存在于一个诗人的汉语中

来源 :诗歌月刊 | 被引量 : 0次 | 上传用户:yj8888888
下载到本地 , 更方便阅读
声明 : 本文档内容版权归属内容提供方 , 如果您对本文有版权争议 , 可与客服联系进行内容授权或下架
论文部分内容阅读
  龟兹古国
  在晾衣绳上晒得蜷曲的下午
  在昏暗的洞窟
  残破的壁画中,乐器还在弹拨
  在一首不完整的和歌中一
  我曾听命于我的佩剑:这里是龟兹
  我将会隐身于我的夙愿:这里依旧是龟兹
  那波斯曲调的水分
  让我在某一个地方秘密地活着
  战争、苦役、罪人的刀口,将我弃于沙土
  智者在流放中,抵达了我丝绸的音律
  劫掠者,在自己的贪婪中面壁——
  我是壁画中最高的修辞
  被剜去双眼的造像,赐予我更多的星宿
  这里有更多不属于谁的酒酿、经文、烈马
  在干涩的海盐中,我会过去
  在一部会被读错名字的古籍里
  消失在一个诗人的汉语中
  ——我存在于:龟兹
  大约十年前,我和几位朋友驱车在中国西部的土地上漫游。说是漫游,其实就是要经常忍受数个小时连绵不断的戈壁、荒野和沙漠。祖国辽阔,那久久不变、似乎被凝固于一隅的风景让人疲倦,甚至绝望。为了避免司机开车时犯困,我们轮流陪他聊天、唱歌。想起那些用脚步丈量大地的古人在“看山跑死马”的山峰前,该是以什么样的心境才能生发“生平只负云小梦,一步能登天下山”(徐霞客诗)的感慨?
  当车驶入新疆库车县,烈日的炙烤让经年沉积的泥土散发出一种令人窒息的干燥气息。很久没有下过雨的村子,低矮的土墙上趴着蔫头搭脑的葡萄藤,扑闪着大眼睛的孩子们好奇地看着远方来客,在扬起尘土的道路上相互追逐、奔跑。很难想象,两千多年前,西域人就在这黄土之上建立了辉煌的古龟兹国。汉唐之际,龟兹是西域三十六国中的大国之一,幅员辽阔人口众多,拥有许多绿洲和民族。当车子缓缓穿过那些人烟寥寥的村子和土路,我恍惚感到自己正穿过一匹重磅的丝绸,纵使岁月让它蒙尘。这曾是“古印度、希腊罗马、波斯、汉唐文明在世界上唯一的交汇地方”(季羡林语),是世界文明最耀眼的珠玉。也许,我的脚下就是当年人们歌之舞之的殿堂,是众多商人熙来攘往的街市……当一阵又一阵强烈颠簸袭来,爬过一个个土丘,我看到了鸠摩罗什的塑像。
  一切旅途的奔波和困顿,在这一刻得到了释放。我知道我们要找的克孜尔千佛洞就在眼前。千佛洞规模宏大,单是已编号洞窟,就有236个。这宏大的石窟群是龟兹古国历经两千多年还得以较好保存的珍贵遗迹。并非每一个编号的洞窟都能参观,但已近黄昏才抵达的我们有心无力,也只能选择具有代表性的几个洞窟看看。景区为我们分配了一位年轻的向导,她家住不远处的木萨尔县城,在外地上大学,暑期回老家来做义工。上山途中她用带着浓重口音的普通话为我们讲述出生于此地的鸠摩罗什、滴水之岩“千泪泉”的爱情传说、因多次战争而破败衰落的洞窟……这一切在那些流传至今的古老典籍中曾被我多次翻阅;土坡上极其耐旱、枝条柔韧的沙地红柳正在招展。
  光线昏暗的洞窟里,向导打着手电指引我们仰头看窟顶,她扬起好看的下巴对我说:‘你看到那些菱形方格里的飞天吗?这种画像是克孜尔千佛洞里独有的。”我看到了浓眉大眼、异域风情的男性飞天形象,怀抱并弹拨着不知名的乐器;菱形的方格构图也特别罕见。在昏暗的洞窟里我压抑着内心的波澜,丝毫没有交谈的愿望。是多么自在的审美和想象才能将这样的情景绘制于昏暗洞窟之中?是充盈着怎样神思妙想的心灵和双手绘制了他们?这一定是一个被神恩和人性光辉普照过的地方。很难想象,当年那些剜去佛像双眼的人也同样居住在此地一一有人认为毁掉眼睛就能夺走画像中人物的灵魂,所以在战争和屠戮中,他们残忍地剜去了很多佛像的眼睛。而石头,顽强地把他们的身影钉在这悬崖石壁之间,纵使他们失去了魂魄,仍这样存在了十几个世纪。
