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程似锦(中篇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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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年八月底到九月初,我应邀参加了新世纪影业公司举办的“全国著名编剧走湘西”采风活动,到凤凰、吉首、张家界一带游历一周左右。按照计划,我们一行约二十人,第一站先从北京飞贵州的铜仁,落地后,从机场坐主办方租用的当地旅行社大巴,驱车30多公里,赶往凤凰县城。
  这一带属于湘黔交界,天上白云朵朵,地上风景如画,河里清水见底,加之彼时气候宜人,清风拂面,时不时有一枚或一群美女闯入眼中,我们这些所谓的编剧界大咖个个都兴致勃勃,途中无人沉默,大家争着抢着说湘菜,谈湘女,个别浑不吝的家伙,甚至连吹带蒙聊起自己的风流韵事。有几个目光迷離的老编剧,眼看哈喇子都要滴答下来了。
  谈笑间到了凤凰,车子即将驶下高速时,我无意中看到一个路牌,上面标着:清流45km。
  一车人除了我,或许没人注意到这个东西。
  当晚宿凤凰城中心一家条件还不错的小宾馆,按计划我们一行要在凤凰滞留两日。夜里洗洗正要上床,被途中结识“感觉有话说”的著名编剧老齐硬拽到沱江边的大排档,于格外的喧哗中灌下好几瓶啤酒,吃下一堆烧烤。夜已深沉,沱江边上仍是灯火通明,人声嘈杂,一簇簇红男绿女围坐在一个个乌烟瘴气的摊位前,操着不同的口音,一边小吃大喝,一边不管不顾地叽喳些什么。老齐不时瞄一眼邻座一个花枝招展的女孩,大嚼着食物,呜里呜噜地说,出来旅游,有时就是为了艳遇,而凤凰是个容易产生艳遇的地方,吊脚楼便是“炮房”。停了停,他又说,影视剧里,很多情感戏不就是从艳遇开始的嘛!
  我有点恍惚,眼前又闪现出来路上看到的那个蓝色路牌:清流45km……
  回到房间已是凌晨两点多,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脑子里一会儿是那个路牌,一会儿是她的容颜。清流,果真是她的故乡吗?我记得她几次说过,她家乡离凤凰很近很近,那是个美丽而宁静的湘西小镇,希望我能有机会去那里走走看看。迷迷糊糊睡了一小会儿,却又被一个梦惊醒,便再也睡不着了,索性爬起来,穿衣洗漱,出了宾馆门,不问东西南北,随意地行走。
  天刚刚放亮,静谧了没一会儿的古城,很快又喧哗起来,一辆辆旅游车横冲直撞,呼啦啦从一条并不宽阔的主干道上驶过,奔向城中心的大停车场,或者从停车场依次驶出来,呼啸着穿城而去。这个偏远的小地方名气居然那么大,常年游客如织,不知是古城沾了沈从文、黄永玉的光,还是这二人沾了古城的光?真的说不清——也许这就叫双赢吧,资源整合得好。
  这是我第二次来凤凰,十几年前头一回来时,印象蛮不错,这一次,印象差了许多。就说面前这个停车场吧,全城最大的停车场,还是老样子,地面依然没有硬化,夜里似乎下过一场雨,满地泥汤子,游人都得踩着泥水上大巴。如果是大晴天,那一定尘土飞扬。我愣是不明白,此地靠旅游挣了那么多的钱,就不能花点小钱整修一下吗?还有,全城几乎见不到公厕,游客憋急了,得掏一元钱钻到沿街的店铺私厕行方便,真是奇葩!总之,这地方商业气息太浓了,到处是叫卖旅游品的,成了个乱糟糟的集贸市场,严重败坏了我出游的兴趣。
  一辆破旧的中巴车缓缓开过来,司机从车窗里伸出脑袋招揽顾客,我看到前挡风玻璃下面露出“清流”两个字,就向司机打听,司机肯定地告诉我,清流就是清流镇,50公里,票价20元。见我没有上车的意思,司机不满地瞪我一眼,把车开走了。
  吃早餐的时候,我向带队的公司副总韩春燕女士提出,我想脱一下团,到附近的一个地方看望一个老朋友。韩副总有些为难,思忖片刻,柳眉一竖说:“陶老师,您可是答应我们,中途不开小差的。”我坚持要走,并且承诺,明天中午之前一定归队,决不耽搁下面的行程。韩副总只得点头同意,然后抱歉地告诉我,采风团没有车辆,不能派车送我。我表示,自己想办法,不麻烦公司。回到房间收拾好东西,敲开隔壁的门向老齐告别,老齐一个劲地冲我挤巴眼睛——我明白他的意思:我有“艳遇”了,这是要去享受了。
  我居然脸红了,像逃离险境那样,慌乱地下楼,到路边拦下一辆出租,不问价格一头钻进车里。司机说三百,我二话没说就同意了。
  大约十二年前吧,我突然对写小说失去了兴趣,不想再撑着薄脸皮当一名穷作家,有朋友适时介绍我给一家影视公司写剧本,我兴奋而又惴惴不安地答应了,先写了一个五千字提纲,对方挺满意,遂签了合同,拿了订金,然后南下深圳、广州采访。采访结束,我从广州返京,那时还没通高铁,我坐普通列车。后半夜听到广播说,长沙站到了,随后又广播说到了岳阳。我从软卧包厢里爬起来,迷迷瞪瞪到两节车厢连接处吸烟。
  到了连接处,透过昏黄的光亮,看到一个女孩的背影——我也算阅人不少,一眼看出是个美女坯子,恍惚的灯影下,轮廓分明,凹凸有致,长发垂落,亭亭玉立——不由得令我浑身一震,顿时清醒。我点上烟,女孩侧过身子看我一眼,我友好而抱歉地冲她点一下头。她冲我微微一笑——这一笑让我想起倾国倾城、国色天香那些老俗词,以前认为那种比喻太过夸张,现在则觉得再恰当不过。旅途寂寞无聊,身旁再无他人,我鼓起勇气向她打招呼,她落落大方地回应我,一点都不忸怩。我问她:“你去上大学?”
  她略带惊讶地扬起细眉反问我,声音娇柔:“哎,您怎么知道?”
  她的普通话蛮标准,略带一点湖南口音,显得更有韵味。我故作神秘道:“我的感觉可是很敏锐呀,现在正是大学生报到时间嘛,你八成是到北京。”
  她再次露出惊讶的丰富表情,抬手一撩秀发:“哎,您怎么知道我去北京呀?”
  见对方很愿意交流,我正求之不得呢,赶紧道:“像你这样的美少女,就应该来北京嘛,小地方哪里盛得下你。”
  她很开心地微微一笑:“谢谢。”   火车继续向前开去,哐当哐当哐当,像给我们伴奏。她告诉我,她是从长沙转车上来的,行李在后面的硬座车厢,没有座位,过道人多很拥挤,她就穿过餐厅,跑到这边来了。我夸奖说:“你蛮聪明的。”然后问她:“你家是湖南啥地方?”
  她自豪地说:“湘西!”
  的确,现在的湘西名头很响,过去是兔子不拉屎的贫穷蛮荒之地,而今不同了,它名声比什么鲁西、豫西、鄂西、闽西、冀西、川西都大得多,除了山水,不是那里还出产大名人嘛。
  我点点头:“知道,我去过凤凰。”
  她咯咯一笑:“我家离凤凰很近哟。”
  “哦。你到北京哪个学校?”
  “中艺!”似乎怕我不懂,又补充道,“中央艺术学院。”
  我愣了愣:“什么专业?”
  “戏剧表演呀!”
  又让我吃惊不小。深山出俊鸟,其实我早看出来了,她是个学表演的材料。我问她是不是艺术世家,她摇头,说父母都是普通职员,与艺术八竿子打不着,她从小就对电影电视剧着迷,经常对着镜子模仿演员背台词,她能背下很多名片里面的大段台词,她住的房间,墙上糊满了她崇拜的国内国外大明星的照片。由于痴迷表演,她的学习成绩一般,考大学肯定没戏,她想到了报考中艺,父母反对,认为她不靠谱不着调,小鸡娃想学大鸟飞上天,那是痴心梦想。她说她要学宋祖英,将来就要到北京发展。上个春节前,她从网上报名参加中艺戏剧表演专业考试,然后背着父母从家里跑出来,一个人摸到北京,进了中艺的考场,居然顺利通过了,后来文化课也过了关,这不就录取了嘛!
  她说得很轻巧,我颇有些不相信——以前早有耳闻,中艺、电影学院表演专业竞争很厉害,多少人争一个名额,录取率极低,百里挑一。她一个湘西小地方的孩子,没根没底,没门没路,这么顺利地拿到中艺头牌专业的入学通知书,可能吗?
  于是我问她:“这之前,学校你一个人也不认识?”
  “不认识呀!到现在也不认识哪个。”
  “艺考之前,你没有花钱请个老师给辅导一下?”
  “没有呀!”
  “没人帮忙,就靠自己?”
  “是呀!”
