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文部分内容阅读
徐旭坐在斑斓的地垫上,戴着口罩、手套,一群六七岁的孩子围在她身边,叽叽喳喳的,其中一个躺在她腿上,龇着牙,眼睛盯着徐旭,抱着她的身体,紧张而兴奋。轻柔地,徐旭一边拿着牙刷给怀里的孩子刷牙,一边讲解,“孩子们看,这里应该这样刷”。
几米以外,丈夫王伟宁表情严肃,在医疗灯下仔细地检查孩子们的牙齿,身后是长长的队伍,一群孩子迫不及待。二十几平方米的小屋子里乱哄哄的,孩子们不时发出惊喜而骄傲的叫声:“我没有龋齿!”
三四个小时后,夫妇俩开始收拾设备,消毒装箱,三个孩子急匆匆地跑进屋,拉着王伟宁的手,“叔叔,帮我看看牙吧!”说完,一仰脖子,长开大嘴,“啊……”
这里是吉林省孤儿学校,位于城市的角落,轻轨的终点站。今年3月9日,王伟宁、徐旭夫妇在这里开了他们的第二家诊所——雅喜爱口腔诊室。这一天,孩子们第一次接受牙科检查,第一次被手把手地教如何刷牙,甚至第一次意识到牙齿需要爱护。
这也是38岁的徐旭向人生梦想迈进的第一步。
近三个月,夫妇俩完成了学校一二年级学生的牙科检查,做了十几例急诊和拔牙手术。开了七年牙科诊所的夫妇俩发现,孤儿学校孩子的牙齿状况,似乎比同龄孩子问题更严重,这里缺失的不光是牙齿健康科普,还有大人们的关爱。
“终有一天我要做脚踏实地的公益”
徐旭看起来斯文内敛,留着利索的短发,衣着简单素净,从头到脚唯一件贵重物品是一副透明框眼镜。但只要说起话来,就是个典型的东北人模样,声音洪亮豪爽,表情丰富,兴奋时比手画脚,一想到什么新点子,开心地拍着大腿,前仰后合;一说起感动的事,眼泪“扑落落”就掉了下来。
不过,徐旭说,大学之前的她跟现在判若两人。那时她不爱读书,常逃学,被老师划在“问题生”的队伍里,导致有些内向、自卑,甚至有些自闭。
高考时,为了逃避政治和历史考试,徐旭选择了提前招生的师范类学院。之后,这个老师眼中曾经的问题生在学习上“开了窍”,不仅顺利毕业,居然又考上了MBA。
研究生入学第一堂课时,老师请大家说说自己的人生梦想。满脸青春痘的徐旭张口回答,“把脸上的痘治好。”一阵哈哈大笑后,她正色说道:“我想要办一所公益性的学校。”她讲述了自己成长的故事,并期待这所学校可以挽救许多像当年的自己一样的孩子的命运。
毕业后,徐旭顺利地留在学校教授企业管理课程,与牙科医生王伟宁结婚,并开了一间高端牙科诊所。
生活稳定而忙碌,但徐旭还记得研究生时的那个梦想,时不时地,她和王伟宁合计,“咱们50岁的时候就去实现吧!”
不过,从去年年初开始,徐旭的身体健康状况突然有了变化,内分泌紊乱,干瘦,虚弱,整夜失眠,常年感冒,虽已入夏,她还必须穿着毛裤,以防受寒。
吃了很多药也没有好转,徐旭变得抑郁,牙也不刷,脸也不洗,觉得生活的乐趣和意义都消失了。有一天,她仿佛梦醒了一样,突然意识到,这样下去,她很可能就来不及实现自己的人生梦想了。
“我们把梦想提前吧!”跟丈夫说这句话时,王伟宁感到,徐旭像是“又活了”。
“只要你高兴,怎么都行。”王伟宁顾不上细想,连忙答应。
事实上,这并不是徐旭第一次接触公益。单纯善良,总想着“回报社会”的徐旭,十几年间做过不少公益,但屡屡碰壁。有一次,她连续一年通过希望工程给贫困孩子捐款,但收到的回信均是大人们模仿孩子的语气,索要钱物;后来她又给别的孩子捐过钱,坚持了几年,没收到任何反馈和交流;2008年,一位明星来长春筹善款,她兴致勃勃地跑去,发现主办方打出的噱头居然是:捐款便能与明星同桌吃饭。
“公益不是这么玩儿的!”徐旭觉得这污辱了她的善良,并暗下决心,“终有一天我要做脚踏实地的公益。”
办公益学校的梦想有些宏大,徐旭决定从小事开始。因为创业加上身体不好,夫妇俩一直没有孩子,但徐旭特别喜欢孩子,“要不试试给孤儿免费看牙?”——这个点子从她脑子里蹦出来时,她兴奋地拍了一下大腿,“对呀!就是这个。”
“牙疼怎么办呢?”——“忍着啊”
徐旭注册了个微博叫“雅喜爱行动派”,“雅喜爱”是孤儿诊室名——牙齿喜爱;“行动派”则是她自己的做事风格。
有了想法,徐旭很快在网上查找类似公益者培训的组织,无意间看到英国大使馆主办的“社会企业家技能培训项目”招生,她报了“孤儿牙科诊所”的项目,没几天就被通知去天津参加培训。
培训班为徐旭打开了一扇学习做公益的大门。她第一次知道,除了希望工程等国家级的慈善公益项目,还有许多人每天都在想着怎么做公益,并且都是她所期待的那种“脚踏实地”的做公益的方式。
让徐旭喜出望外的是,对“社会企业家”这一领域颇有研究和经验的培训师对她的想法很感兴趣,并一再肯定其可行性:定向明确简单——给孤儿看牙;经济支撑充足——有成熟、收入稳定的牙科诊所作后盾。
几天下来,徐旭已经想好了模式:直接把诊所开在孤儿学校里面, 隔周出诊,让孩子足不出户地看牙。不过她心里还是打鼓,“真的能办成吗?”
