柔情似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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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四、五月是一年中天气最好的时候。阳春三月,说是这么说,毕竟还残留着些微寒意,不像今天,周围的一切都如同浸在一大缸暖融融的金液里面。街上的树木都回了绿,每一片叶子上都流淌着阳光,光灿灿的树,光灿灿的世界,然而凌皓心里的天已经黑了。
  他木然地靠在座椅后背上,暖而轻的春风从窗户里吹进来,拂在脸上像个毛茸茸的粉扑子,痒痒的,像她朝他吹的气,又像她的略带亚麻色的头发微触他的额角。他逃了。真可笑,两个相爱的人之间竟用到一个“逃”字。虽然他选择了悄没声儿地离开,又不由自主地想她。
  她一定很伤心……可是我又不能回去……令人烦躁的昏暗的哀愁……
  出逃这天的天气很好,好得像一种讽刺。他买了车票,淡漠地望向窗外。两片巴掌大的叶子从树干上落下来。有一片先着了地,另一片在半空中划了个弧,缓缓逼近先前的一片(凌皓吃了一惊,他竟然想到了“逼近”)。前一片树叶在同伴将要落地的一刹那,忽然向右移了两尺,“嚓”的一声,让同伴扑了个空,它自己却飘进了下水道的缝隙——宁可万劫不复,也不要待在一起,它比凌皓还要决绝!
  凌皓是通过唐正认识唐琪的。他和唐正是同事,交情在机关里算是不坏,可是不及他以前那些老同学。他曾说他和他的老同学,比如吴克。和他的友谊是山中清泉,纯天然的,而和唐正的关系则像可乐,味道也有味道,人工的成分太多了。他迟迟没有去拜访唐正的父母,而当年才认识了一个星期,他就到吴克家认干爸干妈了。
  凌皓第一次踏入唐家,是在一个夏天的傍晚,小院外的树上,知了叫了一天还不肯歇,叫声细成了一条线,细得要断了。
  唐正的寡母热情招呼,一头大汗地忙菜。唐正笑着叫他随便坐,从冰箱里拿了罐装冰镇啤酒给他,对面坐下聊了两句。凌皓拉开啤酒拉环,刚要丢掉,忽然一个娇嫩的女声阻止道:“别扔,我看看号码,说不定能中奖。”
  房门的竹帘一动,走出来一个娇小的女孩子,生得很清瘦,肤色洁白,穿着素色裙子,脚上趿着双暗红塑料拖鞋。凌皓一见了她,立刻觉得遍体清凉,浑身的汗都收了,连皮肤都有点冷冷的。
  女孩径直走到凌皓面前,接过拉环,翻过来察看内侧。唐正笑说:“来,我介绍你们认识,这是我同事凌皓,第一等的精明能干人,下一届局长多半是他,我将来就指着他混饭吃了。”又向凌皓说,“这是我妹妹唐琪,我们家的太上皇,我宁肯得罪领导,也不能得罪她。”唐琪不理哥哥的调侃,快步走进房里去了。
  那天的晚饭吃得很平淡,除了唐正口若悬河,唐琪母女俩都很少说话。凌皓惊异于他们一家三口的性格会有这样大的反差。尽管都是沉默,凌皓又能感到母亲和女儿的区别。唐母看起来是一个典型的贤妻良母,这种人不怕做家务,却怕和外人打交道;唐琪就不同,她虽不大开口,看得出胆子是大的,她仿佛有一个自己的精神领域,她的人坐在这里,思维却早已飘渺得莫可名状。这种人就是见到联合国秘书长也不会怯场。凌皓觉得她实在很有意思。
  过了几天,唐琪来单位找唐正,唐正刚好出去了,她便径直来找凌皓。凌皓请她坐下等,倒了纯净水给她,问她找唐正干嘛。唐琪说:“陪我看电影。”她的口气完全是和一个熟人说话,凌皓觉得很亲切,笑着说道:“打个电话来不就行了,又用得着自己跑一趟?这大热的天。”唐琪说:“我哥他不是带人回家玩就是和人上外边玩,我不趁早在这儿截住他,他又该深更半夜才回来了。反正你们也快下班了。”凌皓笑说:“想不到唐正心这么野。”唐琪出了会儿神,冷不丁问了一句:“你个子怎么这么高?”凌皓一愣,笑道:“可能是我喜欢锻炼吧?”唐琪说:“可是我哥也喜欢打篮球,也不过一米七五。真是的,没事长这么高干什么!”她抱怨地看向凌皓,突然毫无征兆地微笑了一下:“开玩笑的,别当真啊。”这是凌皓第一次见到她笑,他从来没想到人在笑与不笑时会有这么大的差别,唐琪的笑容让人觉得是种奢侈的享受。凌皓说:“你的笑缺乏铺垫,等我回过神来你又不笑了,你存心要我遗憾终身。”唐琪忍不住又是一笑:“你又看见了一次,现在死而无憾了?”
  她正想起身活动活动手脚,唐正来了。闲聊片刻,六点钟一到,早已蓄势待发的人们纷纷关门下班,整个机关“嘭嘭”声响成一片。下了楼,唐正邀凌皓和他们一起,凌皓爽快地说:“行,不过我还要带个人,你们不介意吧?”唐正笑说:“就知道你不会丢下俞越。”
  三人到“微利小吃店”坐下,唐正把手机借给凌皓。第一道菜“宫爆鸡丁”才上桌,一个戴着金丝边超薄眼镜的女孩子慢慢踱了进来。她友善地和唐氏兄妹打了招呼,在凌皓身边坐下,拿粉蓝绣花的小手帕挡住了口鼻说:“油烟味真重。”唐正嘴角浮起一丝笑意。凌皓留神看唐琪时,却见她淡淡的不露喜怒,至少沒像她哥哥那样面带讥诮,心里舒服了些。凌皓替唐琪和女友俞越互相介绍了,俞越很谦和地说了几句客气话,敬了唐琪一杯。唐琪还敬了一杯以后就不再开口,凌皓知道她又沉浸到另一个非人间的世界里去了,不知怎么,隐隐竟有些羡慕。唐正把这个样儿看惯了,自然不以为奇,俞越却十分诧异,心想别是我得罪了她吧?难道我刚才那杯酒敬得冒昧了?凌皓看出了俞越的心思,轻拍了拍她,表示安慰。
