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文部分内容阅读
全乡植树种草大会战全面启动，惟独簸箕洼屯不见动静。乡长老郑着急，打手机催促，那边说马上马上，过后依然静如止水。老郑着急，想亲自前去督促，无奈手头事情一件接一件抽不出身来。
这时，驻簸箕洼的乡干部老张回来了。老郑劈头就问，簸箕洼大会战为啥还没启动？老张叹口气说，组织不起来。老郑嗓门骤然高了，那你和麻主任是干啥吃的！他火气很大，仿佛能煮熟石头。老张教师出身，面皮薄，被训得心里窝火，心想，你不了解情况咋乱训人。他赌气地说，乡长，我请个假。啥？请假？老张眼鼓溜圆，像俩杏核。老张皱起眉揉搓着肚子说，痔疮犯了。老郑抬手挠挠头。老张人归他管，但肚子疼归医生管。老张偷眼看下老郑说，明天我给你送诊断书来。说完歪斜着屁股走了，好像痔疮比河卵石还大。老郑望着老张的背影，啪地一掌拍在桌子上，嘁，长得啥屁股，越忙越凑热闹！养殖业占簸箕洼屯半壁河山，因连年干旱致使原本属于隐形沙地的草场退化，村民经济收入滑坡，植树种草治沙事关富民脱贫。老郑知道发火没用，如何让簸箕洼屯大会战启动才是关键。他将赋闲乡里的干部排遍队，觉得一人出马最合适，便让行政秘书去请。
等候好久，人也没来，老郑在地上走来走去，也像得了痔疮。快晌午下班时，秘书领着一人高马大的中年人走进办公室。他叫柳山，乡农牧助理，人称“大老柳”。老郑恼火地问，咋才来？秘书没说话，用眼睛余光瞄一下大老柳。老柳一屁股坐在老郑办公桌对面的椅子上说，不怨秘书，是我下棋耽误了。什么，上班时间下棋？老郑目光透出严肃。老柳说他下了两个月乡，分管乡长安排他休班。老郑哦了一声，但还是冷着声音说，那也不能在单位下棋。老柳解释说他在职工文化活动室下的棋，没在办公室。老郑说，那也不行，会影响其他职工的。老柳想想也是，便打着哈哈说，好好，下不为例。然后问乡长啥指示。柳山曾是老郑的站长，资格老说话随便。老郑从办公桌抽屉里拿出一袋“铁观音”，给老柳沏杯茶。老柳接过杯子放到鼻下嗅嗅说，得上千块一斤。老郑说，好眼力。老柳自诩地说，带喝不喝十多年了，这点鉴赏力还是有的。说着抬头向老郑看过去，小眼睛里透着农村智者那种精明，说吧，求我什么事？老郑问，你咋知道我求你？老柳说，你我还不了解，没有三分利不起夜五更，没事相求你能给我沏“铁观音”？乡里干部都知道，老郑一给人沏好茶准有事相求。老郑感叹地说，你呀，没贴毛就成精了。老柳哧溜哧溜喝几口茶说，就冲这杯茶，啥事你说，只要不是生孩子就中。老郑调侃地说，呦，你也有干不了的事？老柳挠着脸颊说，咱不是没那设备吗。老郑被逗笑，去去去，说你胖还喘上了！老柳自吹自擂地说，那是，遇到阳光不灿烂不是我大老柳的性格！老郑往老柳跟前凑凑，他对干部每有信托都这样。老柳用手挡住老郑，惶恐地说，别别，你别这样，我消受不起。老郑收敛笑容，一本正经地说，我打算派你去簸箕洼屯协助组织大会战，你意下如何？老柳打个机灵，眼睛像两颗黑药丸，惊恐地说，不如何，很不如何！老郑意外地问，你不想去？老柳至诚至真地说，一点儿也不想去。老郑感到奇怪，一向不怵硬的柳山居然也临阵退缩！其实，柳山心里有自己的小九九，簸箕洼屯自然条件不好，经济落后，人心散矛盾多，是远近有名的老大难村，不少包村干部心没少操累没少受，无功而返不说还或多或少落下些闲话。他不想自讨苦吃，也没信心。老郑站起身，在屋里来回踱步，脚步趟着深深的焦灼。他严肃地说，可那里确实需要你去，你个人应该服从工作安排。老柳说，我也没长三头六臂，干嘛非需要我去，我不去！老郑有点生气说，怎么，支使不动你？老柳气溜溜地说，我刚包完石砬子沟屯回来，还没喘口气，你又派我去簸箕洼，这不鞭打快牛吗！老郑觉得老柳言之在理，缓和下神色说，谁让你本事大，能者多劳，我不派你派谁？老柳鼻子哼一声说，你别给我戴高帽，我知道自己的斤两！老郑着急地说，乡里确实没有比你更合适的人选，咋，想抱膀看热闹啊？老柳没吱声，低下头一口接一口喝茶。老郑用手指当当敲敲办公桌面，说话啊我的柳大助理！老柳瞄一眼老郑，放下茶杯起身向外走去。
