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升飞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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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爸爸说,把煤球给刘妈送去吧。我说,太阳那么大,等太阳落坡再去吧。爸爸说,不可以。上一批黄泥运来晚了,已经拖了人家一星期了。
  我没有再回答爸爸,只是低下身去将煤球搬运到箩筐里。我很快就走到了那条狭长的街道上。刘妈是那条街上出了名的寡妇。她的男人得了一种奇怪的疾病,不断地拉带血的大便,直到最后死去。她现在和唯一的女儿生活在一起。我挑着那担沉重的煤球,感觉到太阳在我的脖子后面用一把小刀在割着。汗水渐渐地就在我的后背落下了一场大雨。在这万分狼狈的时刻,我让自己的思绪集中到了那个女儿身上。那是一个漂亮女孩儿,在这条阴沉的街道上就像一道特别的光。我想,柳珊珊(就是那个女儿)肯定不在家里吧。我真的不应该听我爸的,应该等她从镇上的中学放学回来以后再去送煤,不是可以一举两得吗?我记得曾经有一次,那个女儿看见我额头上的煤灰被汗水打湿,成了泥污,就跑上来递给了我一碗凉水。接下去,我无可救药地陷入对那个美妙黄昏的追忆中。那个女儿在那个黄昏给我递水的时候,曾经对我笑了一下吗?我挑着沉重的煤球这样问自己。
  这是正午,街上没有其他的人,我就像走进了某一次的梦中。我突然听见巨大的轰鸣声,还没有等我反应过来,一个黑色的庞然大物径直越过了罗四维家四层楼房的屋顶,来到我的眼前。那是一架军用直升机,全身涂满了迷彩,机尾的那颗红五星就像我脚下的青石板一样真切。巨大的旋风掀起了我的头发,也将我刚才被煤球压得喘不过气来的卑下思绪掀走了。我撂下了担子,开始仰望那个突然闯进我生活的来客。
  它带来了一场风暴,这场风暴就像一位驾凌的君王,不可一世地俯视我们这条街道两旁那些低矮的房子。那些房顶上沉积以久的经年的垃圾,纸片儿,土块和石块,鸟屎,或是土制的月经带,残破的避孕套,一粒小孩儿脱落的牙齿,还有从所有这些肥沃的垃圾中间刚刚冒出头来的青草,它们无一例外地被这场突如其来的风暴掀动着。即使是那些深色的瓦片,以及支撑了我们所有室内生活的房梁,也有些摇摇欲坠。
  但是我却一点也不害怕。我凝视着这场风暴的来源。那只史无前例的大蜻蜓似乎也看见了我,在我的头顶上有些迟疑地盘旋。我知道这是一次机会,就高高地朝着那只蜻蜓举起了右手,然后不停地挥舞起来。我挥舞的速度越来越快,我甚至看见飞机上的那个人朝我特意转过了身来。那是一个同我一样年轻的人。即使身着灰绿的军服,还有头盔和墨镜的遮掩,我还是可以确定这一点。那张年轻的脸孔在我的头顶上若隐若现,似乎还对我笑了一下,这个在地面上对他如此热情挥手的人一定让他觉得特别的有趣。然后,他还是掉过了头去平视前方。那只大鸟于是在他的驾驭之下,扭转了身体,轰鸣着远去了。
  直到这时,我才如梦初醒,听见了街面儿上,孩子们朝我这边奔跑而来的欣喜若狂的声音。
  我去找李慧明。他家住这条街的另一头。我确信他无法看到刚才的奇观。他甚至可能连那架飞机的声音也没有机会听到。这让我在走向他家的路途中稍稍的有些得意。