  吃到最后,“鱼香肉丝”却迟迟不露面,唐正便打手势叫服务小姐过来查问。小姐说“这菜已经上过了。”唐正说没有,小姐便拿出菜单给他看,长指甲划着“鱼香肉丝”四个字说:“你看这菜名旁边已经打了钩,那就是上过的。我们可不会为了这么点小便宜坏了招牌。”唐正笑道:“照你这么说,我们倒成了想占小便宜的啦?”那小姐略有些下不了台,便话里有话地微笑道:“那是先生你自己说的,我可不敢有这个意思,可是的确打了钩了你看这事奇怪不奇怪……”唐琪忽道:“我们没吃到,别说打钩,打五角星也没用。”她半天不吭声,陡然来上这么一句,众人都是一愣。那小姐无奈,叫了老板过来,一一二二把事情说了一遍。唐琪眼望门外说:“你们饭店的‘微利’是不是都靠钩来钩去赚起来的?你要是烧呢,赶快就去;不烧,我们就走!”老板比小姐会做人,忙陪笑说:“现在就给你们做。”搭讪着去了。凌皓笑着朝唐琪竖了一下大拇指。   吃完饭,看了电影出来,时间还早,四人边推着车边聊天。唐正说:“别人家都是大的欺负小的,就我们家是妹妹欺负哥哥。我这日子简直过得水深火热的。”凌皓笑道:“你也太夸张了,我觉得唐琪肯定不像你说的那样。她自己要想的事情太多了,哪儿匀得出精力欺负你?”俞越红着脸说:“你看你,也不怕人家见怪!”唐琪却抬头望了凌皓一眼,目光中隐然有几分惊喜。凌皓心中一热,脱口而出道:“唐正你嫌你妹妹不好,不如让我做她哥哥。”唐正打蛇棍随上,紧接着说:“好啊,烫手山芋,巴不得有人要呢!”唐琪“哼”了一声说:“凌皓做哥哥,一定比你称职。”她当即清清脆脆叫了俞越一声“嫂子”,羞得俞越满脸通红。
  二
  唐琪速度很慢地骑着车,对穿梭的人流车流视而不见。她恍惚听见有人叫她的名字,便定了定神向四周看。一辆车赶了上来,凌皓正笑吟吟地瞧着她。
  唐琪说:“真巧。”凌皓说:“是啊。”他们并行着骑了一段,始终没有出声。到了十字路口,两人异口同声道:“往左往右?”互相一看,不禁笑了起来。凌皓说:“你也没有目的地?”唐琪点了点头:“我经常在街上随便逛,事先并不想好到哪边。”
  他们骑到“绮梦公园”门口,不约而同减缓了车速。唐琪说:“陪我进去坐坐好吧?”凌皓听她这样软语相商,便笑道:“好,不过不用这么可怜兮兮。”他买了门票,和唐琪一起走进那扇因式样过于冷峻而稍显阴森的大门。
  两大块草坪绿得有些牛气,中间两排高大的树木夹着一条弯弯曲曲的林荫小道,竟有些幽深的意味。在毒辣的大太阳底下,这里委实可算是一方洞天福地。凌皓买来两罐饮料,替唐琪把吸管插好递给她。唐琪吮了一口,慢悠悠地说:“你这人真有意思。”凌皓被她说得摸不着头脑。唐琪便解释:“一米八几的大个子,居然能这么细腻,我担保我哥就做不来。”她说得平淡,听不出是褒是贬。凌皓说:“你给我一种感觉,莫明其妙就叫人不安,但又舍不得离开。”唐琪笑了:“你是夸我有个性还是暗示我古怪?”凌皓也笑着说:“兼而有之。”唐琪说:“你也给我一种感觉,你老是使我发窘。我一般不怎么搭理人,可是只要我愿意,我就能和别人谈得很融洽。只有你,我需要绞尽脑汁找话说。”凌皓笑道:“那倒是挺有成就感的。不过成天在一起嘀嘀咕咕的也不见得就是好朋友,有冷场不代表我们这干兄妹不投缘。”唐琪默然片刻方道:“也许你说得对。”又说:“我在杂志上看到有人说过,最好的朋友是你们静坐在游廊上,一句话也不说,当你们走开的时候,仍感到经历了一场十分精彩的对话。”凌皓停下脚步说:“那种境界倒令人神往。我们就试试看。”
  二人在一張石椅上坐下,凌皓觉得挨得太近,往左边挪了挪。前面不远处开着一片红花,那鲜亮的红色被草坪一衬,浓得几乎要流淌开来。石椅上方是一汪绿荫,不是松树,不是杨柳,枝干略有些像榆树,叶片上却多了一圈铁锈似的红边。阳光照射到的叶子像金币,照不到的则像翡翠。仿佛有人施了魔法似的,一阵风来,急雨似的披下一头一脸镶了红圈的金币和翡翠——炎夏竟会如深秋一般落叶纷纷,可是树下的两人既不闪避,也不惊奇,似乎是盹着了,又似乎深深沉醉。
  过了半晌,唐琪说:“你合格了。”凌皓开始没听懂,随即回过味儿来,便有些受宠若惊:“你说我是你最好的朋友之一?”唐琪微笑道:“把‘之一’拿掉就对了。”凌皓这时却是惶恐了:“那我不敢当。”唐琪笑道:“我说你是你就是,我的朋友本来不多。”凌皓说:“可是我们认识了才几天……”话虽如此,他心里却急切盼望着唐琪振振有词的反驳。唐琪说:“那又怎么样?有些人处一辈子也不会是知心朋友,比如你和我哥。你问问你自己,现在你喜欢跟我哥说心里话呢还是跟我说?”凌皓想了一会儿,嗫嗫嚅嚅地说:“不忍心说。”唐琪得意一笑。
  凌皓喝了口可乐顺气说:“我出一个连环字谜你猜,猜中了有奖。”唐琪说:“奖什么?”凌皓说:“一本影集。”他以为她会不屑一顾,不料她什么表示也没有,只是问道:“猜不中呢?”凌皓心想这女孩子真精,干什么都要先问个明白,笑道:“那你也买个东西给我。”他原是信口开河,唐琪却默默想了一会儿,认真地说:“可以。我输了就买个保温杯给你,上次我见过一个像小话筒那么大的,颜色又沉着,拿着又方便,你们坐办公室的冬天正用得着。”凌皓说:“行,你听好啦,谜面是四句话,每句话打一个字。‘天鹅一去不复返’……”唐琪轻声道:“这是个‘我’字。”凌皓一口气说下去:“‘良字无冠双人立,双木非林心相连,您若无心各自飞。’连起来读读看。”唐琪说:“我、很、想、你,哦,你这人……”凌皓笑道:“上当了吧?”唐琪脸一红,不作声了。凌皓正担心自己玩笑开得太放肆,却听唐琪说道:“星期一把影集给我。我要墨蓝色的,厚重一点的。”凌皓松了口气,跟着又感到奇怪:“墨蓝颜色太沉暗了吧?”唐琪说:“我不喜欢太光亮的东西。你只管买,横竖是给我的,合我的心就是了。”
  凌皓说可以回赠她一个提要求的机会。她把空饮料罐子“嘎”的一声拦腰捏扁了,投进垃圾箱里才说:“这一辈子你不能让任何朋友在你心里超过我。”
  当天晚上,凌皓兴奋得难以入睡,仅仅一个下午,他们的距离竟拉近了这么多。“她如果真是我的妹妹,我该有多快活!”他想。直到十二点多,他才迷迷糊糊睡了过去,不到一点,却又毫无理由地醒了。他起来倒了杯水,站到窗口吹吹风。忽然之间,如遭电击,他看到了他毕生难忘的奇观:墨蓝色的夜空中,无数的星星汇聚出了一个动物的轮廓,晶蓝的头部呈浑圆状,白灿灿的身子上有草绿的花纹,眼睛却是狰狞的红点——一条由星星勾勒出的硕大无朋的蛇!
  凌皓既恐惧又激动,既觉毛骨悚然又想欢呼雀跃。他心中慌乱,跌跌撞撞跑进房中找照相机,想要把“星蛇”拍下来好好研究。可等他带着相机回到窗口时,满天星星已然消失无踪,只有那厚重的、蓝得发黑的云层。那条蛇不见了!
