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邻居娄一月是一个老医务工作者，他祖孙三代都是知识分子。过去他有个毛病,动不动浑身打颤。
　　解放那年，娄一月刚出生。他的父亲是一个穷书生，欠了一屁股债，是共产党帮助他把一身债甩掉了，他一家人很感谢共产党。他父亲从小教育娄一月，一定要跟党走一辈子，步步紧跟，寸步不拉。
　　没料到，1957年反右浪潮来了，乡里分了几个右派指标，一定要落实下去。娄一月父亲因为多读了几年书，又因为某次说话有口误，就被划成了右派。一家人吓得不得了，想不到步步紧跟党，一心一意忠诚党，却成了反党的大右派，都不知事起哪里，祸起何方。全家人都诚惶诚恐，浑身打颤。可怜8岁的娄一月就从那时起落下了一个一遇点事情就脸色煞白，浑身打颤的毛病。娄一月父亲战战兢兢地在灵魂深处检查自己，仔细回忆自己的一言一行，认真找出对不起党和人民的地方。由于他态度诚恳，检讨特别深刻，工作又特别卖力，几年后，被宣布摘掉了右派帽子。
　　可不久后，“文化大革命”来了，娄一月父亲因为是知识分子，又曾划过右派，被当成牛鬼蛇神，又被揪出来了，整天戴高帽，挨批斗。那些日子娄一月成天脸色煞白，一天到晚心神不安，浑身打颤的征候一天天加重。
　　天长日久，娄一月一家经历了许许多多的风风雨雨，父亲一次又一次不知怎么就犯了错误，一次又一次遭受磨难，后来死于非命。岁月流逝，如是反复，娄一月年轻的身子过早地变形了，背佝偻着，耳支楞着，总像是在诚惶诚恐地警惕着……
　　好不容易“文化大革命”结束了，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召开了，娄一月带领一家人率先踏上致富路，赚了大把的钞票。但是他还是不敢大声说话，不敢挺胸抬头，心中常惴惴不安，照旧诚惶诚恐，一有点风吹草动还是浑身打颤。他曾私下对我说，从他自己一生经历的一次又一次波折看来，绝对不出十年，情况一定会出现反复，情况一定会有变化。所以娄一月虽然富了，他从不敢露富；娄一月虽然有才能，他从不敢乱言语，他怕因言获罪。
　　结果，一个十年过去了，虽然有过波折，但形势还是朝着好的方向走；又一个十年过去了，人们生活更加富足，大家心灵更加宽松自由，没见过任何人因写错字、说错话而挨批斗、受劫难。大家一心一意奔生活，再也没出现人搞人、人整人，让人诚惶诚恐的日子，我也很少再看到娄一月浑身打颤的样子。
　　第三个十年过去了，娄一月已整整60岁了，是一个花甲老人了。娄一月那动不动脸色煞白，浑身打颤的老毛病不知什么时候也消失了。60岁老人的腰比过去更直，人也更精神了。
　　谈起这30年来的变化，娄一月对我说，感受最大的不只是吃得好、穿得好、享受得好，而是人的心里宽松，精神上没有那种整天诚惶诚恐的压力。
　　看着再也不浑身打颤的老邻居，我由衷地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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