  导游的手电又一指:“你看到那几个跳舞的人了吗?他们是古代的波斯人。”我点点头,画中人俊美可亲,身姿灵活,手舞足蹈,人神共欢。这就是他们所理解的乐国了吧?隔着空气,我仿佛都能听见乐音和欢笑。除了熟悉导游手册上的要点,导游懂的不是很多,她皱着高挺的鼻子问我们:“波斯在哪儿呢?德国离这里很远吗?”她的愿望是能有机会到德国去看一眼“他们从我们这里偷走的壁画”。一些未被损毁的洞窟里还保留着切割完整、编上号码,还没有来得及带走的壁画。这是德国人的“杰作”。在19世纪末20世纪初,一些美其名曰“探险者”的西方人找到了這里,充分发挥他们近代的精密技术和工艺,不分昼夜地切割和运走了许多精美、完整的壁画。这些壁画至今还在他们的博物馆中展出。我没有回答导游的话,这关于美和信的劫掠,岂止是一座座洞窟的隐痛。
  直至今日,每当我想起龟兹古国的那个下午,我会陷入一种梦游般的不真实感。我到底是见过哪些壁画,我甚至用很长时间研究过它们的构图、人物等。我又是如何离开了那个下午?如同时空置换,我成为了一个远方来客,在龟兹国中穿梭,这可真像一个龟兹市集上异域卖艺人的戏法啊。
  离开龟兹古国几年后,我从一个朋友的手机里看到了那些拍摄于德国柏林亚洲艺术博物馆的“被偷走的壁画”。看着那些切割精密、运输得当、保存良好的壁画,我心情十分复杂,那个年轻的克孜尔导游的脸孔清晰浮现。她也许已经亲眼去看过了那些壁画吧?在远隔重洋、宽敞明亮的博物馆中,想起家乡那些昏暗的洞窟,她又会有怎样的感受?德国人会怎样跟他们的后代讲述这些壁画的来历?每一代人都在筛选和记录自己所能感知的历史,再向未知者或下一代转述我们的认知。正如“诗歌并不属于写作它的人,而属于需要它的人”(马里奥语),到底哪一种历史哪一种书写,被我们所需要?
  我至今还没有去过柏林,也无缘重返龟兹古国。长久地伫立在众多博物馆的壁画和壁画复制品前,我会感到历史更多是属于个人的,它将其气血隐藏在后代的脉搏共振中。它并不时常选择某一类人,它会将密码编写于任何一个可能的地方,或者在龟兹,或者在被称为拜城县克孜尔的地方;抑或,在散佚的他国。人只能凭借有限的肉身和心跳去尽力与它们相逢。这种寻找和相逢,有时是诗歌,有时是音乐,更多的时候是沉默。
  写下《龟兹古国》这样的诗作,于我,不再是寻找也不再是相逢,它只是一种单纯的心念和愿望。那么多乘千年光阴而来的面孔带给我的感动,足以让我内心重建一座龟兹古城,重塑无数个克孜尔千佛洞。那神佛共存的世界,其实是一个个鲜活的人在祝祷、在歌唱、在舞蹈。他们是面壁多年而领悟的觉者,也是佝偻而目盲的老妪;是赶牛牵羊的外乡人,也是牙牙学语的稚童。他们可能每天都在与我们错身、相遇,他们就是我们其中的一个。在这“一个”之中,我们便可以领悟大干世界的广阔与幽微。如是,你的命运还是你自己“一个人”的命运吗?你的身上难道没有背负着千年前龟兹的故事?你的身体没有散发那壁画上歌吟者的温度吗?那些哭泣的人,没有流着和你一样的眼泪吗?那些流离失所的人,又怎样睁大了和你一样惊惶的瞳孔?你会把手递给那些失足落水的人吗?你会把水递给那些衣衫褴褛的赶路人吗?你又会是他们中的某一个吗?
