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论《水浒传》的人物对话艺术成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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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眼睛是人心灵的窗户,“要极省俭地画出一个人的特点,最好是画他的眼睛。”语言则是通向人物内心世界的门扉,故扬子《法言》云:“言,心声也。”就像画人要着意画眼,古今中外的文学大师在塑造有血有肉、形象鲜明、各具特性的人物以反映现实生活的时候,也莫不着意于写人物的语言。高尔基曾经盛赞巴尔扎克“把人物的对话描写得活灵活现好像耳朵听见一般的技术”,对此总“忍不住惊叹”。中国的古典小说没有大段的人物心理活动的直接描绘,也较少外界环境的烘托,写人物的语言,便更是表现人物性格的一种极重要的艺术手段。古典名著“《水浒传》写一百八个人性格,真是一百八样”。能够获得这样的成功,当然有多方面的原因,描摹一百八人的声口,“一样人,便还他一样说话”,无疑是获得这种成功的一个重要原因。读过这部名著的人,对它的作者驾驭文学语言的功力、把握人物性格的本领、深刻揭示生活本质的才能,无不由衷佩服,而对《水浒传》中人物对话艺术,尤其不能不给予高度评价。金圣叹曾赞叹说:《水浒传》作者写人物语言“真是奇绝本事!”鲁迅先生也说:“《水浒传》和《红楼梦》的有些地方,是能够让读者由说话看出人来的。”研究一下《水浒传》人物的对话艺术,对深入探讨《水浒传》的文学价值,自当大有裨益;对今天作家们创造新的文学典型,也当能提供艺术上的借鉴。
  一
  语言本身是没有阶级性的,它不过是人们表情达意的一种工具。但不同身份、地位、阶级的人自有其不同的感情。他们的语言也自有其只适于“这一个”人的身份、地位、阶级的特征。杰出的文学家总是善于分辨这种不同,挑选适合于表现“这一个”人性格特点,符合“这一个”人物身份、地位、阶级特征的语言,来塑造现实生活中各个不同阶级的文学典型。
  《水浒传》第九回“林冲棒打洪教头”,写林冲发配至沧州牢城,一些“囚徒”前来看望他,告诉他管营差拨害人,要送人情物事与他,否则“求生不生,求死不死”。林冲便问:
  “众兄长如此指教,且如要钱,把多少与他?”
  差拨过来问:“哪个是新来配军?”林冲便向前答道:
  “小人便是。”
  差拨见林冲没拿出钱来,便破口大骂,直骂得林冲一佛出世二佛升天,林冲连头也不敢抬。等他发作过了,去取8两银子,陪着笑脸答道:
  “差拨哥哥,些小薄礼,休嫌小微。”
  巧得很,第二十八回“武松威镇平安寨”,写武松来到牢城营,也有囚徒前来看望,也告诉他差拨、管营勒索害人,要送钱给他们,武松的回答却是:
  “感谢你们众位指教我。小人身边略有些东西,若是他好问我讨时,便送些与他,若是硬问我要时,一文也没。”
  差拨来了,也发话要钱,破口大骂,武松的回答是:
  “你倒未发话,指望老爷送人情与你。半文也没!我精拳头有一双相送!金银有些,留了自买酒吃!看你怎地奈何我!没地里倒把我发回阳谷县去不成?”