老郑长嘘一口气，坐回到办公桌前。
第二天早晨，晨霭还没退去，在通往簸箕洼屯的乡间路上，老柳佝着腰屁股一撅一撅地向前骑自行车，口中喷着灰色的哈气。爬上一道长脖子梁，车子自动向坡下滑去。前面有座土丘，路一甩扎向丘后。突然老柳“妈呀”一叫，土丘后出现两个挎着鸡蛋篮子的女人，她们边走边说笑，叽叽喳喳宛如噪枝的家雀。老柳伸手去掐车闸，闸不好使，车子像吃了药似的扑向女人。女人吓呆了，如中了孙猴子的定身法。老柳身子本能地收缩，手用力向后拽车把，嘴里焦急地喊，哎呀哎呀……车子冲到女人跟前，他一掰车把闭上眼睛，绝望地叫道，哎——呀！车把刮到一女人胳膊上，失去重心的老柳跌在地上，女人歪歪斜斜地压在他身上。他慌乱地推开暄软的女人，站起身刚要道歉，一看是簸箕洼屯的表小姨子，于是话一出口便跑偏，嗨嗨，这多亏把我压底下了，要把你压底下那可出事了。在乡间，表姐夫和表小姨子开玩笑，见面不逗几句那肯定有过节。话太流氓，女人脸红了，像下蛋小母鸡的鸡冠。她扬起拳头娇嗔地捶打老张，你个缺大德的，眼睛是老娘们儿的奶头啊？咋生鼓着往人身上撞？
两人调闹一番，老柳问女人，簸箕洼大会战干上了吗？女人说，还没呢。老柳急切地问，那麻主任咋不组织？女人鼻子哼一声说，人家忙活着挣钱呢，哪有闲工夫管那事。老柳不快地说，这麻主任也真是的，干啥怎么不吆喝啥。女人不满地说，那你们乡里咋不把他撸了？簸箕洼亲戚连亲戚，扯腮嘴动，换成别人还真掰扯不开。麻主任心眼多，情况熟，如果真打实凿好好干，是难得的硬手。老柳摇摇头说，撸了他谁干？我！表小姨子响亮地说。老柳嘴角扯出一缕坏笑，就你，哼哼，生孩子中，那活你干不了。说完一骗腿儿骑上车子快速离去。
表小姨子吃亏没捞回来，气得冲老柳的背影直跺脚，谁料这一跺却跺出灵感。老柳个子高屁股大，车座被捂盖得无影无踪，远远看去像坐在铁棍上。她心怀叵测地问同行的女人，你说那损鸟他不扎得慌？那女人会意，坏笑着说，那咋不扎得慌，你没看他疼得直弹达腿吗。两个女人开怀大笑。乡下女人的嘴巴会编派人，老柳知道她们背后埋汰他，侧着身子慌张地向后看过来，样子像只受伤的大鸟。 日头升起一杆子多高，山山川川镀着灿灿的色辉。簸箕洼三面环山，南面敞口，瘦瘦的绿水河横坦在沃野上，像天际飘过来的蓝色绸带。老柳推车颠颠簸簸地走过河卵石密布的河床，来到河边，卷起裤管，扛着车子趟过河进了村子。
来到村委会院门口，看见大门锁着，老柳掉头拐入小巷，前行二百多米，在一个高房大屋的院门前停下。院子很大，差不多有半亩多地。院中人行道、菜园、草垛、羊圈布局合理，整洁有序，仓房边停放着一辆加长东风汽车。这就是麻村长的府第。老柳感慨地想，瞅瞅人家老麻这家弄的，旅游区一样，可自己那个家，唉，跟瓜窝铺似的。院中锁着的狗听见门口有响动，站起身冲老柳汪汪叫唤起来。老柳怕狗，一见狗腿肚子就转筋，忙躲到门垛后喊，麻主任！
院门打开，一中年妇人探出头来问，谁呀，大呼小嚎的！看是老柳，脸上立刻换了季节，笑着招呼道，哎哟，是柳领导啊，快进屋。老柳问，老麻呢？女人说，从被窝一爬起来就给人解决事去了。唉，他那官当的，钱挣不了多少，啥破烂事都得管。老柳问，他去谁家啦？女人说不知道。老柳拿出手机给麻主任打电话，可对方手机关机。有羊倌赶着羊群迎面走来，老柳问羊倌看见麻主任忙啥去了吗？羊倌没好气地说，忙着在哈密瓜家喝酒。老柳致过谢，掉头朝村东走去。