  我的意思是,演艺界是有潜规则的,招生、拍戏,都少不了,要么拿钱,要么献身,这个全国人民都知道。可她一没拿钱,二没献身,什么都没付出,居然就达到了目的——但我此刻相信她的话,因为她看上去那么单纯,没受到任何一点污染的样子。
  她说,招考老师对她的评语是,浑身上下有一种朴素、清新、自然、羞涩的美,而这正是当下的小苗子中所缺少的。也许正是因为这一点,她被顺利录取。
  这让我突然对中艺的领导和老师产生了由衷的敬佩之情。紧接着,我郑重其事地告诉她:
  “我是编剧,正在创作一部电视连续剧。”
  轮到她吃惊了,她猛地张大了嘴巴,面向我一脸的崇敬之意。我不由得一阵沾沾自喜,心跳加剧。以前在文学圈子里混,想遇到个漂亮点的女作家,都是那么那么的难,而今刚刚跨入编剧行业,还只能算个准编剧,不经意间就遇到一个如此靓丽的女演员——虽然她现在仅仅算是个准演员。但我相信,她成为小明星,甚至是大明星,那都是有可能的!因此我对自己的选择——弃文从剧,改行当编剧——感到了庆幸,虚荣心得到了很大满足。哪个男人不想结识漂亮女人呢?来演艺界混,机会看来真多的是……
  我换个话题,说,孩子上大学,家长都要送,你的家长怎么没来?她说,父母工作忙,走不开,再说她想培养自己的独立性,愿意一个人闯,所以就没让他们送。她是从凤凰坐长途汽车到长沙的。我想起她离家之后,已经十几个小时没休息,看上去很有些疲惫,便提出让她到我的包厢铺位上小眯一会儿,养养精神,反正我已经睡足,不打算再睡,铺位闲着也是闲着。也许因为我是个编剧,而且我们聊得比较投机,使她产生了信任感,她只是略略客套几句,便同意了。我悄悄带她进入包厢,指指我的铺位,示意她放心睡,然后冲她摆摆手,轻轻带上门出来,坐在过道靠窗的小矮凳上,一边胡思乱想,一边消耗时间。
  约摸三个多小时后,天光已放亮,包厢门一响,她拉开门出来,抬臂理理秀发,一脸歉意地冲我笑笑,小声道:“我好了,老师,太谢谢你了。”
  这一刻我终于看清了她的容貌——大眼睛长睫毛,双眼皮薄嘴唇,小嘴巴高鼻梁,五官精致,身材高挑,细腰翘臀,上身穿一件紫色的短衫,下身牛仔裤,脚蹬一双半高跟紫色露趾皮凉鞋,既显得朴素自然,又不显土气。真可谓明眸皓齿,肤白貌美,往俗了说,的确是个尤物;往雅了说,颇有明星相……我竟然有一点点脸红,心脏扑扑跳,不敢直视她,移开了目光。
  这时,一个男列车员过来,看了她两眼,提醒她回自己车厢去。我讨好地向列車员提出,她那个车厢人多,她没座位,能否让她在这边多待一会儿。列车员说,后面车厢已有很多空座,他刚从那边过来。无奈,她只好离开。我恋恋不舍地陪她往后面车厢走,想顺便打听一下她的名字和联系方式——如果我不厚着脸皮主动点,人家小姑娘哪好意思主动告知?如果不留下联系方式,我这一晚上的雷锋,就算是白做了。我和老婆关系长期不睦,一年有大半年处于冷战状态,早就不在一张床上睡觉,这也成为我偶尔拈个花惹个草的理由,而且没有负罪感。
  “……哎哎,姑娘,还不知道你叫啥呢。”
  “啊,我姓苑。北京不是有个南苑机场吗?就是那个苑。”
  “苑……苑什么?”
  “苑紫衣。叫我小苑吧,老师。”
  “好的,小苑,咱们这就算认识了,认识就是缘分,到了北京以后有啥事,别忘了联系我。”
  她说声谢谢。我赶紧把名字和电话说出来,请她记下,并且特意叮嘱说:“你到百度上搜一下我的名字,那上面有我的很多资料、作品、照片。”我的意思是,我不是骗子,同时也想借机炫耀一下。她点点头,拿出手机存下,然后很懂事地拨打了一下——我要的就是这么个结果。   记得那天我说的最后几句话是:“小苑,你条件不错,前程似锦,希望以后在屏幕上见到你,祝你将来成为大明星,像章子怡范冰冰孙俪那样。还希望你能有机会成为我剧本中的女一号,咱们合作一把!”
  我有点啰嗦,她羞涩地笑笑,一副受宠若惊状,脸一红,道:“谢谢陶老师。”然后冲我扬一扬白皙的手臂,像一道光影,穿过一节车厢,不见了。
  这算作“艳遇”吗?
  上了出租车,出城之后,我突然又有点后悔——此行我去干什么?
  我向司机打听清流的情况,司机也说不太清楚,说,以前很少去,只知道那是個偏僻的山中小镇,不属于凤凰管辖,属于相邻的另一个县;风景嘛,当然好得很,湘西哪个地方的风景都很好。我不死心,又问他,是不是听说过,清流出了一个女演员,姓苑,演过好几个电视剧。他愣了愣说,有点印象,有点印象。我听出来了,他是应付我,言不由衷。有一刻我甚至想掉头回去,又想这次如果半途而废,这辈子恐怕再也不会有机会踏上清流的土地,便断了返回的念头,硬着头皮前行。
  很快到了清流,司机问我在哪儿下车,我也说不上在哪儿下好,就要求他在靠近镇子的路口停下。司机收下钱,吹着口哨掉头而去。这时是上午九点多,阳光已经有点刺眼,我定了定神,点上一根烟,吸了两口,烟雾散去,看清了面前的景物。身旁没有人,偶尔有辆农用车开过去,突突突震得我耳膜疼。放眼望去,镇子建在一个山坳里,一条还算平整的柏油路直通进去,建筑约有一半是两层灰色或者红色的小楼,说土不土,说洋不洋,错落有致,其余的是平房,房顶上趴着太阳能热水器,有的人家还竖着老式的电视天线。镇子几乎是三面环山,山不太高,略有起伏,往远了看,镇子像是坐在一把巨大的圈椅里,这在风水先生眼里,应该是很旺的地方。在镇子的东面,有一条溪流顺坡而下,汇流到我脚下的路边,然后傍着马路,向着西南方向蜿蜒而去,溪水极为清澈,像是刚从泉眼里冒出来的泉水。河边野花点点,水草青青,细小的蜜蜂盘旋其间。头顶是湛蓝无比的天空,白云飘荡,不时传来阵阵清脆的鸟鸣……
  这里简直是童话般的梦幻之地。
  那一刻,我似乎忘记了自己此行的目的。
  是的,也许只有这么美丽的地方,才能孕育像她那么清纯的姑娘吧?我想。
  吸完两支烟,我提起小皮箱,顺着那条柏油路,硬着头皮往镇子里面走去。遇到两个路人,我想打听一下她的家,她父母居住的地方,可是张了张嘴,没有说出口,我担心别人问我:你是她什么人?我还真的不好回答。
  路面还算洁净,街道上行人不多,一些院落的门口树阴下,零星散布着乘凉的老人,或者玩耍的小孩。有个路边小店里传出时髦的流行音乐,给宁静的小镇带来生活的气息。有一个院落前人声鼎沸,地上撒落着红色的鞭炮碎屑,空气里飘荡着淡淡的硫黄味儿,门口贴着大红喜字,人们脸上都洋溢着喜兴,看样子这户人家今天办喜事。
  没人注意到我这个外地人,这使我感到放松了些。路过一个十字路口,此处有不少摆摊的,看来是个自发形成的小农贸市场,摊主的叫卖声婉转悠扬,透着亲切,一些人手里提着刚买的新鲜蔬菜和瓜果之类,不紧不慢地离开。
  十字路口的东北角上,有一座三层高的建筑,墙立面贴着早已泛黄的白色瓷片,门口上方竖着一个绿漆斑驳的大招牌,上写“悦来大酒店”五个大字,门口停着一辆旧面包和几辆电动车。在它附近,还有几家农家乐之类的店面,看上去条件明显差一截。
  我决定先住下再说。进入悦来大酒店的门厅,迎面是一个半人多高的板台,板台后面有个四十多岁模样的妇女在用小型计算器算账,见我进来,热情地站起身迎客。她介绍说,如果想在清流住宿,她这儿条件是最好的,价格也合理,连吃带住,每人每天二百六十元,住是单间,吃是四菜一汤,两荤两素。
  登记的时候,她看到我的身份证是北京的,态度更加热情,说:“真是稀客呀,我这儿一年到头,也见不到几个北京客人。”
  我笑笑:“以后会越来越多的,你们这儿风景好。”
  她快人快语:“是呀是呀,我们这儿没雾霾,听说北京老有雾霾,老人小孩都不敢出门。你是来旅游?”
  我犹豫一下,没说是,也没说不是。她又问:“那是来探亲访友?……还是来谈生意?”
  我真不知该怎么回答她。她也没再追问,顾自唠叨说,这几年政府封山育林,山上的树木不让砍,木材商都不来了,镇上年轻人大都外出打工,剩下的老人没钱消费,她家酒店的生意越来越淡,雇不起服务员,她只好既当老板又当服务员。又说,这儿游客也很少,客人都让凤凰给抢去了,人家那地方出名人嘛。
  帮我登过记,我交上三百元押金,她拿上一串钥匙,提上一瓶开水,亲自送我上楼。我的房间在二楼,开门进来,里面有一股刺鼻的霉味,看来好久没有住人。她急忙打开窗子,又打开空调,一阵清风吹过来,鼻子这才好受些。我问:“老板娘,我该怎么称呼您?”她笑笑说:“我姓陈,叫陈芳,镇上人都叫我芳姐。如果你不嫌弃,也叫我芳姐吧。”
  我点点头,那句憋在我心头的话终于忍不住——我想问她:知道苑紫衣吗?她是个演员——可是话到嘴边,就变成了:
  “……芳姐,你们镇上,姓苑的多吗?”
