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舟记

来源 :翠苑 | 被引量 : 0次 | 上传用户:xiaoxiaodeai1002
下载到本地 , 更方便阅读
声明 : 本文档内容版权归属内容提供方 , 如果您对本文有版权争议 , 可与客服联系进行内容授权或下架
论文部分内容阅读
  作者简介:
  耿林莽,1926年生,作家、编审。已出版散文诗集《草鞋抒情》《散文诗六重奏》等9部、散文集《人间有青鸟》等2部、文学评论集《散文诗评品录》,主编过《中国当代优秀散文诗精选》等选本。2007年获“中国散文诗终生艺术成就奖”。2009年获中国作协颁发的从事文学创作60周年荣誉证书及纪念章。
  悬  棺
  两岸高山,劈面而来。
  削壁凌空,倒悬着铁松,紫衫。腾云驾雾,一具具悬棺黑马似的高高耸立,
  没有生命的生命,
  不甘死亡的死亡,
  先民们逃离地狱的遁走,
  船夫水手们妄念天国的攀援,
  风化为石,为苔藓之青苍,为紫檀木的凝重,为苍鹰垂翅的翱翔,为一种废墟危楼坍塌前的倾斜。人迹难及的绝壁之上,死亡横空而卧。
  谁能打开那一无缝隙的棺盖?
  空空如也,空空如也。
  没有灵魂的躯壳,尚有一节无名手指的断骨残留着么?
  失去的生命虚构着一种无。
  并不存在的“在者”虚构着一种无。
  高高在上。压迫人间。
  浮  舟
  舟子,这时候你浮舟而下了。这时候你正泊舟于危崖之前,这时候你昂立于小小的船板之上,仰望着虚空中那一黑色的孤悬。
  你有一种茫然的惊悸,
  你有一种空蒙的惶惑。
  你有一种发自内心的空虚,
  你有一种对于死亡的忧惧。
  可望而不可及的悬棺,是在那里召唤你么?
  流  萤
  你的眼睛亮了一下。
  一只萤,一只萤翩然而来。从崖壁之上,从遥空,从那悬棺的边侧飞来。
  一只萤,亮晶晶的眼睛。
  一只萤,亡灵棺廊前的一盏孤灯,几千年岁月的幽灵,原始生命的津液,或是高高懸棺边一茎腐草的魂?
  一只萤飘然而来,
  死亡的终极是死亡,
  生命的幻化是生命。
  在悬棺与浮舟之间,在死亡与生命之间,在时间与空间永恒地流动之间穿行一只萤,
  翩翩而飞,翩翩而舞,翩翩而行。
  越  过
  一泓激浪横拍高岸,
  一抹闪电耀目如箭。
  前面又是险滩——
  你奋然而立,发出一声沉雷似的呼唤。
  (有生以来从未有过如此壮阔的呼唤)
  倾出全身之力,撑起手中巨竿,
  抵住那岸,抵住那岸,
  浮舟越过了险滩,飘然而去,飘然而去了。
  那一只萤还在江面上翱翔,翱翔,点燃生命的亮色,为你引航。
  梦中水鸟
  我以梦幻的眼睛看你,桅杆边的沉思。我以梦幻的言语呼唤,
  昨日的水手,今日的水兵,
  呼风唤雨唤惊雷,唤你驾一艘快艇,
  切碎大波,切碎闪电的啸呼,以
  骏马之奔驰。
  你的眼睛告诉我,你的空茫的眼睛告诉我的,却是
  别一种风情。
  总是夜半。舷边的梦被露水打湿,你听见了青鸟的拍翅。拂去薄雾,她衔来了什么?
  那一只青鸟,围着艇转。左舷,右舷,撒一张网,洒一片园。那一只青鸟,衔来了什么?
  栏杆上的柱子被拭干了,
  甲板上的铁皮被擦亮了,
  海铺上了一片月光的丝绸。跳荡的银子,剪碎的流苏。风的手,风的手将月光冷冷地涂抹,涂上你的飘逸,海魂衫,冷冷地冷冷地将月光,嵌入了你梦醒的眼眸。
  青色的羽毛似的,海的黑波涛似的,桅杆投射在波涛上的阴影似的,
  一点点神秘,一点点忧愁。
  总是夜半。那一只水鸟飞来的时候,你如何区分得出:昨日的鸟与今日的鸟,
  相同的羽色相同的喙?
  我却能从一百个水手一千个水兵的眼里,
  认出你那淡淡的翠色,隐匿着
  海之波独有的苍茫
  与深邃。
  失眠的雨
  失眠的雨,从天庭,比远还远的地方,一点点垂浇
  (是从佛眼里流出来的吗?)
  佛在西天,他睡不着。
  失眠的雨,佛的大慈大悲的眼泪,淌着,淌着,孤孤单单地滴,
  敲打:关着的窗户,撑开的伞。
  叩问,唤醒,抚慰,还是拯救?
