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首诗的诞生

来源 :诗歌月刊 | 被引量 : 0次 | 上传用户:nimabe
下载到本地 , 更方便阅读
声明 : 本文档内容版权归属内容提供方 , 如果您对本文有版权争议 , 可与客服联系进行内容授权或下架
论文部分内容阅读
  动笔写下这个题目时,我最先想到的是我的父辈。父辈这一代,无一例外都是农夫,耕田之余他们都有一样手艺:打铁,烧窑,算命,做木工,烤烟叶,编草鞋,织苇席,磨豆腐,吹玻璃。回望儿时过年,这帮手艺人聚在一起划拳喝酒的场景,每每让我想起京剧《群英会》,或《水浒传》第七十一回。那时,我热爱既能吹玻璃,又擅长算命的四姑父,我渴望长大之后成为他那样的人。
  然而在家族那些长寿的老人看来, 我越来越像我的祖父———不但人长得像, 我和他都是同代族人中最会读书的,且都爱好写诗。祖父是民国时颍河边有名的公子之一,良田数百顷,颍河码头做着水运的生意,他的一个叔父终生追随袁世凯;他读书写诗或许只为锦上添花,他过于骄傲因此不为新政所容,他脾气太坏,最终被乡邻抛弃。
  父辈这一代,变得一无所有,为了生计他们学会了各样手艺。我很能理解祖父辈这一代人,然而在内心我亲近父辈这一代人;若不读书,我也许会成为一个出色的木匠,或许以烧窑制瓦为生。事实上,若不读书,我只能成为广漠都市里的一名建筑工人。周孔以来的旧秩序已然崩溃,这些手艺几近失传。高尔斯华绥小说《品质》中手工鞋匠格斯拉兄弟的命运,就是所有手工艺人的命运。我一向把写诗看作一门手艺,最古老的手艺之一。写诗时我常想着烤烟叶时的父亲、吹玻璃时的四姑父、编草鞋时的小姑父。写诗时,我的眼前经常浮现他们干活时小心翼翼的样子。这些年我写得战战兢兢,我怕给父辈丢脸,也怕给这门古老的手艺抹黑。
  记得儿时,我缠着四姑父教我吹玻璃,他东拉西扯讲了半天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最后来了一句:“当你再长大几岁,我手把手教你,保管一学就会。”此时,在写了二十多年诗之后,要我谈及如何写一首诗,似乎也无从说起,甚至有些“拔剑四顾心茫然”。
  《一块太湖石的往事》写于2018年3月27日。这些年,我写了上千首诗(很多已下落不明),试问,为何以它为例? 我自己也解释不清。凡是说不清的东西,都归结到命运。每首诗,正如我们每个人,都有自己独特的命运。有些诗落笔即成,有些诗天生残疾无可奈何,有些诗要一再淬炼,就像张爱玲修改《色戒》,乐在其中,不觉岁月迁移:“这三个小故事都曾经使我震动, 因而甘心一遍遍改写这么些年,一点都不觉得这其间三十年的时间过去了。”《一块太湖石的往事》我挥笔而就,《西湖个人史》写了3 年,《婺江路36号》写了5年,《遥望马六甲海峡》折磨了我16年。
  一首诗的写成,乍看简单,细究复杂,神秘。《一块太湖石的往事》虽挥笔而就,但酝酿的时间达20年之久。这里所说的“酝酿”,并不是一开始就很明确要写这样一首诗。我们此刻的生活, 永远都在为下一首未知的诗做着准备。“焉知二十载,重上君子堂。昔别君未婚,儿女忽成行。”(杜甫《赠卫八处士》)两位朋友,动如参商,或许早已相忘江湖,然而一首诗在悄悄生长,20 年过去了,这首杰作在他们乱世重逢的一刻电闪雷鸣,破土而出。
  1997年秋,父亲送我到杭州读书,“吴山侵越众,隋柳入唐疏”,车过江苏、浙江两省的交界地带,突见一大片水域,云水飘渺,疑为大海。后来才知道,这就是太湖,《国语》《史记》中的五湖,民间传说范蠡乘轻舟载西施在此归隐:“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此后,每次还乡离乡都经过太湖,俨然老友矣。
  1998 年深秋,因学《园林》这门课,到苏州实习,住在观前街,每天出入拙政园、留园、狮子林和沧浪亭,饱看了“瘦、漏、透、皱”之太湖石,特别是留园的冠云峰,该石相传为宋代花石纲遗物。此处岔开一句,狮子林是建筑大师贝聿铭的老宅,狮子林的太湖石和那些造石的石匠影响了他的一生。2019年5月27日,我以贝聿铭的经历和语气,写了《自叙》。可以想见,若没有1998年的这趟苏州之行,我断写不出《自叙》这首诗。
