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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空阴晦,朔风呼呼。寒冬午后,我和友人去了青阳老街。青阳旧称青旸,是江阴的南大门,东、北与江阴的徐霞客镇、月城镇接壤,南临漕港河与无锡市惠山区相望,西与常州市武进区交界。旧志曰:“县滨为险,而青旸实腹里之要冲。”
现今的老街由三条街道组成。沿老锡澄运河,东岸一条为南街与北街,西岸一条为南沿河老街与北沿河老街。南北以青阳桥为界,原名为中市桥或中新桥。还有一条为西街,沿青阳桥向西。其中,西岸老街和西街的老房子所剩无几,保存完好的为东岸的南街和北街。
彳亍东岸街道,老屋影影绰绰。沿街墙面经白色涂料粉刷,陈旧灰暗的肌理从中泛出,墙面呈灰白色。房屋多为两进,中间为天井。黑瓦黛檐,防火墙高高耸立。部分老屋年久失修,屋顶坍塌,裸露的窟窿像轰炸留下的现场,开肠挖肚,一片狼藉。街宽不足两米,店铺消失,街面冷清,少见行人。漫步其间,每隔几户便有两层的现代楼屋穿插其间,多由老宅旧址翻建,是20世纪80年代的产物。锃亮的铝合金门窗,墙砖饰面,白净整洁。屋檐电线蜘蛛网式连结,外墙安置空调外机,房顶装置太阳能热水器。现代建筑的映衬下,破旧的老屋显得憋屈、孤单,似患自闭症的老人,茕茕孑立,形影相吊。踽踽前行,老屋、新屋间隔迭现,让人仿佛置身于不同的时空中,五味杂陈,百感交集。
间隔一段,沿河就有一座现代公共廁所,宽敞明亮,灰白相间的瓷砖贴墙,大理石铺地,兼有水泥池子,以自来水冲刷马桶。猜想这是为方便住户和行人所设。老街住户鲜有现代卫生设施,仍使用马桶、痰盂等。
徜徉老街,大多住户门户紧闭,门上贴着招租的信息。几户木门张贴着大红的“囍”字,似觉还有主人居住。偶有门户洞开,可探见室内装饰簇新,地面、墙壁贴着瓷砖,泛着釉光。南街110号敞开门扉,一眼瞥见里面似乎是一个车间,忍不住踅进,探个明白。室内阴暗、潮湿、寒冷,如同置身室外。前一进杂乱无章,零乱堆放着各种废铁、铁铸品。中间是天井,搭着石棉瓦顶棚,可遮蔽风雨,扩充了室内空间。后一进是生产的车间,确切地说是个作坊。逼仄的空间,五台冲床挤挤挨挨,半成品、成品铸件凌乱摆放。两个男人,一个在机器旁操作,一个手执铸件,低眉琢磨。我们贸然进入,他们似见未见,眼睛稍稍一瞟,又不紧不慢地埋首忙活计。机器轰隆,噪声不绝,老屋似变得狂躁不安。
一住户门口堆着几个塑料袋,盛装着折好的锡箔。时临年关,大概为祭奠先人所备。探视室内,一老妇人枯坐着,脸部肌肤苍白泛黄,昔日红潮业已褪尽,沟壑纵横,树皮般粗糙。干涸皲裂的五指,如晾干的桑条,不停翻折着锡箔。干瘪的嘴唇微微嚅嗫,喃喃念叨,含糊不清,携人于亦真亦幻之中。室内老式物件木桌木椅盆盆罐罐散发的气息,和老人的苍老浑然一体。砖墙缝隙漏风泄气,天井瓦砾中似有虫子在喑哑凄鸣。
南街尽头是三元桥(南新桥)。石桥建于明嘉靖六年(1527),由江阴知县张集筹资建造。同时建造的是北街的迎秀桥(北新桥),规格相同。迈上石桥,桥坡坑洼斑驳,杂树、荒草丛生。伫立遥望,东南几百米处是青阳教堂。当时江南瘟疫四起,青阳圣母堂用灵草治疫,裨益附近百姓,教堂名声随之鹊起。教堂几度毁坏,几度重建。眼前的教堂是20世纪90年代,由运河西北的教堂易地新建。罗马哥特式建筑,红白相间,暮霭中庄严肃穆,钟楼的尖顶刺入苍穹。
