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浪拍打岩石的声音,亘古未变。花石寂寞地躺在海滩上,祈盼秃头老人的到来。
　　起先,老人并不秃头,满头黑发的他,每天都背着男孩到海边来。男孩坐在背篓里,两手揪着他的耳朵,像骑在马背上。男孩在海边玩耍,老人忙着捉海蟹。
　　花石很讨厌男孩,他总是哭哭闹闹,吵得老人不得安宁。他还常把又馊又涩的黄色液体,浇在花石脑门上。要知道,那可是老人放干粮的地方。
　　午饭,老人吃粗糙的窝窝头,男孩吃雪白的馍馍。有一次,男孩把吃剩的白馍扔进石缝。老人翘起屁股,使劲往石缝里钻,“砰”一声,脑袋撞到石头上。老人哈着腰,把捡起的馍馍片送进嘴里。看来白馍是蘸了海水,老人裂着嘴,皱着眉,满脸苦相。那窘态,逗得花石咯咯直笑。
　　老人变成光头,都是那些石头害的。
　　背篓装不下男孩的时候,老人就独自担着挂铁筐的挑子来海边。他挥舞着铁锤,整天叮叮当当地敲石头。一堆愣头愣脑的岩石,竟被他敲打得棱角分明。挑子咯吱咯吱地响,如一首凄切的乐曲。老人颤悠悠晃着身子,鞋底啪嗒啪嗒地拍打着海滩,微微弯曲的身体,像极了被烈日晒死在沙滩上的海虾。
　　日子一天天过去。老人的黑发变白了,白发又被咸咸的海风吹走了。花石心里空荡荡的,老人好久没来了,这些天他干啥呢?黄昏时分,老人终于来了,他静静地坐在一块岩石上,两眼凝视着海面,嘴里不停地念叨。秀,虽说房子盖完了,可孙儿正需要人照看,往后就不能常来陪你了。唉……孩子都让我惯坏了,本想让他一同来看你,可他……
　　花石身子猛地一颤,像遭了铁锤的敲击。秀……花石反复地咀嚼着这个名字,她猛然想起那个凄惨的声音。那是个日光腥红的黄昏,突如其来的风暴打翻一只小船,一对青年男女被掀进大海。男子拽着女子,拼命往岸边游,眼看男子体力不支,两人慢慢下沉。女子忽然挣脱掉男人,大喊一声:“再别下海!”说完,女子就被巨浪卷走了。
　　一个凄惨的声音在吼叫,秀!回来!这个撕心裂肺的喊叫声,在花石的脑海里留下永久的记忆。夕阳照在老人光秃的脑门上,他端坐在岩石上,石雕似的一动不动。那一刻,他仿佛又老了许多。
　　花石一阵难过,陡然萌生出一个念头——她要帮助老人。要知道,花石可不是一般的鹅卵石,她肚子里可是靛青色的玉石,其价值足以让老人过上衣食无忧的生活。于是,花石就期盼老人能带走自己。
　　老人临走时,仔细端详了花石许久,然后他真的把花石搬进了背篓。一路颠簸,花石随老人回了家。从篓里出来,花石愕然,哪有漂亮的石房子?分明是两间茅草棚嘛!
　　老人每天的任务是逗孙子玩。孙子很调皮,像当年的男孩。老人很喜欢孙子,常让他把自己当马骑。那日,孙子不小心扑倒在地,额角磕了个小红印。傍晚,儿子来领孙子时,把老人好一顿埋怨。
　　月圆之夜,院子里静得出奇。老人独坐在石凳上,嘴巴一张一合,像要说什么似的。他忽然站起身,把花石紧紧搂在怀里,搂着搂着,竟呜呜哭起来,哭声在寂寞的月光里显得分外凄凉。
　　机会终于来了。一个带眼镜的中年男子举着一块圆形玻璃,冲花石晃来晃去。男子决定买下花石。老人兴奋得两只手不停地在布衫上来回搓擦。
　　男子交给老人一个纸包,然后搬起了花石。老人双手接过纸包,乐得合不拢嘴。花石却愤愤然,她的价值一百个纸包也抵不上呀!老人把纸包搂在怀里,躲闪着围观人群艳羡的目光。
　　花石要走了,她就要过上崭新的生活。出栅栏门的那一刻,花石忽然扭过头,她想再看老人最后一眼。花石看到:老人正笑吟吟地把纸包交给儿子,儿子旁边还守着一个浓艳的女人。蓦地,花石愤怒了——老人咋这么死心塌地甘愿做儿子的牛马呢?
　　花石被加工成玉石后,过上了流光溢彩的生活。
　　后来,她又遇到许多个形如老人的男人。他们有一个相同的名字——父亲。
　　(杨兴文摘自《天池小小说》2010年第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