  李慧明的爸爸是街上唯一的屠夫。这就像我的老爸是这条街上唯一的蜂窝煤供应商一样。这一点也没有什么可稀奇的,也并不能成为我们友谊的基础。我和李慧明的亲密无间绝不像街上那些俗人们认为的那样,是为了暗地里向他多讨要一些猪下水,而这正是我区别于他们的地方。李慧明说起来是这条街上少有的慷慨的人。如今的人已经无法相信在不远的过去,猪肉是多么珍贵的东西。而李慧明却能够无视这些猪肉的价值,一再地将这些稀罕之物,赠送给那些难以想象的对象,一条经过他家临街案板前的野狗,一位搜遍了全身好不容易掏出一团皱巴巴角币的老人,还有那些素不相识的从遭遇了灾害的乡下前来乞讨的母子,都会意外收获来自李慧明的馈赠。这让李慧明成了我们这条街上著名的败家子,他的爸爸对此先是动用武力,后来有一天,李慧明决定不再屈从,在得知他又一起的慷慨行为后,他的爸爸随手抄起家中的一根扁担向他劈来,而李慧明却猛地反转过身,用他那发育得很好的手膀子轻轻一挡,就震得那个袭击者不但丢了扁担,而且虎口酥麻了一片。自那以后,李爸爸开始了对李慧明的摇头叹息,就像鲁迅笔下那个著名的祥林嫂一样,只要有人提起李慧明的名字,他的摇头叹息就会条件反射一样地到来。
  我不知道这样的施舍是不是带给了他隐秘的快乐。但是李慧明不同寻常的行为方式却悄然感动了我。我和他越来越熟的时候,有一天,他从怀里掏出一个玻璃瓶,那个瓶子上贴着一个白纸的标签,上面写着两个红色的大字:“白酒”。我第一次喝酒的经验就来自李慧明手中的那个瓶子。当时我们半躺在后山的一片草地上。是冬天,那些草都干透了,躺在上面很舒服。我们一边喝酒一边从山上俯视山下的蜂窝煤店和猪肉铺。我们生活的那条街那时离我们那样的遥远,远得已经无法看见街上的任何一个人。李慧明深深地吸了一口白酒,然后像那些喝酒高手一样夸张地朝着天空哈了一口气,他说,总有一天,我会烧了我爸的铺子的。
  那时天色已经有些暗了,我看见了李慧明的牙齿在黄昏的微光中闪烁着快乐的光彩,也跟着渐渐地激动起来。
  你说,我爸的那些猪肉全部烧起来了,会不会香了一条街呵。
  我们狂笑了起来,到后来完全没有办法停下来。
  扯得有点儿远了。我接着说那天去找李慧明,我对他讲了那场风暴。我还特别地讲到了那个在飞机上对我微笑的飞行员。那个时候,李慧明正站在他家后院的那棵洋槐树下,架起一口大铁锅,用沥青清除一头死猪身上的猪毛。他身穿一件肮脏无比的皮围裙,汗流浃背地对付那只庞大无比的猪头,炙人的热浪让贴在他身边的我好几次不得不中断了滔滔不绝的讲述。眼前这份煎熬一般的劳作,已经有些让我怀疑我应不应该显得那样兴奋了。
  李慧明一直没有做声。他看上去是那样专注于手头的工作(记得就在几天前我们相约去河边戏水的途中,他还曾对我咒骂沥青去猪毛这活儿是狗屎呢),甚至还老手那样弯下腰探过头去,察看那没能淋上沥青的猪耳朵的背后。这一瞬间真的有些非同寻常,正当我隐隐感到了不安时,他抬起了头,用锐利的眼光盯着我,问我,那你打算怎样做呢?   我一时跟不上李慧明的思维,有些茫然地摇头。
  你知道吗,从来就没有一架飞机来过我们这里吗?我们必须要做点什么。
  李慧明说着,用那根木棍在那大锅里又搅了几下。木棍上的沥青将他的手都弄得污黑了,他用力将那木棍扔到了墙角。
  县城的西边有一个军用机场。那飞机一定是从那里来的。这么多年了,他们为什么偏偏在今天来我们这里拜访呢?
  在李慧明强大的思辨能力面前,我的大脑紧张地收缩起来,但是却仍然找不到合适的答案。这时李慧明又对我发话了,你确定那家伙看清了你吗?
  当时,一条街上没别的人,他没理由看不见我呵。
  那我们明天就出发。
  去哪里?