  每一片张开的叶子,
  竹叶般青春的眼睫毛,
  十七岁小姑娘柔柔的发丝,
  老妇人胸前垂挂的念珠上,
  都沾着了一颗。
  从雨到雨,佛在每一滴雨水中端坐,端坐无言。
  雨的冰凉的小手,敲击着痛苦无告的大地,敲击着每一扇关着的门和窗户,
  敲着,敲着,声音低微,谁也听不见。
  (世界会因之而得救么?)
  为了忘却
  为了忘却,我把一束萎谢的花枝抛入大海。
  蓝色的,蓝色的毋忘我花,沉入了遗忘的深渊。
  忘却,忘却白鸽翅羽上洁白亮丽的织锦,以及她一次次同飞蓝天的许诺。
  铁门紧锁,钢琴声关闭了悠悠的柔板,
  短墙上的紫罗兰花骤然跌落。
  吻若虹,似一缕丝绸的梦幻,
  迷雾里飘失。
  一千次一万次波涛的起伏,埋葬了我的忘却。
  却又荡起星星点点,海的黑丝绒衣锦上面缀满了浅蓝色的花瓣,恍若颤颤的唇又在背诵那句烂熟的词语:
  “毋忘我”“毋忘我”!   水手登岸
  水手水手,登上岸壁。
  海岸边的阔叶树,伸出了迎接的长臂。
  广场上的喷泉水,释放着狂热的跳跃和欢呼。
  远航归来,饮足了粗粝的海之风的浪游人,胸脯上长满茁壮的毛。那是
  肥沃土地上的庄稼,海浪间漂浮的水草,生命力蓬勃的旗。
  水手水手,放荡不羁。胸怀坦荡,四海为家的男子汉,却总有一角童年时的海岸线,在你的梦魂之间闪闪烁烁?
  波涛起伏的红房子,幽幽绿草坪,摇滚音乐旋转着遍地的草莓果,在骚动,在沸腾。
  无色伞下的俏女子,送来一杯冰果汁。
  躺在沙滩上,袒露阔胸脯。乳汁丰盈的阳光雨,温情脉脉地洗涤,
  你:吮吸、亲吻、爱抚,
  一遍又一遍。
  杯
  你把你的脚印留在时间的沙上了。
  你把你的影子印在大海的波上了。
  你把你的汗水溶进陶瓷的坯中了。
  你把你的微笑映作玫瑰花瓣,画到一只只杯子上面了。
  你把花枝上的刺和叶子上的泪珠,统统留给自己。
  而把一只只漂亮的杯子献给大家。
  用它来饮水吗?
  用它来喝茶吗?
  你说:不。
  “让我们用一杯杯诚实的汗水,去换取那最浓最浓的酒,为我们心中期盼的美好明天,
  一同举起盛满欢乐的杯。”
  “是我”
  “是我”。你说,
  声音柔和,轻微。却是一种“力”。
  一粒铜豌豆,弹跳,响而脆。
  煮不烂,嚼不碎:
  “我是我自己”。你说。
  高山险壁,万丈危崖之巅,惟你一人,昂然而立。
  “力哟,力哟,力哟!”你在念着沫若诗篇:
  站在地球边上呼号!
  雄姿英发,你以两手掐腰,目光炯炯地,闪烁。
  你的美肉体地吸引了我。
  你的美精神震撼着我。
  “是我”,你说,
  两个字掷地有声,斩钉截铁。
  “我是我自己”,
  不是
  大树上的喇叭筒,
  机器上的螺丝钉,
  麦田里的稻草人。
  在那口号不断的岁月,到处传诵着千篇一律的话语克隆。
  而今,我连一句也背不出了,
  却记住了你从电话中传来的声音,
  响当当的两个字:是我!
  一个人的
  “独立宣言。”
  望  海
  海是一只篮子吗?盛水的篮子,在动。
  上下翻动的手指,忙乱地编织,疯疯癫癫的阳光,摇晃着它,摇个不息。
  有思想的水,密如树枝,忧伤的沉甸甸的大脑的软组织,看不见了。
  屈原的骨瘦如柴的手指,闻一多激烈颤动的手指,海子的被火车轮子轧断的手指,看不见了。
  蓝色的青色的铅灰色的小爬虫,
  肉色的黄色的金光闪闪的小爬虫,
  爬满了夜晚的屋脊。
  听得见瓦片倾倒和碎裂的声音。
  一个起伏不定的庞然大物,匍匐在那里像一只乌龟的壳。
  裸
  肤肌似的芒原,八百里平川,可以走马,狂奔,
  蹄声唤来初醒的黎明。
  流水是更纯净的裸,永恒地漂泊,
  她的拒绝,包括每一条
  穿衣裳的鱼。
  桥是宛转的曲线。月光来时,幽幽地起伏。
  月光来时,登上碧草如茵的滩,
  亲近水,
  五分钟的温柔。
  崂山水
  崂山水洗过的石子,亮出了阳光的皓齿。
  一滴滴鸟声从齿间迸出,叮叮地在石壁上弹跳,溅落在涧水中了。
  野樱桃树满山满谷,一粒粒圆圆的果子挂在枝上,那是
  鸟声熟了,染红了水。
  水是甜的……
  失
  那一年,你失去了手中的提琴,
  枯枝寂寞,手指再拨不响绿叶上的雨声,
  于是你走向黄昏。
  炊烟负重,疲倦如纤夫肩上的绳,
  河水清清,淡去琴弦上最后一抹余晖,
  山坡展现乌鸦沉默的背。
  你想听:小草们还在呼吸吗?
