虚拟程序世界中冷静疏离、追随上帝的创造欲望不同,热切的摩擦碰撞,燃放焰火直达星空的原始欲望,将我泊在小周这座岛上。
  小周说她在这座城市里没有亲人,连朋友也没有。说这话的时候,我看见她的睫毛上湿嗒嗒的,像雨后的紫花小蓟。我原本也不认识什么花草,不过自从和小周住在一起,这些来自于小周的生活琐细开始无孔不入。我们的老式窗台上摆着一盆小蓟,小周的。是野花,小周解释给我听,还给我发了一段百科知识。小蓟,开紫色绒花,纤细而敏感,像小周的眼睫毛。小周的眼睛有些毛病,面光迎风就会流泪不止,她每天临睡前都要抹眼药膏。抹过药膏的眼睛,有一種朦胧的毛绒感,就像小蓟的紫绒花。但是小蓟与我何干,这个窗台上本来不会有野花的,因为住进了小周,才使它在这座城市中心某栋廉租楼的某扇窗台上迎着风雨或光熹。对于野花小蓟来说,落户窗台,无异于置身孤岛。小周执意认为窗台上必须有植物,她说她的乡下老家所有房子的窗台上都有一盆花,她在婴儿期就发现这个道理:没有植物的窗台不是个窗台。这是小周身上一个奇怪的BUG,但它对我毫无影响。我从未想过删除它,或修改它。野花小蓟跟着小周,频频跳往城市半空的各个窗台,在不同的黎明或黄昏,张开睫毛一样的紫绒花。
  说说我们是如何在这座城市的建筑中穿梭,从一间房子跳向另一间房子的吧。最初我们合租在一个四十多岁胖女人的单位宿舍。她把一厅室的房子租给我们,却不时地,在午前或傍晚,咔噔一声,转动钥匙,打开防盗铁门施然进到客厅来。一个六十多岁的精瘦男人跟进来,手里提着一只带盖子的野餐藤篮。我无从获知他们的关系,我不喜欢猜测别人,正如我不喜欢别人猜测我。但是他们来了之后,我和小周就得游进卧室,将狭窄的空间隔绝成两个更小的独立部分。他们在厨房忙活起来,热油与冷水嗤嗤相遇,木铲与铁锅铮铮碰撞。他们在餐厅的旧木桌上“哗”铺上一张桌布,摆上叮咚作响的餐具,他们拉开木餐椅坐定,大口咀嚼吞咽。他们在客厅看电视,电视声音开得不大,传到卧室里,剩下一片模糊的嘤嘤嗡嗡。
  有时我们会听到几句不连贯的对话。
  “牛扒煎过了头……”我们于是知道他们今天吃牛扒。
  “……这瓶红酒倒是真不错。”他们今天还喝红酒。   “大白天可不能贪杯呀……”女人的笑声很低,隔着一扇木门,听起来隐秘而诡异。
  除了谈吃,他们似乎不会有其他话题。他们坦然自若地在这个看起来隐秘的空间里吃吃喝喝,就好像我和小周不存在——就好像我和小周是两只躲在墙隅窃听的老鼠。他们通常不会待太久,等到他们拎着野餐篮子相继离开,小周会从1默数到10后“啪”地把卧室门打开,跳到客厅去,把女房东收拾过的地方故意弄乱,比如一脚踢翻角落的垃圾桶,这是她最常干的事情,不过她总是很快地又把垃圾桶扶正。接下来她还会把通向外面的防盗铁门狠狠一摔,發出砰然巨响,让整栋楼都听得到。剧烈动静之后,整栋楼陷入一片死寂。
  没多久这间房子闹老鼠。米箱、抽屉、碗柜、衣橱、床底……出现干燥或湿润的老鼠屎溺,而且越来越多。一到夜里,我把卧室的灯熄了,小周就会瞪圆眼睛,竖起耳朵,躺在床上听老鼠的动静。她说这个房子里有两只老鼠,一只公的,一只母的。那只母的圆滚滚,那只公的拖着一条很长的尾巴。
  “听见没?老鼠在吃东西……这次估计是那只母老鼠。”小周悄声对我说。
  “晚上剩的半块奶油面包,忘了收起来。”小周继续说。
  “你听,它们往卧室来了!”小周抓住我的胳膊。
  老鼠入侵我们的房子,争夺我们的居住空间。虽然这个空间和老鼠洞没差,无非是能让我和小周蜷在某个隐蔽的角落吃喝拉撒睡。而吃喝拉撒睡本身,不过是吃喝拉撒睡,和老鼠的吃喝拉撒睡没有差别。想通这点,我便能挨着小周散落在床上的长头发,瞬间进入睡眠。
