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萤火虫照亮的夏夜
萤火虫似乎并不是草腐而化成的一种虫子,现在我们可以肯定地说,草腐化与萤火虫的出现毫不相干。古代人却坚信这种观点,的确,萤火虫喜欢与腐草为伍,它的虫卵也产在腐草上边,古人的结论虽然可笑,却也不是空穴来风。萤火虫似乎是一种极普通的鞘翅目昆虫,它和山区的另一种毒虫长得极为相像,那种虫我只知道它的外号——放屁虫,萤火虫与它一样大小,也是深褐色的鞘翅、红色的项甲和车灯色的复眼。萤火虫的腹部是两色的,稍扁平,上部是深灰色的,下部是淡黄色的,而放屁虫的腹部却是黄褐相间的长袋囊状。放屁虫能够在瞬间放出一股炽热的强酸性汁液,酸度接近浓盐酸,它的酸液呈蒸气状爆破而出,对侵犯它的不速之客进行襲击。这种鞘翅目的虫子是果树的天敌,鸟儿对它敬而远之,多数受到其袭击的鸟儿终生难忘这种小小的虫子。下果园的时候,人若不小心碰到了它,脸上受点酸洗是小事,眼睛若是被它的酸屁击中,那就十分危险。这种酸落在脸上,会留下一块数月难消的印迹。萤火虫似乎更是一种诗意而浪漫的虫子,人们喜欢它的理由就是它那荧光闪闪的尾巴。在漆黑的夏夜,在田野间隐隐约约地浮起一群星光一样的东西,一闪一闪地随风飘忽。萤火虫仙子似的无处不在。在农舍的院门外、水沟边、篱笆上和菜园里,凡是有腐草堆的地方,就有成群的萤火虫。它们簇集在一块,似乎就是为了证明腐草与它们的关系非同一般。萤火虫正在进食着丰盛的晚餐,那些大大小小的蜗牛就是它的美味佳肴。萤火虫喜欢晕食,这出乎许多人的意料之外,它的样子一点也不凶残,怎么喜欢吃肉不喜欢茹素?蜗牛簇集在腐草堆上,萤火虫将自己含有麻痹毒素的分泌液注入了蜗牛的体内,它就可以放心地嚼起美味多汁的蜗牛肉了,直到将蜗牛啃得干净为止。萤火虫的幼虫更像是一些蝇蛆,它们细小而灰黄,在草堆里微微地闪着萤光。成虫正忙于交尾,吃掉蜗牛的正是那些未成年的幼虫。
在永安的时候,我几乎天天晚上都要沿着一条溪边小道散步。那条道经过村庄和田野,溪边长满了茂盛的野草。夏天的雨后,向晚时分,潮湿的空气中开始出现许多闪光的萤火虫,它们随着夜风渐渐地飘移,在田野上空飘忽不定,落向了溪边的草丛中。那时候,岸边最为茂盛的芦苇已经开花了,紫红色的花序散发出一种青草的气息。田野里的瓜也开始挂瓜了,黄瓜花在夜间散发出一种淡淡的香气。八角瓜、扁豆、豇豆和长豆纷纷垂下架来。空气中积郁着浓重的青涩的芳香,泥土的气息夹杂着雨后腐败的酸霉味扑面而来。萤火虫忽上忽下地飘着,那种光纯净得像是满月的光辉,轻灵而闪忽的萤火点点染染地照亮了乡村的夏夜。萤火虫停在某朵即将开败的瓜花上,它大概是闻到了蜗牛的气味了,不停地闪动着微弱的萤光,想照亮它的猎物,或者,它并不需要自己尾部发出的光来照探蜗牛的位置。蜗牛喜欢在嫩瓜上来几口,毕竟这里才是最可口的地方。瓜叶有啥滋味?更不用说那干巴坚硬的藤蔓了。芦苇的叶子上也许也是蜗牛喜欢去的地方,刚抽出花序的嫩节间,是带甜味的叶鞘。萤火虫总是跟着蜗牛的踪迹而行,在迷人的萤火之夜,夜星中也闪着许多星星,这些星星是遥不可及的,萤火却是遍地流动,随风而舞。