回到长春,她迫不及待地跑到吉林省孤儿学校,一腔热血地推出自己的主张,“你要想做就做吧,不想做就不做……”校方的态度并没有如想象得热情。
软磨硬泡,学校把校医务室楼二楼的一间小屋划给徐旭作为诊室,徐旭开始兴致勃勃地装修、购设备。但校方的态度始终不积极,还时常对她抱以疑问:你觉得会做好吗;你们是实习医生来,还是正式医生来;要是最后做不好,现在停下也还来得及……诊室装修完成后,校方也不关心开始项目,一个月一个月地往后推延。 徐旭急得天天祷告。直到今年3月,校方终于同意开始实施项目,之后淡淡地问了徐旭一句:“要不要请一些媒体来?”徐旭斩钉截铁的回答:“没必要。”
这时,校方突然态度大变,道出了之前的顾虑:一是怕她是三分钟热血,干一阵就走了——此前,很多志愿者到孤儿学校来看孩子,都是没几个月就离开了,对孤儿们的伤害更大;二是害怕徐旭以孤儿学校为名,为自己的诊所宣传营利。但看了十个月下来,“你是真想做公益的,放心了。”
事实上,学校也很喜欢徐旭的项目。在孤儿学校,很多孩子生了病,只能去校诊所开些药,太严重的,老师才会联系校外的医院,而牙疼,并不会受到太多重视。
从2011年开始,长春市政府为7至9岁儿童提供免费口腔健康检查、窝沟封闭、预防龋齿,全市有16家定点医院供选择。但这样的政策,在孤儿中无法落实。
诊所开业前,徐旭每次跑到孤儿学校都会问孩子们,“你们牙疼过吗?”
“疼过啊,每天晚上都疼,”孩子们说。
“那怎么办呢?”徐旭问。
孩子们觉得这问题很奇怪,若无其事地回答,“忍着啊!”
徐旭听完哭了,她告诉孩子们:“以后你们牙疼再也不用忍了。”
“咱这事儿真是干对了!”
3月9日,耗资10余万、装修历时三个月的孤儿学校义务诊室投入使用。装修风格上,徐旭花了很多心思:蓝色的墙面上,跳跃着鲸鱼,飞翔着海鸥,踢脚线上卷起一层层浪花,诊室一角,有一个圆拱形的活动区,墙壁上画满了水草、鱼和船,孩子们进入这里,就都成了一个个小水手。
但直到正式开诊,徐旭并没得到家人的倾力支持。徐旭还记得,项目快开始实施前的一天,妈妈拎着三大袋子新买的衣服回家。徐旭奇怪,一向节俭的妈妈这是怎么了。“你把钱都捐了,这事以后就是无底洞了,你们大概是不想过了,我得趁着现在赶紧花。”妈妈半认真半开玩笑地回答她。
王伟宁嘴上一直支持妻子,但偶尔也会小心翼翼地打退堂鼓,“孤儿学校那么远,你身体又不好,坚持不了多久”;“来回折腾,肯定会影响诊所生意的,好多熟客来,我不在多不好”……
可第一次开诊回来后,王伟宁兴奋地跟徐旭感慨,“咱这事儿真是干对了!”