  虽然老鼠并不能影响我的睡眠,但是影响了小周的睡眠。她连续几天睡眠不足,眼圈不可避免地熬黑,甚至于被我发现。因为睡眠不足,她开始出现失误,不慎将我桌上的水杯打翻,开水泼到笔记本键盘上,差点烧了主板。而我刚刚完成的程序不得不重新调试,为此我浪费了一周的时间。我第一次意识到,我和小周的生活程序中会出现BUG,要么删除它,要么修改它,我选择了搬家。
  我们搬家。生活程序所需的东西如此繁复,甚至我不知道小周从哪里变出这么多稀奇古怪的玩意儿,她像个魔术师一样将所有的物件大包套小包地包裹起来。这天小周很高兴,蚂蚁一样在新旧租房之间来回搬动,不下五六趟。
  当时完全可以找一个搬运工人,我在那段时期的单子完成得很顺利,刚刚收到一笔在我们看来不菲的佣金。可是小周说她情愿干苦力,我不明白为什么,也许因为小周是个年轻女人,生活的劲头还很足。情愿这个词,亮晶晶地闪烁在小周的眼睫毛上,像清晨的露水。
  我们租到一个叫祁红的单身女人的公寓里。在我们入住半个月的时候,祁红突然出现在我们的公寓里,要求小周把身份证重新提供给她核对。她用手机拍下小周的身份证,朝我们笑了一笑,转身走出公寓。
  祁红经常给小周打电话。她说她是一名心理咨询师,在研究一个心理课题,关于城市外来女性心理健康。小周每天都要做一份不同内容的心理调查问卷,很多道四项选择题,包括小周的吃喝拉撒甚至性生活。每次做完问卷,祁红会在电话那头和蔼而客气地对她说,谢谢你的配合,小周。这是小周告诉我的,小周说她仿佛看到祁红在看不见的地方抬着下巴朝她笑了一笑,挂掉电话。职业病,我说。小周想了想,点点头。虽然小周觉得自己从某种角度上来说,被窥探、侵犯,甚至是被精神强奸,但是她像上瘾了似地做这些问卷,这些条分缕析,指向精准的问题和可供选择的多维答案,让小周着迷。每一个不假思索的答案,对于她,都“可能”是未经择选的多种可能之一。“可能”自相矛盾,“可能”电光火石,“可能”充满变数。就这样,她备受未知“可能”的折磨,又自我沉迷于未知“可能”。
  小周说这痛苦就藏在她的内心深处,无处排解层层包裹,她只能继续接受更深度的问卷,她像解剖一只实验台上的青蛙一样毫不留情地解剖自己,发现自己不为人知,连自己也无法解释的部分。
  两个月后我发现小周有些健忘。她的记忆功能似乎出了一些问题,比如她总是忘了关水龙头或者煤气灶。她每天出门前,鞋子刚穿了半只,想一想,又蹬掉,跑去检查水龙头拧好了没有,阳台的厨房的以及洗手间的。水龙头没有几天就被她拧坏了,螺丝松动,拧不紧,反倒漏起水来。她就得用塑料盆子接水。水滴砸在盆子上,噗哒噗哒,吵得小周睡不着觉,乌青的环形纹路又重新圈上她的眼周。
  而我为了继续在这座城市住下去,继续混迹于虚拟的程序世界。在程序的世界里,没有人关心身份,只需要匿名ID和完美的代码作品。我的失误越来越少,甚至有人丢了一张高酬单子给我,在此之前我从来没有接过金额这么高的单子。我在码农们的联络群中渐渐崭露头角,一些新加入的比我更低级的码农们称我为大虾。但这并不能改变我在现实世界里是个下等码农的身份。我所说的高报酬,仅仅只能维持我和小周的城市租房生活。更多时候,我还在接小单,甚至一个月也接不到一张单子。即便如此,我仍然没有放弃我的代码方舟,独自航行于这个辽阔无比的程序世界。我试图在这个世界里投下一颗石子,荡起一圈涟漪,水波推远,就能遇到另一圈涟漪,震荡出更大的涟漪,那时我也许可以摆脱跳房子的生活。但是这个想法我从来没有对小周说,因为这实在不知从何说起。我可以自如切换不同的系统界面,而小周不能。我和小周甚至不存在吃喝拉撒睡以外的交流,我们寄居一处,各自为生。