来到一工艺瓷砖贴面的大门楼前，老柳驻足朝里观望。院中没人，有几只鸡在觅食。老柳支好自行车，进院来到窗前刚要开口喊人，屋里飘出的说话声堵住了他的嘴。
“哎哎，大主任，我兄弟那事咋整？”
“那还咋整，没整。”
“我兄弟不会说话，你挺大个主任别跟他一般见识。大愣，木头疙瘩啊，还不快给主任敬酒。”
“主任，我四六不懂，多有冒犯，向你赔罪了。”
“哎，这还像句人话，来，陪我整几拳。”
“主任，我那事？嘿嘿……”
“别磨叽，多大疙瘩事呀，真是的。”
屋里拳令骤起，像发情的牛吼。
行啊老麻，你工作算做到家了。老柳不快地推门走进屋，划拳声戛然而止。老柳盯着喝得红头涨脸的麻主任问，忙着呢？麻主任搔下头说，可不吗，这圈造完就那圈。咋，有事啊柳领导？老柳问，大会战的事你咋安排了？麻主任大大咧咧地一笑，不忙不忙，来来，坐桌，我先和领导汇报几杯。工作不着急喝酒却挺积极，老柳想起郑乡长焦急的面孔，不由躁火上升，硬着声音说，不喝！麻主任把头转向一旁的女人。因长得甜美，村民叫她“哈密瓜”。麻主任吩咐说，既然柳领导不喝，咱也别勉强，上茶。他回头问桌上人，哎哎，刚才我拳划到哪了？麻主任无视自己的态度令老柳大为恼火，他忍住火气问，老麻，大会战你到底啥时组织？麻主任似笑非笑地说，这就要看领导你的态度了。老柳不明白，簸箕洼大会战与自己的态度有什么关系，难道自己态度不好，屯里还不大会战了？麻主任用手拍拍身旁的椅子，瞧得起我就坐这儿共同切磋几杯，不乐意就算了。自己要是坐桌喝酒那成啥了，岂不是助长麻主任的歪风邪气？老柳没动。麻主任眼皮一抹搭，既然你不够哥们儿，大会战我组织不起来。你要着急自己组织去。这叫啥话？乡里开会你不也同意了吗？老柳生气地说，那你这主任还想干不想干？麻主任冷冷一笑，怎么着，想撸我？可你做不了主，那得通过村民代表大会。老柳生气地说，你——
看见麻主任态度强硬，桌上人胆也大起来，你一句我一句说起风凉话。张三说，汗珠子掉在地上摔八瓣，年年种树不见树，还不如坐在热炕头上喝酒呢。刘四说，现在正是倒卖粮食的好季节，参加大会战耽误挣钱，乡里如果发误工补助我就干。王二麻子说，我们植几棵树种点草就能治住满川的沙子，我才不信呢。麻主任斜睨着老柳怪怪地笑，好像在说，看见了吧，大伙不愿干我有啥招。但他却佯装不耐烦地冲桌上人摆摆手，中了中了，别瞎噜噜了，喝酒喝酒。桌上又掀起喝酒的新高潮。老柳恼火地问，我话还没说完呢，你们咋又喝上了？麻主任酒力上涌，话更不友好了，他说，我们喝自家的酒也没犯乡里的章程，你是不是管得太宽了？他见桌上人探询地看自己，大手一挥说，整！大伙又吆五喝六地喝上了。老柳只觉全身的血液忽地涌到脸上，抬手把酒桌掀了。
这下可惹了祸，在麻主任的怂恿下，喝酒的村民把老柳告了，声称如果乡里不严肃处理，他们就到县里去告。大会战没组织起来还要形成越级上访，事态严峻，郑乡长派人召回老柳。老郑责怪地问，咋搞的？老柳本想解释，一想自己掀了人家的酒桌终归不对，低头没吭声。老郑叹口气说，簸箕洼你别去了，我再另派他人。窗口探出几个毛茸茸的脑袋，看着老柳窃窃私语。老柳像生了虱子浑身很不自在。他就是这么个人，宁可身子受苦不让脸皮子发烧。男子汉大丈夫从哪跌倒从哪爬起来，他坚持要去簸箕洼，说不把大会战组织起来他不回乡。说完，雄赳赳地走了。
麻雀噪晚，红霞铺锦，农舍的烟囱里摇曳出柔柔的炊韵。老柳骑着自行车重返簸箕洼屯，来到表连襟家，支好车子，从车把上摘下装着酒肉菜的包裹提拎着走进屋，吩咐表小姨子炒菜，自己掉头匆匆出了屋。
