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把日子过成甜的
　　栗子蛋糕的香气扑鼻而来时，才感觉到饥肠辘辘——这是我太熟悉、太迷恋的味道，是所有蛋糕房都做不出来的味道。她可以将各种原材料的配比和甜度、烘焙的温度和时间控制得恰到好处。栗子粉都是她亲手磨制的。
　　还有她调制的咖啡，我也很多次尝试那样细细研磨咖啡豆，加方糖、加牛奶，但无论如何，都调不出她那种醇香的味道来。
　　两种香醇在一刹那打败我所有伤心，我慢慢呼出一口气，听到她说，你知道吗？一个人在享用过一顿美餐后，人生观就会变得不一样了。
　　我抬头看她一眼，摇头，没听过，谁说的？
　　她得意地笑，《后厨》里的一句台词，有哲理吧？
　　我也忍不住笑了，有哲理。她的话，已经越来越有哲理了，而她的哲理，也大都是在厨房里总结出来的。然后我承认了，这一刻，我的伤心被栗子蛋糕和咖啡淹没了，变得恍惚而浅淡。而在此之前，我以为这一次，我一定会被这场失恋打趴下。却竟然没有。这也让我怀疑起来，难道，他在我心里的分量还不敌一块栗子蛋糕吗？或者，其实我并没有那么难过。
　　不管怎样，我好多了。然后我，又拿起了第三块。
　　可以了，会胖的。她提醒我。
　　胖？我才不怕，高考前因为吃得太好、活动太少，两个月长成小胖子，不过一个暑假而已，她就让我成功恢复成窈窕淑女，没挨饿，没受累，只是一天三顿配制不同的饭菜而已，那时候我彻底相信了，她有一个魔幻厨房，会变出各种美食，会让我长高不长胖，而且漂亮。
　　以前，只是觉得她的厨房有些神奇而已，会带给我许多意外和欣喜。而以前的以前，我并不太留意她和厨房的关系，直到，爸爸去世。
　　那年我8岁，还年少，但已经懂得失去亲人的刻骨悲伤，在她怀里不停地哭。她却没有眼泪，也不出声，就那样紧紧抱着我，紧紧地。
　　后来终究是哭累了，不知道过了多久，我哭着睡着了。醒来的时候，便嗅到栗子蛋糕的香味。那时候没有烤箱和可以做蛋糕的电饭煲，只有那种厚厚的平底锅。在送走爸爸后，她用了一整晚，做了那个大蛋糕——那是她做的第一个栗子蛋糕，放了很多很多糖。那种浓烈的甜味让我只吃了小小一口便被腻住了。而她，却独自吃掉了那个蛋糕的大半。她吃得很慢，一小口一小口，用了很长时间。
　　我坐在对面看着她，她的眼神里有浓得化不开的忧伤。在她默默吃了许久后，掰了一小块递给我。我接过来，放在手中不肯入口，小声说，妈，太甜了。
　　她抬起头来看着我，对，太甜了，因为我放了好多糖。你爸爸说，以后就算他不在了，我们也要把日子过成甜的。美荷，过成甜的，你记住了吗？
　　然后她忽然就哭了，那么多的泪从她的眼睛中不停涌出来，落了满脸。那是爸爸离开后她第一次哭，也是最后一次。还有那么甜腻的蛋糕，她再也没有做过。只是那以后，她爱上了厨房。
　　造型很美的厨子
　　年少的记忆里，许多画面都是重复的，每天早上起来，我起床的时候，她总是在厨房里，但饭桌上却已有可口温暖的早点，水果面包、五谷豆浆、鲜榨果汁，各种米粥、蔬菜粥、开胃小菜，或者油条、麻花，都是她早早起来现做的。……
　　而每天下午放学回家，她亦是在厨房，总在听到开门的声音后，探出头来招呼我，美荷，上菜。我便会把书包一丢，飞快冲进厨房。永远也猜不到晚餐的内容，总是不一样的，不一样的内容、不一样的色彩和不一样的味道。爸爸曾经的书柜里，慢慢多出了一些关于美食制作的书籍，她尝试着每一样都学着做，于是很长时间里，我每天都会吃到不一样的晚餐。
　　她喜欢系着围裙和我一起吃饭，她有各种各样的围裙，碎花的、卡通的、水果图案的……头上扎一块小小丝巾，是个造型很美的厨子。还有我们家厨房的用具，所有的碗筷都是她一件件精心挑选。她喜欢造型独特的器皿，透明洁净，装美食最好看。勺子叉子都有着玫瑰花的图案，牛奶杯矮矮胖胖，捧在手中亲切温暖……
　　没有爸爸，只有我和她，享用那些精美的器皿里的美食。吃饭的时间总是很长，她教会我任何时候都不要狼吞虎咽，教会我品尝和享受不同的美味。
　　早早的，我便学会了吃西餐，学会了刀叉的用法，那让我在一个同学生日时小小风光了一把。
　　那是个有点显摆的男生，生日时，请了几个同学吃西餐，十二三岁的孩子，除了他略熟练，唯我将刀叉用得得心应手、丝毫不乱。
　　小男生很佩服我，我只不动声色地点评眼前那份西餐的质量——心里无比得意，因为那个小男生，我心里是喜欢的。他显摆，但是帅气。
　　那以后，他明显讨好我。反倒是我，慢慢不再留意他。