  去那个机场。这是一个机会。
  说这话的时候,李慧明的嘴边划过一丝诡异的微笑。这微笑让我回想起了半个多小时之前,我站在那只大鸟脚下的心潮澎湃。这是一个机会,这是一个机会,很快,李慧明的这句断言,就成了可以左右我行为的一句魔咒。
  我们第二天一大早就出发了。在一辆布满灰尘的长途客车中间摇晃了两个多小时后,我们抵达了县城。我们站在县城中心的那个十字路口,几乎同时感到了饥饿。我们掏出了从家里带来的干粮。我的是黑乎乎的馒头,李慧明的则是油饼。我们靠在路边的一棵树上狼吞虎咽。李慧明再次显示出了他在食物方面的家境优势,除了令我垂涎的油饼,他还带来了几块卤肉。没有等我向他伸手,他就撕下一大块递给我,甚至比留在他自己手中的那部分还要多。
  一个身背木箱的老太从我们身边经过。我追上去买了两根红豆冰棍,也算是对李慧明卤肉的回报。买冰棍的钱是我挑蜂窝煤赚来的。我的爸爸虽然一板一眼,但却比李慧明的爸爸要和善许多,有的时候见我的确挑得很卖力,而且是挑到了街道尽头最远的那几家,就会奖赏给我几枚硬币。然后我就会小心地将那些钢镚儿积攒起来。
  红豆冰棍给我和李慧明带来了不小的快乐。我们对那粒粒饱满的红豆议论不休。之后我们就向一位游走街巷的剃头匠问了路。我们没想到,即使在繁华的县城,也有这些剃头匠的踪迹,从前,我们还以为,只有在我们那样偏远的小镇上,才会保留这种仿佛来自远古的族群呢。
  按照那个见多识广的剃头匠的指示,我们踏上了那条通往军用机场的柏油路。柏油路十分的平整,却渐渐地将我们引向了一个高地。我们开始怀疑起来,军用飞机场怎么可能建在高地之上呢?这时我们走到了那条柏油路的一个拐角处,被一片密林遮挡住了视线,隐约的水声从树丛之外传来,听上去活力十足。而我们的这次出游,一时间也遭遇到了前所未有的质疑。
  事情过去了这么多年,事到如今,我和李慧明也都已头发花白,满脸皱纹,回想起来,我已经怎么也没有办法去掉那次出游的梦幻色彩了。我已经再也不能准确地还原当初让我和李慧明如此坚决地前往那个传说中的机场的冲动。
  那条柏油路最终还是把我们带到了那个军用机场。
  走到了那个高地的最高处,拐过又一道弯,那片白花花的水泥地跃然而出。记得我们曾经欢呼雀跃,齐齐加快了脚步。
  当我们后来站在那个营地的大门前时,看上去一定狼狈不堪,十分的可疑。我们的衣服上汗迹斑斑,各自背着一只可疑的军用挎包。李慧明还剃着那个年代十分忌讳的寸头,那也许来自他某一天对屠宰突然而生的愤怒。站岗的哨兵当然坚决地拦住了我们,站住,干什么的?
  在这种时候,李慧明总是显得比我镇定十倍,他对那个哨兵笑了笑说,我们找人。
  找谁?姓名?
  面对这样的盘问,即使是李慧明也不知道该怎样作答了。那时候已经到了中午两点,营地里的喇叭突然叫了起来,喇叭里传出滴滴答的军号声,战士们的午休结束了。不知道是不是这突然到来的军号给了李慧明灵感,他有些气鼓鼓地对那个哨兵说,反正我们和他约好了的,就在这大门口等。
  军号像疾风一样刮过之后,营地里的人渐渐多起来。他们穿着干净的军服,有的在操练,有的和同伴在一起行走,有说有笑。我和李慧明都有一些累了,就在大门口边席地而坐了下来。
  我问李慧明,这些都是真正的空军吗?
  不一定。有些人只是检修飞机,永远上不了天。何况还有炊事员呢。
  李慧明的说法,让我们两个人又一起偷笑了起来。那时候我真实地感觉到了我和李慧明已经身处异地,完全脱离了我们几个小时之前在那个昏暗小镇上的真实人生。这个异地的新奇,带给我们源源不绝的新鲜感,兴奋感。而我们忘乎所以的议论和脸上的得意忘形,最终还是让那个哨兵感到了不祥。他退回到了那个尖尖的门岗里,看上去很严肃地通了一个电话。
  很快,一个干部模样的人就朝大门口走来。出乎我们的意料,他竟然满面春风。他和善地对我们说,小家伙们,你们要找谁呵?
  他的和善让我们变得大胆起来。李慧明甚至说,就找你呵。
  找我有什么事呵?那干部一点也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妥,对我们耐心极了。
  我们要报考空军,你说是不是应该找你呢?
