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是赵仁义

来源 :山西文学 | 被引量 : 0次 | 上传用户:skykight
下载到本地 , 更方便阅读
声明 : 本文档内容版权归属内容提供方 , 如果您对本文有版权争议 , 可与客服联系进行内容授权或下架
论文部分内容阅读
  徐大君
  稍等一下,来了,来了。
  你是?
  哦,找我?是啊,我叫徐大君。先坐下,慢慢说。
  哈,谈不上什么高寿不高寿的,空活一把年纪,虚岁89了。
  找我啥事,想打听个人?谁?
  赵……仁……义……我想想,没印象。
  你说有他几方印,都是我刻的?噢,想起来了,是有这么个人,画画的,几十年前的事了,没交情,见过两次面。
  印带来了吗?我看看。等一下,擦擦老花镜。
  没错,我刻的,这不都有题款吗?“己酉南街散人徐大君治印”。
  我再给仔细瞧瞧。
  嗯,这方“仁义”,白文汉将军印,青田石。
  “赵仁义”,朱文小玺,随形的,用的是咱们这里产的一种石头,挺不错的,受刀,我经常用。
  这方“仁义书画”,元朱文,寿山石。
  这两个字是啥?棋……奴……,对了, “棋奴仁义”,朱文封泥,也是寿山石。
  “赵仁义印”,白文汉印,昌化石,经常有砂钉,不好下刀。
  就这五方吗,哪来的?
  哦,古玩市场。
  哈哈,我的东西都进古玩市场了?也算不得啥,那种地方我去过,鱼龙混杂,好东西、老东西不多,赖东西、新东西不少。我这算不上老东西,可勉强算得上好东西吧。
  多少钱淘的?哦,五方千把块,一方二三百。不贵,不贵,老便宜了。这么跟你说,前些年,就我这手艺,不带石料,一个字二百,不还价。
  哪里,哪里,别听他们胡诌,小名气而已。如今到底老了,不服不行,眼神不济,刻不动喽。
  依你这么说,这倒是个不错的收藏主意。是吧,你意识到了就好。趁它是冷门,价格没炒起来,拣好的收一些,没准哪天风水转到这上面来了,你就发财了。哈。
  再给你个主意,收集到一定数量后,找个行家帮你鉴别一下,钤印下来,制成一本印谱,找个出版社给出了,没准又是个好价钱。
  印谱你知道吧,知道就好。
  对了,还有个主意。你可以挑些好闲章,去找那些书画家,也别直接卖,就拿印换画,他们没准愿意。你知道,他们讲究,印一定要好的,可那要花老大笔钱呢。但写字画画,他们还不是几笔就得?然后,你再找机会卖画,中间肯定赚头不小。我这话是有由头的,当年许多人找我治印,顺便给我带一幅他们的字画作为拜见礼。我一辈子治印没挣下个钱,倒是我那孙子脑子灵光,靠那些字画发了笔小财。
  说多了,说多了。好,还说赵仁义。
  我看一下边款,己酉年,我算算,嗯,69年吧。
  想起来了,记得当年为他刻了七方的,看来你没收全。没错,七方,你们年轻人现在不是说什么“七上八下”吗,可我们那时认为七是个不大好的数字——“七”和“气”不是谐音么?他不在意这些,除了这五方,还有两方,应该都是闲章,内容想不起来了,总之一套,全全的!
  你看,到底闲章走得快吧,你下着功夫想把这套印收全,到底还是没落到你手里。闲章嘛,只要印文雅致,谁都可以凑合用。嗯,这么看,我刚才和你说的还真是个不错的门路。
  你问他还活没活着,不知道,文革后就不见这个人踪影了。
  这家伙当年名气挺大的。在哪个单位?好像是家工厂吧,宣传画画得很好,就是那种举拳头表决心的画。报社有什么插图啊,革委会有什么版面啊,都专门请他。那次找我刻章,是我第一次见他,二十来岁不到三十,高高瘦瘦的,挺精神一小伙儿!
  他说要改学国画,唱戏总得置办行头啊,所以一股脑儿让我帮他把章刻齐。我看中他的名气,就应承他了。报酬是两瓶茅台。要不说他挺能的,那会儿,一般人哪能搞定两瓶茅台。
  说好半个月取章,再来时,果真提了两瓶茅台。想起来了,用的就是我自己的石料,不名贵,但都是好料子。走了后,再没见过。倒是后来偶尔听说他一些事,总之是个怪人,不务正业,宣传画不想画,国画也没学出个所以然。再后来,不见了。
  好像就见过他这么两次。没错,就两次。第一次待的时间短,他见我正忙着,没多打扰。第二次坐的时间长,我们还聊了好大一阵子。
  其实在给他刻那方“棋奴仁义”时,我心里就有点痒痒,因为我也喜欢下棋,甚至想再见他面,一定和他杀两盘。按说,他当时算刚出茅庐,我呢,在这方面已经有点名气了(我指的艺术,他书画,我篆刻),面对年轻后生,可以端点架子的。可下棋的人都有这么个臭毛病,只要眼睛盯在棋盘上,就作不起来,什么都抛到脑后了。别说端架子,棋瘾上来,如果有人陪你下,磕头作揖都行。你别笑我,这种习气古来有之。曾国藩,那算一个大家吧,多有修养的一个人,整部《曾国藩家书》,就是在教育子弟如何做人。可下起棋来,就变成一个无赖了。悔棋还不说,有时还摔棋骂人,脏话连篇。有人研究过,仅在他的日记里,就和人下过一千三百多盘棋。当然,他是个臭棋篓子。一个棋,弄得他不自在,没尊严,丢面子。他恨自己迷棋到了哪一步?他说,此事不戒,何以为人?还说,如再下棋,永诀书香。什么意思,如果再下棋,我就连书都不读了,多大的决心和誓言!但说归说,往往到了第二天,便“重蹈昨日之辙”。何为“昨日之辙”,还不是手又犯贱了么?这家伙终生有“三戒”,戒妄语,戒水烟,戒围棋。妄语不好说,水烟是戒掉了,可围棋,到底缠了他一辈子。
  于是,赵仁义第二次来,我就问他,你喜欢下棋?他眼睛顿时亮了一下,说,下不好,很臭,但就是喜欢,要不怎么敢自称“棋奴”。接着反问我一句,您也喜欢?我哈哈大笑,就去柜子里取棋。
  拿出棋来后,他傻了眼。原来,他下象棋,而我下围棋。
  看,你也犯这个错误。别这么认为,其实都一样,没有什么高雅低俗之分。有时我也奇怪,同样是下棋,为什么大家都认为围棋是阳春白雪,象棋就成了下里巴人?难道就因为下象棋的比下围棋的人多?