女人炒好菜端上桌，老柳领着麻主任他们拖拖沓沓地来了。大伙围桌坐下，但谁也不说话，有的望着窗外，有的闷头抽烟，还有的用手指在桌上划拉字。老柳给大伙满上酒，笑吟吟地说，今晚把大伙儿请来，一个意思，就是向各位赔个礼。头晌，我大会战心切，一时冲动掀了你们的酒桌，这是不对的，请大伙儿原谅。说完，一本正经地向在座的人鞠了个躬。他的举止把斗鸡状的村民弄一怔，他们互相对视一眼，准备跟老柳抗衡的想法土崩瓦解。其实他们心里明镜似的，头晌那事不全怨老柳，全乡村民代表一致同意开展植树种草大会战，各屯都热火朝天干起来，他们却躲在屋里喝酒，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
老柳举起酒杯倡议，如果大伙儿肯原谅我，请起杯。大家拿眼看麻主任，麻主任犹豫一下，但还是举起杯，其他人纷纷响应。老柳和大伙儿干了两杯酒，从衣兜里拿出五百元钱递给麻主任，让他转交给“哈密瓜”作为掀翻酒桌的赔偿费。大家心忽地热了，七嘴八舌劝老柳把钱收起来，摔坏点盘碗算什么。老柳没听，强行把钱塞进麻主任口袋里。大家看老柳的眼光暖和起来，像融融的春阳，接下来他们酒喝得兄兄弟弟情深意长。张三说，柳领导，你别太自责，你为的啥？还不是为了工作，要不请你到簸箕洼来掀酒桌你还不来呢。刘四说，柳干部，往后有啥事儿你吱声，我们保证支持你。王二麻子说，麻主任，大会战咱得张罗张罗了，要不太有点那个了。这天老柳喝了许多酒，村民走后吐了大半宿，脸折腾得像黄表纸。 夜里刮起大风，沙粒打得门窗哗哗作响。
第二天老柳起床，饭也没吃就往外走。表小姨子问，你不吃饭了？老柳头也没回地说，晌午一块儿吃。老柳来到麻主任家，麻主任和儿子在往车上装绿豆。老柳没说话，弯下腰扛起绿豆袋子帮助装车。绿豆袋子挺沉，一百七八十斤，体格不济摆弄不动。老柳身子骨棒，干这点儿活举重若轻，他一口气扛了五十多袋。麻主任啧着嘴说，呦，真看不出来，你这领导还挺能耐！
有老柳加盟，一车绿豆很快装完。老柳拍打着身上的尘土问麻主任，大会战动员会啥时开？麻主任挠几下头说，你找别的干部组织吧。老柳说，你是村主任我找别人不合适。麻主任诚恳地说，要不领导你把我撸了吧。老柳问他啥意思。麻主任说，这官我不想当了。说完转头吩咐儿子开车进城。儿子腰闪了，说开不了车。麻主任着急，皱着眉头直搓手。老柳眼珠一转，接过话说，走，咱俩进城送豆子。麻主任说，我不会开车。老柳说，我有驾照。麻主任上下打量着老柳，行啊领导，样样拿得起放得下。老柳自诩地说，那是，没两下敢留分头！说完拉起麻主任钻进驾驶楼，驾驶着车出了村。
果如老柳预想，一夜之间，田野上覆盖一层白花花的沙子。麻主任触目惊心地说，哎呀，都这样了！老柳说，照这样下去，用不了几年农田就得让沙子吃光。老麻啊，你我都是光屁股在这片土地上长大的，难道就无动于衷吗？麻主任吭哧几声说，眼下正是倒卖粮食的好季节，我不能为工作耽误挣钱，我需要钱知道吗？儿子在城里谈了女朋友，女方提出买房买车，我拿不出那么多钱，所以挣钱是我的当务之急。老柳说，钱谁都需要。可你想过没有，屯里老少爷们选咱当主任，说明大家信任咱，咱应该带领他们干出点样来，可不能冷大家伙的心！突然车一动不动了，任老柳怎样加大油门，车轮光在沙坑里打转就是出不去。老柳和麻主任下车用手扒沙，沙层太厚无济于事。南面影影绰绰有个羊场，麻主任让老柳看车，自己迈开大步去那里找铁锨。
来到羊场跟前，麻主任大吃一惊，原本高高的砖房让沙子埋了半截，北墙边堆起山丘一样的沙包，人站在上面一抬腿就能上房。不难看出，如果再刮几场大风，房子准会被白沙掩埋。
麻主任呆呆地注视着墙根的沙包，不知嘟囔句什么。