  李慧明的机智和勇敢,让我们在那一天的午后,如愿踏入了在梦中也未曾涉足过的军用机场。
  我们跟在那干部的身后,急切地述说着想要加入空军的愿望。我们表白着自己如何如何健康,视力如何如何的锐利,我们又如何对某部战争片里看来的空军英雄崇拜得五体投地,已经按捺不住地想要加入到他们中间,像他们那样击落一架又一架的敌机。
  那个干部似乎被我们的表白感动了。他看着我们说,你们想要参加空军,这很好呵。空军战士都是最棒的战士,他随手指了一下那个营地里来来往往的小伙子们。那些小伙子们看上去的确生龙活虎,满脸红光。那个干部后来很诚恳地告诉我们,可惜现在并不是招兵的时节,最快也要等到第二年的春天了。但是既然我们已经来了,那就参观一下吧,今后报考时也可以多一点感性知识。
  我们看见了那些战士们的床铺,跟传说中的没有分别,被褥都折得跟豆腐干一样整齐。他们的寝室被隔成一小间一小间的,一小间最多睡了四个人,干部特别地强调,这完全不同于一般陆军营房中的大通铺,因为要上天,休息不好可不行。   他还领我们去看了他们的浴室,那个浴室里铺着那个年代里稀罕的白瓷砖,在这之前,我只是在外国电影的医院里才见过那样的玩意儿。那瓷砖摸上去冰凉而滑溜,说不出来到底是什么感觉。
  然后,我们就去往了那宫殿一样的食堂。那也是最令我们兴奋的地方了,即使一向冷静的李慧明也忍不住问了那个干部一个超级幼稚的问题,听说只要当了空军,每天都可以吃巧克力,想吃多少就多少?
  干部那时爽朗地大笑起来,你想当空军就是为了天天吃巧克力吧?巧克力算什么,我们这儿牛奶、鸡蛋也管饱。
  我们来到了那座宏伟食堂的背后,在一大片简易的铁笼里面,密密麻麻地挤了那么多鸡,虽然已经接近下午四点,太阳大大减弱了它的威力,但是空气中残留的热力仍然让铁笼里那些可怜的公鸡母鸡发出了盛大的喧嚣。干部这时完全掩饰不住自己的自豪,用手挥了一下说,看见了吗?在这里我们天天都要杀鸡。
  这些鸡都是你们自己养的吗?
  当然不是。我们派人到乡下去收来的。
  那你们也一定到过我们那里吧?站在这片奇怪的喧嚣之中,加上零星的鸡毛飞舞,我觉得是寻求那个答案的时候了,就说出了我们那条街的
  名字。
  那个干部听了以后却一脸的茫然,我从来没有听说过呵。你们就是从那里来的吗?那里一定很远吧?
  我注意到了李慧明脸上刹那间流露出来的惊愕。这惊愕仿佛是对我的谴责。我只能追问下去了,不可能吧,你们的飞机昨天还去过我们那里的。一架直升飞机。飞机里的战士还冲我笑呢。
  那干部仍然一脸的茫然,昨天?他反问了我一句,也许吧。
  我知道那之后李慧明一直都在一边看着我,我却没有勇气回看他。这时候我们已经重返营地的主干道。远远地,我看见了几个战士在水池边搓洗他们的军装。他们都穿着雪白的背心,背心的中央是一个大大的红五星,跟昨天直升机尾部的那一颗一模一样。我从那上面看到了希望,不知不觉地摸到他们面前。我热切地望着他们说,昨天,你们有谁飞到过我们那里呵?
  听到我的问话,那些战士围拢了过来,我闻见他们身上清新的肥皂味儿,他们的脸看上去就像新鲜的水果那样。我再一次感觉到他们是一群纯真的人,他们认真的神情是一种鼓励,我再一次说出了我们那条街的名字。那些战士叽叽喳喳议论起来,其中一个皮肤比较黑的用好听的北方话追问了一句,你是说昨天吗?一架军用直升机?我肯定地点了点头。我不知道那些战士为什么在那个时候哄笑了起来,哄笑声中,一个秀气的大男孩被推了出来。你要找的人就是他呵。
  那个被推出人丛来的人,个头竟然比我还要瘦小,有那么一瞬间,他的脸甚至红了一下。但是他很快认真地同我说起话来。
  你说你昨天看见了我在天上吗?
  我开始对他描述那条空无一人的大街,他驾驶的那架直升飞机如何在那里掀起了一场风暴。
  你就是因为这个来找我的吗?他的眼睛就像刚刚洗过的那样,亮闪闪地看着我。
  我在那街上冲你招手呢,你应该看见的吧?