  “不多,在后街,只有几户。怎么了,你找姓苑的有事?”
  那次在火车上的“艳遇”过后,我和她有三年时间没有联系,一次也没有。说实在的,我早把她忘了,虽然我把她的电话存了下来,完全可以选个周末打她电话,请她吃顿饭,或者到三里屯泡一下吧,我相信她不会拒绝我。她在北京举目无亲,我作为一个编剧老师请她出来,是给她长脸,是高看她。但是我没有。一来我有个毛病——八分钟热度,过了那个村,就不再想那个店;二来整天陷在剧本里不能自拔,深感这个行业和写小说相比,挣钱是不少,但像吃屎一样,挣钱挣得恶心难受,好好的剧本改来改去,就跟个随便被人操的妓女差不多。就我这种状态,哪还有心思泡妞呢?所以我忘记她,再正常不过。   约摸三年后的一天,一个陌生电话打进来,我没接,以为是广告推销,或者是诈骗。过一会儿,电话又响。我的经验是,这种连续打进来的电话,一般情况下是认识我的人打来的,于是接起。
  一个清脆的女声:“老师好!我是紫衣。”
  一瞬间我有点发蒙,以为是卖衣服的,便愣怔一下,直到对方撒娇般补充道:“陶老师,我是中艺苑紫衣呀!您忘啦?火车上认识的。”我这才想起是她,竟然有恍若隔世的感觉,不冷不热道:“你电话换了?”她解释道:“那年一到北京就换了号,忘了通知老师,真对不起。”
  这等于是说,即便我这之前想联系她,也联系不上,不由得在心里暗骂一句“他妈的”。她很敏感,马上意识到我不高兴,进一步解释说,她之所以几年不跟我联系,就是想等到自己有点成绩的时候再找我,现在是时候了。然后她告诉我,她已经读完大三,到了大四,学生们不再上课,可以外出接活拍戏闯世界,按教学计划,他们班的学生排练了话剧《日出》,作为毕业作品,这周在学校剧场汇报演出。登台演出的同学可以组织亲友团前去助阵,她在北京没有亲人,父母又不可能大老远跑来,所以她想邀请我过去给她捧个场。
  “校外我没有邀别人,只请您。”她的声音特别温柔。
  她的容貌在我面前渐渐清晰,我心里痒痒的,马上就答应了她。
  “您猜猜,我演哪个角色?”
  我以前没看过《日出》,只知道女主角是陈白露,就说:“希望你演陈白露。”
  她咯咯地笑,颤声道:“真叫您猜对了,我演女一,我就是陈白露!”
  按照约定的时间,我提前扒拉了几口饭,权当晚饭,然后坐地铁赶到了中艺大门口。不少俊男靓女在我面前晃来晃去,一眼就看出是中艺的学生,在北京,也只有中艺和电影学院的学生有这么高的颜值,真羡慕在这儿工作的男人们,他娘的,这些人没白活。
  刚抽完一支烟,就见一个穿着戏装的女生跑过来,那样子活脱脱像是30年代十里洋场的交际花,那一刻我竟然有了穿越感,仿佛回到解放前。人们都望着她,她跑到我面前,带来一股香风,瞬间席卷了我。她把一张票递给我,顾不上说别的,只甩下一句“我得赶紧去化妆,散了场您等我”,转身跑远了。
  演出七点半正式开始,我抛弃了所有的杂念,专心看戏。说实话,我虽然寫本子,但我以前很少到剧场看剧,总觉得舞台剧表演太夸张,装腔作势不自然,让人起鸡皮疙瘩。国产电视剧也很少看,感觉太假,写作写累了,或者写不进去时,我更乐意在家看美剧或者日韩剧,人家的表演功夫过硬,不着痕迹、不呆板,故事也能编圆。
  但是这一晚,由于带着感情看戏,效果就是不一样,我完全入了戏,苑紫衣扮演的陈白露逐渐打动了我。她的表演明显稚嫩,有些地方抠得不细,某些片段不像旧时代放浪形骸的交际花,倒像是自甘堕落的小家碧玉,纯洁有余,浪荡不足,气场不够大,放不开,可能与她初次登台有关吧。另外我感觉,也与和她配戏的男演员有关,他们年龄阅历不够,奶油味儿十足,太“娘”,演潘月亭、金八爷之类的大亨、恶霸,明显不对味儿。好在苑紫衣的台词功底还是蛮不错的,估计这与她小时候刻意模仿训练有关,她说过,她小时候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对着中央台电影频道模仿演员背台词。
  戏渐渐进入高潮,陈白露一边厌恶上流社会钩心斗角、尔虞我诈、醉生梦死的糜烂生活,但又无法抵御这种生活对她的腐蚀。她玩世不恭,自甘堕落,她对生活的要求越来越高,表白道:“我出门要坐汽车,应酬要穿些好衣服,我要玩,我要跳舞……”她的旧时恋人方达生劝她跟他走,离开这个乌烟瘴气的十里洋场,她不干:“回去?回到哪儿去?”她直言,她已经回不去,只能待在这里。她非常清楚自己的处境,她只有等待,等待着有一天幸运之神来叩她的门……然而也许有一天她所等待的叩门声突然在深夜响了,她走过去打开门,发现来客是那穿着黑衣服的死神,不作一声地走进来,召唤她,她也许会毫无留恋地和他同去……
  戏到最后,包养她的银行家破产,面对着巨额债务,陈白露绝望了,选择在日出之前服毒自杀,她喃喃道:“太阳出来了,天就要亮了,可是我却看不到了……”
  此时,我的眼泪不知不觉下来了。我感觉我就是当代的陈白露,男陈白露,我身边有不少各种各样的陈白露,在生活的大酱缸中不断地消沉,虽然不会自戕肉体,但是灵魂正在慢慢死亡。
  台下的观众,有些是本校学生,有些是登台的演员们招呼来的亲友团,似乎没见到有头有脸的人物到场,或许是已经演过几场,该来的都来过了。
  演出结束,大幕合上又开启,演员们谢幕。台下的亲友团喧哗骚动,大声喝彩,有人迫不及待跳上台,为自己所“捧”的人献花、拍照,勾肩搭背,一团乱麻。苑紫衣是绝对的主角,这台戏的成功,主要来自她,但由于她没有亲友团助威,没人给她献花。
  我是个缺乏情调的男人,压根儿就没想到带一束花来,我老婆便死烦我这一点。面对站在台上显得孤单的苑紫衣,我只能站起来冲她招招手,又竖起大拇指比画一阵。手机一响,我看到她给我发来一条短信:陶老师,请您到校门口斜对面的上岛等我。
  我也想借机多和她交流一下,便回个短信:OK。出了校门,一个卖花的小女孩迎面兜售鲜花,我赶紧掏三十块钱,买了三枝玫瑰花。在上岛等了快一个小时,点的咖啡都凉了,她才款款而来,解释说,卸妆洗澡换衣服,多耽搁了一会儿。她在我对面落座,我把花递给她,她举到鼻端嗅了嗅,微笑着谢了我。
  与上次见她相比,看上去她成熟老练多了,也洋气多了,柔和的灯光下,略施粉黛着装随意的她,真是又美又仙。我克制住内心的蠢蠢欲动,装模作样摆出一副长者兼老师的姿态,向她表示祝贺,又恭维道:“能够担纲一号,说明你很出色呀!中艺人才济济,得有多少人盯着这个角色?三年前我就看好你了,紫衣,你一定会红的,加油!”
  她微微摇一下头。我以为她谦虚,没想到她突然道:“您不知道,妈的,风头都让古玉菡抢去了。”
  我愣了——古玉菡是谁?   她告诉我,古玉菡是她的同班同学,她们还是室友,自打入学之后,二人就是竞争对手,明里暗里,互不相让,谁看谁都不顺眼。本来这次排《日出》,起先内定她演A角,古玉菡演B角,给她当替补,可是排练时,角色突然置换,古玉菡成了A角,她变成了B角!
  “可我一点不比她差。”她气呼呼地说。
  我想安慰她几句,没等我说话,她放下咖啡杯,脑袋靠近我一点:“您知道为什么吗?”
  我已经猜出个七八分,但不好明说,便道:“她是不是更适合陈白露这个角色?”
  她大幅度地摇摇头,左右瞅瞅,见无人注意我们,从牙缝里冒出一句:
  “她跟指导老师上床了……”
  我苦笑一下:“不瞒你说,我已经想到了。唉,这种事情,到处都有,不算新闻。”
  她伸手到我面前的烟盒里抽出一支烟,我赶紧给她点上。她不太老练地吸一口,马上放下了,用手掌扇了两下面前的烟雾,继续道,前面姓古的连演三场,学院、系里领导都看过了,还请了一些影视公司的老板、导演过来,她可是一炮打响,听说今天就有家公司跟她签约,要在一部古装剧里出演女二号。今天这场演出,是最后一场,不过是为了照顾他们几个B角的情绪,可演可不演的,现场连个录像的都没安排。她非常感谢我百忙中过来给她捧场,以后再找机会请我喝酒。
  我提出我的疑虑:“怎么没见你的同学到场?我是说女同学,她们怎么不来?”
