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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跃万里山和水,我从东海之滨来到天府之国,穿越千年云和月,我从眉山走进三苏祠,《红楼梦》中的一句话在心里浮现,“眼前分明是外来客,心中却是旧时友”,想像着与东坡先生相遇,瞬间真实的感觉……怎敢如此自不量力,那是苏东坡,是千年来说不透,说不全,说不完,永远的苏东坡呀,我想是见字如面,神交已久,何况东坡先生夫子自道,“吾上可陪玉皇大帝,下可陪田院乞儿”。持佛家众生平等理念的苏轼,交友不论尊卑贵贱,唯求心意相通。
一
眉山,山不高而秀,水不深而清,蟆颐观、连鳌山、三苏湖是苏东坡和兄弟少年时游学的旧址。据记载,两宋时的眉山县,所辖区域为二十乡,共出了近九百名进士,让宋仁宗皇帝也赞叹不已:“天下好学之士皆出眉山。”南宋诗人陆游称眉山为“千载诗书城”。
眉山岁月是东坡先生的少年时代,是他人生大河的上游,清澈纯净的水流在故土的青山间奔流着,在阳光下跳跃着,穿过山峦,越过平原,一直向前……
嘉祐元年(1056年),苏洵带着十九岁的苏轼、十七岁的苏辙,自西蜀眉山,沿江东下,这是苏轼首次出川赴京,参加朝廷的科举考试。嘉祐二年,苏轼在京应试,当时的主考官是文坛领袖欧阳修,这是他一生中的幸运。
欧阳修正锐意诗文革新,苏轼清新洒脱的文风,让他眼前一亮,苏轼的策论《刑赏忠厚之至论》别开生面,欧阳修十分赏识,他误认为是自己的弟子曾巩所作,为了避嫌,将他评为第二。当欧阳修知道真相后,对苏轼的才学和创新青睐有加,他欣喜地预言:“此人可谓善读书,善用书,他日文章必独步天下。”
在欧阳修的盛赞下,正青春的苏轼一时名动京师。他每有新作,立刻就会传遍京师,犹如移动互联网时代的刷屏,成为青年才俊的代表人物。如果苏轼的一生从此就处于如意顺境,享受着春江潮水连海平般的开阔、平静和美好,那他会成为一个怎样的蘇东坡呢?然而命运并没有给他安排如此的美满人生,而是让他历经了难以想像的磨砺、曲折和艰辛,尝尽了难以承受的贬谪、压抑和困苦。
当苏轼要在京师大展身手时,他的母亲和父亲先后病故,苏氏兄弟两次还乡,守孝三年。当苏轼还朝后,王安石的维新变法震动朝野,苏轼的恩师欧阳修,因反对新法与新任宰相王安石政见不合,被迫离京。朝野旧雨凋零,三十岁时苏轼的眼中所见,已然不是他二十岁时所见的平和京城。
熙宁四年(1071年)苏轼上书力陈新法的弊病。王安石大为不满,让御史谢景对皇帝进言,数落苏轼的过失。耿直的苏轼请求出京任职。元丰二年(1079年),四十二岁的苏轼调任湖州知州。上任后,他即给皇上奏一封《湖州谢表》,本是例行公事,只为苏轼的真诚与才情,与一般的官样文章有所不同,被新党挑唆成“衔怨怀怒”“指斥乘舆”“包藏祸心”,逐步酿成乌台诗案,苏轼身陷囹圄百日,几度濒临绝境,新党们非要置苏轼于死地不可。幸北宋太祖赵匡胤年间既定下不杀士大夫的国策,苏轼才躲过一劫。
后来与苏轼政见相同的元老们纷纷上书,连一些变法派的有识之士也一起劝谏。当时已经退居金陵的王安石也上书:“安有圣世而杀才士乎?”在众人的声援下,乌台诗案因王安石“一言而决”,苏轼得以从轻发落,被贬为黄州(今湖北黄冈)团练副使,本州安置。
乌台诗案的巨大打击成为他一生命运的转折点。此后苏轼的人生不是“漫卷诗书喜欲狂,青春作伴好还乡”,而是“山一程,水一程,身向榆关那畔行,夜深千帐灯。风一更,雪一更,聒碎乡心梦不成,故园无此声。”
东坡声名远扬,超越时空,无论是众人皆知的苏公堤、东坡肉,还是让人耳熟能详的“水光潋滟晴方好,山色空蒙雨亦奇”的诗句……他是中国传统文化的标志性人物,他的影响力不仅仅在传统文化国学研究的书斋里,也在我们活色生香的日常生活中。
隔着千年的时光之海,众人看见的是他的万丈光芒,他的千古风流,而他在风雨兼程中的艰难跋涉,在荒蛮之地的顽强生长,在黑暗幽冥中的心内烛照,更是他人生中的真实:他将一日日的艰辛忧伤和疲惫,变成一篇篇文气丰沛千古不朽的诗词华章,那是多么困难的事,那是历经砥砺之后,升华而成的人生意境,是苍凉寂寥的心境中盛开的诗意之花,弥漫千年,余韵不绝。
有道是不得志造就了苏东坡,是不断被贬成就了他的不废江河万古流,但是这样的造就与成就,这样的承受与超越,何其难,何其痛……
二
苏轼诗词文中名篇佳作多,能朗朗上口的也不少,让我一见倾心、过目不忘的是《赤壁赋》中的佳句:“且夫天地之间,物各有主,苟非吾之所有,虽一毫而莫取。惟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取之无禁,用之不竭,此造物者之无尽藏也,而吾与子之所共适。”那种开阔的意境,旷达的情怀,清俊的文气,流畅的音韵,竟然是他被贬黄州时所作。
近千年之后,年少十七的我在华东师大的校园里,呼吸着早晨清新的空气,诵读着东坡的性情之句,体会着那种悠然心会,妙处难与君说,寓深邃于简约之中,寓风雅于自然之中的美,从此深深地印在我的心里,积淀成审美趣味。
清人张潮在其《幽梦影》一书中所言:“少年读书如隙中窥月,中年读书如庭中望月,老年读书如台上玩月。皆以阅历之浅深,为所得之浅深耳。”三十年的岁月流转,已是人到中年的我更能理解东坡先生初到黄州后,那种沉郁怅惘的心情,他多次到城外的赤壁山流连徜徉,呼吸山间清风,目送大江东去,驱散内心郁积,留下了《赤壁赋》《后赤壁赋》和《念奴娇·赤壁怀古》等千古名作,在苍茫山水之间,在自然大美之中,他感悟天地之间的生命,“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哀吾生之须臾,羡长江之无穷。挟飞仙以遨游,抱明月而长终”。自然的浩瀚、雄浑和力量,让他超越有限的时间和空间,超越人生的障碍和困苦,以万世之心行一生之事,放弃了那种“非如何不可”的悲剧感。黄冈成为他精神的高地,成就他生命的崛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