  比较一下第九回和第二十八回中的这两段描写:囚徒、差拨的话几乎一样;林冲、武松刚到牢城遭际也很相像,但活跃在纸上的却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人物。这绝不雷同的人物形象的塑造成功,差不多全赖描写两人语言之力。林冲是八十万禁军教头;武松只做过几个月的阳谷县都头。身份、地位不同,性格相差何止十万八千里!林冲受高俅陷害,但还抱有幻想,总想挣扎着回东京,有个出头之日,好与妻子团圆(虽然他写了休书),因此逆来顺受;武松是凭自己的力量为哥哥报仇,杀潘金莲、西门庆时便考虑到了后果,所以没有媚骨,只有硬气。林冲在差拨面前自称“小人”,而呼差拨为“差拨哥哥”;武松呢,在囚徒面前自称“小人”,在差拨面前却自称“老爷”,直呼差拨曰“你”。林冲送了8两银子给差拨,还要小心地陪笑脸说:“些小薄礼,休嫌小微”;武松回答差拨詈骂的却是“我精拳头有一双相送”。林冲的是“林冲语”,“亦实是林冲身份”;武松的又“非武松说不出”。《水浒传》作者正是借助于人物的语言来体现这两个人物的不同身份、地位,让他们自己表现自己,使得这两个人物各具性格、栩栩如生地站在读者的面前。
  《水浒传》第七十一回:梁山泊大聚義,排座次之后,安排了个菊花会。众兄弟饮酒赏菊,忠义堂前筛锣击鼓,堂上吹弹歌唱,语笑喧哗,觥筹交错,宋江乘着酒兴,作《满江红》词一首,令乐和单唱。当唱到“望天王降诏、早招安”,像一块巨石,激起千重波浪:
  武松叫道:“今日也要招安,明日也要招安去,冷了弟兄们的心!”
  黑旋风便圆睁怪眼,大叫道:“招安,招安,招甚鸟安!”
  鲁智深则说:“只今满朝文武,多是奸邪,蒙蔽圣聪,就比俺的直裰做皂了,洗杀怎得干净?招安不济事,便拜辞了,明日一个个各去寻趁罢。”
  宋江呢,一面对李逵大喝:“这黑厮怎敢如此无礼!左右与我推去,斩讫报来!”一面“便叫武松:‘兄弟,你也是个晓事的人,我主张招安,要改邪归正,为国家臣子,如何便冷了众人的心?’”
  其他头领跪下告道:“这人酒后发狂,哥哥宽恕。”吴用则劝道:“……他是个粗卤的人,一时醉后冲撞,何必挂怀……”
  在这场风波中,若干人同时说话,“各有派头,各有光景,各有家数,各有身份,一毫不差,半些不混”,读后如历历在人眼前、声声入人耳中。李逵、武松、鲁达都出身于下层,皆不满于刚刚大聚义就要招安,但三个人上山前的身份、地位及生活经历又各不相同,性格有别,声口也不一:李逵有种莽性,他的话恰如旋风呼啸,雷霆轰鸣;武松、鲁达的气愤不满之中暗透出一股悲凉,鲁莽之中现出几分精细。吴用上山前是个“村学究”,上山后又一直是山寨中的军师,他懂得,若要这样接受招安,“纵使招安”成功,“也看得俺们如草芥”,一定要杀得官军“人亡马倒,梦里也怕,那时方受招安,才有些气度”。因此不满于宋江要杀李逵的举动,但话说得含而不露。然而毕竟有军师的身份,其他头领只能求宋江宽恕李逵,他则可以正面劝解,甚至带点责备:“何必挂怀!”宋江呢,对李逵是“大喝”:“这黑厮怎敢如此无礼!”而且要杀要斩,对武松却叫“兄弟……如何便冷了众人的心?”只是婉转地责备,到底是“自幼曾攻经史,长成也有权谋”之人。各人的话,只有各人自己能说,别人决不能出口,恰如各人有各人的身份、地位、生活经历,变更不得,交换不得一样。   更有一点值得提及的是,这几个人物的语言,在整部《水浒传》中,无论是语调、语气,还是句子的长短,语言的思想倾向,始终保持着本身的特点,使人物的性格在总的方面前后贯串起来。鲁智深擒了方腊,宋江对他祝贺:“……吾师成此大功,回京奏闻朝廷,可以还俗为官,在京师图个荫子封妻,光耀祖宗,报答父母劬劳之恩。”鲁智深答道:“洒家心已成灰,不愿为官,只图寻个净了去处,安身立命足矣。”宋江又劝他:“到京师去住持一个名山大刹,为一僧首。”鲁智深又“摇首叫道:‘都不要,要多也无用。只得个囫囵尸首,便是强了。’”宋江依然想着“荫子封妻”“光耀祖宗”;鲁达却显得十分清醒,只要“得个囫囵尸首”,因为他明白,当今朝廷,“就比俺的直裰做皂了”,洗杀也不得干净,等待他们的可能是身首异处的悲剧。话说得何等凄凉!可李逵,即使做了鬼,说起话来也还是那样如电闪雷鸣:“皇帝,皇帝!你怎地听信四个贼臣挑拨,屈坏了我们性命?今日既见,正好报仇!”