  三
  第二天是星期天,凌皓睡到日上三竿才起身洗漱,心里依然默想着半夜的天文奇景,感到一种神秘的恐怖。
  凌皓调整一下情绪,到厨房门口说:“妈,早饭吃什么?”他母亲说:“就快吃中饭了,两顿并一顿吧!”凌皓笑道:“成天这么凶,跟后妈似的,也不知道是不是你亲生的。”凌母气得撵着他打,凌皓忙笑着跑出去了。不到半个小时,一家三口已经围坐在餐桌旁了。   凌母边挟菜边说:“俞越呢?这个星期怎么没看见她?”凌皓嚼着满嘴的饭说:“她说有事。”凌母说:“有什么事?你也不问问她?”凌皓说:“有那个必要吗?就算谈恋爱也得给人家一点私人空间。”凌母把眉头一皱说:“结婚前不把她管得服服帖帖,结了婚就该她管你了。过日子就是这样,不是东风压倒了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了东风。”凌皓道:“那你跟爸……”凌父咳嗽一声说:“没上没下,又牵扯上你老子。”凌母向丈夫瞧了一眼说:“我当年就吃亏在没人告诉我这个道理,不然你爸有这么自在,大小事他都是甩手掌柜,全是我来操心!你打算什么时候结婚呐?都二十六了,你跟俞越商量过没有?”凌皓说:“讲过了,我们想定在国庆办,她家里也同意了。”凌母先是想要嗔怪他不和家里通气,终于还是忍不住喜上眉梢道:“这猴儿崽子,我们在这儿干着急,他倒都一五一十安排好了,还一点风声儿也不透。”凌父也点头而笑。凌皓笑道:“你们等着吧,我和俞越一定能建立一种新型家庭关系,东风西风平等相处,各刮各的。”
  饭后不久,凌皓的老同学吴克过来看他。二人聊了一会,凌皓说:“你相信吗?我以前那么急着想早点和俞越成个家,事到临头,反而又不那么着急了。莫非男人也有婚前恐惧症?”吴克笑骂他胡说八道,劝他道:“俞越是居家过日子的女人,性子又好,将来才不会跟你父母闹矛盾。换了别人,谁受得了啊?”凌皓马上沉下脸来说:“我爸妈怎么了?你那么讨厌他们?”吴克忙说:“我是有什么说什么……”凌皓一笑道:“对了,有件事正好要告诉你。”便把昨夜所见绘声绘色叙述了一遍。吴克侧头打量着他说:“你没事吧?还是你把梦境当成了现实?不过梦到蛇据说倒是好事。”凌皓先还发誓赌咒说是真的,后来自己也疑疑惑惑的,不敢那么肯定了。
  同一天,唐琪靠在床头,百无聊赖,她发觉她的心不比从前那样静了。她翻了几页书,丢在一边,终于拿起电话拨了个号码。那边一个妇人的声音传了过来:“喂,你是谁呀?”唐琪说:“请你帮我叫一下凌皓。”那人却道:“你是谁?”唐琪无奈,只得报了姓名。那人又说:“你是凌皓同学?”唐琪对这人渐生反感,淡淡地说:“我是他朋友。”那人这才说了句“你等一下。”片刻后凌皓的“喂”声响起,唐琪劈头便问:“刚才那个是谁?像查户口似的。”凌皓笑说:“那是我妈,你是唐琪吧?”唐琪说:“我还以为她接着要查问我有没有海外关系呢!”凌皓岔开话题说:“你怎么有我家电话号码的?”唐琪说:“我问了我哥。你现在有没有空?”凌皓笑道:“不好意思,晚飯刚开在桌上,我朋友吴克在我这儿,俞越刚才也打电话说要来。叫别人陪你玩吧。”唐琪说:“我在家很无聊,做什么都不定心,你就不能牺牲一下?”凌皓说:“小姐,你坑我呀,把女朋友扔在家里陪你,说不过去吧?”唐琪轻哼一声说:“重色轻友,还说是我哥哥呢。”凌皓不禁笑道:“给我扣这么大一顶帽子。你以前不是经常一个人在家?唐正还夸口说你心如止水来着。”唐琪叹息一声道:“那时我还没认识你呢。”凌皓一愣。唐琪也半晌不出声,良久才说:“你吃饭吧。”便挂了机。
  隔了几天,唐琪又再打电话过去,这次却是一个中气十足的男声,除了问“你是谁”,“是不是他同学”之外又加上“你找他有什么事”。唐琪预先有了思想准备,反不如上一次那么意外,她一一答完才与凌皓通上了话。唐琪说:“刚才一定是你爸爸。”凌皓说:“是啊。”唐琪说:“你爸跟你妈真配。”凌皓假装没听懂:“又有什么事啊?”唐琪嗔道:“你听你那不耐烦的劲儿——今天可以来找我玩了吧?”凌皓笑道:“八点多了,你开玩笑吧?我晚饭都吃了。”唐琪说:“怎么我两次打电话你都说到吃饭?我也是刚刚才想到找你。”她顿了一顿又说道:“我不信你忍心拒绝我两次。”
  凌皓赶到唐家,和唐母打过招呼,掀开竹帘走进唐琪房间,见房里装饰不多,偶尔有一两件也颇素雅,便笑道:“你蛮有品味的嘛。”唐琪微笑道:“你坐。”又切了西瓜给他。凌皓吃着瓜四顾打量,发现只北墙上悬着一个玻璃框,其他三面墙壁却是光光的一片。那唯一的玻璃框里面裱着一张水粉画,远山近水,都以淡蓝、灰、淡绿为基色,有种悒郁的清冷的感觉,便指着那画说:“还好是夏天,冬天看着不觉得冷吗?”唐琪递了毛巾给他擦嘴,说:“我就喜欢阴凉,所以我一个好朋友就送了这画给我。”凌皓笑道:“好朋友?有多好?你不允许我有比你更亲近的朋友,我现在也要同样的承诺。”唐琪摇了摇头说:“我们已经好久不联系了,可能他都当爸爸了。”凌皓一愣:“是个男的?”唐琪说:“你可别误会,我一开始跟他玩的时候,他就有女朋友了。我还叫过他女朋友‘大嫂’。”凌皓笑道:“你嫂子真多。”唐琪看了他一眼说:“现在我只有俞越一个嫂子——不过以后会有两个。”凌皓不以为然:“是吗?”唐琪笑了:“你又吃什么醋了?唐正也要结婚的呀!”凌皓也不禁笑了。
  四
  这天凌皓听说唐琪病了,过来看她,一进房门就见她正用面纸擦鼻子。她一瞥见凌皓,便将面纸团皱了扔到一边,但忍不住打了个喷嚏。凌皓关切地说:“你怎么了?唐正说你不舒服。”唐琪勉强笑了一笑:“感冒。”凌皓诧异:“夏天感冒?倒是少见。”唐琪说:“这叫‘热感冒’,我想多半是前天晚上睡觉电风扇忘了关,受了凉。我哥也真是,一件小事,也要摇铃打鼓地说起来。”凌皓笑道:“他也是关心你嘛!对了,他要我先来,他在街上遇到个朋友,说是随后就到,怎么到现在还不回来?”唐琪听了便说:“不用等了,我们先吃饭。”凌皓还要再说,唐琪已经掀帘子出去了。
  饭后唐正迟迟不归,唐琪提议:“下盘棋吧?”凌皓一边埋怨唐正不守信一边就和唐琪下起棋来,孰料唐琪棋艺着实不差,下到中局,竟仍能和他旗鼓相当,他不禁带了几分惊讶:“看不出你倒是个深藏不露的高手。”正说到这儿,电话响了,唐琪过去拿起话筒,“嗯嗯”了几声挂了。她转身坐回床边,移动了一个棋子:“哥说今晚不回家了,让我跟妈说一声,也跟你打个招呼。”凌皓有些不悦:“这人……”随手走了个棋子。唐琪微微一笑,吃掉了对方一个“炮”。凌皓“哎哟”一声,待要亡羊补牢,已是兵败如山倒,第一盘就输了。   唐琪正要重新摆子,凌皓忙阻止她说要走了。唐琪说:“才七点一刻呢。”凌皓说:“我玩这么晚已经不应该了,如果不是为了看你……我跟俞越约的是七点服装城见。”唐琪不言语。凌皓看了看她脸色,小心地说:“要不,我明天来陪你下个够?”唐琪把棋子往金属盒子里一倒,发出一阵凌乱而清脆的大响。凌皓满心只想离开,却迈不开步子,他想了一想,委曲求全地说:“这样吧,我再跟你下一盘,不过不要思考,走快棋。你赢了我就留下,你输了或者到时间棋下不完,我就走。”唐琪说:“你刁难我?”凌皓摇头道:“我是看天意。”唐琪简短地说:“好。”第二盘下得极快,唐琪本就有些患得患失,又适应不了这样运子如飞的速度,五分钟刚过就不得不投子认输。她收起棋子,默然不语。
  凌皓说:“我走了。”唐琪说:“我从来不怕任何事,刚才下棋时却特别怕你走。”她目光灼灼地对着凌皓,缓缓地说:“不然我不会输。”
  凌皓赶到服装城向俞越道歉,俞越倒没多说什么。凌皓心想:她果然善解人意。虽然如此,他仍有些心神恍惚。
  二人在里面逛了许久,俞越说:“到那边看看。”凌皓略觉不耐烦,可还是跟了过去。俞越比较了半天,从货架上取下一件深蓝格子衬衫叫凌皓试穿。凌皓原以为俞越是给她自己买裙子,不由得颇感意外,随即觉得一阵温暖。他说:“不用试了,一看就知道合身。”俞越却像个小母亲般地说:“不穿穿怎么知道?”凌皓只得草草穿了一下,对镜自照,很是帅气。俞越替他抿了抿头发,把衣领和袖口拉拉平,仔细端详,终于满意地说:“挺不错的,多少钱?”