  2017年2月,春节前夕,我平生第一次去开封。因了范仲淹、欧阳修、司马光、王安石、苏轼、黄庭坚、柳永、赵佶、李师师等一干人,你我都有北宋情节,我更甚,故迟迟不敢去开封。去了之后,果然深悔,没有一处是我想象中的样子,一切灿然新造。当年徽宗皇帝为了造万岁山,杭州“造作局”和苏州“应奉局”专事在东南江浙一带搜罗奇花美石(石头多来自太湖),前后二十多年。元人有詩,“中原自古多亡国,亡宋谁知是石头? ”北宋亡在石头,然后在今天的开封,我竟然没有看到一块像样的石头。
  2017年盛夏,我到了北京,游颐和园。园中颇有一些著名的石头,仁寿殿前的鸡鸣石,乐寿堂的青芝岫,光绪皇帝的囚禁之地———玉澜堂门外的子母石, 以及排云殿的十二生肖石。去颐和园之前,我刚好读了邓广铭写宋朝人物的传记,提到金兵攻陷东京后,将艮岳(万岁山)的石头运往燕京。宋人范成大《揽辔录》中也有类似的记载。因此游园时,我特意留心这里可有北宋万岁山的遗石。当然,游颐和园,一定要去看昆明湖的鱼藻轩,1927年农历五月初三日,王国维于此沉水自杀。此处岔开一句,我曾多次徘徊在王国维的故居, 愿意化身为他故居门外一枝摇曳的野芦苇,陈寅恪《清华大学王观堂先生纪念碑铭》《王观堂先生挽词序》也是我常读的文字。
  1997年至2017年,从初遇太湖,至苏州、开封之旅,到颐和园之行,“潦水尽而寒潭清”, 一首关于太湖石的诗就要水落石出。这个过程让我联想起编草鞋的小姑父。春天他铰鞋样,切木头做鞋底;夏天他把木鞋底浸在桐油里,晾干;秋天他割麻,搓绳;初冬他到颍河边采集芦苇缨子;最后在下大雪之前,动手编草鞋。就这样,一双双结实好看的草鞋穿在我和表弟表妹的脚上,穿着它,我们踩泥踏雪,一年年长大。
  决定性的时刻到了! 2018年的暮春,当我闲翻《红楼梦》时,我突然想起这本书的另一个名字《石头记》,想起大荒山无稽崖青埂峰下那块“字迹分明,编述历历”的石头,想起太湖,想起范蠡,想起押送花石纲的青面兽杨志,想起万岁山,想起颐和园,想起光绪皇帝,想起沉湖的王国维……这一切, 都可以用一块太湖石串联或并联成闭合电路,于是灯晶然亮了。于是我就以一块太湖石的语气,敷演出了这样一首小诗。一切都那么自然,就像窗外挂在枝头的果子,它成熟了,我轻轻摘它下来。或许有人会问,押送花石纲的青面兽杨志只是小说中的人物, 王国维也并不是抱石沉湖,要求我解释。这个问题,曹雪芹早就回答得很好了:“又何妨用假语村言敷演出来?” 写诗尽可以大胆虚构。合情合理的虚构,在写诗时等同于想象力。
  这首诗我个人比较偏爱, 我把它看作我个人的具体而微的《石头记》或《桃花扇》。
  一块太湖石的往事
  我原是太湖深处的一块水石,
  无穷的岁月,我出没风涛,被水雕刻,
  我目睹了无数大鱼的死,
  我看见过范蠡扁舟上的炊烟……
  是杭州“造作局”发掘了我,
  是押送花石纲的青面兽杨志
  把我带往那衣冠万国之城。
  宣和五年,那李后主转世、才华绝代的
  赵大官人,封我为侯,
  把我安置在万岁山的西岭之上。
  为了烘托我的悠远,
  他修筑了巢云亭、清澌阁,
  并在《瑞鹤图》上画出了他梦寐以求
  的虚幻。
  靖康二年,天翻地覆,风雪不止,
  我随同落难的皇帝、
  礼器、图籍,被驱掳到了燕京……
  1898
  年,岁在戊戌,
  我的头滚落在颐和园的乱草之中,
  我听到了那年轻皇帝
  绝望的叫喊……
  我就是王国维沉湖时抱着的那块石头。
  2018年3月27日
其他文献
无法肯定是哪一粒种子  萌芽在田野和山川之间  麦浪成熟为这个季节的音符  弯腰割麦的人们  在劳作的间隙抬頭望天  汗水滴答沁润着土地  常常用金色来描绘种子  寄托一种收获的希望  向上的力量在血液里流淌  那些禾苗拔节孕穗绿意盎然  犹如印象派大师挥毫泼墨  天地间涌动着不倦的气息  雪花飘落的时候  种子是无辜的  灰色也是生长本身  而南半球热闹得如火如荼  在足球、沙滩和美女的搅动下 