  接着是我们的第三任房东李先生,每隔一段时间他会带着家政公司的灭鼠员上门清剿老鼠。他说他最不能容忍居室里出现老鼠这样携带垃圾、传播病菌的生物。他的前几任租客总是给他的房子带来老鼠,为此他深恶痛绝。虽然他不能够代替租客在他名下拥有的这套房子里生活,但是作为这套房子的主人,他可以行使管理权,比如干预这套房子的卫生环境。
  李先生除了现场剿杀老鼠,还在各个无法堵截的洞口撒上老鼠药——老式公寓楼不可避免地存在各式各样的破洞,所以无论如何都会让这座城市地下道里的老鼠们钻空子,对于这点李先生有着丰富的经验。
  然而老鼠药引起小周巨大的恐慌,比起与老鼠同居一室,让小周更加惊惧不安的是与老鼠药同居一室。她说老鼠药能毒死一个大活人,她的母亲就死于老鼠药。她还说她的母亲临死前留了一句话:去城里,永远别回这个老鼠药泛滥的村庄。除此以外,她不再透露半句关于她的母亲和老鼠药之间发生的任何事故。   我无法猜测她的母亲是死于误食,自杀,或是他杀。能肯定的一点是,撒在我们租屋四周的老鼠药虽然不足以致人死地,但是会让小周神经衰弱。我们的生活里出现了一个BUG。要么删除它,要么修改它。这一次,我小心地把撒在居室各个角落里的老鼠药,清理干净。
  这是一个夏天的傍晚。小周趴在阳台上,看着我修改BUG代码一样,干脆利落地把老鼠药收拾妥当。她穿着一件宽大的白裙子,露出两条白细的胳膊和小腿肚子,风呼呼地从阳台外面巨大的暮色中吹来,勾勒出小周柔软的轮廓。小周后来说,那时候她挨着阳台的栏杆,像要被外面的風托起来,也许她纵身一跃就能跳出这个房子,去到未知的空间。但是她扭头看见了我埋头清理老鼠药的后脑勺,发现身体正在慢慢往下沉,灌了铅似的无法动弹。
  不出意外地,很快李先生的这间公寓来了老鼠。先是一只,后面又来一只,再后来变成一窝。我们用粘鼠板和捕鼠夹,但没有用。
  夜里老鼠出来活动,有时候肆无忌惮,动静很大。这个时候小周就会翻身把我抱住,而我一把拧住她的手腕将她掰在身下,像提着缰绳在一片广阔的原野上驰骋,我们的动静也很大,生锈的铁架子床疯狂地吱吱作响。我们经常用这种方式吓退老鼠。在草原上驰骋后的小周总是很快进入睡眠,此时她不再失眠。
  我们每天都在等老鼠出来,然后进行一次比一次动静更大的热烈碰撞。在碰撞中,小周说这感觉就像她小时候过年,老式手摇爆米花机在烧得通红的炭火中不停上下旋转,忽然轰地一声,炸开一堆爆米花,又酥又甜。周围一地孩子拍手叫好,热闹极了。小周说她实在怕极了孤独。这样说的时候,她的动静就更大了。
  在一次次的碰撞中,小周总是不停说话,她说她的魂魄在碰撞中出了窍,游荡在这座城市上空,高高俯瞰我上下沉浮的后脑勺。她有时候还认为自己离开了这座城市,就在日光明快的田间碰撞,就在繁星闪耀的河边碰撞,就在浩瀚无垠的海上碰撞。她说她几乎忘了她是在城市的屋檐底下,和一个来历不明的男人以及一窝老鼠共同居住在一栋老式公寓楼的某个单元房里,正在被外面的世界所遗忘。
  小周在一次和我碰撞之后,说她在碰撞到达顶峰时,几乎要把自己的一切和盘托出。比如她从哪里来,为什么来到这里,她的母亲为什么会死,她准备去哪里。这些事情似乎和这座城市毫无关系,和我也毫无关系。这些只属于小周过去和将来的秘密,一旦在这里公开成两个人的秘密,就会让我与她脱不开干系。所以小周说她决定只碰撞而永远不说出她的秘密。一锅沸水,抽了灶膛里的薪火,便安静下来。房间里我只看见投进小周眼睛里的灯光在跳。语速一旦变缓慢,就会有一种优哉游哉、辗转抒情的味道。