第二天上午，村委会大喇叭里响起麻主任响亮的声音：“各家请注意，八点钟村里在大会议室开会，请大家准时参加！”
责任编辑 高颖萍
这时，驻簸箕洼的乡干部老张回来了。老郑劈头就问，簸箕洼大会战为啥还没启动？老张叹口气说，组织不起来。老郑嗓门骤然高了，那你和麻主任是干啥吃的！他火气很大，仿佛能煮熟石头。老张教师出身，面皮薄，被训得心里窝火，心想，你不了解情况咋乱训人。他赌气地说，乡长，我请个假。啥？请假？老张眼鼓溜圆，像俩杏核。老张皱起眉揉搓着肚子说，痔疮犯了。老郑抬手挠挠头。老张人归他管，但肚子疼归医生管。老张偷眼看下老郑说，明天我给你送诊断书来。说完歪斜着屁股走了，好像痔疮比河卵石还大。老郑望着老张的背影，啪地一掌拍在桌子上，嘁，长得啥屁股，越忙越凑热闹！养殖业占簸箕洼屯半壁河山，因连年干旱致使原本属于隐形沙地的草场退化，村民经济收入滑坡，植树种草治沙事关富民脱贫。老郑知道发火没用，如何让簸箕洼屯大会战启动才是关键。他将赋闲乡里的干部排遍队，觉得一人出马最合适，便让行政秘书去请。
等候好久，人也没来，老郑在地上走来走去，也像得了痔疮。快晌午下班时，秘书领着一人高马大的中年人走进办公室。他叫柳山，乡农牧助理，人称“大老柳”。老郑恼火地问，咋才来？秘书没说话，用眼睛余光瞄一下大老柳。老柳一屁股坐在老郑办公桌对面的椅子上说，不怨秘书，是我下棋耽误了。什么，上班时间下棋？老郑目光透出严肃。老柳说他下了两个月乡，分管乡长安排他休班。老郑哦了一声，但还是冷着声音说，那也不能在单位下棋。老柳解释说他在职工文化活动室下的棋，没在办公室。老郑说，那也不行，会影响其他职工的。老柳想想也是，便打着哈哈说，好好，下不为例。然后问乡长啥指示。柳山曾是老郑的站长，资格老说话随便。老郑从办公桌抽屉里拿出一袋“铁观音”，给老柳沏杯茶。老柳接过杯子放到鼻下嗅嗅说，得上千块一斤。老郑说，好眼力。老柳自诩地说，带喝不喝十多年了，这点鉴赏力还是有的。说着抬头向老郑看过去，小眼睛里透着农村智者那种精明，说吧，求我什么事？老郑问，你咋知道我求你？老柳说，你我还不了解，没有三分利不起夜五更，没事相求你能给我沏“铁观音”？乡里干部都知道，老郑一给人沏好茶准有事相求。老郑感叹地说，你呀，没贴毛就成精了。老柳哧溜哧溜喝几口茶说，就冲这杯茶，啥事你说，只要不是生孩子就中。老郑调侃地说，呦，你也有干不了的事？老柳挠着脸颊说，咱不是没那设备吗。老郑被逗笑，去去去，说你胖还喘上了！老柳自吹自擂地说，那是，遇到阳光不灿烂不是我大老柳的性格！老郑往老柳跟前凑凑，他对干部每有信托都这样。老柳用手挡住老郑，惶恐地说，别别，你别这样，我消受不起。老郑收敛笑容，一本正经地说，我打算派你去簸箕洼屯协助组织大会战，你意下如何？老柳打个机灵，眼睛像两颗黑药丸，惊恐地说，不如何，很不如何！老郑意外地问，你不想去？老柳至诚至真地说，一点儿也不想去。老郑感到奇怪，一向不怵硬的柳山居然也临阵退缩！其实，柳山心里有自己的小九九，簸箕洼屯自然条件不好，经济落后，人心散矛盾多，是远近有名的老大难村，不少包村干部心没少操累没少受，无功而返不说还或多或少落下些闲话。他不想自讨苦吃，也没信心。老郑站起身，在屋里来回踱步，脚步趟着深深的焦灼。他严肃地说，可那里确实需要你去，你个人应该服从工作安排。老柳说，我也没长三头六臂，干嘛非需要我去，我不去！老郑有点生气说，怎么，支使不动你？老柳气溜溜地说，我刚包完石砬子沟屯回来，还没喘口气，你又派我去簸箕洼，这不鞭打快牛吗！老郑觉得老柳言之在理，缓和下神色说，谁让你本事大，能者多劳，我不派你派谁？老柳鼻子哼一声说，你别给我戴高帽，我知道自己的斤两！老郑着急地说，乡里确实没有比你更合适的人选，咋，想抱膀看热闹啊？老柳没吱声，低下头一口接一口喝茶。老郑用手指当当敲敲办公桌面，说话啊我的柳大助理！老柳瞄一眼老郑，放下茶杯起身向外走去。