萤火虫出现的夜晚,往往有两种情况:一是刚下过透雨,雨后的夏夜,有太多的诱惑使得萤火虫倾巢出动来寻找它的猎物和进行重要的繁殖下一代的工作;一是大雨欲来之际,萤火虫已经被雨前的风和各种自然的秘语所呼唤,它们将在这样的夜晚彻夜未眠,用灯笼似的闪光来诱惑异性,同时也充分地分享着一顿蜗牛大餐。旧时候,闺中待字的女子,少得能够出来透透气儿,夏夜自然是她们充分领略自然魅力的好时机,她们执着纨扇,争先恐后地追逐着流萤,扑着那些飘忽不定的流萤的过程,就是一场最好玩的游戏。萤似乎总是和适度的浪漫相联系,有一个读书人叫车胤,因为家庭贫寒的缘故,连油灯都点不起,就捉了许多萤火虫,用白丝绢囊起来,借着那点微弱的光来看书。我相信这件事是真实的,这样读书,可真是富有诗意的一种享受。
大人们都说萤火虫就是提着一只小小的灯笼到处游荡的,我一度坚信不疑。我想,一只虫子知道打着灯笼照夜路,那不是太聪明了吗?萤火虫的确是聪明的虫子,不像那些蛾子,明明知道火焰焚身的危险,却前赴后继地扑向灯火。萤火虫似乎从人类那里学到了什么,它知道以萤火能够诱惑太多的东西了,异性和猎物……萤火虫飘舞的夏夜里,就是最没有诗意的人也会变得蠢蠢欲动了,萤火虫的浪漫毕竟已经诱起了他们内心的某种欲望了。
虎纹蛾和凤蝶
1994年刚搬新房的时候,正好是秋季。住在一座刚刚削平并盖上大楼的小山包上,后边四周是连绵的山和松树,榛竹杂错、艾蒿遍地,狼刺花连成片地盖住了通往后山的道路。一排低矮的凤竹沿着楼前的空地圈了起来,夜里的时候,引来了许多飞蛾,凤竹似乎是理想的产卵床。纱窗外,一只巨大的蝴蝶在扑腾着,我赶紧出去看,原来是一只虎纹蛾,足有我的帽子般大小。二十几公分宽,十来公分长,如此巨大的蛾子的确让我吃惊不小。我想捉住它,又怕它身上有什么毒毛。那模样的确吓人,翅膀上还有一只眈眈的虎目纹,酷似虎的脸了!这种蛾竟然也受了凤尾竹的诱惑,或者是灯光的诱惑,蛮撞飞来,一头撞上了我的窗。是什么样的虫子会变出如此巨大的蛾子?我心里怀着这样的疑惑。后来造访林业站得知,这是一种叫作鳞皮节蠼的松树害虫的成虫。看到相关的资料,是一种其貌不扬的虫子,灰色的虫皮皱缩成一块块鳞状的,奇奇怪怪的样子,爬行的动作像松毛虫一样,动作大方而有些阳刚之气。这种虫子,连喜鹊也不碰一下。
我小心翼翼地收拾起这只大蛾,装进标本袋,足足用了一包干燥剂才将它体内的水分吸干。这只大蛾成了我的某种炫耀资本,摆放在办公室的墙上,来的人都要好奇地盯上良久。山上的野蛾太多了,还有一种白色的蛾,有着凤蝶般的飘带,精美得令人感叹!那种蛾身上带着许多容易让人过敏的粉状物,只要一碰它的身体,就会扑腾起一阵白色的粉雾,只可惜如此美丽的蛾竟是碰不得的毒蛾。路过汶州桥的时候,夜灯放亮,许多蛾和昆虫赴灯火之约而来,前赴后继地撞向那炽热的灯罩,纷纷坠地。那种白色凤尾蛾在夜色里格外的醒目,像一只只精致的小风筝一样,飘摇着撞向地面,它们飞向死亡的勇气足以让我敬畏。那时候正在读普列什文的散文,说到了类似的情形,只不过,那是一些严寒中的麻雀,看见森林里生起的一堆篝火,就不顾一切都飞向火堆,直至焚身化为烈焰的一部分。