  她叹口气说:“唉,我是小地方来的,她们一开始瞧不起我,后来又妒忌我。女人堆里是非多,真没办法。”
  她的情绪似乎不高,小口啜着早已变凉的咖啡。我劝她看开点,只要真正有实力,是演戏的好料,以后机会还不有的是,出名是早晚的事,就说那个姓古的女孩,现在跑你前头,谁能保证她后面不掉队。她终于开口笑了,放下杯子,握紧拳头:“老师说得对,我一定会咬牙超过她,超过所有同学,五年后,十年后,三十年后,五十年后,看谁还活在舞台上!”
  我冲她伸出手来,她微微一怔,也伸出柔嫩修长的小手。两只手猛地握到一起。这是我第一次和她有肉体上的接触——如果手也算肉体的话。我听到自己激动地说:“苑紫衣,记住——你前程似锦!”
  这是我第二次说类似鼓励她的话。
  天下所有的艺人都梦想自己一炮走红,这很正常。若想一炮而红,要么遇到一位大导演,譬如巩俐、章子怡当年被张艺谋毒眼相中,一部作品就被捧红,从而红遍天下,当然这需要命中注定的大运气,属于祖坟上冒青烟。还有一种情况,参演的某一部劇本来不被看好,谁知却像抽筋似的,突然爆冷门大火,譬如《武林外传》里面的姚晨、阎妮等人,男演员譬如《士兵突击》里面的王宝强,一下子就被观众记住了。
  大四那年,苑紫衣参演了两部电视剧,当然都是不起眼的小配角,打酱油的。头一次进剧组,她很兴奋,确实是认真地对待角色,尽力揣摩演好每一场戏,没她的戏,她也坚持到片场,用心观摩别人演戏。到了第二部,还是二三十场戏,有一些场次连句台词都没有,只是露一下面,导演摄像连个特写都不舍得给,她就有些不甘心。演女一的那个人,就不点名了,连个二线演员都够不上,片酬却高得离谱。她认为她演技实在不怎么样,生硬呆板不自然,还经常忘台词,就这样还端架子耍大牌,坐豪车住豪华套房,两个助理侍候着,见了紫衣他们这些小演员,连眼皮都懒得抬一下。而紫衣他们这些小配角,跟剧组打杂的人一起吃盒饭,住脏兮兮的三人间。
  她打电话向我抱怨说:“她凭什么?”
  又说:“剧组里都在传,她跟制片人有一腿,跟导演也不干不净。”
  我劝她,存在的就是合理的,人家熬到这个份上了,你也别眼红,大多数演员都是从跑龙套吃盒饭做起的,你得耐心等机会。她同意我的话,但又说,出名要趁早,她半年进了两个剧组,头一部戏,挣了五千,第二部拿了一万,这样子下去别说出名,连养活自己都不能。她妈妈三天两头打电话,说清流的父老乡亲都等着看她上电视呢,湘西出了个宋祖英,给家乡人挣足了脸面,都指望她成为宋祖英第二,当大明星,让清流也跟着出名……
  末了,她说:“可是这么熬下去,只怕把我熬老了,也未必出名。”
  我早看出来,她太急功近利。演艺圈的人,都是急功近利。我写东西,也是急功近利。做生意、当官的人,也这德性,当下就这风气,就像跑步,谁也不想落人后头。但是你得面对现实呀!急也没用,先得打好基础,机会来的时候,才能抓住。我耐着性子做她的思想工作,拿话哄她,说:“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而我认为你有明星相,你要相信我的判断,只要坚持下去,一定会脱颖而出的!”
  她咯咯地笑了。小女孩嘛,还是蛮好哄的。
  有一阵子,我们见面比较频繁,可以说得出口的是,我没有单独约过她,一次没有。这并不是说我金盆洗手成了好男人,而是我觉得我无法给她更多的帮助,我不想白白占人家小姑娘便宜。虽然这时候我编剧的作品已经上过央视黄金时段,还获过两个奖,有了点身价,但作为普通编剧,对于演员的使用基本是没有发言权的,也就是说,即使我强烈推荐她在我的某部戏里担纲一个重要点的角色,片方顶多喊她来试试镜,最后十有八九找个理由否掉,与其这样,不如压根儿不提这事。
  我和她见面,一般都是外地来了作家朋友,我请客时,拉她过来陪酒。只要她在京,有请必到,这是她特可爱的地方。她不再叫我老师,改口叫“陶哥”。她的酒量倒是见长,在饭桌上也放得开,那几年时兴讲黄段子,每喝必讲,越讲越黄,根本收不住,她不但不反感,还把从剧组里搜集来的段子讲给大家听——即便是质量一般化的黄段子,从一个花枝乱颤会表演的女孩嘴里蹦出来,那效果大不一样,一波三折,性趣盎然,高潮迭起,简直爆棚。我改行做编剧后,担心被原先作家圈的朋友小瞧,因为在某些作家同行眼里,影视剧是俗文化,没有文学高雅,因此只要有机会,就想表现一下,请客眼见比先前多多了。
  在酒桌上,她给我挣足了面子。作家们拿她跟女作家、文学女青年什么的一比——简直没法比!生活因女人而精彩,美好的生活离不开女人,由于她的配合,前同行们对我只有羡慕嫉妒恨的份儿。有一回云南作家潘不灵过来,自然由我安排吃饭,约了几个文友,他点名要小苑作陪。我打了一个电话给她,她正在郊外拍戏,我以为她来不了,结果她还是赶到了,脸上的妆都没卸干净,看上去更怀有一种风尘之艳美,潘不灵眼珠子都快掉下来,几次悄悄冲我竖大拇指,不知是夸她美,还是夸我有本事。席间,潘不灵提出,应该好好培养一下小苑,让她写小说,她如果当作家,分分钟就能把文坛搅翻。有人接话说,全中国头一号美女作家,非小苑莫属!   她笑意盈盈地说:“得了吧!我们湘西出了个名作家,出了个名画家,出了个名歌星,就缺一个名演员了。”
  那晚大伙喝得嗨,酒多把不住嘴,有人说起演艺界潜规则的话题,对那些“以戏谋色”的男人大加痛斥。潘不灵醉醺醺戏谑道:“小苑,你怎么看?”那意思分明想说,你是不是被人潜了?我赶紧制止道:“打住打住!”
  她不但不避讳,反而语出惊人:“一个巴掌拍不响,你们别以为被潜的人吃亏,有人盼着被潜呢!”
  “你真这么想?”潘不灵不依不饶。
  “明人不说暗话,本姑娘真希望让哪个大导演、大制片人潜一下。”
  我感到她喝多了。
  聊起她当下参演的这部戏,她说她在里面演一个妃子,演皇后娘娘的是个名角,可她怎么看她都不顺眼,做梦都想取而代之。我也有点过量,胸脯一拍夸下海口:一定为她量身定做写部好戏,就让小苑出演女一号!有人跟着起哄道:“小苑,还不谢谢陶哥。”
  就见她出人意料地站起来,上前一把搂住我脖子,猛地在我脸颊上亲了一口。众人都乐开了怀,潘不灵屁股下的椅子倒了,摔了个仰八叉,把场面推向高潮。
  那晚她果然喝多了,散场时,扶着我摇摇晃晃下楼,我帮她叫了一辆出租,塞给司机一百块钱,望着她离开。人都走了,潘不灵晃着我的肩膀让我交代:“老陶,你小子说实话,是不是上过她了?”
  我还真不好回答——否定吧,显得我没本事;承认吧,又不是那么回事。我只好卷着舌头模棱两可道:“……他妈的,老子就不告诉你!赶紧的,回去睡觉!”
  上午,我以一个旅游者的身份和心境,在清流的街巷里随便溜达,尽量不去想她的事,也没有向路人打听她家的住处。
  清流主要由一条主干道和几条背街的偏巷组成,沿着主干道从镇子入口走到山根下的街尾,不过七八百米。这个宁静的小镇历史似乎并不悠久,因为见不到几处老房子,也有可能老房子太破旧,都拆掉重盖了,没有保留下来。
  她在这个小地方生活了十八年吧?如果她不出去会怎么样呢?像芳姐那样,像街巷上遇到的妇女们那样,在这里终老一生,到底算好,还是不好?