老郑长嘘一口气，坐回到办公桌前。
第二天早晨，晨霭还没退去，在通往簸箕洼屯的乡间路上，老柳佝着腰屁股一撅一撅地向前骑自行车，口中喷着灰色的哈气。爬上一道长脖子梁，车子自动向坡下滑去。前面有座土丘，路一甩扎向丘后。突然老柳“妈呀”一叫，土丘后出现两个挎着鸡蛋篮子的女人，她们边走边说笑，叽叽喳喳宛如噪枝的家雀。老柳伸手去掐车闸，闸不好使，车子像吃了药似的扑向女人。女人吓呆了，如中了孙猴子的定身法。老柳身子本能地收缩，手用力向后拽车把，嘴里焦急地喊，哎呀哎呀……车子冲到女人跟前，他一掰车把闭上眼睛，绝望地叫道，哎——呀！车把刮到一女人胳膊上，失去重心的老柳跌在地上，女人歪歪斜斜地压在他身上。他慌乱地推开暄软的女人，站起身刚要道歉，一看是簸箕洼屯的表小姨子，于是话一出口便跑偏，嗨嗨，这多亏把我压底下了，要把你压底下那可出事了。在乡间，表姐夫和表小姨子开玩笑，见面不逗几句那肯定有过节。话太流氓，女人脸红了，像下蛋小母鸡的鸡冠。她扬起拳头娇嗔地捶打老张，你个缺大德的，眼睛是老娘们儿的奶头啊？咋生鼓着往人身上撞？
两人调闹一番，老柳问女人，簸箕洼大会战干上了吗？女人说，还没呢。老柳急切地问，那麻主任咋不组织？女人鼻子哼一声说，人家忙活着挣钱呢，哪有闲工夫管那事。老柳不快地说，这麻主任也真是的，干啥怎么不吆喝啥。女人不满地说，那你们乡里咋不把他撸了？簸箕洼亲戚连亲戚，扯腮嘴动，换成别人还真掰扯不开。麻主任心眼多，情况熟，如果真打实凿好好干，是难得的硬手。老柳摇摇头说，撸了他谁干？我！表小姨子响亮地说。老柳嘴角扯出一缕坏笑，就你，哼哼，生孩子中，那活你干不了。说完一骗腿儿骑上车子快速离去。
表小姨子吃亏没捞回来，气得冲老柳的背影直跺脚，谁料这一跺却跺出灵感。老柳个子高屁股大，车座被捂盖得无影无踪，远远看去像坐在铁棍上。她心怀叵测地问同行的女人，你说那损鸟他不扎得慌？那女人会意，坏笑着说，那咋不扎得慌，你没看他疼得直弹达腿吗。两个女人开怀大笑。乡下女人的嘴巴会编派人，老柳知道她们背后埋汰他，侧着身子慌张地向后看过来，样子像只受伤的大鸟。 日头升起一杆子多高，山山川川镀着灿灿的色辉。簸箕洼三面环山，南面敞口，瘦瘦的绿水河横坦在沃野上，像天际飘过来的蓝色绸带。老柳推车颠颠簸簸地走过河卵石密布的河床，来到河边，卷起裤管，扛着车子趟过河进了村子。
来到村委会院门口，看见大门锁着，老柳掉头拐入小巷，前行二百多米，在一个高房大屋的院门前停下。院子很大，差不多有半亩多地。院中人行道、菜园、草垛、羊圈布局合理，整洁有序，仓房边停放着一辆加长东风汽车。这就是麻村长的府第。老柳感慨地想，瞅瞅人家老麻这家弄的，旅游区一样，可自己那个家，唉，跟瓜窝铺似的。院中锁着的狗听见门口有响动，站起身冲老柳汪汪叫唤起来。老柳怕狗，一见狗腿肚子就转筋，忙躲到门垛后喊，麻主任！
院门打开，一中年妇人探出头来问，谁呀，大呼小嚎的！看是老柳，脸上立刻换了季节，笑着招呼道，哎哟，是柳领导啊，快进屋。老柳问，老麻呢？女人说，从被窝一爬起来就给人解决事去了。唉，他那官当的，钱挣不了多少，啥破烂事都得管。老柳问，他去谁家啦？女人说不知道。老柳拿出手机给麻主任打电话，可对方手机关机。有羊倌赶着羊群迎面走来，老柳问羊倌看见麻主任忙啥去了吗？羊倌没好气地说，忙着在哈密瓜家喝酒。老柳致过谢，掉头朝村东走去。
来到一工艺瓷砖贴面的大门楼前，老柳驻足朝里观望。院中没人，有几只鸡在觅食。老柳支好自行车，进院来到窗前刚要开口喊人，屋里飘出的说话声堵住了他的嘴。