  棋没下成,却就下棋的问题聊了很久。记得还专门聊到棋瘾的问题。我能看出,他有棋瘾。他也能看出,我也有棋瘾。怎么看出来的,很简单,一个人真爱什么和假爱什么到底是有区别的。比如,初看,他是个沉默的略显内向的年轻人,但一聊到棋,瞬间就变了一个人,眼睛放光,言语急促,手舞足蹈,兴高采烈。   我们就探讨,一个人为什么会下棋上瘾?
  我说,是追求快感。
  他说,是避免痛苦。
  我说,赢棋那种快感很美妙,就像英雄血战沙场,先是旗开得胜,后是凯旋而归。
  他说那是你的那种瘾,不适用我。因为我下棋很少赢,几乎没有体会过赢棋的快乐。但越输,越想下,不下就难受。
  我说不可想象,怎么会越输越想下呢?
  他说,就是因为老输,总期望着下一盘能赢。如果恰巧能赢一盘,那种成就感和荣誉感比你们这些老赢的人大得多,持续得久。为了这可遇而不可求的偶尔的赢,只好忍受常态的但始终不服气的输。
  我说,你要这么说,还是在证明我的观点,追求快感。
  他说,那不一样,毕竟那种快感对我来说很少很少么。为了反驳我,他拿抽烟、喝酒作例证。他说,棋瘾在常人看来可能不大好理解,但犯烟瘾、酒瘾的人大有人在。你说,抽烟、喝酒是为了追求快感?你没看抽烟的人抽得嗓子生痰、喀喀咳嗽,喝酒的人喝得颠三倒四、死去活来,那么难受,为什么还抽,还喝,因为他不抽,不喝,他会更难受!所以,一个人但凡有瘾,主要是避免痛苦。
  他还说,他的姑娘有个坏毛病,没事的时候就爱啃手指头,把指甲都给啃没了。他就问姑娘,你觉得啃手指头舒服?姑娘说,倒也没多舒服,但不啃心里难受。
  你说啥,小孩啃指头是小时候奶没吃够?哦,也许有道理。咱说的不是这个。他是拿这个例子证明他的观点。
  他还问,你周围有戒棋的没有?我说,还真有,农工部的老徐,几乎算是全市下棋最好的了,这么个高手,却把棋戒掉了。
  他说,你看,这个老徐之所以能把棋戒掉,也许正因为他在全市下棋下得最好,他要保持第一的名声,唯一的办法就是不再和人比赛。所以,从本质上说,这个人迷的是荣誉,而不是下棋。
  他这么说,倒也有点道理。
  就这些话题,我们拉拉杂杂聊了整整一个上午。尽管谁也没说服谁,但两个人谈得很高兴。
  后来,这个人办事越来越不着调。虽没再见过面,老有关于他的荒唐事传到我耳朵里。记得最清的,有这么一桩事,说起来你们年轻人都不信。当年林彪最红的时候,有一幅照片,是毛、周、林三个人的合影,各种画报上广为流传。照片下面有祝辞,内容是:“敬祝伟大领袖毛主席万寿无疆,祝林副统帅身体健康,祝周总理身体比较健康!”哈哈,这不胡闹吗,什么叫“比较”健康,可当年就那么写,还只能那么写!这个赵仁义胆大,厂里让他画板报的时候,毛主席没变,后面他直接改成了“祝林副统帅和周总理身体健康。”你以为这是小事?要上纲上线,那就是天大的政治错误——中央的决定你都敢改,吃豹子胆了?挨了单位领导好一顿尅,可他居然还不肯改,差点把事闹大!这类荒唐事总还有几桩,记不大清了。
  《红楼梦》你看过吧?后来我想,他就属于《红楼梦》里的第三种人。第一种人,得清明灵秀正气应运而生的大仁;第二种人,得残忍乖僻邪气应劫而生的大恶;第三种人呢,两种气各沾染一些,于是,“其聪俊灵秀之气,则在万万人之上;其乖僻邪谬不近人情之态,又在万万人之下。”
  我为什么对这几句话记得清,因为扪心自问,我也是这种人。但我,只算小荒唐,完全不及赵仁义。我对你不了解,单凭你今天表现,便可判断你也属于此类人——因为收了这个人几方章,就好奇这个人,不嫌麻烦专程上门打听,还搭上两瓶酒,吃饱了撑的是不是?
  对,但凡我们这类人,在常人看来就是吃饱了撑的!哈,笑了,说得没错吧。
  对了,他以前住在供销社大院,你去那里打听一下,说不定还有人知道他。
  冯珊瑛
  赵仁义?死了!这种人让他活着干啥?