  服装城外的街道上,车水马龙,热闹非凡。唐琪独个儿在人行道上踱着,显出几分落寞。她走到河滨公园时,腿酸脚软,只得到河心亭里歇歇。
  我现在有两条路,她想,一是疏离,让时间把我们再变成陌路人,我舍不得,好不容易有一个关心我的哥哥。但他真关心我吗?就算是,也不及他女朋友。我今天还有病呢!她不由得擦了擦眼睛。再一个选择就是息事宁人,权当什么也没发生,我只怕未必有这个肚量。她轻轻叹了口气,起身走回岸边,没入光线射不到的幽暗树丛中。
  她才开了家门,唐正前脚后脚过来了。他看了唐琪一眼,随口道:“上哪儿去了?有病还不在家待着。”说着自去冲凉。唐琪刚要进房,客厅里的电话响了。她本能地猜出了是谁打过来的,赌气不接。然而铃声固执地锲而不舍地响下去。唐母在隔壁喊:“来了来了。”她这一点是十分可笑,接电话也像去开门似的。唐琪听母亲的拖鞋声越来越近,才回过神来说:“妈你别过来了,大概是我的电话。”唐母说:“哦,你回来啦?早点洗个澡上床吧,感冒还没好,还往外头乱跑。”说完,又“扑秃扑秃”走回去了。
  唐琪把耳朵紧偎在听筒上,一手下意识地抠着桌缝说:“哪位?”那边说:“是我。”唐琪没吭声。那边说:“你……你怎么样?”唐琪淡然道:“不怎么样。”凌皓沙声说:“在生我气吧?其实你只要为我想想,就知道我有多为难。我今晚这顿饭吃得很不开心。”唐琪几乎要软化了,可是出口竟变成了“明天我请你吃饭,我要告诉你一个决定。”顿了顿又说,“七点钟,在服装城附近的‘好再来’饭店。”凌皓不说话了,过了半分钟才“秃”地挂断了电话。
  次日下午,唐琪特地去做了头发,化了淡妆,又换上她最喜欢的白纱连衣裙。她这样精心准备,倒不像是去绝交,而像赴一次重要的约会。她准时走进饭店,见凌皓已经坐在那里,便径直走过去坐下。凌皓陡然间见她焕然一新地出现,不觉有些惊讶,定了定神才说:“你今天心情不错。”唐琪微笑道:“你不知道,我這人,越是生气,越是客气。”凌皓说:“你的意思是说,你已经气到极点,不肯原谅我了?”
  两个人都没心情用餐,胡乱吃了几口结帐出去。凌皓说:“上哪儿?”唐琪过了片刻才说:“到我昨晚去的地方。”
  他们坐在河心亭里,谁也没有开口。唐琪又习惯性地陷入了沉思。终于凌皓问道:“昨晚你还出来过?”唐琪微微点了点头。凌皓略带责备地说:“你也不怕受凉。”唐琪说:“我的心早凉了。”凌皓忍不住说:“又不是什么大事……”唐琪打断他说:“小事最能看出一个人的心。”她伸手理了理长发说:“所以我做了一个决定,我不说你也该猜得到。”凌皓哑着嗓子说:“我知道。”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本装帧精美的影集说:“那次打赌输给你的,墨蓝面子的。我中午特地骑车跑了三个地方选的。”唐琪略一犹豫,接过影集说:“谢谢你,正好当作临别纪念。我会记得这是一个曾经和我兄妹相称的人送给我的。”她觉得她要流泪了。凌皓突然垂下头,双手插进头发里:“你不知道,我长这么大,只给我妈和俞越买过东西,我……”他有些哽咽,想要控制,却越发明显了,“你是我心目中最重要的几个人之一。”水里有蛙鸣,岸上有蛐蛐在叫,是夏夜特有的奏鸣曲。
  唐琪只觉胸口又酸又热,逐渐承受不了这缠绵的感伤,幽幽地说:“你不要这样,我……我收回我的决定。”她话一出口,整个人仿佛轻了十几斤,有种极强烈的飘飘然的愉快。凌皓抬起头,眼中射出又惊又喜的光。
  这晚星光黯淡,月色却美。那月亮似白非白,似黄非黄,亮堂堂的,像个小太阳。月光凄清中微露暖意,正像上好的玉石,初着手是凉的,细辨却有温润的感觉。鱼鳞样的云片像湖中细碎的水纹——是凌皓往河里投了一枚石子。
  “你不怕我们被俞越撞到么?这么孤男寡女的。”唐琪问道,眉梢眼角,似笑非笑。
  “不怕,哥哥和妹妹,光明正大。”凌皓理直气壮地说。
  “大不了我跟她说一声‘嫂子,您别多心’。”唐琪笑道。
  五
  凌皓倒了杯水说:“我不知道你说什么。”他对面坐着捧着报纸的唐正。
  “是吗?”唐正说:“那天晚上你给唐琪打电话,她说的全给我听到了。”
  凌皓有些狼狈:“你是不是人哪,妹妹的电话也要偷听。”唐正笑道:“我是关心她。你俩二十几岁的人了,越大越成了孩子了。现在怎么样?和好了没?”凌皓尴尬笑道:“不用你操心。”唐正便说:“我妹妹脾气同常人不一样,你这哥哥可不是好当的。”他说着出门,与一个中等个子的青年擦肩而过。那青年面带微笑,径直走到凌皓面前坐下。   凌皓偶一抬头,欣喜地说:“是吴克嘛,哪阵风把你吹来了?”吴克嘻嘻一笑:“到附近有事,顺便来看看你。”聊了会儿闲话,吴克说:“刚才那人是谁?有点眼熟似的。”凌皓说:“那准是上辈子见过,是唐琪的哥哥。”吴克问道:“唐琪是谁?”凌皓有点躲躲闪闪地说:“新朋友。”吴克若有所悟:“女的吧?”凌皓忙说:“虽然是女孩子,我们可是当兄妹相处的。”吴克笑道:“问题大了,看你这么紧张,就知道你心虚。”凌皓叹了一口长气:“你跟我来。”他们走到较为清静的文印室里,关上了门。这两天机器坏了,还没来得及修,文印室成了眼下全机关最适合谈心事的所在。凌皓说:“老实说,我最近矛盾得很。”吴克说:“为了唐琪?”凌皓说:“ 为了我自己。”
  吴克一手撑在复印机上静听。凌皓走到窗边,背朝吴克,把事情原原本本讲了一遍,最后说:“我们还是严守界限,从来没有什么出轨的行为……”吴克打断他说:“这时候了还自欺欺人。你们真那么单纯,她会跟俞越攀比?你也不会这么苦恼了。只有一点不能肯定,她到底是处心积虑引你上钩呢?还是她本人跟你一样彷徨?”凌皓忙替唐琪辩解:“她绝不是那种人,我相信她现在同样很迷惘。”吴克说:“不用迷惘,我立刻帮你们拨开云雾见青天——你同时喜欢了两个女孩,只不过你自己不敢正视罢了。”凌皓似乎吃了一惊,结结巴巴地说:“是……是吗?”吴克但笑不语。凌皓回过身来,带着点恳求的意味说:“给我点意见吧,我心里真乱极了。”
  吴克考虑了一会儿,慢吞吞地说:“我觉得——仅仅是我个人意见啊——还是俞越比较适合你。”凌皓心中既黯然又轻松,自己也说不清到底是怎样一种感觉,听吴克继续侃侃而言道:“听你的口气,唐琪个性极强。我说了你又要不高兴,你父母也是不大好相处的人,又不允许你离开他们自立门户,将来家庭关系会很麻烦。俞越就好得多了,温柔善良,又体惜人……”凌皓插嘴说:“我身上这件衬衫就是她买的。”吴克趁热打铁说:“对不对?我说她体贴嘛!”