  应该吧。昨天我飞过了好多地方。那是我第一次飞得那么远呢。好多人都冲我招手呢。好几次,屋顶近得我用手都可以摸到。
  那你一定记得那条街,只有我一个人的那条街,旁边是一挑蜂窝煤,你不是还对我笑了笑吗?
  我固执地重复着我们那条街的名字,希望唤起他的回忆。
  他看着我,那对明亮的眼晴却一点点地暗淡了下去。有一个事实变得那么的清晰,我们的那条街,那一挑煤,以及眼前的这个人,从来都没有走进过他的记忆里。
  我回头去寻找李慧明和干部的时候,听见干部正在问李慧明,你有多高呵?李慧明说,一米七五呵。那干部有些神往地小声念叨着,一七五一七五,我的儿子也该有这么高了吧。他跟你们一般大,我们有两年没见了呢。这个干部因为一时陷入对儿子的思念之中,变得更加的慈祥。那时候太阳正准备离开,所有的事物都笼罩在一片动人的光辉中。白墙红顶的营房,深沉的柏树,那柏树之外隐隐约约就是严密的铁丝网。我似乎是看见了铁丝网后面那些银白或是墨绿色的飞机,露出一个头,或者尖尖的尾翼。我们的身边有一个战士将身体拉得笔直,跟随着一个圆形的铁架转了一圈又圈,这让我想起历史课本上达·芬奇笔下那个圆形之中的标准人体。我看见他的脸很快变成了猪肝色。
  就从那个时候起,我开始意识到,我和李慧明这一次贸然的闯入,终将一无所获。即使我们已身处在这如此美好的营地,即使这里的人都如此亲切而和善,但我深深地知道,我和李慧明仍然必须得回到我们从那里出发的那条街上。关于那条街的记忆,那些山一样高的蜂窝煤,随手扔在铁皮桶里的猪下水,一个孩子有时候会尖啸着从那条街上一冲而过,所有的这一切这时候在我的眼前飞掠而过,刺痛了我。
  我将李慧明拉到了一边,说,我们快回吧,天要黑了。
  李慧明笑嘻嘻地看着我,在他的眼里,我肯定就像那些胆怯的离不开妈的小毛孩一样可怜又可笑。他指着那个干部说,他说我们可以吃了晚饭再回去,一顿真正的空军的晚饭哟!
  我着急了,看着眼前这个沉醉于那个营地的虚假温情中的同伴,忍不住将心中所有的怨怼一连串倾泻而出。
  我们完全找错地方了,这里根本没有什么直升机。昨天飞过我们街上的飞机根本就不是从这里来的。
  也许是这几句谎言里包含的神秘力量,一下子击中了李慧明,他有些慌张地指了指不远处的那几位战士,问我,是他们告诉你的吗?
  战士们仍然没有散去,我们奇异的穿着和行为显然激发了他们愈来愈大的兴趣,他们仍在对着我们指指点点。这更加地让我不安起来。
  他们真的不是我们要找的人,我们走吧!