  《水浒传》作者惨淡经营,按照生活本身的面貌,从语言的思想、语音语调,到话语的文、野、短、长,逐一进行推敲,“一样人,还他一样说话”,并通过语言的妙用,使自己笔下的人物闪烁着个性化的光芒。柴进上山之前,总是三句不离家有“先朝丹书铁券”。吃殷天锡欺,还对李逵说:“李大哥,你且息怒,没来由,和他粗卤做什么?他虽是倚势欺人,我家放着有护持圣旨,这里和他理论不得,须是京师也有大似他的,放着明明的条例,和他打官司。”斯斯文文,充满幻想,语言之中流露出贵族后裔的优越感。李逵则明白叫着:“条例、条例,若还依得,天下不乱了!我只是前打后商量。那厮若还去告,和那鸟官一发都砍了。”话说得粗野,句子短促,这正是李大哥的性格。因为出身微贱、经历坎坷,对世事的洞察,从这件事看来,却强似有教养的柴进。
  《水浒传》作者当然不可能运用阶级观点描写人物的语言,塑造文学典型,但他们洞察社会、熟悉生活,了解现实生活中各种身份、各个阶级的人,了解他们的谈吐举动、性格特点。而且《水浒传》的作者们忠于现实,所以,他们能不自觉地,却又是相当准确地抓住不同身份地位人物的不同语言,体现他们各自的性格特点。
  二
  阮小二、阮小五、阮小七是亲兄弟三人,三人“都不通文墨”,都是以“打鱼为生”,都“曾在泊子里做私商勾当”,“与人结交”都“真有义气”。论身份、地位、阶级出身,三个人不可能有两样。在《水浒传》作者的笔下,这亲兄弟三人却各有特性。这性格的差别,也多通过三人的语言表现出来。
  第十五回“吴学究说三阮撞筹”,写吴用与三阮到酒店喝酒,阮小二客气,对吴用道:“先生,休怪我三个弟兄粗俗,请教授上坐。”小二显得老成,其实并不“粗”。吴用也客气地推让,阮小七却有点耐不住“道:‘哥哥只顾坐主位,请教授坐客席,我弟兄两个便先坐了。’”与小二比,小七显然来得心直口快。当小二告诉小五、小七吴用此来,要买十数个重十四五斤的鲤鱼,阮小七马上就说:“要是每常……我弟兄们也包办得。如今便要重十斤的也难得。”阮小五则说:“教授远来,我们也对付十来个重五六斤的相送。”吴用还要十四五斤的,阮小七又接口说:“教授,却没处讨。便是五哥许五六斤的,也不能勾……”又显得三兄弟中越小性越直。当吴用要“沽一瓮酒,买些肉,村中寻一对鸡”,夜间与三阮同一醉时,“阮小二道:‘那里要教授坏钱,我们弟兄自去整理,不烦恼没对付处。’”阮小七却说:“既是教授这般说时,且顺情吃了,却再理会。”又是小七直爽。怪不得吴用也说:“七郎只是性快。”这里所举的只是阮氏三雄与吴用的几句应酬话,但简单的几句白描,却使三兄弟性格的细微差别跃然于纸上。
  在吴用的诱说下,兄弟三人都明白地表示了对梁山泊的羡慕之情。三人和吴之间又有一段对白,写得更妙:
  ……阮小二道:“我虽然不打得大鱼,也省了若干科差。”吴用道:“恁地时,那厮们倒快活。”阮小五道:“他们不怕天,不怕地,不怕官司,论秤分金银,异样穿綢锦,成瓮吃酒,大块吃肉;如何不快活?我们弟兄三个,空有一身本身,怎地学得他们?”吴用听了,暗地欢喜道:正好用计了。阮小七说道:“人生一世,草木一秋,我们只管打鱼营生,学得他们过一日也好。”吴用道:“这等人学他做什么……倘或被官司拿了也是自做的罪。”阮小二道:“如今该管官司没甚分晓,一片糊涂,千万犯了弥天大罪的倒都没事,我弟兄们不能快活,若是肯带我们的,也去了罢!”阮小五道:“我也常常这般思量,我弟兄三个的本事又不是不如别人,谁是识我们的?”吴用道:“假如便有识你们的,你们便如何肯去。”阮小七道:“若是有识我们的,水里水里去,火里火里去,若能够见用得一日,便死了开眉展眼!”
