煮海

来源 :少年文艺(上海) | 被引量 : 0次 | 上传用户:hjm198402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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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位少年,他十六岁那年,父亲去世了,他的内心充满了悲伤。他每天都要去海边,在一块突出的礁石上眺望海的尽头,他想他的父亲一定是在海的彼岸的什么地方。少年手中握着一枚笛子,那是父亲送给他的礼物。父亲生前是个乐师,曾告诉他,一个人想要学会吹笛,首先要学会聆听天籁,那轻风的呢喃,小草的絮语,鸟儿的低吟,只有当他听懂了它们的语言,才会吹奏出天籁般美妙的音乐。
  现在,少年慢慢地举起笛子横到嘴边,闭上眼睛吹起一首绵长而悲伤的曲子,笛声穿越波涛传得很远,一直传到大海的深处,传到海公主的耳朵里,她是海王最小的女儿。她是一条人鱼,有着黑丝绒般乌黑的长发和黑宝石般明亮的眼睛,有着美丽的人形和丝绸般光滑的皮肤,与人类不同的是,在她的背脊的当中,长着一排金色的鳞片。
  她每天都在空旷的海域自由飘荡,在巨大的海藻的森林独自游走,她是一条快乐的人鱼。但是现在,情形起了一点变化,自从听了少年的笛声,她心里便开始有了一种奇怪的感觉,当她穿行在巨藻的森林里,海藻柔软的手指触到她皮肤的时候,她突然感到自己是多么孤单啊!当她躺在浅浅的海床上,透过清澈的海水遥望星空的时候,她觉得自己是多么寂寞啊!于是,她悄悄地浮上水面,远远地、远远地看着海滩上的少年,月光下,少年长久地坐在礁石上,凝神静思地吹着笛子,好像跟礁石长在一起了,人鱼是多么想去亲近他啊!
  终于有一个黄昏,太阳刚刚落下去,海面上荡漾着浓浓的金色,人鱼浮上海面,悄悄地来到少年身边,而此时,倦了的少年靠在礁石上睡着了,人鱼好奇地端详着少年,他长得真美呀!这是她第一次和人类挨得那么近,他的乌黑的头发,颤动的睫毛和优美的鼻子深深地把她吸引住了,她痴痴地望着少年,手指忍不住去轻轻触摸他的脸庞;少年醒了,但是,他一点也不惊讶,就像是面对一个相知许久的朋友。
  “我见过你。”少年对着人鱼微笑。
  “在哪儿?”人鱼有些惊讶。
  “在梦里。”他凝视着她像海一样清澈幽深的眼睛。
  从那以后,在海中自由自在游荡的人鱼就有了牵挂,她不再像以前那样无忧无虑啦!只要少年的笛声一响起,她就会飞快地浮上海面,快活地来到少年身边。现在,人鱼不太愿意去巨藻的森林,因为那里晒不到阳光;也不太愿意去绵延的海床,因为那里太空旷;她更愿意漂浮在海面。有时候,少年的笛声一整天没有响起,人鱼就觉得仿佛过了一万年,这种感觉可是以前从来没有过的呀!
  有一天,少年对她说:“做我的爱人吧!”他捧起她的脸,轻轻地吻了她。
  人鱼原本是有一颗小小的天青色的心的,这颗心很平静,没有悲伤,也没有痛苦,可是现在,就在她的嘴唇触到少年的嘴唇的一刹那,她突然有了一种异样的感受,她的心猛烈地跳动起来,彷佛就要从她的胸膛里跳出来,她觉得她的心在膨胀,在发烧,就像在火里炙烤,她感到一种巨大的弥漫全身的幸福和快乐,这种幸福令她颤栗,令她窒息,而与此同时,她又感到一丝难以抹去的忧伤和痛楚,是的,她很忧伤,因为她深深地知道,自己是条人鱼,永远不会成为像少年一样的人类,她很害怕会失去少年。
  她把手放在少年胸口,胸口热呼呼的,她又摸摸自己的胸膛,也是热乎乎的,难道,她有了一颗和少年一样的心吗?
  夜里,人鱼回去了,少年目送着她消失在苍茫的海面上。
  一只在海上盘旋了许久的海鸟降落到他身边,对他说:“你和海公主是不会有结果的。”
  “为什么?”少年问。
  “难道你不知道吗?”海鸟说:“她是一条人鱼,她只属于大海。她的父亲为此而大发雷霆,你乘早离开她吧。”
  “不!”少年坚定地说。
  “你会后悔的!”海鸟盘旋了一下,飞走了。
  第二天一大早,少年就在海边等候人鱼,人鱼出现了,但是她的脸色十分苍白,眼睛也哭肿了,仿佛一夜之间消瘦了许多。
  “我不能再来见你了。”人鱼伤心地对少年说。
  “为什么?”少年流下了眼泪。
  “我只是一条人鱼。”人鱼的眼睛里盛满了忧伤,“把我忘了吧!”