  手机微信不时地响一下,主要是“著名编剧湘西采风团”在闹腾,我看到他们先是进了沈从文故居,后来又到了熊希龄故居,似乎人人不甘落后,疯狂地发图片,吵得厉害,我索性把这个群的声音关闭。
  老齐私信我:“兄弟,进了温柔乡吧,悠着点哟。”他的调侃与我的心情实在不符,我懒得回他。
  我打算中午的时候,把我的来意原原本本说给芳姐,请她帮忙介绍我见一下小苑的父母,我还想到她家里走走看看,听人们讲讲她小时候的事情。
  到了饭点,我回悦来大酒店。芳姐说,饭已备好,问我在餐厅吃还是回房间用,都可以。我决定回房间。不一会儿,她端着一个托盘上来,果真是四菜一汤,说是她男人做的,男人是酒店大厨兼洗碗工,手艺还行。又说如果不够,可以喊她加菜。半个小时后,她上来收盘子,见我只动了一点点,带着歉意道:“老板,饭菜不合口?”我笑笑说:“菜做得很好,我只是不大饿,早饭吃太饱了。”
  她犹豫着收拾碗盘,大概是舍不得倒掉,我也不想浪费,指着几乎没动的两样荤菜说:“这俩给我留着吧,晚上热热我吃。”她立即道:“這哪行啊!让我男人吃,他喜欢吃剩的,从小吃惯了。”
  这话让我有点心酸。我终于咬咬牙,喊住她,请她稍等。
  “……芳姐,您知道苑紫衣吗?她在北京,是个演员……”
  她愣在那里,嘴张了张,表情僵硬,没说话。我示意她坐下。她放下托盘,坐在我对面的破椅子上。
  “怎么?您不认识?她家就是清流的……难道这附近还有一个清流镇?”我也有点糊涂了。
  她摇摇头,叹口气:“我是看着紫衣长大的,多好的孩子呀,太可惜……”
  她告诉我,上午我问她这里有没有姓苑的,又是从北京来,她就猜到我十有八九是为紫衣而来。
  “她父母……还好吗?”
  “她妈妈特要强,她出事后,可能是觉得抬不起头来,两口子上几个月搬走了,听说去长沙了,也有说去广州的,搞不清。听说家里房子也卖了,卖给一个外地来做生意的,她家那房子,是镇上最好的。”
  这实在有点出乎我的预料。我一时不知该怎么办。
  “你是她……什么人?”她眼圈红红的,狐疑地盯着我看。
  “我嘛,算是她老师……也是朋友。亦师亦友吧。”我平静一下,摸出一支烟点上,狠狠吸着。
  接下来,我失去了目标,感到迷茫。她也不好再问啥,走也不是,坐也不是。这时有人在楼下喊她,她慌忙站起身,端起托盘出去了。
  我信誓旦旦承诺专为她写一个本子,不过是说说而已,即使我真的拿出本子,即使角色真的适合她演,女一号角色也绝对轮不到她,因为制片方考虑的是收视率,她在影视圈尚没有什么名气,没人愿意为她冒险,除非我是大腕级导演,敢于起用新人,或者是愿意为她砸钱玩的金主。
  有一阵子,我们见面少了,我一般不再请她陪酒,因为我无法兑现我的承诺,好在她一次也没有催问过。我希望她把我的承诺当成玩笑,最好是忘掉,那样我就没有了心理负担。
  她很少主动给我打电话,可是有一天夜里,我突然接到她的电话,她很着急的样子,张口向我借钱,说家里出了点事,急需用钱。我有点蒙。老家的穷亲戚、小时候的同学什么的,时常有人冲我借钱,好像我当作家、编剧,家里开着银行,票子随便印,借出去的钱,都说还,可至今也没几个人还,所以到后来,凡是老家的电话我都不敢接。
  可是她居然向我借钱了,这是我从未料到过的。按说资助她一点钱,在我不是什么难事,问题在于,那时我刚刚离婚,钱基本让老婆卷走,我名下只剩一套房子。我想向她解释一下,希望她能理解,等过些日子我若拿到稿费,随便她用。我犹豫着怎么开口,她急巴巴道:“陶哥如果有困难就算了。”   “别急嘛!”我安慰道,“家里到底出了什么事?有人生病?”
  “不是。我妈妈和人冲突,失手伤了人,挺厉害的。家里不想闹大,想私了,急需一笔钱摆平。”
  “需要……多少?”我的汗珠子下来了。
  “我手里有一点,还差不到五万。”
  我沉默。脑子里迅速盘算了一下——我银行卡里的钱,也就五万的样子。
  “算了……再见……”
  我感觉她似乎要哭了,赶紧像个男人一样挺起腰杆说:“看你,沉不住气。你把卡号发我吧,明天我想想办法。可以吗?”
  “谢谢陶哥……等我下部戏拿到钱马上还……”
  挂电话没一会儿,卡号发过来了。我捧着手机,后背发凉。躺在床上折腾一宿睡不着,天没亮就爬起来,披上大衣到小区外面的银行ATM机上查了查,我的卡里还有五万零七十元三角六分。我一咬牙,按照她提供的号码,打出去五万。这下子反而轻松了,我捏着卡片往回走,肚子叽叽咕咕直响,看到院门口推着小车卖早餐的老常夫妇已经开张了,上前要了个鸡蛋灌饼,一摸兜,没带钱。老常看出来了,说:“陶作家,算了算了!”
  冷风呼啸,我哈着腰赔笑道:“常师傅,下次一块儿结。”
  他妈的,人一旦没有钱,腰杆立马就得塌下来。我愤愤地想。
  我曾经问过她,父母是干啥的。她说妈妈以前在镇上商店工作,后来自己做点小买卖,爸爸开车跑运输,家里虽没什么钱,但小日子还算可以。
  过后我才知道,她妈妈以前是镇上商店生肉柜台的服务员,负责卖肉,后来自己在街头摆摊卖猪肉;她爸老苑则开一辆旧金杯面包跑运输,从镇上到县城来回拉客。有一天,一个买肉的男人因猪肉肥瘦问题,与老范——也就是她妈妈发生口角,继而两人动手,老范气急之下,挥刀捅了那男人肚子一刀,虽不致命,但是构成了案件,老范进了派出所。都是乡里乡亲的,经好心人撮合,派出所同意,两家私了,医疗费加上各种赔偿,还要打点公安局检察院的人,需要十多万。万般无奈之下,她张口向我借钱。
  终于为她做了一点力所能及的事情,我感到庆幸,感到欣慰。后来她发达了,一直念念不忘这事,把我当成“恩人”看待,说我是她在首都最信任的人。
  把钱借给她之后,我更不敢联系她了,怕她误认为我提醒她还钱。那时似乎还没有普及微信,我偶尔能收到她一个短信,告知我她又参演了某一部戏,或者是某一部戏要在某个台播出,里面有她,她扮演某某某。我回复说一定看,一定欣赏。
  事实上她所参演的那几部戏我一部也没看。我一年到头也看不了几部国产剧,主要是我胃口太高,有的剧只看一集就作罢,因为我太爱挑毛病,比如题材老旧重复呀,故事漏洞多,都没编圆呀,再就是演员表演太假太造作,或者服装道具太糙,等等,使我没有兴趣往下看,十多年来从头看到尾的国产剧,充其量也就十来部。国产电影也差不多,一年看个三部两部就不错了。我感觉中国电影电视剧的水平,跟人家好莱坞相比,就跟中国足球队与巴西德国的差距一样,天上地下,一万年都撵不上。
  大约半年多之后,她跟我要卡号,说要打钱给我。我客气了一番,说,不要了,真不要了,就当赞助你了。这时候我的经济状况已有好转,有没有这五万块都无所谓。她坚决不干,电话里急了,说:“陶哥,您要真想帮我,至少拿五百万来。”我知道她这是玩笑话,故意激我的,乖乖把卡号发给了她。
  再次见到她,又是一个秋天。我编的一部戏《雷霆万钧》在大连一个影视基地拍攝,应导演之邀,我到剧组探班。本来我对探班之类的勾当不感兴趣,本子写好交给公司,编剧就不再有发言权,也不想再掺和,爱怎么拍就怎么拍。这次我之所以愿意去,一是因为剧组还欠我一笔尾款,导演提出请我过去帮忙修改几场戏,我感觉只要去一趟,他们所拖欠的稿费就可以结清;二是这部戏我下了很大功夫,头发掉了不少,对它抱有很大期待,希望它能够火,也让我获个飞天奖最佳编剧奖。开机后,从片场传回的都是“拍摄顺利,戏很精彩”的消息。以我的经验,任何戏拍摄期间,都说好得不得了,实际上播出一看,远不是那么回事。这一次,我想到片场亲眼看看,到底是不是那么回事,尤其是我想看看,他们是不是胡乱改动了我的本子,改动有多大。
  此去还有一个重要原因——小苑在剧组里。
  她在我这部抗日剧里,扮演女二号角色——一个出身大户人家的女学生,因为所爱的人参加了抗联,她也偷偷跑出来,几经磨炼,逐渐成长为一名英勇顽强的抗日女战士,最后壮烈牺牲。她能得到这个角色,与我力荐有关,我不惜拉下身段,请负责选演员的副导演喝茅台,好话说了一大堆,最后时刻才定下她来。但是整个运作过程,她并不知道,我一直对她保密。她甚至一度不知道这个戏的编剧是我,开机之后,我收到她短信:“亲爱的陶哥!今天刚听导演说,您是《雷霆万钧》的编剧,太惊讶!能够扮演您笔下的苏婉贞,真是三生有幸!咱们总算合作了一把,小妹累死累活也要演好,争取借这个戏走红。”
  我回复说:“辛苦了,我找机会去探班慰问。”
  她回复:“盼盼盼,盼盼盼。”
  去之前,我没有告诉她,一个人坐飞机到了大连,剧组派人接我,先到片场,观看了几场室内戏的拍摄。那天没她的戏,她不在现场。我亲眼所见的那几场戏,都是导演临时加上的,我感觉驴唇不对马嘴,很别扭,要命的是,导演还自夸加得好,精彩纷呈,出人意料。演男一和女一的演员,名气不小,以前给人感觉演技不错,但是那天在我眼里,他们演戏太过随意,气质不像是上世纪30年代的人,而像是当下的城市男女,原本很有内容的、沉甸甸的台词,轻飘飘就从嘴里冒出来。
  我的心凉了半截。
  用过晚餐,导演和我谈了谈剧本中需要修改的几处地方,然后拉上我到剪片室观看粗剪出来的戏,他特意挑了几场大场面的战争镜头,还有几场重要的情感戏。他信心满满的样子,我却一眼挑出了毛病,你看那些战争场面,炮火连天挺热闹不假,但是参战者的服装——不论日本人、山林土匪,还是我党抗日联军,身上都是新衣服,干干净净,利利索索,很少沾有泥土、血迹,没有补丁,没有破口,人们的脸也都是白白净净,个个看上去像新郎官。战争年代,哪有这样的好衣服穿呀!抗日联军与日本人作战,重机枪一排排,疯狂扫射,那时候哪有那么多重武器呀!还有那些情感戏,我写出的那些好词,也被改换了不少,听着别扭……   我的心又是凉了半截。
  导演问我:“怎么样?”