  三阮都羡慕梁山泊强人,阮小二只说:“也省了若干科差。”有对梁山泊人的赞扬,但较谨慎;阮小五则说:“怎地学得他们?”明白地表示了对梁山泊人生活的赞赏和羡慕;阮小七竟说:“学得他们过一日也好。”更热切了。三个人都有意于造反,阮小二只说:“也去了罢!”有羡慕,有不遇的惆怅。阮小五则说:“……谁是识我们的?”(该用?!)更显得急迫,只剩下不遇的惆怅和愤愤然了。阮小七更干脆:“水里水里去,火里火里去,若能够受用得一日,便死了开眉展眼!”真是“悲愤无说处”了,那种向往之情,比两个哥哥强烈得多了。怪不得金圣叹说:阮小七“写得另是一样气色,一百八人中,真要算做第一个快人:心快、口快,使人对之,龌龊销尽。”
  高尔基曾经把文学称作“人学”,这是因为文学家要研究各式各样的人,塑造各种人物的形象以再现丰富多彩的社会生活,如果作家只注意身份地位不同的人物的性格差别,只注意表现这种差别,即所谓人物的阶级性,那么,一部书就只能写得两人,《水浒传》中的阮家三兄弟便只能写得三人一面了,哪还有不朽的巨著《水浒传》?《水浒传》的作者正是在塑造不同身份阶级地位文学典型的同时,更着力于塑造同类人物不同性格的文学典型,作品才像生活本身那样摇曳多姿,人物才一人一个样。即使是一百八人以外的一些较次要人物,作者也总竭力把他(她)写成“这一个”。   潘金莲与阎婆惜,一个是大户人家的使女,一个是卖唱的阎公的女儿,出身相似,作者都把她們当作反面人物处理。但她们之间还是有明显的区别的。潘金莲不满于命运的安排,为了追求比较美满的婚姻生活作过斗争。可是命运还是捉弄她。如果不是外界那恶势力的介入,她还不至于走到同谋杀人的地步。阎婆惜则完全不同,她是恩将仇报、纵欲贪婪。这两个人性格上的区别,不仅体现在她们的行事上,也通过她们各自的个性化语言表现出来。
  武松要离阳谷县公干,临走前买了些酒食到武大家里来,席上筛杯酒对潘金莲说:“我哥哥为人质朴,全靠嫂嫂做主,嫂嫂把得定,我哥哥烦恼做什么?岂不闻古人言,禽牢犬不入。”潘金莲被武松说了这一篇,紫涨了面皮,指着武大便骂:
  “……我是一个不戴头巾男子汉,叮叮响的婆娘,拳头上立得人,胳膊上走得马,人面上行得人,不是那等搠不出的老婆!自从嫁了武大,真个蝼蚁也不敢入屋里来,有什么篱笆不牢,犬儿钻得入来?你胡言乱语,一句句都要下落!丢下砖儿瓦儿,一个个要着地!”