那天,王伟宁一口气检查了二十几个孩子,眼睛在牙灯底下瞪得难受,可他一点不烦躁,“这些孩子太听话了,从来没遇到过这么配合的患者”,以往这个年龄的孩子就诊,王伟宁都要哄上半天,但孤儿学校的孩子没一个哭闹的。
让他更有成就感的是,孩子们的牙齿健康情况比想象的要差,几乎全部有龋齿,或者缺失,又说不清什么时候脱落的。“这里的孩子们比别人更需要咱们。”
项目实施以来,王伟宁一共检查了73个孩子的牙齿,年龄多为六七岁——几乎每一个,都有不同程度的牙齿问题。
这个年龄正是儿童乳牙脱落、恒牙长出的时候,如果没有退掉,恒牙便已长出,就需要将乳牙拔掉,否则会导致恒牙长歪。同时,还要帮助孩子们做窝沟封闭,以防蛀牙。但在他们已经检查过了近100个孩子当中,只有一个做过窝沟封闭,那是在他尚未成为孤儿时,父母带着做的。
很多孩子有很严重的牙周、牙龈问题,甚至有的患有牙结石(青少年中极少),和不同程度的龋坏,这些均是长期没有正确刷牙造成的。
王伟宁看着孩子们一个个脏兮兮的小脸说,“看看,这洗脸都是一把水完事儿,别提刷牙了,怎么可能认真。”
为了掌握孩子们牙齿清洁状况,徐旭给每个孩子做问卷调查,发现大多都没有达到“每天早晚各刷一次牙,每次三分钟以上,饭后漱口”的基本标准,甚至有的孩子说,他从来没刷过牙。直到真的疼了,孩子们才知道,原来牙齿也会生病。
“我们也知道,这事儿也不能怪校方,这里一个生活老师要负责十几个孩子,落实到每天监督孩子正确刷牙的可能性太小了。”徐旭说。
有的孩子需要拔牙,打麻药之前,王伟宁问孩子们有及药物过敏史,或身体健康情况,孩子和老师都面面相觑,答不出来。这些都让徐旭和王伟宁心里不是滋味儿。
有一个人给他们刷牙这件事,大概能记住一辈子
夫妇俩很快改变了战略:手把手地教孩子们如何刷牙,因为“预防比治疗更重要”。
“行动派”徐旭不断有新想法,并毫不迟疑立刻实施。王伟宁则像是拽着风筝线的石头,踏实缜密,帮妻子琢磨每件事的细节。
徐旭利用自己在大学当老师的优势,从学校招来志愿者,先培训大学生最科学的刷牙方法,再由志愿者去教给孩子们。
她找人帮忙创作“刷牙歌”,准备拍成MV,以此吸引孩子们的兴趣,并引导他们每天都能做到。
有一次,一个小姑娘跑到徐旭面前,“老师,上次给我刷牙的姐姐什么时候再来啊?她对我特别好,给我刷牙的时候很轻很柔。”
徐旭这才发现,比起检查牙齿,孤儿学校的孩子更爱躺在志愿者怀里被教如何刷牙,他们抱着大人们的身体,咯咯地笑。
她于是邀请越来越多的志愿者,第一次1个, 第二次5个,第五次就邀请了8个人。去孤儿学校前,她一再嘱咐大学生们,“一定多跟孩子有适当的身体接触,摸摸他们的头,拉拉他们的小手。有一个人给他们刷牙这件事,大概能让记住一辈子。”
这件事成了让徐旭上瘾的“新事业”,也使她之前的抑郁情绪烟消云散了。
每隔一周的周五,是孤儿学校诊所的就诊时间,徐旭夫妇和志愿者一忙就是几个小时不间断;平时,除了学校教课,老诊所的经营事务,她要么在孤儿学校,要么就是在去往孤儿学校的路上,她几乎把所有业余时间都安排来跟孤独学校的孩子们玩。
这个月,她把自己在市中心的一间房子腾出来,准备用来做志愿者培训中心和二手衣加工市场——接收捐赠的二手衣,改造后再卖出去,利润用于维持孤儿学校诊所。“大家都知道,看牙的成本很高,我要努力让这件事有力量持续地发展下去。”她说。
剩下的碎片时间,徐旭就通过微博和网络,和优秀的牙科医生交朋友,“只靠我们诊所的大夫,肯定不够,需要更多人加入。”
孤儿牙科诊所改变了徐旭,她也试图每天改变自己周围人——让更多人体会到做公益的快乐,哪怕只是极其微小的。
几个月时间里,徐旭交了难以计数的朋友,有志愿来诊所服务的大学生,有愿意到这里义诊的全国各地的牙科大夫,甚至徐旭经常光顾的水果店老板,都被她鼓励起来,给孤儿学校捐书,老诊所里的老患者捐衣物,孤儿学校的老师也在她的影响下,开始关注孩子们的牙齿健康……
也有朋友评价说:这个聪明绝顶的徐旭,却在用一种最笨、最慢的方法帮助别人。
但徐旭得意这样的做法,“这样看着每一分钱花到哪,检查了几个孩子牙齿,我心里有数,我踏实。”
她说,目前最重要的是坚持,“今年看,它是一件事情,十年以后,就是个美好的事业。”
她笃定,她可以坚持到那个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