  三下有节奏的敲门声响起。吴克住了口。凌皓说:“请进。”门一开,吴克便见到一个娇小瘦弱的女孩子,披散着齐肩长发,清亮的目光在他脸上滚了两滚,向凌皓笑道:“怎么躲这儿来了?鬼鬼祟祟的。”声音柔脆中又搀杂着一丝娇媚,一时却听不出她是指责还是玩笑。凌皓有些疑心她听到了吴克的话,勉强一笑:“跟我朋友聊聊天。我给你们介绍一下,这是吴克,这是唐琪。”吴克和唐琪握了握手,心中诧异她盛夏时掌心也是清凉无汗;留心看其言谈举止,确有一种世人不及的风情。
  吴克走后,唐琪轻轻带上门,在电脑前坐下来,无意识地空击着键盘说:“你们说的话我全听到了。”凌皓料不到她这样单刀直入,咳了两声没作声。唐琪细声说:“你不要多心,也别信别人胡猜,我并不是……像他说的那样。”凌皓心中闪过些微失望,随即又因这失望生出了负罪感。
  “我重要吗?”唐琪问道。
  凌皓不假思索地点了点头。
  “有多重要?”唐琪继续“嗒嗒嗒”地敲打着键盘道。
  “形容不出来,你干嘛老问这个?你明知你在我心目中的地位。”凌皓的口气有些抱怨。
  唐琪淡淡地说:“重要到能让你为了我跟吴克绝交吗?”她这句话如此突兀,凌皓竟被她吓了一跳,他不敢相信世上会有人大胆到要求他和吴克绝交。可是唐琪的神情却是不容置疑,连她的坐姿都像是打算谈不拢就随时要走的。她散发出一种对什么都无所谓,因而也就绝对无畏的危險气息。凌皓踌躇了一会儿说:“不可能。”唐琪从座位上缓缓站了起来,目光并不对着凌皓,以她那特有的,莫测高深而又漫不经心的口吻娓娓地说:“他说我跟俞越攀比,猜我是不是处心积虑引诱你上钩,你听听他的用词,分明说我不是好人。他又没见过我,又不了解我,就这么攻击我,换了是你,你气不气呢?要是你还和他称兄道弟,你说我再叫你哥哥的时候是什么感觉?不是我存心给你出难题,要怪就怪你的吴克,口没遮拦,异想天开,我纵然不及俞越人缘好,我也要名声的,我也有自尊的。”她停了一停,叹道:“你选择了他,就要放弃我。”
  凌皓向来不大见到唐琪这样长篇大论,这才发现她只是不爱说,却不是不会说。唐琪打开门,回头说:“我也知道叫你一下子对他不理不睬是不可能的。我希望你慢慢疏远他,不主动同他联系,他找你时你就稍稍敷衍敷衍,日子久了,自然就淡下来了。”见凌皓不吭声,微笑道:“那么只好我退出了。”她转过身去斜挎着她的草绿色小包,翩然而出。凌皓本能地想要阻拦,可是身子只微微一动,还是坐了回去。
  当天晚上,凌皓彻夜难眠,随后的几天也总是心神恍惚,上班的时候盼着回家,到了家却又觉得还不如待在办公室里。他的坐立不安,俞越也觉察到了,他只得推说工作压力太大,心烦意乱之外又得撒谎骗人,不几天就有了心力交瘁的感觉。
  这天下班,他边骑车边瞧着地平线上的半轮夕阳。晶紫的光柱染深了云霭,娇艳绝伦,看在他眼中,却是分外惨淡。突然间,仿佛被人烫了一下,他看见前面不远处唐琪正心事重重地走着,她旁边赫然有一个高个子男人。那人正滔滔不绝地说着什么,唐琪表情平淡,偶尔点一点头。凌皓猛踩了两下脚踏,飞速往前骑去。他很快赶上了他们,又很快与他们逆向擦过。他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恰巧唐琪也正回头,二人目光纠缠只是一瞬,一刹那间却像交换了千言万语。唐琪眼中泪光闪烁,反映出落日的点点残红。她马上掉转头去继续行走。凌皓却在听到“哎哎哎,你怎么骑车的”之后才回过头来。
  六
  那人是谁?
  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因为我是你哥。
  我记得我们已经不是朋友了。
  我认为我们现在还是。
  你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我接受了你的条件,没有你,我根本无法生活。你满意了?
  ……是啊!
  那么你告诉我今天和你一起的男人是谁?
  一个普通朋友,我房间那幅色泽素淡的水粉画就是他送的。   原来是他。
  他来出差,顺路过来探望我,他已经结婚了。
  这个你干嘛也告诉我?
  我不知道——这两天你有没有想起我?
  每天都想,真的,不诓你。
  唐琪躺在床上,回想着刚才的电话,像倒磁带似的,把那几句话翻来覆去咀嚼了无数次。几天的煎熬终于到了头,她快乐得睡不着觉。
  唐琪的好心情只维持了两个月,从唐正那里,她打听到凌皓快结婚了。
  “祝贺你呀!”唐琪望着凌皓笑道:“听说国庆节你有喜事啦?”凌皓一直瞒着唐琪,谁想纸到底包不住火,只得笑道:“是呀,到时可不能缺席,少了你就不能蓬荜生辉了。”唐琪说:“说得我像个探照灯似的。终身大事也不透风声给我,你这个哥哥也未免太不够交情了。”她越是说得随和,凌皓越是感到不安。
  才说到这里,俞越笑吟吟地进来了。她是来和凌皓商议买家具的事,见了唐琪,亲热地拉手问好,比初见面时大方了许多。唐琪说:“人逢喜事精神爽,俞越姐今天真有精神,凌皓也是容光焕发的。”俞越满怀准新娘的喜悦,只管一个劲儿要唐琪跟他们一起吃晚饭。唐琪以为自己理所当然会拒绝的,谁知竟莫名其妙地答应了,她不清楚这算一种什么心理。
  三人到餐厅坐下,凌皓和俞越在一边,唐琪独自坐在另一邊。这个本该是意料之中的坐法却给了唐琪极大的刺激。她和他们碰杯谈笑,祝福的话说得出奇得多,笑得颊上的肌肉都酸了。二十几年来,她就没说过这么多话,笑过这么多次。她疑心俞越可会看出了自己的心事,后来又觉得不像。她那天吃了不少菜,也看足了俞越对凌皓的亲密。她诧异她竟不感到太多忧伤,只是胸口十分胀闷。饭后互道了“再见”,她眼看着他们并排骑着车走远,一个人孤伶伶地回了家。
  可巧这晚唐正不曾出去,见唐琪进门,便拍拍她的肩温和地说:“天转凉了,以后晚上出去多加件衣裳。”这极平常的关心,在这样一种情境之下,变成了一种令人心酸的温暖。唐琪说:“哥,我很难受,妈生了你就够了,她为什么又生了我?”她说着伏在唐正肩上啜泣起来。唐正吃了一惊,同时又有点受宠若惊,印象中妹妹从没对他表现过这般的依恋。他哄她说:“是不是有谁欺负你?告诉哥,哥给你出气。”他不说还好,一说唐琪反而哭得更悲切了。她断断续续地说:“没……没用的,你帮不了我,谁也帮不了我。是我自己……不好,明知道不可能,我又忍不住要想。我早就知道,还不敢承认……承不承认也都一个样了。我那么辛苦地控制,屏得全身筋骨都酸软了,我实在是没有办法子,再也装不下去了……”她哽咽着,在唐正怀里剧烈的地着抖,直过了半个多小时才逐渐平静下来。
  唐正打水让她洗了把脸,再问时她却守口如瓶,不愿开口了。她向满面急切的唐正瞧了一眼,用平日一惯的淡漠语气说:“我没事了,哥你去睡吧,我还想再坐一会儿。”唐正“嗯”了一声说:“哥哥相信你,我的妹子一向就是好样的。”
  国庆前夕,凌皓一方面忙于筹备婚事,一方面几乎每天都要和唐琪见面,忙得不知所措。唐琪如今又是空前的好兴致,不论多小的事,她一定要向凌皓讨主意;不论凌皓多忙,她单方规定一天至少要见一次。凌皓稍有犹豫,她就笑着责怪他“重色轻友”,凌皓刚露出一点不耐烦,她马上显得万念俱灰。这柔情的铁臂渐渐令凌皓不能抵挡,他对她于喜欢之外竟生出了些微恐惧。有时候——仅仅是有时候——他也考虑到另一种可能性,但是他立刻又否定掉了这荒唐的想法,他绝不能对不起俞越,再说,他的父母也不是唐琪所能容忍的。像打针时最紧张的一刻是擦棉花球一样,他倒情愿“十一”尽快到来。有了决断,哪怕是一个不完满的结局,总比悬而未决的要好。