  不是咒他,我们早离三十多年了,要问问他自己去——指不定还在混吃等死呢。
  你是记者,想采访他?他有什么好采访的——麻绳拴豆腐,提不起来。
  啥地方?他老家,封河县赵庄镇赵庄村,百把里路,国道边。
  为啥离?不能过了呗,谁吃饱了撑的闹离婚。
  不提不生气,那就是个丧门星,不主贵,赖我嫁人瞎了眼,咋就看中他那两刷子功夫。工会,多好的活儿,你倒是好好画啊,突然不务正业,心思全部放到了棋盘上。看,乐他意了,把家给下散了。
  是,你说得对,下棋也没什么不好的。可也不能贪成那个鬼样子啊!除了睡觉,就是下棋,连饭都能不吃。
  你问我他什么时候迷上下棋的?反正我嫁给他之前他就会下。人就是这样,刚结婚时,也不觉得他下棋有多讨厌,可后来眼见他不务正业,他所有的毛病都让你不能忍受。有一个成语叫爱屋及乌,我看,反过来,恨屋及乌也成立。一个人,你把主业干好了,外带干点鸡毛蒜皮的小事,没毛病。可一旦有一天,你把鸡毛蒜皮的事情当成了大事,把主业却抛到了一边,谁受得了?
  他不给自己长脸,我何必给他脸面!我是个眼里揉不得沙的主儿,骂不行就摔棋盘,光骂他不行就捎带陪他下棋的人。他倒是沉得住气,一如既往,不吭个声。我告你,这种闷葫芦更叫人生气!索性吵一架,气泄了,反倒痛快了。你不吭声什么意思——委屈了?
  委屈个屁啊!
  后来,不敢在家下了,就在街上找人。
  说是眼不见心不烦?哼,根本做不到!咱明人不说暗话,依你们看,好像是我在寻他的茬。可实际呢,人家仍旧逍遥,我却要被气疯了,胸膛里、肚子里,老是有一股快要把我撑炸了的恶气,这股恶气让你一刻也不能安静下来,你不找他发泄,你自己就要引爆!无产阶级不是要改造整个世界么,我居然连自己的男人都改造不过来?我一不做,二不休,便不依不饶挨街挨巷寻他。每次我过去,远远地就看着有小孩儿往他那边跑,等我过去,他就把棋盘棋子给收拾起来了,护在身后,怕我摔呗。有一次我跑得快,总算抓住一个给他通风报信的小孩儿。原来,他花钱给人家买糖块,发太谷饼,为的就是防我看我,把我当啥了,贼?   后来两个人分开后,我也回过头去想一些事情。你看,这个世界总有一些有恶习的人,比如吸烟,喝酒,他这下棋也算。这些人都要结婚成家,都要碰见自己的另一半,为什么大多数人还能凑合着过,我却受不了?你知道,我在以前供销社工作,站柜台。说是站柜台,其实是坐柜台。别看我们单位现在不行了,当年,可是牛着呢!别人买不到的东西,我们都能买到。柜台外,就是一帮闲人聊闲话的聚散点,他们好多人都抽烟,整个屋子里总是烟熏火燎的,有时辣得你都睁不开眼,可我也没觉得有多讨厌。他呢,也抽烟,可在家里,我就闻不得有烟味。你说,这是为什么?
  对对对,小伙子,你说得对。因为那些人我管不着!可他,我能管着,就得管,谁叫他是我男人!因为我反对,他真把烟戒了。我就想,既然能把烟戒掉,为什么不能把棋也戒掉?
  年轻人,我看出你的心里话来了,你说我得寸进尺?不不不,这能叫得寸进尺吗?我是为他好!谁曾想,他是水缸里按葫芦,越按反劲越大。
  其实,我并不是个完全不容人的主儿,刚才我说了,刚结婚时他就下棋,我怎么也没觉得啥?回到问题的根源上,主要是因为他迷开棋后,活儿不好好干了!嫁汉嫁汉,穿衣吃饭。我有工作,有工资,不靠你的钱也能过,可咱这是一个家庭啊。一个家庭,总得往好的路子上走吧。你不把心思用在发展自己的事业上,不为这个家的长远打算,你算什么男人?索性你一无是处也就算了,问题是,他的事业已经发展得很好了,全市都有名声!再努一把劲,成了!
  人就这样,你好处多了,有点毛病也显不出来,显出来也能接受。可你没优点了,那些和缺点沾点边的东西也成了缺点。不是有个成语叫瑕不掩瑜吗?
  你说我这么爱用成语?当然了,我是正儿八经省商校毕业,当年语文好着呢。
  现在我也搞不明白,他是因为迷棋才不正干了,还是因为不正干才更加迷棋了。反正结果都一样。
  人没前后眼,当初以为选了个好对象,模样好,工作好,有才气,结果呢?当然,当年的事情搁到现在,也许我也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年轻人,你知道那是什么年代啊,组织让他画毛主席,他也敢推。他就不怕犯错误?
  他不怕我还怕呢。
  当年他在轴承厂,县团级单位,几千号人的大厂,红火着呢。我在供销社,万事不求人,都是好单位。依别人看来,我们该那什么……琴瑟和鸣,比翼双飞吧,可偏偏过不上好日子!
  你想想,毛主席,红太阳啊,他居然越画越丑。领导说他故意的,他怪领导不懂艺术,说那叫漫画像。
  狗屁啊,毛主席能用漫画画吗?以为我不懂?漫画就是讽刺人,笑话人的。蒋秃子可以,毛主席不行!你们这一代没是非,根本不知道毛主席有多好!
  没说错吧,果真出了大问题,“污蔑伟大领袖”,让厂里给开除了,没抓起来算他命好,没株连我算我命好!
  你说,这日子还怎么过?早离早静心,省得受连累。没错,是我先提出的离婚,斩钉截铁!
  别以为我的话没道理。当年给他打下手的小孙,后来混成了厂里的工会主席,上班车接车送,多牛!他要好好干,能轮着小孙?
  仨孩,老大老二是闺女,老三是小子。离婚时,两个闺女跟了他,小子跟了我。我有工作,能养活了孩子。闺女好养活,长大嫁人就好了。
  我?当时都三十大几了,还拖着个半大孩子,哪个男人愿意累赘啊。男人没一个好东西,再嫁人还是生闲气。人家倒是风流,回到村里,又哄了个乡下姑娘,据说还是个黄花闺女,福气大得很呢。这世界就是不公平,离婚,总是女人吃亏!