  阎婆惜在发现梁山泊给宋江的文书和一根金条后,自言自语道:
  好呀!我只道吊桶落在井里,原来也有井落在吊桶里。我正要与张三两个做夫妻,单单只多你这厮,今日也撞在我手里。原来你和梁山泊强贼通同往来,送一百两金子与你。且不要慌,老娘慢慢消遣你。
  潘金莲平日在武大面前拿大惯了,被武松戳着痛处,自然恼羞成怒。说起话来,嘴硬、气凶,确是个淫荡的泼女人。阎婆惜却不同,平日在宋江面前伏小隐忍,“只道吊桶落在井里”,一下得着机会,“井落在吊桶里了”,便欲置人死地,而且要“慢慢消遣”,嘴角边分明露出了叫人毛骨悚然的冷笑。不仅淫、泼,更显得阴险狠毒、刁钻,这是一种令人颤栗的个性。这两段话确实写得妙,读者读着,声音似在耳边响起,人也站到了你的面前,潘金莲就是潘金莲,阎婆惜就是阎婆惜。怪不得李贽在潘金莲说的一番话的夹批中连写了七个“画”字,眉批又曰:“传神传神!”金圣叹也赞道:“辞令妙品”;在“杀惜”一回的总评中“李贽”也说:“摩写……阎婆惜……不惟能画眼前,且画心上;不惟能画心上,且并画意外。”
  《水浒传》不仅通过人物的对话,显现相同身份、地位人物性格上的细微差别,就是同一人物前后性格发生了变化,这种变化也往往通过他的语言来体现。火烧草料场,林冲杀了陆谦、富安和差拨,这是林冲性格发展史上的一大转折。此后,林冲逃走,来到一间草屋,和几个庄客一起烤火、烘衣裳,忽然闻着酒香,便再三要回酒喝。庄客不肯,说道:“好意着你烘衣裳向火,便来要酒吃,去便去,不去时将来吊在这里。”“林冲怒道:‘这厮们好无道理。’”把庄客打走,又道:“都走了,老爷快活吃酒。”一向谨慎小心、逆来顺受的林冲粗野起来了。在东京受高衙内凌辱的时候,他没有这样过;在野猪林中董超、薛霸折磨他,要杀害他,他也没这样过;柴进庄上,洪教头明明欺侮他,他还忍气吞声、低声下气。忍无可忍,杀了陆谦、富安,他变了,非复昔日的林冲,变得粗起来、称“老爷”了。这种粗,正说明林冲对统治者——高俅辈的幻想,挣扎着回东京好与妻子团圆,寻一个出头之日的幻想彻底破灭。自此,林冲由委曲求全、隐忍退让转而向高俅辈积极反抗斗争了。林冲性格上的这种变化,除了由林冲的行动来反映,上述林冲的两句简短的话,岂不也是个极好的体现?
  三
  《水浒传》故事南宋时便在民间广泛流传,南宋罗烨的《醉翁谈录》小说开辟条中就有石头孙立、青面兽、武行者的题目。《宣和遗事》也是一种“说话”艺人“说话”时的简陋底本。“说话人”在勾栏瓦舍中“说话”,为争取听众,除了在故事情节方面要不断加工,语言也须不断锤炼。使用生动形象又通俗易懂的民间口头语,特别是市人口语,正是争取听众的一种重要手段。到元末明初施耐庵、罗贯中集成,一方面因为原有的“本”,另一方面也由于施、罗久居城市,熟悉市民的口语,因此《水浒传》继承了自变文、“市人小说”以来用白话创作的优良传统。《水浒传》的语言来自人民的口语,又经过“说话”艺人、书会才人、施耐庵、罗贯中等许多人有意识的选择、集中、提炼,比起变文和其他一些宋元市人小说来,更显得自然、生动、精炼,充满着生活气息。它能酣畅淋漓地描绘人物的外貌行动,有条有理、清清楚楚地交待故事情节,有时也能顺畅地抒写人物的心情。《水浒传》的作者们无愧语言大师的称号。因为通俗,也无怪“贩夫皂隶”都能看懂。
  特别是《水浒传》中人物的对话,除了个别人物如宋江间或有意识地使用一些文言外,几乎一律采用民间口头语,既通俗易懂,又能绘声绘形,传神写心,使人物鲜明如画。