  小船泊岸,稀疏的苇。
  远处传来了晚祷的钟声。
  风云变幻,岁月萧条,祈祷的钟声填补了音响的空白。
  夜之门紧闭,铁栅栏林立,
  跪着的人们在祈祷。
  你站着,却失去了手中的琴。
  江上,一个诗人的行吟
  从水到水,一个诗人在行吟。
  水本透明,洁白如镜。芦苇叶子染绿了她,一如梦寐,一如深淵。
  芦苇叶子修长,像是诗人嶙峋的瘦骨因风的吹拂而有了些许的动感。
  风的触动,月光之手的触动,能使她发出点声音来么?
  从水到水,屈子行吟的路,是一条泪流不止的河。
  “登阆风而绁马,
  忽反顾以流涕兮,
  哀高丘之无女”。
  这是屈子的悲哀,也是我们的。
  一千年过去,两千年过去。
  影子般飘忽,梦呓般迷茫的水,流淌着的,依然有贫苦人的眼泪,屈死者的呻吟。
  这是屈子的悲哀,也是我们的。
  从水到水,一个诗人在行吟,
  细若游丝的一点点声音,在江上,
  荡漾起伏,痛苦地浮沉。
  醉  马
  铁壁上走马。我听见
  蹄声叩冷荒原。
  夜,还长满可嚼的冻草么?
  沙场归来,剪落日之余焰。红鬃烈马,自古是帝王之雄威。
  于是饮马于酒槽。于是奋然作感恩之长嘶。于是一醉千载,
  陈骏骨伴帝王之亡灵。酒精麻醉了骨骸,至今不醒。
  骨上有青色的磷光。有殷殷之血。有古铜色琉璃瓦的声音。我燃一炷香于殉马坑暮色将临的残壁,我萦绕我的足音于万籁俱静的黄昏。我侧耳而立,听不到一匹骏马
  醒来的悲鸣。
  不守规矩的风
  赤裸裸的风,不穿紧身衣。
  少女的鬓发,牧师们道貌岸然的长胡须,贵妇人耳环上叮当作响的珍珠串,都可以嬉戏。
  没有什么隐私的帷帘,不敢去撕破。
  不知道什么叫疆界,什么是禁区。
  木栅栏,铁丝网,巴士底监狱,徒然地设置。
  万里长城,喜马拉雅山峰,古埃及的金字塔,都挡不住它
  傲岸的阔步。
  不守规矩的风:流动,喧嚣,呐喊,奔突;
  铁链锁不住。
  不守规矩的风,鞭打着海,指挥一个狂浪区。
  溢出主航道,防波堤,水的野马群,奔向壮烈的凯旋;
  是风扬着旗……
其他文献
小时候,我最爱听两个声音,一个是货郎挑子的铃铛,一个是染衣担子的拨浪鼓。“叮当,叮当”的铃声一响,我会缠着母亲用鸡毛、鸭毛、牙膏皮之类的东西,去换一把只有一分钱一颗的糖果来解馋;“扑通、扑通”的拨浪鼓响过,村上的婆婶和大小闺女们准会涌向村头,因为染衣汉子的手,会从染锅里给她们捞出一个色彩鲜艳的衣物。只是哩,母亲会翻箱倒柜显得很忙,不再管我们去打猪草或背粪筐,是村娃们疯闹的好时光。  手铃铛几乎一年
期刊
空  等待一个朋友  来拜访我  一起去登山  一起去游船  一起过  画册里的日子  站在山頂  划开极光  美丽虚伪的外表  极光背后的空洞  大口呼吸  浑浊的气体  把天堂踩在脚下  我们有  比天使更纯白的  翅膀  合上画册  我继续等待  一个来拜访我的朋友  我不知道风往哪去  站在秋天的路口  有风  将夏日的气息  一点点挤压成水雾  抛洒到身后的彩虹里  那条路  弥漫着我们
期刊
离乡多年,一棵老枣树的影子常常在我的眼前浮现。  老家村口拐角处的空地上,有一株不知年岁的老枣树。它歪歪扭扭的树身足有两人合抱那么粗,中间裂开了一道深深的大口子,常年渗滴出黑色的汁水。树身上一块块的树皮翻翘着,看到它,让人想到“饱经沧桑”4个字。扎根于这块贫瘠的土地,从来得不到人们对它的关心和恩惠,活得是那么艰难,年复一年在苍凉和辛酸中度日,它却顽强地活了下来。父亲曾经不止一次地叹息道:你的三叔,