  漫长的夏天过去,我和小周在碰撞中建立了一种默契,我们似乎快要融为一个整体。而我的程序收入,竟然在不知不觉中也有了质变的起色。我从原来的订单联络群链接到另一个高级一点的联络群。我知道,我向目标又前行了一步,从此我将愈行愈快。
  我们的屋里有一窝老鼠的事情,在过完这个秋天后被李先生发现了。就在他带人剿杀老鼠,将一窝老鼠一网打尽的时候,我们又搬家了。
  正是这个湿冷的衣物总也晾不干的坏季节,我们住进城市中心一座老式裙楼的旧单元房里。房子仍然是通过城市租房网站信息找的。这座老裙楼上面并列杵着六栋一模一样的单元楼,靠街道那栋楼的墙面,刚被翻新过,刷了灰白的漆,贴上灰白色的亚光墙面砖。站在街心看这座裙楼,和这座城市给人的印象一样,新的显不出新来,旧的也看不出旧去。
  我们每天需要穿过一间昏暗深长的电子游戏机厅兼网吧,需要从各类网游的杀戮声、呛人的劣质香烟和人体油汗臊气交织的热浪中间,旁若无物地游出去。
  游戏机厅后面连着一道透光的门,出了门是两条长长的交错坡道,通往六栋并列的单元楼。从里面看,这应该是九十年代的建筑物,砖混结构的楼体,爬满看得见和看不见的裂缝。
  站在街心和身处单元楼间,像隔着一道年代沟壑。城市就是如此,外面看起来亮晶晶,内里多少烂腐。小周说只有她的乡下老家,表里破败如一。
  为什么我们会到这里来?这里,不是那里,不是其他任何地方。中介这样描述这套房子:后面很安全,有两道铁门、一位守楼道的大爷,楼道之间还供着一只佛龛。小周说她乡下老家的阁楼里,也供着这么一只。比这个小一点儿。
  这里真的很安全,中介再次强调,防盗门,防盗锁,门里有铁插销,门上还有往外窥视的猫眼。小周说,但是它的厅出奇小,小得只能容下一组沙发,和一条窄窄的走道。这有什么关系呢,我们没有客人,不需要在客厅浪费空间。最重要的是,小周的瞳孔忽然像猫一样收缩,笑了起来,这个房子的主人定居在外地,一年到头也不会出现。小周絮絮叨叨地讲了一路。
  城市中一座又一座高高低低的建筑里,藏着一个又一个编了号的单元房,如果没有这些像代码一样的编号,表面上看起来单元房和单元房之间似乎没有什么差别。而每个单元房都是一个隐秘的空间,可能掖着鬼,也可能供着神。其中等待出租的房子数不胜数,如同等待填空的格子簿,一个泛黄的空白格子恰好被我和小周填上了。
  在这六栋一式一样的单元楼群中,我和小周就在这靠里的第一栋,1号楼946。但是小周说她每天回家都得仔细想想我们住在几栋几单元。必须说从去年春天开始,她的记忆力变得出奇糟糕,现在她甚至只能依靠标志性物件来认路,她说她唯一记得我们住的单元楼和其它单元楼不同的是,楼道口有个废弃的电视柜,一直搁在那里,没人移走。
  没有房东干预生活的小周,松弛了下来,她开始有些臃肿,小腿肌肉绵软,手指压下去的印子很久才能回复原状。那盆小蓟在窗台上分株繁殖,疯长一片,甚至根系贴到了水泥墙上。为了驱逐老鼠,她养了一只黄皮猫。这只猫除了我一开始说的,喜欢将猎物从阳台甩下去以外,还喜欢敲击我的键盘。结果可想而知,我的程序不得不因为这只猫,经常出现代码失误。