  “杀惜”一回,写阎婆惜发现梁山泊给宋江的文书,趁机要挟,索要梁山泊给宋江的一百两黄金,宋江答以没有收下,阎婆惜道:
  “可知哩!常言道:公人见钱,如蝇子见血。他使人送金子与你,你岂有推了转去的,这话却似放屁!做公人的,那个猫儿不吃腥?阎罗王面前须没放回的鬼,你待瞒谁?便把这百两金子与我,直得什么!你怕是贼赃时,快熔过了与我。”宋江道:“你也须知我是老实的人,不会说谎。你若不信,限我三日,我将家私变卖一百两金子与你。你还了我招文袋。”婆惜冷笑道:“你这黑三倒乖,把我一似小孩儿般捉弄。我便先还了你招文袋这封书,歇三日却同你讨金子,正是棺材出了讨挽歌郎钱。我这里一手交钱,一手交货。你快把来,两相交割。”
  阎婆惜这个“识字看曲本”的“酒色娼妓”,本是个被污染与被损害者。虽然只有十八九岁,对当时的社会却有较深刻的认识:“公人见钱如蝇子见血”,“做公人的,那个猫儿不吃腥?阎罗王面前须没放回的鬼。”但她的身上却集中了市民的那种见利忘义、贪婪纵欲的劣根性。对当时社会不是批判,而是充满着对色欲的迷恋、对金钱的羡慕,分明流露出一种欲分一杯残羹的急不可耐的情绪,把自己的身体当作商品,还要把探得的宋江与梁山泊有交往的秘密也当作商品,竟要“一手交钱,一手交货”,“两相交割”了。这个人物的思想之所以揭示得如此深刻,同作者运用经过选择、提炼的市人口语、土谚是紧紧相联的。   人物对话运用市人口语、土谚而又能奏绘声绘形、写心写意之效的,在《水浒传》中,恐怕要数“说风情”,“药武大”,“斗殺西门庆”几回了。
  “说风情”一回,写潘金莲雪天设酒勾引武松,有这样一节:
  那妇人见他不应,劈手便来夺火箸,口里道:“叔叔不会簇火,我与叔叔拨火,只要似火盆常热便好。”武松有八九分焦躁,只不做声。那妇人欲心似火,不看武松焦躁,便放了火箸,却筛一盏酒来,自呷了一口,剩了大半盏,看着武松道:“你若有心,吃我这半盏儿残酒。”
  这一节中,潘金莲讲了两句话。第一句是活的,然而又是经过精选的双关语。潘金莲当时手拿火箸拨火,火映脸红,眼斜睨着武松的神态都给画出来了。第二句,只是普通的口语,但在称呼上来了个变化:前面喊了三十九声“叔叔”,这里突然换作个“你”字。称呼上的微小变化,见出了潘金莲感情上的一个飞跃。以前还只是怀抱琵琶、半遮半掩,现在是破门而出,顾不得羞耻了。怪不得金圣叹赞曰:“妙心妙笔。”
  同一回,写郓哥到王婆茶店找西门庆,又有一段郓哥与王婆的对话,尤其精彩。全引如次:
  郓哥把篮儿放下,看着王婆道:“干娘拜揖。”那婆子问道:“郓哥,你来这里做什么?”郓哥道:“要寻大官人,赚三五十钱养活老爹。”婆子道:“什么大官人?”郓哥道:“干娘情知那个,便只是他那个?”婆子道:“便是大官人,也有个姓名。”郓哥道:“便是两个字的。”婆子道:“什么两个字的?”郓哥道:“干娘只是要作耍,我要和西门大官人说句话。”望里面便走。那婆子一把揪住道:“小猴子哪里去?人家屋里,各有内外。”郓哥道:“我去房里便寻出来。”王婆道:“含鸟猢狲!我屋里哪得什么西门大官人!”郓哥道:“干娘不要独自呵,也把些汁水与我呷一呷。我有什么不理会得。”婆子便骂道:“你那小猢狲,理会得什么?”郓哥:“你正是马蹄刀木杓里切菜,水泄不漏;半点儿也没得落地。直要我说出来,只怕卖炊饼的哥哥发作。”那婆子吃了这两句,道着她真病,心中大怒,喝道:“含鸟猢狲!也来老娘屋里放屁辣臊!”郓哥道:“我是小猢狲,你是马泊六!”