  “不!”少年紧紧地握着她的手,“我永远不离开你!”
  少年和人鱼彼此握着手,静静地坐在沙滩上,仿佛时间已经凝固。他们深信没有任何力量能将他们分开,但是,他们错了,他们低估了海王的力量。海面上突然起了一阵飓风,飓风尖锐地啸叫着,猛烈地旋转着,将白色的巨浪泼向高空,发出可怕的轰鸣,巨浪像植物一样生长着,越长越大,越升越高,终于成为一堵铺天盖地的海墙,海墙压过来,“哗啦啦”在他们头顶上倒塌,排山倒海地砸下来,少年和人鱼就像漩涡里的两尾小鱼,只觉得天旋地转,根本没有任何招架之力。人鱼觉得背后有一个深不可测的黑洞在“呼呼”地将她往下吸,往下吸,就在她的手指从少年的手掌离去的那一刻,她的胸膛感到一阵钻心的疼痛,是的,钻心的疼,那是她从未有过的感觉,她的胸口开始流血,殷红的血一滴一滴地淌下来,仿佛整个身体都热曲了起来,她疼得晕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当她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海宫殿里,胸口的血渍已经凝结,留下一个殷红的心形的痕迹,现在,人鱼有了一颗人类的心。
  因为有了这样一颗心,人鱼就会去想一些她本不该想的问题,就有了刻骨铭心的悲伤,她病了,只有回到爱人身边才能康复。
  但是,这是不可饶恕的,因为她是一条人鱼,即使有着最美丽的人形,她也依然只是一条人鱼,她怎么可以有一颗人类的心呢?
  海公主被海王关进了海牢,那是一座用亿万年的冰山筑就的牢狱,千百年来从未融化过,千百年后也不会融化。
  海潮退去了,少年疯狂地对着大海咆哮,在午夜的海边狂奔,他诅咒大海,他想要回自己的爱人。大海对他吐出不屑的泡沫,用狂怒的呼啸吞噬他嘶哑的呐喊,他的不自量力激怒了大海,海浪的巨臂高高举起,重重地袭来,他被击中了,倒在冰冷的海水里,失去了知觉。
  夜里,海妖浮出了水面,她有着一头深蓝色的长发和一双深蓝色的眼睛,是一个脸色苍白但依然十分美丽的老女人。年轻的时候,她曾经深深地爱着海王,但是最终,她没有能够成为海王的新娘。她花了差不多一百年的时间来治疗自己的伤痛,她从永远晒不到阳光的最深的海谷采集来一些紫褐色的海草,炼就出一种叫做“无情水”的药,依靠这种药,她终于能够平静地生活。可是现在,这个疯狂的少年却用笛声打破了她的安宁,她感到胸口沉甸甸的,一种几乎已经被她遗忘了的疼痛又刺伤了她,海妖知道,被她放逐了多年的那颗心又回到她的身体里,她的药失灵了。眼泪一颗一颗地掉落下来,化为蓝色的珍珠,海妖又是悲伤又是惊讶,原来她还拥有珍贵的眼泪。
  眼泪滴落在少年的胸口,少年的胸口热了起来,接着,全身都热了起来,少年苏醒了。
  “你是谁?”少年问这个陌生的女人。
  “我是谁并不重要。”海妖漠无表情地注视着少年,“重要的是我能帮助你。”
  就在她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海妖和少年之间的那层空间里突然出现了一片炫目的光芒,光芒中悬浮着一团透明的液体和两块黑褐色的石头,它们旋转着,光焰四射。
  “这是一种可以治疗你心痛的药,它叫‘无情水’,喝下它,你会忘记所有的痛苦和烦恼,你可以过得无忧无虑。”海妖指着那团透明的液体说。
  透明的液体像水晶一样发出美丽炫亮的光芒,与少年近在咫尺,只要伸手就可以得到它。少年情不自禁地向它伸出手去,可是,就在手指触到它的那一瞬间,少年惊恐地发现自己的心长出了一对透明的翅膀正从胸膛里飞出来,他变成了一个空心人,少年不禁一个寒颤,赶忙缩回了手,刹那间,心又重新回到了他的胸膛。
  “不!如果我感觉不到悲伤和痛苦,那么,我也就体会不到什么是幸福和快乐了。”当少年说出这句话之后,那团透明的液体挟带着光焰就突然退得很远很远,直至消失。
  眼前只剩下两块黑褐色的石头了。
  “这是两颗有魔力的火石,你必须带着它们爬到海边最高的那座山上,山顶有一个深不可测的黑洞,它一直通到地心。你敲击魔石,点燃它们,将它们投入洞内,点燃大地深处的烈火,烈火会把大海煮沸,那时,亿万年冰山筑就的海牢就会融化,公主就能回到你身边。但是……”海妖停顿了一下,深蓝色的眼睛凝视着少年,“你会流血,你将失去很多很多宝贵的鲜血,这些血会成为烈火燃烧的养料,这将非常可怕。现在,你还来得及重新选择。”
  但是少年毫不犹豫地选择了魔火石,他把石头紧紧握在手中。
  “那么,”海妖说,“你拿什么来报答我呢?”