  我只能说:“挺好挺好。”点上一支烟,用力吸着。
  我让他们调出小苑演的几场戏,认真看了看,还说得过去,唯一的不足也是太具现代气息,太花哨,缺乏那个年代的生命质感。
  晚上早早睡了,第二天没出屋,改戏。越改越觉得没劲,想到和过去写小说相比,小说是自己的,写什么样就是什么样,编辑想改一下,有时都要和你商量,充分尊重你。写不好,怪自己没本事。剧本呢?最让人痛苦的,就是你写了个八十分的剧本,碰不着好导演好演员,最后给你拍出来,连六十分都不到!这太要命,你的心血,就这样被人糟蹋!很多的雷剧,就是这样产生的。想到这里,我草草把剧本改完,不再想这个破事。
  下午,正琢磨联系一下她,想晚上请她吃个饭犒劳一下,她电话先打进来了,未说话先娇笑:“好你个陶哥,来了也不说一声,晚上罚酒。”
  我解释几句,与她约好了晚上见面的时间地点。我没有和剧组住一块儿,剧组单独安排我住在市区一家四星级宾馆,无形中给我们创造了安全见面的机会。她熟悉这地方,提出就在酒店一楼餐厅见面,不让我跑路。
  那天她穿一件紫色的連衣裙,紫色的高跟皮鞋,因为剧情需要,剪短了头发,用一根紫色的发带拢在脑后,格外的有味道。她带起一缕香风款款向我走来时,吸引了大堂所有人的目光。
  那晚她的情绪极高,我们躲在角落里的一张卡座上,喝光了三瓶红酒,说了很多的话。我没记错的话,这是我们俩第一次单独喝酒,喝得开心,聊得随意。我结合自己此次探班的感受,提醒她,以后有了名气,有资格挑选角色的时候,一定先挑导演,只要是好导演,哪怕戏份轻点,也要上,烂导演只会把好演员用坏,好导演却可以让好演员变得更好,这就好比你在单位摊上个好领导,你想不进步都难。她说:“全中国就那么几个好导演,想摊上一个,跟天上掉馅饼差不多,我能有那样的福分吗?”
  我说:“泰戈尔说过,不要着急,最好的总会在不经意的时候出现。”
  她说:“陶哥总是鼓励我。”
  我说:“也许下一部戏,你就能担纲女一。紫衣你进步蛮大的,在你同班同学里面,你蹿得够猛了。”
  她摇摇头:“还记得古玉菡吗?”
  我点点头。古玉菡已经红得发紫,成了一家著名电器品牌的形象代言人,打开电视,不出半小时,就能看到她在搔首弄姿。
  “她的身价到了每集三十万。我呢?不怕陶哥笑话,虽说这部戏我演女二,打包价总共才三十万。我辛苦三个月,不顶她三天。我还听同学说,她要上大银幕,导演是……”
  她说出了一个如雷贯耳的名字。然后愤愤然,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我想不通,她哪点比我强?”
  停了停,又说:“她不过就是比我骚!”
  我无言。端起杯子和她碰杯,示意她冷静,仰脖灌下,这才道:“你那些女同学,到最后演出名堂的,不到十分之一,对吧?大多数女孩嫁个大款了事。你呀,不要总和姓古的比,你比比那些不如你的,不就想通了吗?”
  她自顾灌下大半杯酒,杯子一蹾:“您错了,我就是和最好的比,我就是想当大明星,出大名,挣大钱,为家乡人争光争气!也只有这样,我才能不断进步!”
  她的心气确实是太高了,我感到有些担心——一些不切实际的幻想往往会毁灭一个人。但此刻我宁愿相信是由于酒精的作用,她说的是酒话,所以那种担心一闪即逝。
  时候不早了,餐厅里已经没有食客,我提议散伙。我们微微摇晃着穿过大堂,走到电梯门口,我没说道别的话,也没有提出请她跟我走,她也没有道别的意思,就这么我们默默无语地钻进电梯,默默无语地一直上到十七层,默默无语地来到我房间。
  等我酒劲缓过来的时候,她已经洗过澡,潦草地披着浴衣站在我面前,犹如出水芙蓉。裸露的皮肤下的青色血管,缕缕毕现,根根清晰。一股子沁人肺腑的香味,彻底把我搞晕。离婚之后,虽然我断断续续有过几个女友,但没有一个能和她比,完全不是一个等级。美女是一种稀有资源,并非人人有份。说实话,自从认识她之后,我是打过她主意的,但也仅仅是意淫而已——本来嘛,所谓明星,不过是供人意淫的靶子,老明星,可供人们怀旧;新明星,供人意淫。可是当机会真正到来的时候,我似乎又缺乏心理准备。
  我们到了床上,我吻她。床上事不过就是软与硬的结合。我感觉她的身体渐渐软下去,越来越软;而我的身体渐渐硬起来,越来越硬,仿佛能把地球戳穿。可是刀子太锋利,又容易割伤自己——此时的我,不需要冷静和清醒,偏偏要命的是,我发现房间居然没有放置安全套,这宾馆太操蛋了!而我又不想半夜跑出去购买。她似乎看出什么,提醒我她现在安全。而我这时候想到的不是她的安全,而是我的安全——就在不久前,我的一个朋友在佑安医院查出了艾滋,我不合时宜地想到了他的惊恐和痛苦……和女戏子有染,是危险的,因为这些人私生活太乱……
  结局可想而知,我熄火了,下面软下来,像根面条。她睁开雪亮的眼睛,不解地瞪着我。我羞愧无力地掩饰道:“紫衣我们还是不做这个了吧,以后咱俩做干干净净的朋友,一辈子干干净净……”
  这时我脑子里涌出了歌德的一句名言,歌德说:“所有罪恶的念头我都有过,只是我没去做。”
  她娇喘着,突然伸嘴咬我一口,我的胸脯上瞬间生出两排牙印,看上去像两条紫红色的小串珠。
  那个夜晚,我为自己感到骄傲——痛苦的骄傲,害臊的骄傲。
  我是个介于真君子与伪君子之间的二逼君子。
  由于昨夜失眠,我十分困倦,脑子昏沉得厉害,中午睡了一觉。这个午觉睡得质量挺高,醒来时已近四点。迷迷瞪瞪睁开眼,一时竟忘记自己身在何处。
  突然想到小苑的父母已不在清流,联想到我此行的使命,急忙坐起来。可是急也没用,除了老板芳姐,我在这里不认识任何人。
  如果不想白跑一趟,恐怕也只有请芳姐帮忙了。小苑父母走了,她还有别的直系亲属吗?能不能请芳姐帮我介绍一下?还有,我记得小苑有个很要好的闺蜜,名字好像叫袁梅,印象中她是个小学老师——她是在清流的小学校教书吗?能不能帮我搞到她的联系方式?   我见过袁梅一面。
  得有五六年了吧?那时候,小苑已经混出一点名气,成为一颗冉冉升起的小星,前途应该说是比较光明的,但若想成为巨星,可能性几乎没有,除非老天开眼,毕竟巨星就那么几个,是各种因素促成的。想混成一个大众脸熟的二三流演员,只要再熬几年,基本是可以做到的。
  我又适时帮了她一个忙——找人在《中国电视》杂志上帮她上了个封面。
  收到杂志的那天是她的生日,她兴冲冲打电话给我,说这是我送给她的最好的生日礼物,再三致谢。然后,她有点神秘地压低声音道:“陶哥,我也想送件礼物给您,过几天就到。”
  “得了吧,不需要。”我拒绝。
  “您一定会喜欢的——是我家乡的土特产。”没顾上道别,她就挂了电话。
  几天后,土特产果然到了——不过不是一般的土特产,而是一个大活人!