  缓缓入来,愈吵愈紧,用的全是当时市民的口语,无雕饰,近天然,形象生动,绘声绘形。那么长一篇对话,几乎没有人物神态动作的描写,却像精采的戏剧语言那样充满动作性,人物的神情姿态栩栩如生。郓哥乖觉、天真,听人说“你小孩子家,只顾撞入去不妨”,便当真寻去。因为乖觉,又使得他到茶坊不先直说来找西门庆,只说“要寻大官人”,又说“干娘情知那个,便只是他那个?”脸上分明露出知情的捉狭的微笑来。王婆呢,惯于牵线,何等精细!从西门庆在潘金莲门前“挨叉竿”“唱肥诺”,便知道他要打潘金莲的主意;从郓哥的微笑和话语中,也定能猜出他知道风声,却一味装糊涂,只是“什么大官人?”老脸皮厚,但分明也露出一点窘态。直到闹僵了,两个人上劲对骂,郓哥话中带刺,的确是个小市民;又到底小,此事何能再让别人知道,却要去“把些汁水呷一呷”,竟想“马蹄木杓里切菜”,漏出半点水来,油滑之中还留着一片天真。王婆却因道着心病,恼羞成怒,骂起街来了,真正街市中的泼媒婆,一欺郓哥小,二仗西门庆势。半篇文字,笔势纵横,就两个人,真正写出活画来了。“说马泊六便像个马泊六,说小猴子便像个小猴子。”“但觉读一过”,“马泊六,小猴子光景在眼……声音在耳。”李贽的这些评语真是再恰当不过了。《水浒传》作者驾驭语言的能力,的确可以与任何语言大师并驾齐驱。如果作者不是对市民的生活相当熟悉并有深刻理解,这半篇文字能结纂得来么?
  读过《水浒传》,我们有一个感觉:《水浒传》中凡是用市民语言反映市民生活、为市民写心的地方,作者的叙述性、描写性的语言和作品中人物的对话便完全胶着、融会在一起,文字特别生动,生活气息特别浓,人物形象也特别鲜明。上面所举阎婆惜得着招文袋的自语、潘金莲与武松斗嘴两段,还有阎婆硬拉宋江上门饮酒那些话,王婆与西门庆“说风情”以及唐牛儿与阎婆斗嘴、乔郓哥与王婆吵骂等,无不使人如闻其声,如见其人。所以,茅盾先生说:“《水浒传》也还有许多优点值得我们学习。例如人物的对话中常用当时民间的口头语,因而使得我们如闻其声。”
  四
  中国古典小说,常常用人物的对话交待故事的来龙去脉。这方法的运用,怕和“说话”有关。运用得好,小说的结构谨严,情节的发展自然,又可省却许多笔墨。可惜,好些古典小说的作者,只注意用人物的语言来衔接照应、推动情节,而不注意人物的思想感情,使得作品中的人物成了听任作者调遣的躯壳,而不是生活中有血有肉的活人。《水浒传》的作者则不同,在运用人物对白交待故事来龙去脉时,总是从人物本身性格的要求出发,使两者有机地结合起来,起着使文章结构谨严,情节发展自然,又突出人物性格的作用。
  第八回,写林冲遭高俅诬陷,发配沧州,与岳父、妻子分别时有两段对话,显得情悠悠恨绵绵。一段是林冲对岳父张教头说的:
  “……自蒙泰山错爱,将令爱嫁事小人,已经三载,不曾有半些儿差池。虽不曾生半个儿女,未曾面红耳赤,半点相争。今日小人遭这场横事,配去沧州,生死存亡未保。娘子在家,小人心去不稳。诚恐高衙内威逼这头亲事。况兼青春年少,休为林冲误了前程……明白立纸休书,任从改嫁,并无争执。如此,林冲心去的稳,免得高衙内陷害。”
  一段是林冲对妻子说的:
  “娘子,小人有句话说,已禀过泰山了。为是林冲年灾月厄,遭这场屈事。今去沧州,生死不保,诚恐误了娘子青春,今已写下几字在此。万望娘子休等小人,有好头脑,自行招嫁,莫为林冲误了贤妻。”