  十几年前,他让两个闺女来认我。认了几年,没意思,又不大来往了。
  唉,老了老了,后来想,其实将就着过也就算了,生哪门子气啊?可当时,就冲着他那样对毛主席,日子就过不下去!
  要说他有没有一点好,还真有一点。我那小子,到了十七八岁的时候,不学好,也没工作,每天和一帮半大小子狗游豕逛的。我干着急没办法,生怕他犯个什么错误,让公安局给弄起来。有一天晚上,我难受不过,也气不过,忍不住,就给他打了个电话。那时他已经让闺女认开我了,大概是九几年吧,两家都有了电话。我在这头哭,他在那头支支吾吾,肯定他那后妖婆在。哭也没用,我只好扣掉了电话。过了一段时间,他打过一个电话来,让我去找劳动局的一个董科长,说是他同学,这样给儿子安排了份工作,在印刷厂。唉,现在工厂倒闭了,人下岗了,白领他个人情!
  要不说毛主席好呢,毛主席会让人下岗?
  话又说回来,他的种,他不管谁管?
  前些年和儿子媳妇儿住一块,又和媳妇有生不完的气。唉,也怪自己命不好,这辈子净生气了。后来,他们自己买了房,搬出去住了。两口子搞个小超市,养活得了自己。
  孩倒孝顺,媳妇难缠,整天惦念我的退休工资。
  后来见过他没有?谁稀罕见啊。
  唉,这些年受的罪啊,我这辈子活生生被他给毁了。
  赵忠义
  我哥?唉,真不巧,刚刚过世了,昨天出殡,今天拆灵棚。你看,满地还滚着纸扎上掉落的小白花呢。我当然得帮忙,累了,回来歇歇,抽袋烟。
  这人啊,就是这样。前段时间还好好的在村边下象棋,突然就检查出毛病,住了段时间医院,回来就没了。听我说,人要得了大病,就别住什么狗屁医院,瞎花钱不说,命还丢得快。有那钱,好吃好喝好玩得了。
  当然,我仁义哥他压根儿就不会好吃好喝好玩。玩也是玩个象棋,还玩不出个道道。
  你也知道他喜欢下象棋?嘿,没办法,那叫个上瘾。人这辈子,就怕沾上个上瘾。有人吸烟上瘾,有人喝酒上瘾,有人偷人上瘾,我哥他是下棋上瘾。啥叫上瘾,我给你说说。比如说我们村西头的扎根老汉,一辈子就爱馋个酒。村里只要谁家办事,老扎根肯定不误去随礼。你当礼金有多大,一块两块,至多三块五块。现在啥时代了,一块两块不够吃碗凉粉!可人家只要上过礼,就有资格去蹭酒。喝你多少,主人说不得嘴。有些人说是喝酒,主要是吃菜。人家扎根,是光喝酒,不吃菜,整个一场下来,至多夹三五颗花生米,有时连白开水都不要。起先,大家知道他这讨人嫌的坏毛病,看他随了礼,请客时却不唤他,咱们不是还有回礼一说吗?回啥?两碗饸饹,或者一碗汆汤四个馒头。哈,人家才不等你的回礼呢。你不叫,人家主动来,那鼻子,灵着哪,不用你通知。你总不好意思赶他走!那叫个喝,喝得昏天黑地,最后一个走的人,肯定是他,还要扯住倒数第二走的人的衣服缠半天。后来,大家也认命了,知道只要办事,肯定要粘这么一块狗皮膏。你想扯下来,没门!人家不单是蹭酒,自己也独个儿喝,又喝不起什么好酒,就那种土作坊勾兑的,一桶十几块钱,大白塑料桶一桶一桶往回拎。他老婆说,怪了,俺家老汉是神仙,在家也不吃饭,倒是省粮食,一顿饭有半茶缸酒就够了。我们不是说,酒是粮食精么——可让你不吃饭光喝酒试试,三天就饿晕你了!   我呢,算抽烟上瘾。你说这个烟,有个啥好,可不抽它,就不得劲。酒吧,还说什么少喝养生,可见还算种好东西。可烟呢,只会让你上火、咳嗽、生痰,满嘴的口臭。可你沾上他,上了瘾,就离不开它。抽烟,纯粹就是种感觉,那种感觉就是你胸口这块,痒痒的,就像里面爬满了毛毛虫,几口烟进去,呛不死它,它也不会像起初那样毛毛糙糙乱动弹了。问题是它只瞌睡那么一小会儿,一不留神就又醒来了。于是,出门,你得点支烟——出门,总算一桩事情么,有事了你能不抽一支烟?进门,又得一支。出门算事情,进门就能不算么?上厕所,蹲下,一支。起来,又得一支。要睡觉了,今天最后一支。起床了,当然得一支。心里有事了,那就不是一支。可心里平静了,那种心满意足,能不吸上一支?你别笑,你不抽烟,不知道这种妙处,呵呵。
  这是吸烟喝酒上瘾,还有偷人上瘾。东头梁宏飞,原来镇里的电管站长,四十郎当岁,就见不得一个女人,美丑不论。三岁看大,七岁看老,这个家伙小时候就因为偷看女生上厕所被老师暴打一顿,那时老师不是还敢打学生么?倒是聪明,后来上了个电校,一来二去,混成了镇里的电管站长,那可是实权部门。听说先是和站里的电话员勾搭上了,后来,又瞄准了女会计。现在这社会,和以前不大一样了,许多女人,根本系不紧自己的裤腰带。倒都属于你情我愿,可问题出在了电话员身上,她认为姓梁的喜新厌旧,冷落了自己,就不服气了,瞅准了机会,唤来了女会计的老公,把两人逮了个正着。偏偏这个老公是个愣头青,既不服软,也不服硬,连自己的名声都不顾,直接举报到了电业局。那段时间各行各业都在搞整顿,撞在了枪口上,让单位给开了。回来也不改,只要蛋有缝,就往上面叮,前段时间又被一个女人的老公给暴打一顿。你说,老二痛快老大受罪,到底图个啥?