  她发微信约我吃饭。美女请吃饭我当然不会拒绝,赶到她指定的一个饭馆,就在四元桥附近,小包间里除了她,还有一个姑娘,一看就是从小地方来的,很纯朴的样子。我有点发蒙。她介绍道:“陶哥,她是我在家乡最好的闺蜜,从小一块儿长大。她姓袁,不是我这个苑,袁世凯的袁。袁梅。”
  我与袁梅简单握一下手,她的小手滑溜溜的,有点凉。如果单看袁梅,也应该算个小美女,但是与小苑一比,就好比拿野百合与白玉兰比,差别立马放大。袁梅眼睛小,个头小,鼻梁矮,眼睫毛短,胸也不显,嘴唇也略厚,还有肤色、口音……
  我收回思绪,轻松自如地陪两位姑娘吃饭。小苑告诉我,袁梅是家乡的小学老师,教语文,文笔很好,以前上学时写的作文经常受老师表扬,现在还爱写写画画的,去年还有篇散文在《中国教育报》上发表。小苑希望我收下袁梅这个徒弟,教她写剧本。
  我满口答应,又提出疑问:“袁梅在湘西老家工作,离那么远,这个徒弟怎么带呀?”
  小苑说:“我动员她辞职下海,来北京闯。一辈子待在小地方,能有什么出息呀?不光耽误自己,连后代都耽误。真是的!”
  袁梅脸红了一下,低头不语。我问她:“袁梅,你下决心了?”
  她点点头,又摇摇头,小声道:“紫衣劝我好久了……还没最后下决心……”
  “叫你来北京玩,就是想让陶哥帮我一起劝劝你。你可得想好,过这个村没这个店了,这可是你一辈子最好的机会。”
  第二天,我和小苑陪袁梅逛十三陵和长城。我亲自开车去的,小苑还没有买车,一是没摇上号,二是按她的话说,要么不买,要买就买宝马奔驰,低于一百万不考虑。游览期间,趁袁梅不注意,小苑凑近我,问我对袁梅印象如何。我说实话:“只要不和你站一起,她就是个清秀的、干净的、未遭受污染的清纯姑娘。”
  她伸手掐我一把,斥责道:“呸!难道我是个不干净的、受到污染的女人?”
  我意识到说错了话,赶紧解释:“哥不是那个意思,哥只是想说,她和你不一个类型,你是现代派,她是个古典派。”
  她不再怪我,莞尔一笑:“她就是个土特产嘛……哎,喜欢吗?”
  我一愣:“……你啥意思?”
  她只好实话实说——想把袁梅介绍给我。离婚后我一直单身未娶,不是缺少女人,而是缺乏爱情。她以前曾经给我介绍过一个女演员,家是浙江的,挺漂亮,没有婚史,年龄也合适,但我仅仅见过那人两面就打了退堂鼓。不是我不喜欢漂亮女人,而是感觉养不起她,压力山大。编剧同行们私下碰一块儿交流生活体会,说得最多的话就是:女戏子嘛,玩玩可以,千万别让她登堂入室,一是你养不起;二是你随时有戴绿帽子的危险,而且绿帽子不是一顶,是一摞!
  “你说话呀!”她又掐我一下。
  “我没想那么多。不过,袁梅出来闯闯,倒不是一件坏事,年轻人嘛,就得见见大世面……”我有些软弱无力地说。
  第三天,我和小苑带袁梅逛颐和园和圆明园,一路上我都在掂量,感觉如果养一个这样的姑娘,我是没有任何压力的,她也不会有非分之想,只要我对她好一点,对她家人好一点,她自会死心塌地跟着我。年龄上差距大一点,但想到著名的杨教授,现在这都不算啥了。越想越有信心,看她的眼神也变了。小苑察觉到了,狠狠掐我一把,既高兴又不满地剜我一眼,小声道:“男人没一个好东西……看您口水都快掉下来了。”
  我摸摸下巴,当然是干干净净的,便嘿嘿一笑。
  她直言道,如果真的喜欢袁梅,就把她弄到北京来。我表示会认真考虑。她又说,袁梅家里条件不太好,当初上州师范,就是为了能减免学费,她写过承诺书,保证在教师岗位上工作多少多少年,如果半道辞职离开,得补交一笔违约金。我当即满口答应,这个全部由我负责。
  晚饭我安排在全聚德吃北京烤鸭。餐后出了餐馆,小苑暗示我,今晚可以带袁梅走。我一阵兴奋,又犹豫不决。毕竟还没为她做任何一件事情,就这样把人家姑娘带走过夜,这么做太过仓促,对小苑也显得不太尊重。犹豫片刻之后,我果断地挥挥手,意思是今晚算了。小苑又转向袁梅道:“梅梅呀,明天我有个明星与观众互动,不能陪你了,就让陶哥带你转转好吗?”
  袁梅像含羞草一样低下头。小苑拍板说:“就这么定了!我是不管你了,以后就让陶哥管你。”
  次日整整一天,我带她逛了天安门广场、故宫、景山公园。上午她情绪蛮高,下午就沉默了许多,感觉她在进行激烈的思想斗争。晚上,我请她吃老北京涮火锅,一边吃一边聊,帮她下辞职的决心,承诺如果她来北京,住处我负责找,工作我也可以介绍,不想工作,在家跟我学写剧本也成。她很少发言,静静地听我讲。同时,我也进行了一番激烈的思想斗争——是带她走,还是送她回住处?她跟小苑住一起,小苑在北四环惠新东桥附近租住了一套大房子。
  她温顺得像一头小鹿。我掂量一阵,还是不忍心,劝自己,这次就算了,看样子她以后就是你的人啦,等她正式来北京,她能住哪儿?还不得天天跟你睡一张床,你想咋样就咋样嘛……
  我像个正人君子那样,彬彬有礼地把她送到小苑住的地方,看着她上樓。   这是我最后一次望见她的背影。
  第二天下午,我收到她一条长长的短信——
  “陶大哥您好!此刻我已经在回去的火车上了。小梅万分感谢您几天来无微不至的照顾,以及对我未来生活的关心。但小梅觉得,北京太大了,害怕迷了路,更害怕迷失了自我。小梅不适合在这里生活,所以要回去。西方有句谚语:上帝为每只笨鸟都准备了一根矮树枝。闭塞落后的生活,只要我喜欢,有什么不好呢?大哥,您是个好人,小梅盼望您以后来我和紫衣的家乡做客。再见了大哥!袁梅敬上。”
  端着手机,我呆愣了好半天,心里说不出什么滋味。
  我回了一条短信:“一路平安。”
  当年春节,收到她一个拜年的短信,以后再无联系。小苑也从未再提起过她,仿佛世上压根儿就没有袁梅这个人。
  小苑出事以后,我猛然想起她来,想通过她打听一下小苑家里的情况。但打过几次电话,每次打都是空号,显然她换号了。
  晚饭照旧是芳姐亲自送上来。我没有食欲,不想吃,只想跟她聊聊。没等我挽留,她倒是不客气地坐下了,主动说起紫衣。原来她想打听紫衣在北京的情况。镇上人都知道老苑家的姑娘在北京出了大名,发了大财,并不知道其中的细节,尤其是不清楚她为什么出事,怎么出的事。
  我当然不能瞎讲,只是说,我在北京和她见面很少,只是一般的朋友关系,所以她的具体情况,我也不太清楚。见她颇有些失望,我随口答应她,以后搞清楚了,一定告诉她。
  随后我把我对她的两点要求讲出来。她告诉我,苑紫衣的爷爷奶奶早就不在了,她只有一个亲叔叔,叫苑焕国,开货车跑运输。听说苑家哥俩关系不好,两家不怎么来往。如果想见他,她倒是可以帮忙。
  袁梅确实是镇上小学校的老师,从小和苑紫衣一块儿长大,以前老有人拿她跟紫衣比,说人跟人没法比,货比货气死人。
  “芳姐,麻烦您把袁老师电话帮我搞到好吗?谢谢。”
  “我没她电话。不过这个不难,在我这儿做保洁的柴小菊她娃,好像就在袁梅那个班。我让小菊帮你找找看。”
  一天,正埋头撅屁股写剧本的我接到一条微信,是某影视公司的熟人发来的一个链接。我工作的时候最烦别人打扰,尤其是一些链接之类的东西,基本不看。但是这一次,我打开了。
  脑袋嗡的一声。
  屏幕上有一组照片,我一眼认出是小苑,放大了看,她严重走光——上衣太薄,隐隐露出了乳头、乳晕,裙底也大开,仔细辨别,竟然露出了少许阴毛……
  天哪!她被娱记狗仔队给偷拍了!上了各网站的娱乐版,并且微信刷屏。
  我十分恼火地给她打电话,痛骂偷拍者无德,责怪她太不注意太粗心,给坏人可乘之机。她也很生气,解释说昨天应邀去央视参加一个片子的首发仪式,因为没有经验,穿衣打扮随意了些,结果就让人盯上了。我提出想想办法,请公安部门管网监的人给删一下,如果让她家乡人看到,那还得了!她淡淡地说,算了吧,删是删不尽的,好在家乡偏僻,上网的人少。
  她似乎受到刺激,心情不佳。
  不过这么一霸屏,倒让更多的人知道了她。
  那一阵子,网上关于她的绯闻接二连三的,有点应接不暇。先是有人在天涯、豆瓣等论坛把她和中央某部委的一位领导苑江怀挂上钩,说“苑紫衣父亲是苑江怀”“苑江怀利用权力资源,为自家人搞特殊关系,让女儿苑紫衣上中艺”,等等。还有人报料说“苑紫衣是苑江怀的私生女”“老苑当年下乡时与小苑的母亲有一腿,老苑的母亲当年是山中一枝花”。
  小苑的后台是谁,一时成为某些网站的八卦话题。
  我上论坛浏览过,气得鼻子歪了。真是胡编乱造,满嘴喷粪!事实上人家苑部长只是早年在湘西任过职,与小苑家八竿子扒拉不着,我最清楚,苑紫衣不是苑部长女儿,更不可能与她的母亲老范有染,苑紫衣的父母只是大山深处清流镇的普通百姓。
  不久,又有人在网站报料,说小苑是大名鼎鼎的千帆集团老总胡永林的情人,是“千帆小妈”。胡永林创造了千帆财富帝国,长期霸占福布斯华人富豪榜,和小苑勾搭上之后,成为她的幕后金主,在望京一带为她秘密购买了豪宅,还送她奔驰跑车。
  小苑确实在望京买了大四居的房子,二百多平,不久前她也确实开上了新车,网上报料的那辆奔驰跑车,的确就是她的,我还坐过一回呢。
  对于这条报料,我真有点拿不准。多少女人都想傍胡永林,我相信这是客观存在。但是他就那么轻易能傍上吗?我上网查了查,老胡以前很少有这类绯闻,他一直给人不近女色的感觉,他会选一个不断有网上绯闻的小苑做情人吗?他是不是吃错药了?