我记下了当时的日记,那只蛾优美的凤尾简直就是一件精美的工艺品,玉一般泛光的鳞翅上,我看不到一丝惊慌失措的迹象。只是同样不知道此蛾的幼虫是何模样。山上的虫子多如牛毛,在浩瀚的森林之野,许多我未知的昆虫继续吸引着我的目光。后来,我捕到了一只蓝光凤蝶,这是一只真正的蝴蝶,它因为大意而落入我的网中。我种了几盆佛手柑,吸引了许多蝴蝶来树上产卵。凤蝶是其中的一只,另一种黑翅云纹蝶的幼虫简直像小丑一样,浑身翠绿,却有着牛角似的红触须和一对红色的假尾足,它的脸部有着一块黑白相间的花斑,像吸盘似的拟足牢牢地吸住树叶,只有连叶子带虫一起剪了去才算“请”得动它。蓝凤蝶的幼虫是一种黑底红白点花斑的毛虫,那毛刺长得让我浑身不由自主地起疙瘩。颜色的鲜艳分明是在警告别人千万别碰它,否则是相当危险的冒失行为。这种幼虫竟然也喜欢吃佛手柑的叶子,我只好和这些蝴蝶打起一场持久战。一次次地清除那些虫卵,一次次地捕捉那些有不良企图的蝴蝶。蓝色蝴蝶在标本夹里静静地展开它美丽绝伦的翅膀,但那种炫目的闪光已经不复存在了,它将随着时光流逝而渐渐暗淡下去。十多年过去了,那只虎纹蛾已经变得十分脆弱,翅鳞片一点点掉落,那只虎眼斑已经不再如当初那么狰狞可怖,这是些昆虫的木乃伊。我有点后悔,保存这样的昆虫尸体究竟有何意义?还不如让那种美好而奇幻的记忆来替代这些毫无生气的标本。好几次我想扔了它们,可是,终究下不了决心。蓝凤蝶的标本竟还获过一次标本奖,这种据说已经在地球上存在了两亿五千万年以上的古老生物曾经目睹过恐龙的巨大身影,见证了哺乳动物的诞生过程,如今,它却成了人这一哺乳动物分支的标本。有时候,真想得到一块包有史前昆虫标本的琥珀体,那样封存起来的昆虫应该更能打动我的神经,因为它们纤毫毕现、栩栩如生,而不是一些已经干枯失水的木乃伊。 下一次,倘若我再碰到一只虎纹蛾或是凤蝶,我肯定不会再去捕捉它了,活生生的生物世界毕竟是无法用任何手段保存下来的。
水虿和水蠊
原来不知道水虿就是蜻蜓的幼虫,小时候,经常看到一种类似于虾的怪物出没于浅水中,捕捉小鱼和蝌蚪之类的小生物。那水虿长得像陆地上的昆虫,特别像蚱蜢,它的身体是青灰色的,微微透明。它在水里緩慢地爬行着,让别的小动物不会对它产生戒备,然后趁其不备,一口咬住猎物吃掉。按说小鱼的游速远远胜于水虿,却往往成为它的口中食。在陆地上,青蛙吃蜻蜓,在水里,蜻蜓的幼虫却吃青蛙的幼体——蝌蚪,这也算是因果报应吧。水虿潜藏于水草之间,那里往往也是小鱼和蝌蚪喜欢待的地方。大鱼不会游到水草丛中左右受制,水虿也是大鱼们的猎物之一。水蠊的样子很像蜣螂,不过,它是红褐色的甲,团形的,水蠊的尾足像扁平的桨一样,划着自己的身体往前快速游动。水蠊冲到水面上只是为了换口新鲜的空气,它匆匆忙忙地探出水面,又匆匆忙忙地钻回水底。水蠊的样子颇为可爱,简直可以称为水金龟子。水蠊也吃小鱼和蝌蚪,但它不像水虿那样贪吃,一下子就咬死好几条小鱼或是蝌蚪。水蠊急速地上上下下,它怕一不留神成为别人的猎物。水虿好像不会去攻击一只水蠊,它们毕竟同属于猎手之列。老家的村东北有个大水塘,平时,水塘里种着菱角、莲、茭白和芡实。