  你别笑,话糙理不糙。
  我个人觉得呢,一个人,你喜欢啥,上不上瘾,都没啥。论好歹,只看你影响不影响别人。喝酒,只要不耍酒疯,不喝酒闹事,行!抽烟,我是独个干的事,影响谁了?
  你说二手烟危害别人健康?是是是,你说得对,这些年大家都这么说,我也信。可影响健康的事情多了,生气,最最影响健康了。有句话,“人没累死的,只有气死的”,哈,主要说你们这些公家人。明知这个理,你能做到不生气?做不到吧?
  可偷人就不行,因为一个巴掌拍不响,你满足自己,却破坏了别人家庭。万恶淫为首,你说是不是?
  好了,日头上来了,院里热,咱进屋说。
  你说我房子好?瞧你说的,这房子有啥好,外光里毛糙,不如我仁义哥的!我们两家,住隔壁,房子前后两年修,九几年吧,当时地基不好批,都是推倒重建。他家修房子,住我家;我家修房子,住他家。一个祖上嘛。
  多少钱?我想想,房子也有十来年了,嗯,我哥的十五六万。我的,不足十万。不能比,不能比!
  他哪会挣个钱,全凭我嫂子张罗,好福气!
  要说福气,那可真叫个好,就像买通了老天,偏偏罩着他!你说,整天下个象棋不干别的营生,日子咋就过得那么滋润呢?这还不说,天上突然掉馅饼,有人给他白白送来十万块。
  可不是咋的,村里传遍了。就是白送嘛,只拿了他两幅画。后来我哥私下和我说,送他钱的人怕他不肯接受才拿的画,还是现画的——他的画,根本就不值个钱!
  要说名气,原先倒是有一点,后来不是把手艺撂了么!一天就迷在象棋里,还下不好,村里谁都赢不过。别的理儿我不懂,手艺这东西,不三天两头拾起,早丢得没影儿了。几十年不动笔,将就握起来,能好到哪?
  好,我就和你说说白得钱的事。说来话长,我哥他亲爹在他三岁时就过世了,他是后爹养大的。后爹干的是漆棺材的营生,跟样学样,他很小就学会了画画。功课也棒,后爹看他可造,就一直省吃俭用供他念书,但他一直对画画感兴趣。后来,他在棺材上画的龙凤啊、二十四孝图啊什么的,比老当家画得都好。
  上不起高中,初中毕业直接考中专。第一年中考,不知怎么失误了,没考上。他爹让他复习,他说想正儿八经学个画画。就要了点路费,只身去了天津,那里有个什么美术学校。
  专业考试通过了,第二天要面试。他家里穷,去的时候连换洗衣裳都没有,就里外各一身。
  面试得争取评委的好印象,我哥就想着无论如何得把那身已经穿脏的外衣给洗了。他带的零用钱,每天除了凑合着吃点饭,根本住不起旅店,所以洗衣服也是件麻烦事儿。好在将近夏天,他就脱下裤子、褂子,光穿一个背心裤衩在海河边用河水把外衣给洗了,天津不是有个海河么,然后挂在树枝上让日头晾干。
  整整一中午,衣服总算晾干了。他穿好衣服准备走。谁想这时,海河里突然响起喊救命的声音,原来一个小孩儿顽皮,失足落水了!
  人命关天。我哥扑通就跳到河里去救人。那时社会风气好,到处是雷锋,一会儿工夫,扑通扑通跳进河里去救人的有好几个。大伙儿一起用力,小孩得救了。可他刚刚干透的衣服又湿了。
  只好再次脱下衣服在岸边洗。
  要不说人世奇妙呢,从他第一次洗衣服,再到第二次洗衣服,全被一个人看到了眼里。这个人姓张,当年也就十来岁,说不定比我哥还要小些,就是后来送他钱的这个主儿,天津本地人。他好奇,便过去和我哥说话,了解了我哥的情况,干脆把他领回自己家里吃住,两人就是那时结下的交情。
  考试通过了,可那里学费高。他思来想去,不想给后爹增添这么大负担,决心放弃上学。一个夜晚,他给这个姓张的留了个条子,不辞而别。
  我哥回来后,复读了一年,第二年考上了中专,工科,后来分到了你们那里的轴承厂。因为画得好,一直在厂里工会宣传队。结果后来不知犯什么错误,给打发了,还离了婚,没处落脚,又回到了村子里种地。
  想不到的是,这个姓张的天津人,现在成了大富翁,据说家产千万都不止。不知咋的,快四十年了,还想方设法找到咱们这里,硬塞给他十万块钱。说自己当年帮忙没到位,害得他最终没成了大画家,这算是一点补偿。   其实人家哪欠咱们的啊。
  有些事情,打死你都想不到。
  你说我嫂子,她叫许秀荣,两人结婚后,又生了个小子。
  啧,我嫂子,真是个能人。这一家子要没有她,就那个姓张的给他二十万块钱,也过不到今儿。不瞒你,我家孙子,就是我嫂子给安排的工作,在一个国营煤矿上班。虽说下井,一月挣好几千呢。你不知道,我嫂子给村里的亲戚本家,甚至相好的,安排的工作可能十份八份都不止。一个农村妇女,三年级文化,居然能办妥这等大事,你说她能不能?