  自从记忆力坏掉,小周在其他地方也频频失误,她的生活代码中出现了一个又一个BUG,而这些BUG总是出其不意地影响我,成为我的BUG。要么删除它,要么修改它。我试图修改小周身上的BUG。我先是说服她把猫弄走,接着纠正她的日常错误,但是我该如何修复她的记忆呢?比如我们的单元房号1946这个像密码一样的数字,我有时候写在她的床头,有时候记在她的备忘录里,最后在她每天必经的游戏机厅门上用红色油漆刷着:1946,那道门上贴满了办证电话的白条子,相衬之下分外醒目。除此以外,我无法修复小周的任何记忆。   小周每月十五都要去幽狭的公共楼道之间供着的佛龛前烧香。这里光线很暗,一整天只能晒到一忽儿阳光。每次烧完香,她会和楼道里几个头发稀白的老妪一起并排坐在佛龛边上的长条凳上,倚着墙根,一坐就是大半晌。直到老妪坐着坐着拄起拐子打瞌睡,涎沫子垂下来濡湿衣襟,小周这才打着哈欠离开。每到这个时候,她说她无法忘记她的母亲,那个因为老鼠药而死的女人。
  如果小周的记忆程序并未完全破坏,那么突破口会是在这里吗?正如我的程序中,为了未来能更好理清思路,我需要经常回过头去更新代码的逻辑表达。让我无法决定的是,我是否应该去触碰这个突破口的开关。
  这座城市冰冷的冬天经常笼罩着挥之不去的雾霾,过完这个冬天之后我发现小周无法分辨方向,东西错乱,左右混淆。她像一台被损坏了的卡壳机器,不知道哪道程序出了错,有时灵有时不灵。而我的代码方舟,已经开始在程序的汪洋中畅行无阻。我隐身于这偌大的一座城市,在程序世界的虚拟代码中获得生存与创造的快感。但是面对小周这道无从修复的人类程序,我手足无措,甚至她已经成为了我在运行过程中的BUG。
  天气开始转暖,然而连日来阴雨绵绵,楼道口那个废弃的电视柜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被人移走。自从黄皮猫被弄走,公寓里又来了老鼠,而且是两只在别处吃了老鼠药没有当即死亡的老鼠。它们双双穿过楼层间的下水管道,死在了我们的寓室里。过了些天,老鼠的尸臭腐烂味在整个屋子里弥漫开来。
  腐臭味越来越浓郁,楼上楼下经过的人都闻得到,他们捏着鼻子大声咒骂,有人将脚印留在了我们的门上。不久,整栋楼都散发着死老鼠的烂臭味。
  这天大雨,小周一整夜没合眼,她几乎把整个寓所翻遍了,搜索死老鼠的来源,可是徒劳无功,气味无处不在,环绕四周,充斥着整个空间。
  第二天还是大雨,小周外出,整夜未归。而我的最后一道程序还在有条不紊地运行,我从不怀疑,上帝是个不朽的程序员,而我是上帝创造的程序。我即将通过代码改变一切——独自忍受漫长之孤独,穿过虚拟的程序世界,脱去虚构之身份,跻身真实的人类世界,融入这巨大的、轰隆作响的城市空间。
  第三天依然大雨。小周出现在寓所,她带了只大箱子回来,打开,一整箱工具。她先是把床垫、沙发的布套全部剪开,掏出里面生锈的弹簧和发黑的棉芯。然后用榔头把壁橱衣柜砸烂,露出木板与地板之间的空洞部分。在那空洞中一窝蟑螂梭巡而出。
  第四天大雨转小雨。小周撬开老式热水器、洗衣机、冰箱的后盖部分。拆掉熏得发黑的抽油烟机和煤气灶,用电锯锯开厨房的木板面台,敲碎吊柜。然后砸烂马桶。
  第五天小雨转阴。小周开始拆吊灯,卸下所有天花吊顶,就在浴室顶上通风口与天花板的接缝里找到一个老鼠洞,掏出了第一只腐烂的老鼠尸体。
  第六天阴有阵雨。小周悉数撬开踩上去咯吱响的木地板,一块块松动的地板下翻出蚂蚁窝和臭虫洞。
  第七天阵雨转晴。小周抡起榔头凿开四壁空斗墙,在一列列裸露的破败空心砖中间,一个布满电源线的缝隙里掏出第二只老鼠尸体。