“哎哎，大主任，我兄弟那事咋整？”
“那还咋整，没整。”
“我兄弟不会说话，你挺大个主任别跟他一般见识。大愣，木头疙瘩啊，还不快给主任敬酒。”
“主任，我四六不懂，多有冒犯，向你赔罪了。”
“哎，这还像句人话，来，陪我整几拳。”
“主任，我那事？嘿嘿……”
“别磨叽，多大疙瘩事呀，真是的。”
屋里拳令骤起，像发情的牛吼。
行啊老麻，你工作算做到家了。老柳不快地推门走进屋，划拳声戛然而止。老柳盯着喝得红头涨脸的麻主任问，忙着呢？麻主任搔下头说，可不吗，这圈造完就那圈。咋，有事啊柳领导？老柳问，大会战的事你咋安排了？麻主任大大咧咧地一笑，不忙不忙，来来，坐桌，我先和领导汇报几杯。工作不着急喝酒却挺积极，老柳想起郑乡长焦急的面孔，不由躁火上升，硬着声音说，不喝！麻主任把头转向一旁的女人。因长得甜美，村民叫她“哈密瓜”。麻主任吩咐说，既然柳领导不喝，咱也别勉强，上茶。他回头问桌上人，哎哎，刚才我拳划到哪了？麻主任无视自己的态度令老柳大为恼火，他忍住火气问，老麻，大会战你到底啥时组织？麻主任似笑非笑地说，这就要看领导你的态度了。老柳不明白，簸箕洼大会战与自己的态度有什么关系，难道自己态度不好，屯里还不大会战了？麻主任用手拍拍身旁的椅子，瞧得起我就坐这儿共同切磋几杯，不乐意就算了。自己要是坐桌喝酒那成啥了，岂不是助长麻主任的歪风邪气？老柳没动。麻主任眼皮一抹搭，既然你不够哥们儿，大会战我组织不起来。你要着急自己组织去。这叫啥话？乡里开会你不也同意了吗？老柳生气地说，那你这主任还想干不想干？麻主任冷冷一笑，怎么着，想撸我？可你做不了主，那得通过村民代表大会。老柳生气地说，你——
看见麻主任态度强硬，桌上人胆也大起来，你一句我一句说起风凉话。张三说，汗珠子掉在地上摔八瓣，年年种树不见树，还不如坐在热炕头上喝酒呢。刘四说，现在正是倒卖粮食的好季节，参加大会战耽误挣钱，乡里如果发误工补助我就干。王二麻子说，我们植几棵树种点草就能治住满川的沙子，我才不信呢。麻主任斜睨着老柳怪怪地笑，好像在说，看见了吧，大伙不愿干我有啥招。但他却佯装不耐烦地冲桌上人摆摆手，中了中了，别瞎噜噜了，喝酒喝酒。桌上又掀起喝酒的新高潮。老柳恼火地问，我话还没说完呢，你们咋又喝上了？麻主任酒力上涌，话更不友好了，他说，我们喝自家的酒也没犯乡里的章程，你是不是管得太宽了？他见桌上人探询地看自己，大手一挥说，整！大伙又吆五喝六地喝上了。老柳只觉全身的血液忽地涌到脸上，抬手把酒桌掀了。
这下可惹了祸，在麻主任的怂恿下，喝酒的村民把老柳告了，声称如果乡里不严肃处理，他们就到县里去告。大会战没组织起来还要形成越级上访，事态严峻，郑乡长派人召回老柳。老郑责怪地问，咋搞的？老柳本想解释，一想自己掀了人家的酒桌终归不对，低头没吭声。老郑叹口气说，簸箕洼你别去了，我再另派他人。窗口探出几个毛茸茸的脑袋，看着老柳窃窃私语。老柳像生了虱子浑身很不自在。他就是这么个人，宁可身子受苦不让脸皮子发烧。男子汉大丈夫从哪跌倒从哪爬起来，他坚持要去簸箕洼，说不把大会战组织起来他不回乡。说完，雄赳赳地走了。
麻雀噪晚，红霞铺锦，农舍的烟囱里摇曳出柔柔的炊韵。老柳骑着自行车重返簸箕洼屯，来到表连襟家，支好车子，从车把上摘下装着酒肉菜的包裹提拎着走进屋，吩咐表小姨子炒菜，自己掉头匆匆出了屋。