  人能还不说,关键是人好。单说我们两家,虽说是本家,按说也远了,我爷爷和他爷爷是亲兄弟,算算几服了?可她就顾念。还有,我哥带过来的那俩闺女,不是她亲生的,可比亲生的还亲,我们都看在眼里。说一桩往事,也不怕你笑话。记得我嫂子嫁过来后生了自己的孩子,我们就逗那两个小姑娘,你妈是不是只给你弟弟炒玉茭,不给你们吃。那时炒个玉茭,就是小孩儿最好的零嘴儿。两个小姑娘说,我妈经常给我们炒啊。谁想这话传到了我嫂子耳朵里,她寻过来就噼里啪啦把我给臭骂了一顿。她这人不让人,但也不记仇,过去就过去了。也怪我们嚼舌头,主要是后娘伤待前屋孩子的事情太多了。
  老大后来招了个女婿,就守着老两口,老二嫁到邻村去了。
  有儿子为什么要招女婿?我前面不是说了吗,我哥是他后爹养大的。他后爹姓李,和我婶婶婚后没生养。为了报后爹的恩,赵仁义就让大闺女招了女婿,生的孩子随李姓,等于给老李家开了一门,让后继有人。你们城里人不懂,在农村这是大事。单这事,我哥做得地道!
  瞧,我嫂子回来了,我带你过去。
  许秀容
  唉,走利索喽。前两天停在屋里的时候,总觉得他还在。这下……唉!
  你也轴承厂的?你们没见过面?也是,你这么小。那不他照片吗,昨儿刚从灵棚里撤下来的。一辈子寡瘦寡瘦的,养也养不胖。
  厂里编史志?啥叫史志?哦,明白了。他都离开轴承厂几十年了,费不着。他以前的事,我也不了解。
  一辈子倔骨头,吃不完的亏!命啊。
  好好当着工人,突然就被打发回来了,幸亏家里还有几亩地。
  呵,和你们年轻人说这个,怪不好意思的。不过这几天,倒还老想这些事儿,过电影似的。我们许家的地和他们赵家的地塄上塄下。有一天,我在地里干活,将近中午了,剩些边边角角还没拾掇完。那天天热得可怕,煎盘煎,蒸笼蒸似的,我们大姑娘家,也是衣服少得不能再少。唯一的补救就是喝水,可我水壶里的水早喝光了。渴得忍不住,就看见塄下赵仁义也红汗白汗地在忙活。那傻样,想起来就想笑:戴着个近视镜,穿着个大裤衩子,贼笨贼笨。我到塄边,问他水壶里还有没有水。他摇摇头,怕我不信,专门跑过去拿起地头的水壶拧开盖子倒给我看。
  这又何必,文化人就是心多,我还怀疑你不成。笑笑,正计划踅回身,突然他一拍脑袋,从撂在地头的长裤裤兜里摸出一个梨,从塄下给我扔上来。
  多金贵的东西啊,我不好意思吃,计划再扔回去,可他一个劲地摆手。
  我说咱一人一半吧,说着便用手去掰,可梨很瓷实,凭我的力气根本掰不开。
  他嘿嘿一笑,说,一个梨还分什么,分梨分离,不吉利噢。
  没想到他还会开玩笑。我们当地有说法,一家人不分梨。可我和他不是一家人啊。
  我当时突然心动了,脸红了。
  其实之前就有好感,我上小学,赵仁义已经上了初中。他成绩呱呱叫,学校的老师经常提起他,说他如何如何用功,拿他当我们的榜样。后来,他考取了中专,成为我们村里第一个凭学习出去找下工作的人。
  大队订着报纸,一次我去大队,看见一大堆人围着老支书,原来,大家都在看赵仁义在报纸上画的整版的画。那荣光,羡慕死个人。
  可不知咋的,这么一个人,后来却被工厂开除了,又回来种地。还带着两个小姑娘,怪可怜的。
  我娘是裁缝。一天,赵仁义拿块布料央求我娘给两个姑娘做两件换季衣裳,我正好在,我说我做,我娘还瞥了我一眼。你知道,我从小针线活儿也很好。作为报酬,他送了我家差不多半袋子的黄豆,这么大的袋子。那年村里闹饥荒,粮食缺,半袋子黄豆,不可想象啊。
  我问黄豆哪来的,他说同学从外地寄来的,寄来的多,给我们些。
  我突然觉得他们文化人很神奇——村里除了他,谁敢称自己有同学?我们左不过上完小学就务农了。何况,那是种什么样的感情啊,我们很近的亲戚都舍不得给我们半袋粮。
  当时家里给我定了一门婚,邻村的,是个木匠。都快结婚了,有一天,我坐在门口做针线。旁边,一堆小孩儿围在一起做游戏。后来,又过来一个小孩,布兜里装了些山楂果。他吃,大家都和他要,他也给,当然每人只给一个。当时仁义那小姑娘也在,她也摊开手,但那小孩偏偏不给她——你知道,小孩子常常这样,你越可怜,他反倒越不可怜你。小姑娘好没意思,只好畏畏缩缩地又把手收了回去。后来,一群小孩跑了。我突然看到,小姑娘趁他们走了后,居然从地上挑了个连带一丁点果肉的山楂核含在嘴里。我的心一下子就痛了起来。就在那一刻,我突然决定,为了那两个可怜的孩子,我也要嫁给赵仁义。
  家里人当然反对,说好好一个木匠不嫁,非跟个二婚,还拖两个油瓶儿。可我铁了心,他们拗不过我的性子,终于结婚了。仁义很厚道,婚后,他对我们一家子都很好。自己再穷,也要想法子照顾我的家人。越到后来,我爹娘越满意。
  他没坏毛病,就是迷个象棋,我没觉得这有什么不好的。有些人,你让他下棋他还不会呢。自打结婚后,我再不让他上地干活了,按说,种地就不是他这种人该干的事。
  他说过,他先前那女人,特别反对他下棋。两口子,就是个搭伴儿,别没气找气。下棋又不赌钱,下就下吧,你让他闲着干什么,打孩子?打老婆?你们城里人不懂,农村打孩子老婆的多了,我跟了他后,他对我连一个手指头都没动过。   烦过他没有?我烦他做什么,反正地里的活是我不让他干的,家里就没有需要他做的事,他想下棋下就好了,只要有人愿意陪他。
  我也问过他,好好的端着国家饭碗,突然被赶回家种地,你心里就不难受?