  这天是周六,他说好要上俞越家去,但他最怕的情形还是出现了,唐琪突然打电话来叫他去她家玩一会儿。凌皓说:“我跟俞越讲好了,今天真的没空。”唐琪带着三分撒赖笑道:“偏要你过来。”凌皓说:“只好让你失望了。”唐琪叹道:“你以为你还不够叫我失望的么?”凌皓不解。唐琪说:“哪一次我请你玩你不是推三阻四的?你不来就是忽视我,兄妹情分就不深,平时就是虚情假意。”凌皓有些恼火:“好好好,算我无情无意也行……”才说了一半,早被唐琪截断:“才不是呢,你最重感情了。你怎么这么小心眼儿,我说句赌气的话,你也当真!”凌皓心中舒坦了些,笑道:“行了行了,大小姐,你找别人玩,改天我去找你。”唐琪也笑道:“你不来我就一个人上街,少穿两件衣服,逛到深更半夜。我要是感冒了,都是你害的。而且街上最近治安不好……”凌皓深知她说得出做得到,不由有些发急:“你这是干什么,拿自己开玩笑?”唐琪说:“我们又不像俞越,有人疼有人爱……”她才说到这里,凌皓已抢着说:“停停停,我马上来。”唐琪挂上电话,胜利地笑了。
  凌皓来虽来了,脸色阴沉。唐琪却是殷勤倍至,嘘寒问暖,又张罗着做了夜宵。凌皓警告自己不能软化,生硬地说:“我吃了东西就走。”唐琪不置可否,陪凌皓用了夜点,收拾了碗筷说:“还是下盘棋吧,你赢了你就走同,万一输了就留下来陪我一整晚。”凌皓知道她的棋艺远不如自己,也不忍过拂其意,便说:“只下一盘,走快棋。”唐琪心中一酸,轻轻摆放棋子,低着头说:“好啊。”
  只过了五分钟,胜负便见分晓,凌皓竟输了。他简直不能相信唐琪的棋艺会如此突飞猛进。唐琪大喜:“你是男人,可不能说话不算数。”得意洋洋地收起象棋,狡黠地一笑,“有的人要留下来一晚上了。你猜我怎么能赢你的?”凌皓摇头,听唐琪说:“自从上次吃了亏,我特地买了两本棋谱回来研究,看熟了又到街上找那些摆棋摊子的老头子下棋。我还特别声明是下快棋。一块钱一盘,不知用了我多少冤枉钱呢!”凌皓冷笑一声说:“这么说我是中了你的计?”唐琪一愣,兴奋之情顿时去了大半。凌皓明知自己口气重了,一时却转不过脸来缓和。过了半晌,唐琪说:“你怪我骗你?”凌皓不语。唐琪说:“我辛辛苦苦学棋是为了谁,花钱到处找棋下又为谁?我只不过希望赢你,希望多留你一时半刻。”她转过头去,多半是流泪了。凌皓心头大震,这是第一次,他知道世上有一个人肯为他花费这许多心思。他说:“是我不好,你别这样。”他心里贮存了很多话,可是有的他说不出来,有的是不能说,有的连想一想都良心不安。   唐琪弯下腰去,开了柜子,取出一个绛红色小盒子递过。凌皓打开盒盖,见是一对做工精巧的夜光情侣表,表内镶着深蓝碎钻,闪闪烁烁,华贵灿烂。唐琪说:“这是正宗瑞士名表,本来过两天才给你的,现在索性把结婚礼物提前送了吧。”凌皓喉头堵住,眼中慢慢积满了泪水。唐琪并没留意,接着说:“你快走吧,才七点钟,还不算晚,你就说路上车胎坏了,找车行修了一下,所以耽误了。其实最近我老是麻烦你,你总是迁就我,我该谢谢你的。以后我无聊了就叫我哥陪我看电影去,你认真忙你的,不用理我。”她这时倒是真心实意盼着凌皓快走,她怕管不住自己,又会变卦。凌皓好不容易把眼泪憋了回去,感动的情绪仍是汹涌澎湃。他的自制被这股激烈的情绪冲了一个缺口,问出了早就想问的话:“你喜欢我吗?”唐琪浑身一颤,被蓦然而至的突转搅得无所适从。凌皓追着她的目光说:“我……我喜欢你!”唐琪这才醒过神来,跌坐床头,泪如雨下:“从此以后,我不用再叫你哥哥了,也不用再叫别人嫂子,棋下得好不好也不要紧,我还有什么不满足呢?!”
  七
  凌皓在国庆节如期结婚了,只不过新娘换成了唐琪。当天晚上他做了个梦,梦中赫然又出现了那条光茫闪烁的巨蛇,他曾在数月前一天深夜里见过,是由无数星星组合成蛇的形状。他想拿相机拍下来,可是没有成功。这一次居然又“见”到了。凌皓醒来后,竟是迷惘了許久。
  对于这桩婚事,唐母大为错愕。凌父气得卧床数天,凌母也扬言“别指望我给媳妇好脸子看。”反应最激烈的还是俞越那边。俞越本人自杀过一次,被发现救了过来,从此变得沉默异常,她家人更是公开声明“再也不跟凌家有任何来往”,逢人就宣传凌皓的负心薄幸,唐琪是女妖转世,专会狐猸害人。单位里也是风言风语,局长还亲自找凌皓语重心长地谈了话。唯有唐正不避嫌疑,为凌皓和妹妹辩护。
  唐琪并不在意,旁人的难听话对她来说等于驴嘶犬吠。凌皓却似乎有些准备不足,承受着如此沉重的压力,加上对俞越挥之不去的歉疚,他在新婚期间也是愁眉深锁。凌母看在眼里,对唐琪的厌恶又加了几分,时常摔摔打打表示她的不满。唐琪一面与公公婆婆周旋,一面暗自计较,想和丈夫搬出去。
  这晚唐琪拉凌皓上街散步。二人一路闲聊着走过了“家家乐”超市,“云裳”绸缎庄,“浮花浪蕊”水上游乐场。见凌皓郁郁寡欢,唐琪脱口而出:“你觉得你成熟吗?”凌皓不解。唐琪说:“自从嫁给你之后,难得见你开几回笑脸,你老在不停地折磨自己。真正成熟的男人会在乎这一点儿小挫折?你既然这么懊悔,当初就不该改了主意。”亮一亮右腕,“就该把这表给俞越送去。”她买给凌皓的那对情侣表已经成了她送给自己的贺礼,她要凌皓一年四季戴着它,不戴就是情不深意不重,夏天也不许拿下来,弄得凌皓左腕上的皮肤都有点过敏了。
  凌皓听到“一点小挫折”,心里有些不痛快,听她提起俞越来,更加了三分怒意,然而他还是息事宁人地说:“你又多心了。”唐琪说:“那你为什么闷闷不乐?”凌皓摇了摇头:“不说了,不然又要吵起来了。我们就这样走下去呀?走到什么时候算完?”唐琪勾住了凌皓手臂,微微倚着他说:“走到老,走到死,不然永远也不会完。”凌皓笑道:“又说傻话了,说真的,到底上哪儿去?”唐琪说:“到‘思豪’酒店楼顶上去。”凌皓说:“三十层的大楼,你不嫌冷啊?”唐琪说:“我只怕你不喜欢我,别的我什么也不怕。”
  二人乘电梯上到楼顶。“思豪”是全市最高的建筑之一,从这里望下去,黑暗中唯见许多五颜六色的光球或疏或密地飘浮着。银行、商场、医院,平日里息息相关的一切,都有了虚幻玄异之感。楼下不知哪一层的音乐,响一声弱一声,像一条华美而残缺的珠琏。
  “真美,”唐琪赞道:“但是心里发空。”
  凌皓说:“你有恐高症?”唐琪说:“没有,只是这儿缥缈得让人无凭无靠,有种想哭的感觉。”凌皓说:“你又来了,我不能当你的依靠?”唐琪侧过头凝视着他道:“你能吗?你不会和别人一起欺负我吗?”凌皓搂住她说:“谁敢欺负你,我一定和你站一边。”唐琪默然,过了半晌才靠着他的肩说:“你父母就在欺我,你也和我并肩作战么?”凌皓顿了顿说:“一家人,说什么作战?我爸妈其实都是好人,日子久了,你们互相习惯了……”唐琪说:“要是他们始终容不下我呢?要是我习惯不了呢?”凌皓淡然道:“你会习惯的,如果你愿意的话。”