  那个时刻我眼里一定充满了悲伤,也许就是那悲伤最终打动了李慧明,他匆匆作别那个慈祥的干部,和我一同踏上了归途。
  很难解释那个时刻我突如涌上心头的那份自尊感。二十三年后的一个下午,春天眼看就要走远了,我从一个艰辛的梦中醒来,连四肢都感到了疼痛。在那个梦中,二十三年前和李慧明一起的那次出游再一次复活了。我梦见我和李慧明一起站在一架奇怪的椅子前面,那架椅子有高高的后背,恍若当年国民党严刑拷打江姐的老虎凳。那个干部(他的面目如今已经像云雾一样模糊)对我们解释说,你们要参加空军,就必须坐上这把椅子,经受得起这种严酷的考验。   后来我慢慢地醒来,回想起那把椅子,却又有些不确定了。我不能确定那把椅子究竟是那个下午我和李慧明一起参观过的真实之物,还是完全来自于我的臆想。我走在镇上的那条水泥路上,二十三年前,我就是在这条街道上和那架直升飞机相遇的,不过那时候,这街还只是铺着青石板,而现在,我已不可能再去向李慧明求证这样的细节了。
  和我一样,李慧明再也没有离开过这个我们出生的小镇。正如我在那个傍晚的直觉一样,我们两个人后来都和那个明亮的军营完全背道而驰了。
  那天,回到镇上的时候,黑暗已经彻底遮住了我们的双眼。我们再也没有多说一句话,沉默地分手,返回各自的家中。有些难以解释的是,自从那一刻起,我和李慧明开始行同陌路,我们甚至在那条并不宽敞的街道中迎面相遇时,也不发一言。我们不约而同地将那次出游,直升飞机,神奇的(抑或是羞耻的?)军营之旅当作了心中的秘密,并且要将那个秘密永久地保存下去,直到死亡前来召唤我们的那一天。
  死亡暂时还没有前来。我只是栖身在同一个镇上,遥遥地观望李慧明接下去的人生。他们家当时在镇上唯一的那幢两层楼房后来被政府征用,因为要修建一级公路。离我们镇二十公里之外的群山中,发现了一个巨大无比的溶洞,某个旅游公司投下重金开发,第一步当然就是要修建一条体面的道路。我记得政府前来强拆的那个美好的下午,李慧明跳上了他们家的屋顶。耀眼的夕阳投射到他那剃得光光的头皮上。他在屋顶上嚎叫,踩得脚下的那些瓦片哗啦哗啦地作响。我只是远远地看着那个癫狂的人影,不知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告别从前的冷静和聪颖的。当那些政府的工作人员爬上去要将他拖下来时,我看见那个黑乎乎的人影向前一跃,自己坠落到了地上。
  李慧明的那一次飞行几乎可以说是笨拙的。其实,那完全谈不上是什么飞行。喧哗四起,街上的人们向那个瘫倒在青石板上的李慧明一拥而上,在我模糊的泪眼里,那就像是一团盛大的乌云。
  那一次飞行的代价是,李慧明失去了双腿。他当然更加没有可能离开这个小镇了。他们一家人用政府的补偿款重头再来,开起了镇上唯一的液化气批发中心。而我却在父亲完全失去了他的蜂窝煤生意之后,开起了一家卤肉店,生意甚至比李慧明家从前的那家肉铺还要好。
  我爱上了镇上中学的一位女教师,不幸的是,在我们同床了五年之后,却没有能够生下小孩。冬天里的一个清冷的早晨,那个教师不辞而别。在等待了三年之后,我终于等来了她的一封挂号信,她说她去了省城,在一家房地产公司里当起了销售经理。她说她已经有了一个儿子(和谁生的儿子呢?),希望我能收拾行装,到她的身边去,她在信里问我:我们一家三口好好地过,你说可以吗?
  我当然没有像她希望的那样收拾行装。我不知道那个狡猾的女人究竟打的是什么主意。我害怕面对那样的考验——她的身边真的有一个活蹦乱跳的儿子,而她看着我,一脸的轻蔑。
  所以我继续在翻滚的卤锅中收拾那些死去的猪,牛,鸡,鸭,直到连手指甲缝里也充满了那些动物尸体的香味。
  除此之外,就只有做梦了。我已经年近四十,脸孔轻微的浮肿,镇上的那些街坊看见都忍不住尖叫,你一定生病了,快去看看,不要耽搁哟。而我却对他们的大惊小怪一笑置之。我知道那浮肿不过是我耽于梦境的结果,没什么大不了的。
  好了,可以告诉你了,那天下午,那个悲伤的梦其实是那样结束的:
  我梦见我和李慧明离开那个军营之后,再次走进了山上的丛林。剩下的日光已经不多了。即使在梦中,我也那么清晰地看到了那次冒险出游的结局,那就是我和李慧明的人生什么也不会改变。
  在梦中,我觉得我的眼泪就要下来了,而那个时候,一向比我老道的李慧明却埋首那个干部临别赠送的那块巧克力,对我的悲伤毫无察觉。他很快消灭了那块巧克力,又向我伸出手来:巧克力是这样的味道呵,你怎么不吃呢?再分我一点好吗?
  李慧明对巧克力的痴迷,让我前所未有地发现了他的愚蠢,更加加快了步伐。不知道我和他是不是就是从那一刻起开始分道扬镳的——人和人的关系就是这样奇怪,只要一个瞬间就会发生彻底的扭转。
  那个时候,我和李慧明正在越过那片高地的顶峰,黑暗无声地向我们围拢了过来。
  责任编辑 包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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