  他说,自从你跟过来,我再没握过锄头把。下棋那帮人打趣我,说我命中有五升,不必起五更,我知道,这是享你的福。其实,即使没你那几年,我也觉得种地比干城里那份活儿好。
  你说不是怪人么,摸驴屁股能比摸画笔好?
  我说棋我不懂,但话还能听出好坏。村里所有和你下过棋的人,都说你是个臭棋篓子,这么败兴,还下个什么劲?他说,也就怪了。要说呢,是个人都怕败,失败总是件不光彩、不舒服的事。独独下棋,败了也不会不高兴,至多有点遗憾。他还说,大家都在乎输赢,其实输赢都无所谓,关键是,下棋的时候,你就完全跌到了那个世界里,周围啥事都忘了。他原话说得好,我记不全,大概就是这么个意思。
  两人也不是没拌过嘴,哪有碗不磕锅沿的,但争两句也就过去了。我不记仇,他更不记。不是有古话,热不过火口,亲不过两口,人能活多大?
  要说呢,还真生过一场气。他一个同学在劳动局当一个什么干部,他说过要托这个人给我们儿子找份工作的,没想到他自作主张,把机会让给他前屋那个了。我听说后气急了,揪着他的耳朵和他闹,他也不吭声。我告你,我不是吃干醋,而是心疼孩!后来我也想通了,说到底,那也是他的骨肉。他那前屋,后来没找下,一直一个人过,拉扯个孩子也挺不容易的。记得有天晚上,还把电话打过来,在电话那头哭,我都听到了。说到底他是个心软的人。
  我也心软。
  但我们儿子到底还是找下工作了。说来巧,忽然有传闻,说文革期间丢工作的人,能落实一些什么政策,我让他去打听一下,他是个犟驴,说这都多少年了,过得好好的,还找个什么劲。
  老夫老妻半辈子,他的心思我清楚。有些人争着闹着往城里跑,可他呢,好像特别喜欢农村。后来我们那小子在城里买了房,让他住一晚都不成!他还说,去过城里,才知道乡下的好,城里的人一个个满肚子鬼,不留神就能摊上是非,人的心,一刻都不能静下来。就是落实了政策给我恢复工作,我也不回去。
  他这话没道理,你说,城里的人就不活了,我看活得好着哩,比俺们农村人好得没样。
  我不待和他争辩,他不去,我代他去。先找了你们厂,后来又找了几个部门,也没搞清楚到底该怎么办,结果在民政局碰到个副局长,姓宋,这个人知道老赵,好像以前他们在一起画过画,他还挺佩服老赵的。聊着聊着,他说,老赵的事我帮不了,这样,你给你儿子买个城市户口,然后让他当兵,三两年出来后,我给安排个工作。我就照他说的做了,果然,孩子被安排进了一个国营煤矿。
  不怕你笑话,我这人脸皮厚,就想攀住这个关系。逢年过节了,我都会给这个宋局长送点家里做的吃食什么的。你们城里人都不大做,做也做不地道。四月八送油饺,端午节送粽子,平常啊,时不时地打个油酥饼什么的。对了,还给他们做被子,大棉被,厚墩墩的,既暖和,又软和。我去过他们家,他们那被子,一点都不舒服。关系就这么维持下来了,照这个法子,给我们几家亲戚又安排了几份工作,都算吃皇粮。其实,人家是懂国家政策,权力之内办点事,又不出什么差池。可点拨我们一下,孩子们一生就有饭吃了。我不单这样对待宋局长,给我办手续的人,我也照做。宋局长退了后,有个刘科长接了宋局长的位子,他也给我办了好几桩这种事。
  你别夸我,说到底人家还是看老赵的脸。这女人啊,再能,离开男人也不行。老赵虽然不出面,可他旗号在啊,要不这事情怎么能办成!
  前几年,仁义得了肝癌,医生说,肝癌都是心里不畅快攒下的。他平常就是不说个话,什么都闷在心里。其实我都不明白,他到底有什么不畅快的事情。
  哎哟,傻春妮,进来就进来,不进来就出去,当不当正不正叉在门槛上做什么。给,拿个馒头吃去!
  别理她,疯女人,也许是饿了,咱继续说。
  好在他走在了我前面,要我先走,还真对他不放心呢。
  孩儿们都挺孝顺。两个闺女,不叫妈不说话——做后娘,心胸得宽,度量得大。亲孩犟你,扇他一巴掌也没啥。继的呢,你骂一句,别人就会有闲话。
  前段时间,二闺女闹了点小别扭。仁义知道自己什么病后,简单交待了一下后事。我们那小子,在城里买了套房。现在这院,统共七间,仁义说五间给大闺女,两间给儿子,让他回村后有个地方就行。儿子没啥意见,二闺女却不高兴了,暗地里嘀咕我们偏心。可仁义是老脑筋,又一根筋,他不管这些,他说大闺女既然招的女婿,那就得当儿子对待。老二毕竟是出门闺女,哪有出门闺女分家产的。后来,我背着他偷偷塞给二闺女两万块钱,二闺女这才高兴了。家和万事兴嘛。就俩闺女,如果再多的话那就管不过来了。
  哎呀,春妮,咋搞的,这么快就吃完了?去去去,没看我正说着话吗?还真讹上了。
  看,走了,虽说疯,还识一点好歹。
  老了话多,絮叨起来没完,叫你笑话了。嘿,索性和你说说这个女人吧。
  女人叫春妮,邻村的,十年前嫁给了东头黑蛋,嫁过来后,父母先后死掉了,村里倒还有一个亲弟弟。
  嫁过来起初挺好的,但过了两三年,就是不生养,这下黑蛋不干了,就没事寻茬打女人。刚才我不和你说过吗,正常家庭男人还要打女人,别说这种情况了。女人自觉理亏,便一味受着。
  后来黑蛋不知拗了哪根筋,索性不要女人了,逼着女人办了离婚,啥也没分着,两手空空被赶出了家门。女人回娘家,弟媳妇也不给好脸色,一来二去,女人背了气,就疯了。