  寒意渐浓,空气冷得像半透明的玻璃液,毕竟是十一月底了,高处的夜风又比别处不同,唐琪不禁缩了缩肩。凌皓张开大衣将她半拥在怀里说:“可惜风太大了,不然我们就在这儿……”他在唐琪耳边说了句话,唐琪红着脸啐了一口:“无聊!”凌皓笑道:“不无聊我们凌家就要绝后了,我还想将来有个孙子抱呢。”唐琪挣脱了他的大衣,向旁边迈了一步说:“得了吧,也得我活得到生孩子的时候。没见过你这样的,心里除了爸爸就是妈妈,投入你的怀抱跟进了屠宰场一样。”凌皓说:“老是这么扫兴!”唐琪说:“难道不是吗?不管你爸妈做了什么事,说了什么话,他们永远正确。你对他们已经不是孝顺了,是带着宗教感的虔诚,是像中世纪的教徒对教皇那样的顶礼膜拜。”凌皓忍着一腔火气说:“你何必说得这么过激?”唐琪说:“你单知道我说话过激,就不知道你父母行事过分。我要是个泼辣的,早就锅碗瓢盆闹起来了。我在这儿委曲求全,你却视而不见。”凌皓心知她确有她的苦衷,便叹了口气:“不说了行不行?一提起来我就烦。爸妈养了我这么大,总不能‘娶了媳妇忘了娘’。”唐琪说:“忘了娘?你是娶了媳妇还不肯断奶。你过两年也三十岁了,在家里一点地位也没有。我不跟你开玩笑,我要搬出去住。你要是忍心让我一个人走,你就留下来承欢膝下。我是一天也不能等了。”凌皓忙说:“那怎么成?说走就走,连个缓冲也没有!你让我回去和他们商量一下,再说找房子也需要时间。”唐琪心中一软:“也好,我就再等几天。我刚才话说重了,你不要生我的气。”
  凌皓回家把事情一提,他母亲当即就炸了起来:“这是你的意思还是旁人的意思?住得好好的,搬出去干嘛?是嫌两个老的服侍得你们小两口不舒心还是嫌我们碍事了?我早和你说过,夫妻之间,不是东风压倒了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了东风,你结婚才多久啊,已经被她比下一个头来了……”凌皓觉得不胜其烦,便舍了他母亲去和父亲谈。凌父倒是言简意赅:“我和你妈都老了,一旦有个三长两短,跟前离不了人。你看着办吧。”   凌皓只得转而去和唐琪商议。唐琪说:“子女不在老家住的也多,依你爸的说法,人家老的就都不活了?我是过了这个月就要搬的,你不走,咱们就分居。这样也好,俗话说的小别胜新婚,咱们感情更融洽了也说不定。”凌皓说:“那一个家不是变俩啦?”唐琪说:“那也只好便宜了你。或者我前脚刚走,你爸后脚把俞越就接进来了呢?你放心,我这人最高姿态,我让她,我回家去。你们一家前嫌尽释亲亲热热过日子吧。”凌皓皱了眉说:“无端端又牵扯上人家俞越干什么?你也留点口德。”他说了这句话,唐琪并不反驳,一直儿那么静静地目不转睛地瞧着他。日光透过半开的百叶窗帘照进来,唐琪脸上便一条阴影间着一抹阳光,像个狰狞的黑白京剧脸谱。凌皓转了话题:“我想我爸说得也道理……”唐琪说:“那当然,他哪里会有错呢!”凌皓不禁用双手抱住了头。
  八
  十二月一号,唐琪把需要的东西收拾收拾,径自离开了凌家。凌母见她竟敢这样任性,少不得又说了一车的难听话。凌父虚留了一下,也就罢了。凌皓咬咬牙没有干涉。
  众人都以为青年男女,谁没有个脾气,磨一磨棱角就好了,谁知唐琪这一去,直到年底也不回来。结婚第一年就不在一起团圆,不单外人看着不像,自己家里也觉得别扭。私底下凌皓找过唐正好几次,唐正和唐母也苦口婆心劝了唐琪无数回。唐琪先不理会,过后便说:“要是嫌我出嫁了还赖在娘家,你们发一句话,我就走。”唐正和唐母也就不敢再提了。
  大年三十晚上,唐琪吃了年夜饭,和唐正靠在沙发上看春节晚会。唐母在厨房里洗碗,弄得“叮叮当当”一片声响。唐琪想叫哥哥把电视音量调响一点,忽见凌皓拎着些年货走进门来,便闭嘴不言语了。唐正上前热情招呼,又请凌皓坐下,自己搭讪着就退出去了。凌皓看了唐琪一眼说:“你好象憔悴了。”唐琪说:“心宽才能体胖呢。”凌皓说:“别倔了,跟我回家吧。我妈特地让我来接你的。”唐琪明知他假传圣旨,只是听他嗓音沙哑,踌躇了一下说:“你生病了?”凌皓说:“扁桃体发炎,咽口唾沫都疼得钻心。”唐琪说:“一定是你睡觉又踢被子。”说着从抽屉里拿出一支“西瓜霜”喷剂说:“张开嘴。”凌皓忙张大了口,眼睛却注视着唐琪,有些贪婪似的。唐琪一手轻扶他头,一手朝他喉头喷了些药粉说:“这两天附近的小药店都关门,你又是懒得上医院的,你把‘西瓜霜’带回去,一天多用几次,明后天就不疼了。”凌皓艰难地吞咽了一下:“什么,我一个人回去?”唐琪从容地说:“是啊,哪天你找好了房子,你就通知我。”凌皓捏紧了拳头说:“你存心不让我过个好年了?”唐琪边看电视边说:“那要怪你家里人了。”凌皓起身“啪”的一声关上了电视。唐琪笑笑,自己朝窗外出起神來。她懒懒坐着,十多分钟都不动弹,似乎她脑中的幻象比电视节目更加精彩。凌皓无奈,只得自个儿离开唐家。
  唐正在隔壁密切关注着这边的动静,这时忙夹脚跟了出来,一面把凌皓送到小院门口,一面解释着“她这几天有病,心情不好,你别和她认真。”凌皓却留了个神:“她病了?”唐正说:“喉咙疼啊,正用‘西瓜霜’喷着哪!”凌皓忽然明白唐琪是省下自己的药来给他用的,不由得向亮着灯的房间望了一望,心中也不知是喜是愁。
  年后不久,他就在外面找下一处房子,当天就把唐琪接了过来。唐琪四处打量了一圈,提出若干个修改意见,往席梦思上一躺,笑说:“总算耳根清静了。”其实她更开心的是她终于赢得了这一场“战争”。
  之后两个月里,少了公婆的唠叨,唐琪变得异常体贴,凌皓也觉得日子过得轻松了不少。
  这晚,唐琪正给凌皓做头部按摩,凌皓微闭着双目笑道:“你好起来好得很,不讲理的时候也蛮得很。”唐琪笑道:“彼此彼此。”凌皓说:“我们有段日子没吵架了。我答应你,不管什么事,我都尽量心平气和地跟你商议,你也答应我尽量别惹我生气,行不行?”唐琪说:“好啊,不过有一件事我已经做了,你知道了可不能生气。”凌皓睁眼问道:“什么事?”唐琪缓缓地说:“我把你那件深蓝衬衫卖给收旧货的了。”凌皓先没反应过来,唐琪便提醒他说:“就是俞越以前买给你的那一件。我不要家里留下她的痕迹。”凌皓不由得沉下了脸:“你怎么知道那衬衫是她买的?”唐琪说:“那天隔着门听你和吴克在文印室里说的。”凌皓本已怒不可遏,更听到“吴克”这个名字,勾起一腔旧事,顿时坐起身来推开唐琪说:“你也太过分了!”唐琪说:“你吼什么?衣不如新人不如故啊,你是心疼衣服还是心疼人?你以为我不知道你的心思。”
  凌皓大怒道:“这么说你还有理了?我的东西,你凭什么说扔就扔?我要是把你那个从前的哥哥送你的水粉画镜框也踩烂撕碎了,你觉不觉得我混帐?!”唐琪说:“你请便,我无所谓。”凌皓说:“我还没那么无聊呢!谁没有个隐私,夫妻就能互相完全占有啦?我的心思,我索性就告诉你,我很烦你!”唐琪红了脸说:“扔了你旧情人的一个纪念,你就说你烦我!当然啦,俞越是金粉,我们是砂粒,你们一家三口齐打伙儿地看我不顺眼,不就是为了她吗?你不用跟我脸红脸白,我早就一清二楚了!”凌皓跳下床来,“砰”地一脚踢翻了床头柜,长久以来郁积在心的不满一下子爆发了出来说:“这日子我真过够了。为了你,我同吴克断交,我们结婚时你就没见到他看我是什么眼神儿!为了你,我和俞越分手,人人骂我是当代陈世美,同事议论,领导批评,我将来还想在局里混呢?现在连生我养我的娘老子都得罪到家了!自从认识你以来,你说怎样就怎样,大小事全照你说的做。你还不满意,还要无理取闹,你干脆逼死我吧!”唐琪含着泪冷冷地说:“踢柜子算什么本事?不如过来踢我,你才解恨呢!”凌皓险些儿控制不了自己想打她。他转身冲出家门,在旅馆里过了一夜。