  “除了爱,你可以拿走一切,包括生命。”少年回答。
  “你们人类的生命又算得了什么呢?”海妖微微一笑,“人鱼拥有一千年的生命,而你们人类只有短短的几十年的岁月。作为报答,你还是为我吹一次笛子吧。”
  于是,少年为海妖吹起了笛子,清亮而忧伤的笛声久久地回荡在海面上,听得珊瑚垂下了头,听得鱼儿去触礁石,海妖的胸口感到越来越疼痛,她终于连着喝下三杯无情水,逃回到大海的深处。
  少年怀揣着两块魔火石爬上了那座最高的山峰,在山的顶端真的有个洞口,里面很黑,深不见底,附耳上去,能听到沉闷的滚雷般的轰鸣声,他想这就是地心的声音吧。他取出火石,使劲敲打它们,火星迸溅,火石燃烧了起来,少年把火石投入黑洞,洞的深处传来隆隆的轰鸣,像疾风尖锐的呼啸,像猛兽粗砺的怒吼,大地深处的烈火被点燃了,熊熊燃烧的岩浆凝聚着地心的巨大能量,挟带着硝烟、沙石和飓风从洞口喷薄而出,接着,大地开始颤抖,山石开始晃动,脚下的土地彷佛在塌陷,少年被狂风和沙石袭卷着,滚落到了山下。
  炙热的岩浆奔流到大海,发出震耳欲聋的嘶嘶声,那是被灼伤的大海发出的哀鸣,海水开始膨涨,开始变得滚烫。
  现在,少年平静地躺在海滩上,他感觉自己就像一张薄薄的树叶,身体里的血液正沿着每一根血脉往外流淌,一滴一滴,渗进火热的大地,成为烈火的燃料。他像一片在火中颤抖的树叶,被火舌吮吸着,越来越枯干,越来越枯黄。大地深处的烈火熊熊燃烧着,燃烧着,终于将冰凉的海水煮得沸腾。海水漫上来,漫上来,漫过他生命的海岸线,但是,他感觉不到海水的滚烫,相反,他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清凉和安祥,他知道,他就要死去了。
  那只盘旋在空中的水鸟又一次降落到他身边,问他:“现在,你后悔了吧?”
  “不。”少年的声音十分微弱:“因为爱过,所以不后悔。”是的,为了爱,他甘愿流尽最后一滴血。
  水鸟在空中盘旋了很久,终于哀鸣着飞去了。
  大海沸腾着,亿万年从未融化过的海牢的坚冰终于融化了,人鱼自由了,她飞快地浮出水面,找到了奄奄一息的少年。
  “你不能死呀!”人鱼的眼泪一串一串地滴落下来。
  少年睁开了双眼,他对着人鱼微笑,就像第一次遇见她那样对着她微笑,然后,静静地闭上了眼睛。现在,他可以无怨无悔地死去了,死在爱人的怀抱里。
  人鱼的心像被挖掉了一块那样疼,她把自己火热的躯体紧紧贴着冰凉的少年,渐渐地,她感到自己的体温在慢慢地退去、退去,就像这徐徐地、徐徐地退去的潮水,与体温一起退去的还有她的呼吸,她的心跳,她把自己的生命给了少年。少年渐渐苏醒了,他的身体变得很轻,皮肤变得透明,他感到自己就要飞起来了。他是一个平凡的人,因为得到了人鱼的生命,他获得了永生。
  而人鱼在把自己的生命给予爱人的同时,也获得了不灭的灵魂。
  两个人的灵魂慢慢升起,飞到了天上,化作天空中最明亮,并且挨得最近的两颗星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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