期刊
梨花白  咏梨花之诗,最喜黄庭坚的这一句。“清风时入户,几片落新衣。”老人家诗句一向晦涩难懂,这句诗却写得清新浅白,尽显梨花的轻盈世俗,却诗意荡漾,新颖而别致。初春时节,梨花盛开,微风轻起,花随风落,飘入古旧素朴的村舍,也飘落在村人的衣裳上。而无其他诗人,咏梨花之时的俗套,或借物抒情、发旷古幽思。或纯粹地赞美梨花每个人都看得见的色泽与韵致,了无新意,在这里不就一一提了吧。  村庄多桃柳,也多木梨。
期刊
爱人,我们每天相拥而眠,同桌吃饭  这样的日子好久了  久得让人看不到春天的花开  也看不到黑夜的妩媚  我说:抱抱我吧  你说太累了  这个秋天揪掉了你不少头发  你每天不上网,不交朋友  把日子过得像清水  那些三月的艳红,五月的洁白  还入你的梦吗  偶尔北边吹来的风  会让你的心荡漾一下  每个礼拜日,你会准时  出现在教堂  钟声,祷告,赞美诗  会让你的内心驻扎一只鸽子吗  说好不流泪
期刊
一  1830年10月,一部小说在法国巴黎面世,题名叫作——《红与黑》,副标题为:“一八三零年纪事”。小说作者署名“司汤达”(中文亦译“斯丹达尔”),他的真名实姓是:马里-亨利·贝尔。  其时,这位贝尔先生年近五旬,他出生于1783年1月,已经是不折不扣的中年人士了。尽管时常出入富丽奢华的巴黎社交界,游走于时尚而夸饰的文艺沙龙,期待着某一天命运垂顾,暴得大名,一步便出人头地。但他终究未遇知音,无人
期刊
董立勃无疑是当代军垦文学的重要代表作家,凭借《白豆》《白麦》《烧荒》《烈日》《流沙如水》《暗红》等长篇小说坚持对垦荒的叙说,成为垦荒叙事中成就最高、最专情和持久的一位作家。因此,我们选择董立勃及其小说作为垦荒叙事的研究对象,探究垦荒叙事的当代特质。  一、文化原型与“刚性”地域精神  关于董立勃的垦荒叙事,主要研究集中在政治、婚姻、暴力、人性的文本主题、悲剧意识产生的社会意识形态(女性主义批评、社
期刊
父亲有文化,也前瞻,第一个孩子出生后,他取名雨赤;第二个孩子出生,取名雨橙。如果说前面两个孩子的名字是父亲一时兴起,随口而起的话,那么后面两个孩子的名字就是有意为之了。赤、橙、黄、绿,4个孩子同一性别,都是丫头。4个丫头皮白肤嫩,口小眼大,全是双眼皮,一顺儿睡在床上,放眼一看如俄罗斯套娃,并排站立像一级级台阶。如果不是母亲就此打住,每逢白班,夜晚上床时悄悄吞一粒避孕药,肚子里又该有了。父亲想再生三
期刊
老石端坐于太师椅上,闭上眼,喊一声“婆娘”,婆娘就把泡在提梁壶里的茶捧到老石跟前。  婆娘手上那把提梁壶是老的,民国晚期的,上面有唐云刻的山水。老茶壶里泡的是老白茶。  老石每天都在这个时候喊婆娘。  其实老石喊的不是“婆娘”,是喊老婆的名字“卜糧”。 老石喊卜粮喊了几十年,一直喊到口齿不清爽,喊的还是卜粮,听上去像是在喊“婆娘”,干脆就把“婆娘”作卜粮叫了。  婆娘把泡着老白茶的老茶壶提起,往茶
期刊
作者简介:  周聪,文学硕士,湖北省作协第二届签约评论家。作品散见《文艺报》《文学报》《中华读书报》《文汇读书周报》《儿童文学》《十月少年文学》《童话世界》《童话王国》《小溪流》《福建文学》《当代小说》《星星诗刊》(理论版)《散文诗》等报刊。曾被评为《儿童文学》“2012年全国十大魅力诗人”。  春之蜜  池塘是春天的眼睛  扑腾跃起的鱼儿是她的美人痣  田野是春天的皮肤  奔跑的牛群是她衣服上的
期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