  疯了后,娘家那边更不待见了。女人毕竟在这生活过几年,还把这里当自己的家,每天就在我们村儿转悠。有人看她可怜,给她口饭吃,晚上就住大队舞台的厢房里,倒也一直活着,没出啥岔子。
  后来女人的一个堂姐看不过去了,先把她弟弟给骂了一顿,然后去找镇政府,想给女人办成个五保户,集体给养起来。镇里说,办五保户,条件倒勉强可以,但村里得出证明。女人的堂姐便来我们村找村干部。村干部不肯盖这个章,说到底,他们的小算盘拨拉得精精的,女人一旦办成了五保户,花村里的钱不说,还得雇人照顾她,多麻烦!但村干部不直说,搬出的理由是,女人并非没有亲属,不是还有一个弟弟嘛,弟弟养好了。女人的堂姐说,问题是弟弟不肯养,总不成给饿死,而镇里也答应给办五保户,只不过户口在这里,找你们盖个章。啥叫户口,户口迁到了你们村,就是你们村的人。村干部说,迁到我们村的由头是结婚,可她现在离婚了,不妨你再迁回去,让你们村给保起来。
  说这话的时候,仁义正好在场。女人的堂姐倒还在那儿摆道理,仁义却和村干部吵起来了,说村干部的话没道理,没人性。
  对这个事的看法,村里人分两派:一派认为村干部的话有道理,你既然已经离婚了,从哪来到哪去;一派认为仁义的话有道理,既然户口还落在我们村,就是我们村的人,和离不离婚没关系。总体来说,认为村干部的话有道理的人还多一些。
  可仁义一根筋,一次县里在我们镇搞什么行风大家谈,我事先不知道,结果老赵自己跑去了,对着那么多群众和电视台的面提出了这个问题,逼着在场的领导给答复。最后,领导答应给女人办成五保户,让村里给养起来。
  春妮的事解决了,可到底是惹了村干部。自那后,村干部就没给过老赵好脸色,可老赵也不尿他那一壶——现在不比早先了,早先要是惹了村干部,能断了你的活路。
  最气人的是,后来村里有闲话传出来,说老赵这么用心替女人出面,是他在女人没疯的时候和人家有一腿。你说这不是寒碜人吗?这话传到老赵耳朵里的时候,他气得嘴唇都颤抖起来了。可我有主心骨,我说老头,你能堵住人家说闲话的嘴?让他说好了,说累了,说渴了,咱给他尿泡尿当水喝。
  那段时间,我可着劲儿地对女人好,而且专门对着人,我就是故意做给他们看,看他们还怎么嚼舌根子。后来,被这女人赖上了,呵呵。要不说呢,人疯了也有心。
  ……
  啥?你们厂里一直收着老赵几方章,想还给他?别呀,人都走了,还要那玩意儿做什么。要是你能在老赵入殓前来,咱就把章给他搁棺材里,那敢情当然好。你就留着吧。
  哎呀,你看你这小伙子,事都办完了,还上什么礼?好吧,好吧,我代老赵谢谢你们,谢谢你们厂领导!
  不留下吃饭了?这么外气呢。
  这包馒头,你提上,可别嫌弃——这叫回头儿,咱村里的规矩。
  张暄,1976年生,警察,二级警督。山西省作家协会会员,山西省散文学会理事,山西文学院第四届签约作家,晋城市作家协会副主席。出版有中短篇小说集《病症》、散文集《溯》《卷帘天自高》。
其他文献
转基因植物中非预期效应的产生有着复杂的遗传和环境因素,现有的检测方法主要依靠对已知的营养因子、抗营养因子和毒素等成分进行广泛的化学分析,但这些方法还存在着严重的不
120~150PPmTM处理,促进大麦幼苗分蘖,在拔节期、孕穗期控制大麦植株生长,使植株基部第1节、第2节缩短,在一定程度上增强了植株抗倒能力。而且,TM使每穗实粒数增加,空粒数减少。14C-萄葡糖示踪试验表明,在
海瑞忠诚、清廉、爱民、刚直,却未能在政治舞台上充分施展才华。从行为政治学的角度看,主要源自其性格特征及相关的政治智慧。这种个性鲜明的行为政治所导致的种种“非合作”
八集电视系列剧《城市的B面》通过八个风格各异的故事,向人们展示了年轻人眼睛里的城市生活。时装、电脑、摇滚、广告以及人们情感的变迁,讲述了城市的五彩缤纷和人类心灵的
目的:分析影响中药调剂质量的影响因素及预防控制措施,以提高中药调剂质量.方法:以我院2013年3月到2016年3月发生的影响中药调剂质量的38例案例作为研究对象,对这些案例进行
目的:研究硫普罗宁联合拉米夫定治疗肺结核合并慢性乙型肝炎的临床价值.方法:将110例肺结核合并慢性乙型肝患者随机分为对照组和观察组,每组55例,两组均予以常规抗结核方案治
本研究以七个田间种植的烟草品种(K326,K346,RG11,G28,NC89,红大,云烟85)的种子、根、茎、叶为试验材料,通过严格表面消毒处理后分离内生细菌,对7个品种整个生育期中内生细菌的种群及
目的:探究信息动机行为技巧模型(Information Motivation Behavioral Skills Model,IMB)引导预见性护理干预措施对腹腔镜下宫颈癌根治术预后状况的影响.方法:回顾性分析我院2
目的:分析中西医结合治疗手足口病的临床疗效.方法:回顾性分析大连市普兰店区中心医院2015年4月至2016年3月期间收治的62例手足口病患者的临床资料,采用数字单双号的模式分为
目的 :探讨山茶油在ICU患者失禁性皮炎中应用的临床效果.方法 :观察我院外科ICU 2013年8月—2016年5月共112例失禁性皮炎患者,采用方便抽样的方法,分为对照组35例,采用20%锌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