  壁画铭刻了那些千年前的存在。我,一个诗人,同样用汉语记录了我所存在的时空以及我对遥远时空的回应。至于那些失落、失传的部分,只是被损毁的壁画,它们的碎片在另一种时空也许会被弥合,也许不会。消失的,不代表没有存在过,仿佛是那些未说出的话——当年在克孜尔的洞窟中,在柏林的博物馆里,在一首诗的标点中。它们就像浩茫时空中暗物质,肉眼不可及之处,我们将其称之为“消失”。一个诗人,则等待着,下一次的相逢。
其他文献
一  爷爷快八十了。  年轻时他喜欢打猎,后来土铳被收缴,打不成了。有段时间自制土窑,砍柴烧炭,后来封山育林,炭也没得烧了。一直延续下来、没有被打扰的爱好是打牌:一种纸牌,方言里叫“上大人”,牌理类似麻将。这些年附近的牌友越来越少,他就翻一座山,去三四里地外的集市打,通宵达旦,竟然也精神抖擞。  这几年,打牌之外,他一直想给太爷爷立一个碑。为先人立碑,其郑重不亚于为生人造屋。今年清明,他召回儿女,
主持人语  魔头贝贝的诗歌冲刺力,往往具有一种直击人心的阅读效果。之所以如此,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那就是他的诗歌的声音。这可能也是其诗歌最主要的特点之一。他的诗多是书写人的存在及其经验,虽然诗歌中有明显的佛教色彩,但后者并非以抽象的观念化的思想,而是以敏锐的感受性呈现的,所以说,它是诗的。他对存在以及存在经验的敏锐的获取,他的短句子,他的频繁使用的句号,——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他的诗歌的秘仪真言式
长久以来,我是一个不务正业的人,也是一个灵魂附体的人。  说到不务正业,是指在保饭碗的工作上有些马虎。而灵魂附体指的是,一旦创作的灵感降临,我就会忘记一切抛开一切,犹如火山爆发一般通体燃烧起来,熊熊复烈烈,直到把自己完全烧成灰炭般的骨架。  当然,谈到不务正业,还有一层意思,说的是我在文艺创作上的率真随性:一忽儿诗歌一忽儿散文,一忽儿小说又一忽儿油画……  二十世纪六十年代,我出生于北中国辽宁省的
词语保持了一生的秘密   将一生都不会说出的话埋入树下   倾诉的欲望,在暗中浮现   一个凡人追求雨中的旅馆、闪亮的树叶   愉快的音乐   太多想法让人难堪   身体的渴望不是手的渴望   也不是眼睛的渴望   言语的自由不等于自由的语言   鸟巢不名自成秩序   领地不占各得其所   大地接受雨水   月光映照透明的麦穗   词语保持了一生的秘密   忽然舌尖卷起   你困在你的思维里  
位置  我一直不能确定  身在何处  坐上火车去北方  每隔一段距离,我就发送一个位置  微信地图上显示的绿色小圆圈就是我  在密密麻麻的名字中占据一个点  ——这让我心里有少许安慰  经过一棵草时,我与一棵草合二为一  经过图书馆时,我与图书馆合二为一  一路上我还经过河流、村庄、车站、学校……  我与它们一一重复  然后又各自分开  这些年我总是热衷于奔跑  在错综复杂的地理中  寻找属于我的
每个夜晚都不可预测  直到黑色的深淵形成  城市的局部被灯光照亮  深渊仍会无限扩展  我坐在桌前,看着  笔与纸朝着两个方向挣扎  挣扎是有代价的  热情洋溢的背后,不可告人  我端坐像一棵粗壮的松树  缓慢地燃烧身上粗黑的鳞片  平静,如自己的肖像  听着窗外一阵阵沉重的脚步声  在心脏的最底层  多么渴望拥有一个壮阔之夜
携一壶滚烫的思念  从漂泊的城市千里归来  蓦然发觉破败的老家  像一艘历经沧桑的旧船  搁浅在外实内虚的村庄老宅上  几只坚强的留鸟  停泊在屋后光秃秃的老树上  北风中每一声带血的啼唱  都让归来寻根的游子  听出眼泪热爱孤独和悲怆  风只管向前吹  一旦认定方向  风就只管向前吹  如果没有阻力  凤就会像脱缰的野马  奔腾而去  如果遇到一定的阻力  比如高楼比如树林  风就会撕裂自己  
一场雪让生活变得小心翼翼  一场雪在云贵高原弥漫  年末的最后一口气  白得那么耀眼。这梦幻般的喜悦  覆盖了十二月的骸骨  此时已经夜深  鹿冲关圣洁而寂静  不甘寂寞的风,徒劳地拍打着窗户  就像我很难把压抑的潜意识  交给一首诗  一场雪让生活变得小心翼翼  而大多数日子  爱过的人雪落无声  一闪而逝的影子,反而加重天空的重量  如果  如果还能把心中的爱说出  我会把额头上的白  置于黑
正午,牧点  他们从小山坡下来  小黑脸安静地、整齐地  排成五列纵队  从一条小路  到井边喝水  傍晚,我们回城  超一辆卡车  卡车上,拉着铁笼子  小黑脸安静地、整齐地  在笼子里  头朝两侧排列  它们闭着眼睛  嘴一直在动  好像还在回味刚刚打籽的草  有多么香  蘑菇圈  蛐蛐儿一再的数叨着夜的深  小雨刚停  门前的金光菊挂着泪珠  白蘑菇该长出来了吧  一到这样多雨的初秋  它们
镜头里的人  树木葱郁  杂文似的胡须  仿佛茂密的草丛下  涌动的溪流  一张脸  宛若抛锚的船,在海鸥般蓝色的  阳光下  似乎只是为了回到欲望  它在等待  一个旧日的清晨  飞鸟  天空还没有塌下来  漫长的夜晚,只是一场困惑  安静的巢里,慢慢地思考  翅膀的辽阔  祝福一片羽毛  它柔软得像春梦  开出粉色的花。我爱上  风和蓝色的雪  月亮隐退。悄无声息地  沉默  一只飛鸟腾空飞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