  读林冲对岳父、妻子的这两段话,真使人有生离死别,“凄凄恻恻”之感。显见得英雄也儿女情长,林冲的形象不落“英雄气短,儿女情长”的俗套。在结构上,这几段话又起着承上启下的作用:林冲的话中分明在暗示,高衙内不会放过林娘子,这与上回“误入白虎堂”陆谦、富安探看高衙内病情时说的“衙内且宽心,只在小人两个身上,好歹要共那人完聚,只除他自缢死了便罢”紧紧相承。正因为林冲夫妇伉俪情深,林娘子矢志不更嫁,才又有可能结纂“火烧草料场”一大篇文字。“火烧草料场”一回,写林冲在山神庙内听得陆谦、富安一个说:“端的亏管营、差拨两位用心……这番张教头没的推故了。”一个道:“张教头那厮,三回五次推人情去说‘你的女婿殁了’,张教头越不肯应承。因此衙内病患看看重了,太尉特使俺两个央你二位干这事,不想今日完备。”正与上面两段话相呼应。正因为前面有林冲与岳父、妻子分别时的那几段对白以及林冲夫妇生离死别凄楚场景的描绘,这里“火烧草料场”情节的出现、发展才更显得自然,更合乎情理,也更让人觉得高俅的狠毒。第二十回,写晁盖等劫生辰纲上山,林冲火并了王伦,“遂将心腹备细诉与晁盖道:‘小人自上山之后,欲要搬取妻子上山来。因见王伦心术不定,难以过活,一向蹉跎过了,流落东京,不知死活。”然后派遣心腹小喽啰下山搬取妻子上山。小喽啰还寨复命:“……闻说娘子被高太尉威逼亲事,自缢身死,已故半载……”“林冲见说了,潸然泪下,自此杜绝了心中挂念。”这段文字,又分明在照应上文,对第七第八回所写高衙内欲霸占林娘子事作一交待。运用对话,先露端倪,后作照应,针线何等绵密。而且,林冲对晁盖讲的这番话,一见得林冲夫妇恩爱情深,对林冲的性格做了补充刻画,并使其前后一致起来;二见得高俅父子“倚势豪强”淫乱凶残,更令人发指。到五十八回,又写鲁智深上山,与林冲相见,问林冲:“洒家自与教头沧州别后,曾知阿嫂信息否?”再行照应,使文章“余波演漾”,又显出了鲁智深那种“救人须救彻”的义肝烈胆。结构上可谓无懈可击。
  上述几段人物对白,写得的确各有思想、各有性格,亦且各有声口。林冲的情深意切,缠绵凄恻;鲁达的豪爽关切。即如陆谦、富安的话,亦写得极有个性,“只在小人两个身上,好歹要共那人完聚,只除他自缢死了。”活画出摇尾献媚、为虎作伥、助纣为虐的奴才嘴脸来。烧了草料堂,以为林冲已被烧死,欣欣然,“不想今日完备”,想到要得到主子的奖赏,似乎得意地笑了。像这样写人物的语言既注意人物的思想性格,使人物确如现实生活中有血有肉的活人,又用对话衔接照应,推动情节,而且不露痕迹,在中国的古典文学作品中并不多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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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选自《明清小说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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