女人炒好菜端上桌，老柳领着麻主任他们拖拖沓沓地来了。大伙围桌坐下，但谁也不说话，有的望着窗外，有的闷头抽烟，还有的用手指在桌上划拉字。老柳给大伙满上酒，笑吟吟地说，今晚把大伙儿请来，一个意思，就是向各位赔个礼。头晌，我大会战心切，一时冲动掀了你们的酒桌，这是不对的，请大伙儿原谅。说完，一本正经地向在座的人鞠了个躬。他的举止把斗鸡状的村民弄一怔，他们互相对视一眼，准备跟老柳抗衡的想法土崩瓦解。其实他们心里明镜似的，头晌那事不全怨老柳，全乡村民代表一致同意开展植树种草大会战，各屯都热火朝天干起来，他们却躲在屋里喝酒，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
老柳举起酒杯倡议，如果大伙儿肯原谅我，请起杯。大家拿眼看麻主任，麻主任犹豫一下，但还是举起杯，其他人纷纷响应。老柳和大伙儿干了两杯酒，从衣兜里拿出五百元钱递给麻主任，让他转交给“哈密瓜”作为掀翻酒桌的赔偿费。大家心忽地热了，七嘴八舌劝老柳把钱收起来，摔坏点盘碗算什么。老柳没听，强行把钱塞进麻主任口袋里。大家看老柳的眼光暖和起来，像融融的春阳，接下来他们酒喝得兄兄弟弟情深意长。张三说，柳领导，你别太自责，你为的啥？还不是为了工作，要不请你到簸箕洼来掀酒桌你还不来呢。刘四说，柳干部，往后有啥事儿你吱声，我们保证支持你。王二麻子说，麻主任，大会战咱得张罗张罗了，要不太有点那个了。这天老柳喝了许多酒，村民走后吐了大半宿，脸折腾得像黄表纸。 夜里刮起大风，沙粒打得门窗哗哗作响。
第二天老柳起床，饭也没吃就往外走。表小姨子问，你不吃饭了？老柳头也没回地说，晌午一块儿吃。老柳来到麻主任家，麻主任和儿子在往车上装绿豆。老柳没说话，弯下腰扛起绿豆袋子帮助装车。绿豆袋子挺沉，一百七八十斤，体格不济摆弄不动。老柳身子骨棒，干这点儿活举重若轻，他一口气扛了五十多袋。麻主任啧着嘴说，呦，真看不出来，你这领导还挺能耐！
有老柳加盟，一车绿豆很快装完。老柳拍打着身上的尘土问麻主任，大会战动员会啥时开？麻主任挠几下头说，你找别的干部组织吧。老柳说，你是村主任我找别人不合适。麻主任诚恳地说，要不领导你把我撸了吧。老柳问他啥意思。麻主任说，这官我不想当了。说完转头吩咐儿子开车进城。儿子腰闪了，说开不了车。麻主任着急，皱着眉头直搓手。老柳眼珠一转，接过话说，走，咱俩进城送豆子。麻主任说，我不会开车。老柳说，我有驾照。麻主任上下打量着老柳，行啊领导，样样拿得起放得下。老柳自诩地说，那是，没两下敢留分头！说完拉起麻主任钻进驾驶楼，驾驶着车出了村。
果如老柳预想，一夜之间，田野上覆盖一层白花花的沙子。麻主任触目惊心地说，哎呀，都这样了！老柳说，照这样下去，用不了几年农田就得让沙子吃光。老麻啊，你我都是光屁股在这片土地上长大的，难道就无动于衷吗？麻主任吭哧几声说，眼下正是倒卖粮食的好季节，我不能为工作耽误挣钱，我需要钱知道吗？儿子在城里谈了女朋友，女方提出买房买车，我拿不出那么多钱，所以挣钱是我的当务之急。老柳说，钱谁都需要。可你想过没有，屯里老少爷们选咱当主任，说明大家信任咱，咱应该带领他们干出点样来，可不能冷大家伙的心！突然车一动不动了，任老柳怎样加大油门，车轮光在沙坑里打转就是出不去。老柳和麻主任下车用手扒沙，沙层太厚无济于事。南面影影绰绰有个羊场，麻主任让老柳看车，自己迈开大步去那里找铁锨。
来到羊场跟前，麻主任大吃一惊，原本高高的砖房让沙子埋了半截，北墙边堆起山丘一样的沙包，人站在上面一抬腿就能上房。不难看出，如果再刮几场大风，房子准会被白沙掩埋。
麻主任呆呆地注视着墙根的沙包，不知嘟囔句什么。
第二天上午，村委会大喇叭里响起麻主任响亮的声音：“各家请注意，八点钟村里在大会议室开会，请大家准时参加！”
责任编辑 高颖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