  我倒是真希望她傍上老胡,没准我也能跟着沾光呢!我写个剧本,请老胡投资,大制作,甩三个亿过来,请小苑演女一,请张艺谋或者冯小刚执导,再请个大牌男星,不就一下子全火了吗?
  所以分析来分析去,我认为说她傍上老胡,不太靠谱。
  我電她,她不接,回微信说在忙。晚上,她打过来,要与我视频聊天。我不喜欢视频,因为我脸大,看上去像脸盆,便挂断,重新拨过去,她马上接了,说让你免费看美女,你还不乐意。我不想调侃,直接问她关于网上绯闻的事,说把你和人家苑部长胡扯上,你为什么不辟谣?
  她咯咯笑:“我为什么要辟谣?把我和国家领导人、美国总统扯上才他妈好呢!”
  我有点急:“你脑子出问题了!明明是胡编的,你都不出面辟谣,屎盆子扣身上,你就舒服了?”
  她笑得更浪:“哥你写东西都写傻了。这不正是我想要的吗?还有比这种免费广告更好的吗?”
  我一下子明白过来,拍了下脑袋,仿佛我的脑子进水。她娇笑着开导我说,现在时兴炒作,货好也得会吆喝,你看人家美国总统选举,大张旗鼓的,不就是个炒作嘛!古玉菡那个骚货前年在三亚游船上和一个港星大哥搂肩吊背,被人偷拍,搞得沸沸扬扬,我怀疑那是她有意为之,是一次成功的策划。没多久她一部片子上演,票房大卖,还得了个国际什么奖,狗屁!上学的时候,姓古的就说过,如果仅凭规规矩矩演戏,很难出名,弄出点绯闻,便是捷径,她羡慕人家巩俐,巩女王就是在绯闻中成长为巨星的。   我想,看来我他妈真是落伍了。她继续开导我说:“哥,你也不能光写不炒,你得想办法获奖呀!人前多露面呀!同样的作品,有没有奖,那是不一样的,现在的人,有几个真懂行的?还不是人云亦云跟着瞎起哄。”
  我突然意识到,网站上那些虚假报料,包括那一次她的严重走光刷屏,会不会都是她有意搞的?会不会她就是幕后推手?
  这真是太可怕了!
  见我不吭声,她收住笑,严肃认真道:“哎哎,哥你可别瞎想啊,我可是受害者呀。我以后会找机会辟谣的。”
  “关于你和胡永林那些小道消息,也一定是假的。”
  她忍住笑,神秘道:“说我傍老胡,完全不靠谱。不过呢,也不全是不靠谱,还是有点那个那个的……”
  “你把我给绕糊涂了。”
  她似乎下了决心,脆生生道:“哥您是我亲人,小妹不想瞒您,从实招了吧——小妹最近也没闲着,确实和老胡……交朋友啦!”
  她所说的老胡,不是那个老胡,而是这个老胡——山西临汾的煤老板胡传红。
  我第一次见胡传红,是在她望京的大房子里。老胡五十多岁,比我略大一点,看上去像我大叔,从面相到穿戴,非常朴实,根本不像亿万富翁,他站我面前,就是个普通小康之家的中年农民。
  老胡原本就是临汾下面一个县的农民,二十多年前承包了两个小煤窑,后来又利用贷款扩大规模,没几年就有了上亿身家。他是小苑上一部戏的投资方之一,剧组安排小苑陪他吃饭,二人便熟悉了。
  后来我和老胡相熟之后,一次小苑不在场,他借着酒劲跟我说了实话。说他拼死拼活干了大半辈子,几次差点被闷到井下,能活到现在真是命大,他不抽烟不打牌,茅台酒顶多喝二两,吃饭穿衣也不讲究,有碗莜面角角吃就顶一顿,更不爱出国旅游。他只有一个小爱好,就是喜欢跟女娃子玩。以前不舍得花大钱,路边店里摁倒一个就凑合了。眼见老了,留那么多票子有啥用?他不能太亏待自己嘛!这几年影视热,热钱纷纷涌进来,有来洗钱的,有来玩票的。老胡属于玩票的。他投资影视,不图赚钱,只要不赔或者少赔点就行,每部戏他也就投个几百万,不超过一千万,即使全赔了,他也不伤筋骨。
  他只想借此机会结识女戏子。
  “那不一样!”他说,“女演员跟普通女人就是不一样!你不上床不知道!”老胡瞪起小三角眼说,唾沫星子喷到我脸上。
  我有点反胃。都说(大街上)好车被鸡开,好逼被狗操,我在老胡这里找到了活生生的答案,尽管我早就了解这些内幕。
  我明白了小苑这套房子,是怎么来的了,还有她的跑车,全他妈来路不正。
  什么东西!
  过后不久,小苑单独约我。我本不想去,架不住她百般撒娇,乖乖去了她家。
  老胡不在,回临汾处理矿难了。他的矿上死了两个人,问题不太大。
  我联想到她约我来家里,老胡又不在,会不会想与我偷情?我下定决心,只要她有所暗示,我立马上她,这回他妈的决不客气!但我不会上她的床,我嫌脏,就在地毯上办。
  我嬉皮笑脸跟她周旋,她严肃地正告我,喊我来是谈正事的。我也只得严肃起来,脑子里冒出鲁迅先生的话——他老人家说:“男人喜欢干两件事——拉良家妇女下水,劝风尘女子从良。”于是,板起脸先训导她几句,指责她突然变了个人,和老胡这样的人混到一块儿,不好!
  她振振有词,丝毫不脸红,说:“在北京我靠自己,啥时候买得起房?买得起跑车?趁年轻折腾一下,还不是为了事业。”
  “你是美女,以为你的眼睫毛能把世界搅翻是吗?”
  “我没偷没抢,我怎么啦?惹谁了?”
  我差点说出“你卖逼了”。咽口唾沫,我抽出一根烟,她帮我点上,自己也点上一支,小口慢慢吸着。
  一阵沉默。她先开口道:“我老家有句话:人没钱不如鬼,汤没盐不如水。哥,这话没错吧?”
  我当然知道没钱的滋味,这个世道,笑贫不笑娼。当年我来北京闯,住地下室的日子一辈子忘不掉。我想起《日出》里的场景,她演的陈白露对她的穷男友方达生说:“我要人养活我,你难道不明白?”
  于是我说:“时代不同了,你不是陈白露,你明明有那么好的条件,完全可以靠自己养活自己。”
  “那要看怎么养,标准不同嘛。”
  “就目前来说,演一部戏你能挣几十万上百万吧?一年演两部戏,没问题吧?你比普通人强多了!”我狠狠把烟头摁在烟灰缸里。
  她扑哧一笑:“看跟谁比。我呢,要跟巩俐比,跟章子怡比,跟范冰冰、李冰冰比,跟杨幂比,跟古玉菡比。我要开豪车,住大别墅,最好带游泳池,还要用高级化妆品,着高级时装,背限量版的外国包包。哎呀,不跟你说这个了,对牛弹琴。”
  “唉……”我叹气,“女人都是为虚荣心活着的,为别人的眼光活着的,没治!你叫我来,想说什么?”
  我懒得再跟她费口舌,打算谈完正事立刻离开。
  她收起风尘相,瞬间变幻成一个良家女子那样,款款道,她看上了一个电视剧本,片名叫《蒲公英》,是浙江一位编剧写的,谍战剧,大女主(意思是全剧一号人物是个女性)。剧本很成熟,她已经付了订金,打算亲自操刀这部戏。她指着茶几上的一沓打印稿,兴奋起来:“我当制片人兼女一号,请一个好导演,重金请一个偶像级男演员与我配戏,再请几个老戏骨搭戏。人员都物色得差不多了,暂时保密。只要拍出来,我相信超过《暗算》《潜伏》!”
  “那就拍呗!剧本有了,你让老胡拿钱就是。”
  “我至少需要一个亿。老胡这个小气鬼,终于答应独家赞助。”
  我咂出味道来了——她和老胡混,不仅仅是为了房子、车子,而是有更大的目标,她说過,她等不及,不想死熬,想早出大名,横空出世。同时我暗暗吃惊——她和老胡都没有独立做剧的经验,搞不好打了水漂,那可是一个亿呀!但我不能泼她冷水,便道:“需要我做什么,你吩咐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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