  当小周终于把腐烂恶臭的老鼠尸体从寓所中清除干净的时候,整间寓所已化为一片废墟。而小周,此时两颊绯红,像刚刚喝了酒,正神采奕奕而又醺醺然地站在废墟中央。没有人知道这里已是一片废墟,而我们就住在废墟中。在天花板扑簌簌落下的一片粉尘中,她眨了眨眼睛,说她的记忆找回来了。
  就在这天,小周失踪了,窗台上的小蓟被连根拔起,我无从获知她的去向。当晚,我也离开了这间公寓。我清理了在这里的所有生活痕迹,没有人会知道,这里曾经住过我。
  小周说只要有孩子的地方,就可能看见跳房子的游戏。在地上画格子,一格连一格,像城市里一座又一座的高楼里边,藏着一个又一个编了号的单元房,掖着鬼,也供着神。高楼那么多,单元房更是数也数不清,从这个单元跳到那个单元,小周奋力一跳,跳出屋顶。
  我猜小周就是这样,从我的生活里彻底消失了。
  数月后,我从城市网络新闻里看到一则消息:某老社区发生女子意外坠楼事件。根据警方调查显示,该女子原本住在6号楼顶层,深夜走错楼道,不慎从9号楼顶层缺损护栏的楼道边緣坠落身亡……
  在我看到这则新闻的时候,我已经住进了一套高端社区公寓,从门禁到水电,全部智能系统管理,电子程序操纵着室内一切开关。而我则继续宅在这隐蔽的城市空间里,编写我的代码,向这个世界投下一颗更大的石子。
  责任编辑 石华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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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科学研究的道路上,没有平坦的大路,每一个成功的取得都要付出辛劳,倾注心血,克服艰辛。郭予元院士在农业科技战线上获得成果的经历,清晰地证明了这一点。  到祖国最需要的地方去  1933 年,郭予元出生在上海的一个多子女家庭,幼时父亲破产,又遭上海沦陷,日寇铁蹄践踏黄浦江两岸,家里的生活每况愈下,只能靠变卖东西维持。内忧外患的双重压力,使他从小就懂得了人生的艰难,知道了国家贫穷落后就要挨打的道理。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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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月1日,重庆鱼复工业园区金康SERES两江智能工厂。  AGV小车发出“嘀嘀”的声音,在这“无人”的厂房中唱出了智能化防疫的快节奏。  总装车间里,“新鲜出炉”的车辆正排着队经过最后的检测线,几名戴着口罩的工人只需要配合机器细心检查,检测合格后就可为它们“开绿灯”放行。  生产制造的智能化、数据化、少人化优势在疫情期间充分凸显,数字化浪潮成为制造业发展新趋势。  机器“智”造  2月28日,在上
一路向北,直通欧美,“冰上丝绸之路”这一颠覆常识的场景即将成真。2019年5月底,中俄两家远洋运输公司签订协议,共同推进北极航道的商业化运作。  多年的梦想照进现实。中科院测地所研究员郝晓光曾设计了一幅特殊的世界地图:北极圈赫然位于地图的正中心。这意味着,中国和美国都在对方的北方。  这幅“另类”世界地图中,一架从纽约到北极的航班,通常并不会经过太平洋或大西洋,而是先往北经加拿大,穿越北极圈,再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