　　甜美的晚餐之约
　　读高中的时候，我们搬了家。房子并不是很大，装修时，她让设计师打掉一堵墙，做成了开放式的厨房，乳白色的整体橱柜占据了很多空间。如此，好像整个家都变成了厨房。
　　她依旧头戴一方粉色底子白色小碎花图案的丝巾，腰系着同样花色的围裙，站在偌大的厨房中央，心满意足地微笑。
　　我站在她身后笑说，老妈，可以开家庭餐馆了，不然很浪费的。
　　并不是夸张，经过了这几年的历练，她的厨艺已经堪称精湛。
　　她回头看我一眼，才不，我只做私房菜，绝不外传。
　　私房菜，倒是贴切，私房到享用者永远只有我和她，多一个人都没有。
　　是她一直拒绝，我知道爸爸离开几年后，陆续有人劝她再找一个人。年少的时候我不留意，慢慢长大，也会想到这个问题。
　　我承认，我是个有些自私的孩子，其实我害怕我和她的生活里真的会出现一个陌生男人，我害怕我会不习惯，会受委屈，会失去一些她的爱。
　　所以，我一直不说，对出现在她的生活里又被她拒绝的男人，全都装作不明白。我就这样享受着她给我的美味生活，从8岁到18岁，她用10年的时间把我养成了健康好看的女孩子。她的美食胜过所有保健品、护肤品和减肥药。她的魔幻厨房牢牢地吸引着我。 　　18岁，我读了大学，在本市，不住校，每天宁愿搭乘1个小时的公交车上学、回家。
　　毕业后，我找了工作，依旧在本市，离家15分钟路程。每天下班，准时赴甜美的晚餐之约，直到恋爱。
　　爱情的蜜糖变为砒霜
　　很奇怪，明明十二三岁就开始喜欢小男生，典型的早恋类型，但我真正的恋爱却来得有点晚，喜欢那个男子的时候，我23岁，已经工作了大半年。整个大学期间，竟然没有认真恋爱过，我曾将责任都推给她，因为她让我只贪恋美食，所以忽略了爱情。
　　可爱情还是来了，且来势汹汹，我忽然撞上，循规蹈矩的人生便乱了套，贪恋多年的美食忽然就没了味道，竟觉得，不如和他一起随意在街边小吃店吃一碗米粉、一碗馄饨更可口。
　　好在她大度，并不抱怨我的“薄情”，只摇头感叹“女大不中留”。那次我想起什么，笑问可否将他带回家品尝她的手艺，她犹豫片刻，摇头说，过一阵子再说。
　　后来才知道她是有先见之明的，或者说，她是有防备的，觉得我的爱情来得太快、阵势太猛，所以不可靠。
　　果然半年后，我的爱情夭折，那个当初令我迷恋的男子，在某天晚上给了我另外的真相，他一边享受我的青春美貌，一边追逐富贵权势。爱情的蜜糖变为砒霜，我落败而归，她却只用一个栗子蛋糕，便为我疗好情伤。原来爱情难测，而她的美味天堂，却总是一成不变地守候我的回归。
　　情伤愈合，我自感成熟许多，故此不会因噎废食，但会调整好我的视觉和味觉，好好审视花花绿绿的男人。但找到之前的空闲期，我决定跟她学做菜。
　　只为赠我甜美温暖的成长
　　学的第一道菜是西瓜盅。一道甜品，我喜欢它精美诱人的品相，但没想到是那样烦琐的过程，外形美观圆润的西瓜，顶端打花刀将瓤子掏空，做成美观的器皿，荸荠、荔枝、雪梨等各种水果打成均匀水果丁，适量冰糖、桂花、蜂蜜……要掌握好材料配比和熬煮时间，才可熬得软度适中、甜度适宜……原来我夏日常常食用的西瓜盅，她却需要做上几个小时。这漫长过程，枯燥吗？寂寞吗？
　　终于还是问了，不是女儿问母亲的口吻，而是一个女子问另一个女子——她还不到50岁，面容姣好、身形窈窕，穿格子衬衣和深蓝色牛仔裤，看上去，还依然年轻。
　　她一愣，忽然就沉默良久，然后才慢慢摇头，不，我享受这过程，因为是为你。
　　午后，夏末的阳光依旧逼仄亮丽，透过宽大的玻璃窗，明晃晃地照进室内，洒满所有空间。阳光里，她的容颜那样温婉柔和，笑容那样知足温暖。可我却在这一瞬间那样清晰地看穿了这么多年，她淹没在厨房中漫长的寂寞。那是一个女子失去爱人后，独自坚守光阴的寂寞。因为我刚刚在一本书上，看到这样的话：一个迷恋厨房的女人，要么是为讨好爱情，要么是为驱逐寂寞。
　　多年后，我终于明白了，一个女人驱逐寂寞最好的方式从来都不是厨房，而是爱情。她心甘情愿地选择后者，不过，是因为太过疼爱我。
　　因为我，她选择了厨房，独自守候着那一方小小天地，守候着寂寞枯燥，只为赠我甜美温暖的成长。而现在我能做的，不是陪她一起坚守厨房，而是寻找一个好男人，和她一起享用美食、一起共度余生，那才是爸爸所说的，甜蜜的日子。
　　我想，我做得到。
　　编辑 / 张秀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