三元桥西堍是万源布厂旧址。1930年,夏干臣、陆君炜等筹资10万余银元,开办了勤康布厂。1934年,上海棉纺工会投资12.5万法币,与勤康布厂合资经营,改名万源染织厂。万源布厂是青阳历史上首家跨地区合资,博弈国际市场的企业,在当地享有盛名,客户遍天下。眼下,布厂门口墙壁上,齐齐整整钉着多块铜牌:“江阴市龙翔铝氧化有限公司”“江阴市盟友电热电器有限公司”“江阴市文物保护单位——万源布厂”“江阴九龙塑料制品厂”“江阴林源织造有限公司”“无锡市优扬日化包装有限公司”。步入厂区,五条胖乎乎的狗见了生人嘶哑狂吠。厂房中央有三间锯齿状民国建筑,猜测应是老厂仅存的车间,但已被杂乱、肮脏的小作坊包围,昔日的辉煌已湮没在时光的尘埃中。
沿老运河缓缓往回走。岸边,数枝古老的泡桐树矗立着,叶子脱光,枝桠疏离,孤零零指向灰蒙蒙的天空。紧挨堤岸,生活垃圾、建筑垃圾随处可见。平静的水面上,白花花的塑料袋漂浮着,微风里打着旋儿,激起微澜涟漪。一个个河滩石埠弃之一旁,无人踩踏,风雨剥蚀,既成青苔幽石;有些甚至已经坍塌,被泥土覆盖,爬满野草,居民干脆变废为用,在上面栽种蔬菜。凝望老运河,河水浑浊,河面收缩,街道颓败萧条……
青阳老街形成于北宋淳化年间,距今有一千余年的历史。它曾经的辉煌繁华和古运河密不可分。明清两代,锡澄运河漕运、盐运繁忙,舟楫船舶往来不绝。锡澄运河穿青阳集镇而过,河水清澄,汩汩流淌。青阳集镇为无锡、江阴之间南北中枢,往来船舶在此停靠,以水兴市,街道繁华。八方的粮食、棉布、烟酒、杂货、药材等在此集散,交易活跃。光绪年间,青阳先后开设6家茧行,形成当地最大的茧市。米行、竹行、猪行、棉布店、盐栈相继开设。至1936年,集镇商号超过五百,青阳镇一度成为江阴、无锡、武进三地十多个集镇联系的纽带。其时盛况,明代著名诗人王稚登《夜泊青晹有怀》作了描述:“赛灯浊酒伤神,流水浮云自亲,珠斗阑干碧汉,金风萧瑟青苹。半圆半缺明月,江南江北美人。何处一声长笛,相思各自沾巾。”清乾隆《江阴县志》也有记载:“青阳大桥头街衢四达,运河蜿蜒向南,水柁风樯,市廛繁密与县城匹。”旧时书籍记载着“烟火千家”“舟车辐辏”的文字,坊间广为流传“小小江阴城、大大青阳镇”“小小青阳半苏州”的说法,昔日繁华,从中可见一斑。
20世纪50年代,锡澄运河拓浚时,青阳老街河段向西改道,并在老街的老运河南、北端各造了闸站,每天启闸一次,给市河换水。锡澄运河改道,河上建闸,阻止了南北舟船往来,市河几成死水。特别是近几十年,经济发展依赖公路、铁路、航空运输,水上交通日渐式微,青阳老街就此喧闹不再,繁华褪尽,喑哑衰败成了它的宿命。如此命数也可从北面扬州城的兴衰中得以佐证。
扬州城位居隋唐大运河和长江的交汇处,是南北交通要津,物产丰富,曾经水运繁忙。漕运、盐运,加上税关口岸的位置,使扬州城在隋唐迅速崛起,一度成为鼎盛的政治、经济、文化中心,曾享有“小京城”的美誉。多少文人墨客在此流连忘返,烹文煮字,留下美丽的诗篇:“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无赖是扬州”“故人西辞黄鹤楼,烟花三月下扬州”“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关情最是扬州路,十里珠楼卷幔看”……
沧海桑田,时过境迁,风光终随流水去。随着近代交通运输的飞速发展,特别是津浦、沪宁铁路的通车,加之海洋运输、对外贸易优势的凸显,上海成为重要的交通枢纽,地位替代了扬州。而运河的运输量小,运速慢,成本高。19世纪中叶,大运河山东段淤塞严重,又得不到及时治理,环境恶化,漕粮改为海上运输,淮盐改为铁路转运,致使大运河运输凋零冷落。加上政治文化中心的北移,运河边的扬州城萧条衰落已成必然。可谓成亦运河,败亦运河。
夜幕降临,雾霭沉沉。穿梭在破败没落的青阳老街,嗟叹老街繁盛的消逝,凭吊命运多舛的古运河的遗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