水虿生于夏季,整个夏天里,它活跃着,消灭着水里的孑孓,蝌蚪们成群结队地游弋着,还有小鱼儿。水虿生于上一年的夏天,它必须在这个夏天结束之前羽化成蜻蜓,否则,它就很可能活不过第二个冬天。水虿的身体越来越膨胀了,大腹便便的,连爬行都颇为困难。水蠊成为水虿的邻居或者说是合作伙伴之一,水蠊在浅浅的水里翻飞着,它的游动姿势很可爱,像天生的舞蹈家。原来以为水蠊是一种一辈子生活在水里的昆虫,不知道它的幼虫阶段却是在陆地上生活的,它的幼虫往往生活在菰米或是茭白的植株上,而这些植物也长在水中,它的前半辈子是在空气中生活的。水虿的后半辈子却是天生的飞行家,蜻蜓在整个夏天里扮靓了村庄的天空。
我不喜欢水虿的丑样子,它与后来的蜻蜓简直判若两物。水虿却净化了水体,让我们少受蚊子的侵扰,水中少了许多令人讨厌的昆虫,它消灭了青蛙的幼体——蝌蚪,减少了陆地上昆虫的生存压力。在石桥的桥墩或是水草的离水部分,经常可以看见蜕壳后的水虿残皮。天空中出现了越来越多的蜻蜓的身影,越来越多的水虿爬出水面,水底下只剩下了水蠊的身影。一只只深栗色的水蠊在水里欢快地舞动着,水面出现许多细微的涟漪,树的倒影、村庄的倒影在水里扰动着,微澜着的水塘是村庄最为动人的眼睛,村庄最柔媚动人之处就在于树荫底下的池塘了。整个夏天里,到处是炎热的空气,村庄在树荫底下安然地睡着。孩子们在水里赤条条地嬉着水,将清澈的池塘扰得浑浊不堪,水蠊躲得不知去向。夏天的水塘上空,红色或绿色的蜻蜓飞来飞去,芦苇已经长到一丈许高了。天空中飘来飘去的云让它们显得更加迷人,红蜻蜓成群结队地飞行,像一片淡红的云霞。荷花绽放在池塘中央,水底下还有着许多不为人知的秘密。水蠊悄悄地生长着,它还将繁育出下一代蠊。红菱的叶子极力扩展,漂浮在水面上的红菱很快就会遮住整个池塘的水面。秋天悄悄地降临,那时候,摘红菱的人扛来菱角桶,坐在桶里摘取粉红色的菱角,池塘又要空闲下来,收获后的红菱叶被捞上岸,做了猪的饲料。水蠊们不见了,水里游弋着孤独的鱼儿。蜻蜓也少了,不知道它们去了何方?越来越多的昆虫选择了上岸,因为水随着秋天的到来一天天地凉了。田野上的莎草铺天盖地,像一层雾似的浮在田野上。蟋蟀开口了,秋蝉在树荫里拉长了声调,声音变得凄凉不可闻。天空干净了,大地开始做起了秋天和冬天的梦。芦花满地滚的时候,天空彻底干干净净了,除了雁鸣和飞燕的叫声外,就是飒飒的秋风了。池塘里的植物渐渐地失去了绿意,枯黄和衰老向它们袭来,水虿的残蜕还依附在植物上边,收获过的茭白残茬无边地漂浮在水面上,水虿的残壳浸没水中,成了鱼儿的美食。水蠊的消失让我纳闷,它们仿佛约好了似的,整体失踪。大地上的衰草呼呼地随风飘舞着,水蠊一定去了大地的深处,或者,它们蛰伏在池塘的水底的某个地方,等待着下一个春天的到来。蜻蜓的尸体随处可见,肢体不全,样子很惨。它们成了鸟儿或是蛙的食物,别的昆虫也来分一杯羹。蜻蜓过不了一个秋天,这就是它的一生。蜻蜓已经在水里产下了它们的后代,只是,此时的水中一无所见。草枯槁了,水更清澈了,池塘清冷了下来。它要在整个冬天里睡去,沉沉地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