  第二天他起了个大早,回家时唐琪还在梦中。他蹑手蹑脚收拾好东西,留下张字条,向熟睡的唐琪痴痴望了许久,走出门去。他坐上汽车,瞧着窗外闪着金绿色的流光,飘飘摇摇的树叶子,神色木然,然而他依然能感到他爱她爱得心都发痛。这时候唐琪一定醒了,一定在读那张字条:“你的柔情与众不同,你的爱意使我窒息,如果我说爱并不等于占有和控制,你大概不会同意吧?为了彼此都能冷静,我决定先离开,单位里我已托唐正找借口暂时应付一下。也许我很快回来,也许要过一阵子,到时我们再讨论下一步应该怎样。你自己保重,我也会照顾好自己的。”她一定很伤心……可是我又不能回去,还有几十年的日子要过,照这样我实在容忍不来……这一切到底算谁的错……令人烦躁的昏暗的哀愁……
  突如其来的剧烈震动中断了他的思路。一辆超长的卡车撞上了他乘坐的客车。凌皓觉得后脑一阵剧痛,在最后的意识里,他清晰地见到一条星光灿烂的巨蛇向他张开了血盆大口。
  唐琪静静地立在思豪酒店的楼顶上。风吹起她的衣角和长发。衬着布景般的硕大的夜空,她渺小得几乎完全融入了夜色中。她向前走了两步,轻柔地越过了护栏,望着下面的万家灯火,喃喃地说:“就是死,你也摆脱不了我的。”她纵身一跃,带着一丝笑意坠落。她的白衣在半空中鼓荡,如一朵盛开的百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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惟岗,1987年生于陕西神木。陕西省青年文学协会会员,中国西部散文学会会员,神木县作协秘书长。作品在《人民日报》《延河》《散文百家》《西部》等报刊发表。著有散文集《自然札记》、诗集《里程表》等。  生 日  三十年了,我属于谁?  多少爱与恨才能编织成我  期间,我向死者下跪  向神灵忏悔不属于我的罪  我受雇于时间,听命于群山  那高高在上的天空啊,是否在  凝视我眼底无尽的疑惑而变得空洞  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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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宁刚,1983年生,2013年毕业于南京大学,哲学博士。发表诗歌、散文、随笔和文艺批评文字多篇(首)。出版有诗集《你的光:2001-2016》,批评随笔集《语言与思想之间》。现任教于西安财经学院文学院。  认识惟岗,是在两年前、省作协举办的一个“80后”作家研修班上。那次,与惟岗一起从神木来的,还有诗人青柳、十指为林和破破。相比魁伟黝黑、大有“乔帮主”之气的青柳,幽默好玩的德乐(十指为林的自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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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后  卑微的人死后  一阵古朴的唢呐声  就能把他抬进坟墓  犹如一丝清风  将一粒尘埃吹入沟壑  卑微的人深埋于泥土  过后就再也没有人愿提  沒有人提他的好  没有人提他的坏  好像他从来  就没有来过这世上一样  这是他最大的不幸  这也正是他最大的有幸  显赫的人死了  一场隆重的仪式后  被庄严地化为灰烬  此时只有熔炉  才能提炼灵魂的尊贵  显赫的人浅葬于陵园  并且立块石碑留作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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佛 音  凌晨四点,大殿里传来诵经的声音  雄伟的大殿,俯视众生的大殿  我这颗受损的灵魂  在黑暗中,默默朝着它的方向——  佛总是懂得需要的人……  当我在寂静中盈满泪水  我知道  佛走近了我  并抚摸了我的头  墓志铭  请将我安葬在一个静悄悄的山坡。  旁边种一丛野蔷薇,就够了。  春天,它们开粉白的小花,  你知道,那是我写出的诗行。  (原谅我,死了还不忘赞美)  地上的小草会爬满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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塘河赋  水吟诗,瞿溪、雄溪、郭溪  山押韵,吹台和集云、桐岭与眠岗  白鹿衔花,大罗山中有神仙  有道是人在潘桥,桥下流水,瓯居海中  摸着良心过河,江心屿可渡  诗之岛,浩气长存,武德文成  为塘河立传  北起鹿城小南门  南经梧埏、白象、帆游  河口塘、塘下、莘塍、九里  西至瑞安东门白岩桥,千年流水  这人间,多少悲欢离合  总叫人荡气回肠,英雄气短  江山美人,禁不住春风轻轻一吹  古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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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美人  像一块石头  吸纳每一寸光  攫取每一滴水  脚下的泥土,通晓你的法术  像一块石头  不增一分,不减一毫  没有疼,也无痒  空空如也的风,抚摸你的寂寞  像一块石头  永远在点石成金的路上  时光是不老的催化剂  一步一步,拧紧内在的发条  终有一天――今天  石头开花了  低垂的头,笼着薄薄的青翠  绯红的面容里,有黄色的星眸闪动  石头开花了,开成美人  羞涩,像少女  温婉,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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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胖子李打鼾的声音,说实话,我一直都是特别喜欢听的,从未排斥过,尤其是像多年前的这个舒适的下午。虽然他的同乡阿成曾对这种不文明、没有章法的节奏表示了委婉的反感,并表达了没有意义的意见和毫无奏效的建议。但我和D是知道的,胖子李打鼾的声音就如同他高谈阔论斯大林格勒战役的惨烈和梅超风的性感一样,都具有某种你想象不到的“历史的美感”(这是胖李的话,当然用D来说,这是不具有“政治建设性”的话题,但出于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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