龚学明,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高级记者。现居南京。在《诗刊》《钟山》《星星》《诗歌月刊》《诗选刊》等刊物发表作品。出版有诗集《河水及人》《冰痕》《白的鸟 紫的花》《爸爸谣》,散文集《艺术创造人生》,随笔集《上海有梦》,纪实文学集《收藏之路》等。  天空(组诗) 龚学明  交响  天在上,地在下  父亲和母亲在原始中相望  陽光照亮他们相识  雨水的手指柔软相挽  植物生长的声音响亮  善恶杂存,白云用
云雾  道士把道风给了岩石  神仙把仙气给了山雾  这一路下来 峰上的山雾一直撕扯着云彩  山林把隐居者的心藏了又藏  把无限的空远遮蔽  一座山有多少玄機 这云雾  每一次翻动都是一种暗示。  隐士总是避开尘世的锋芒  山越深 修行的心越坚韧  无为如草木的人  在此领受一座山的孤傲和意志  大雾悬于峰顶  去与留 都很自由。  过一道山梁 大雾突然没了  草木明澈  能见星月  啊 一座山放下
到了暮年,父亲显得愈加自信  也越来越迷信  时常诵经,说经书藏有兽骨和竹简  吃素、修路、修缘,也修心  想藉此垫高生命  骨瘦如柴的年代,那些干枯的草木  总是捞到一边当作柴火  烧煮饥饿的岁月  老了,就坐在村口石墩上  看夕阳如何落进后山  记得自己曾经也像个太阳  在扎满钢筋水泥的路边  扶起荣枯的花草,放入泥土沟渠的水中  想再次,染绿它们的身体  灵魂越来越重,肉体越来越轻  老去的
夏日的风鼓起你的白衣裳  你在河岸走,河底的水草在唱歌  我看到你身上有光  時间带不走诗歌里的少年  两岸的植物百余种甚或更多  它们的名字都由你来命名  桃李不言,瓜果成熟  今日报之以琼琚,喜与君好  若有小舟,请载上我  你经过的河流,成为我的诗经  听古琴曲《鸥鹭忘机》  这人世的牵绊实在太多  欲望没有尽头  我想留三分钟给自己  这段时间里完全忘记所有  我是谁?我从哪里来?  我不
法国大作家巴尔扎克说:“打开一切科学的钥匙,都毫无疑问的是问号。”语文教学中,课堂提问无疑是培养学生兴趣,激活学生思维的重要手段。有效的课堂提问能加强师生间的信息交流和反馈,推动课堂进程的顺利拓展,协调好教与学的关系,增进师生感情,提高教学效果。日本著名教育家斋藤喜博也说过,教师的提问是“教学的生命”。可以说,提问也是教师必须掌握的一门艺术。教师只有善于提问,才能启发学生的思维,调动学生的学习积极
路过广场的女人,  刚刚从寺庙出来。  湖的后岸,  看完日落,  老人又在看日出。  远处的铜官山,  有些霞光,  山下,埋着许多金银和尸骨。  再弯下去,  天空和湖水一样接近人间。  遇见  遇见湖水的时候,  已经是她的暮年。  在早晨,  她的头发花白,  像她碎花上衣,  写满了许多花的名字和青年的姓氏。  想喊她一声母亲,  但她双耳已聋。  折多山  堆成玛尼堆后,  石头就从今
迟疑着。仿若蹑手蹑脚的  猫。羽毛般的骨骼。  以慵懒的  少女一样的摩挲潜入  谁的听觉。  缥缈的低声,  淡了一叶扁舟的影子,含苞的  柳,透出一星白。  崖上  一条干沟往上,崖上。  你在那里,是发暗的一点,如同  一块风干的石头。  风,在脚下追逐着落叶的  波浪。  这时的二胡,能放大一丛草的  肖像。你饮下了  这一面的夕阳,再饮  另一面的,新月。  沙梁一樣的  夜,因你,有了
人啊!还不低下所有的心念  它就要飞了  铺天盖地的风,是十万扇  无形的翅膀  叫每一片树叶都起了  惶恐之心  无论有风还是无风  它都是昂首  东南,从来就具有天人之姿  騰空之状  委身于此,欲飞不飞  只是因为悲悯  舍不下——这善恶交织的人间!
陈旧的沥青不算是礼物的失敬  那些新鲜的视野,每天都要掠过几遍  我们向着建筑的高度,致以单纯的呼吸  在细雨一样的思考中,会有几扇窗口  伸出玫瑰或者肉质植物的身姿  自由竞争的时代已经到来,人们走路的姿势  匆忙而不确定,但这无法改变一条斑马线的规则  也无法让失去时间的人再次找回时间  隔离栏是身体的某道堤坝,跟随着  车流的移动,坚定着流动的脉管  在起航的信息到达时,我们的飞机  一定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