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常彬的中年生活

来源 :啄木鸟 | 被引量 : 0次 | 上传用户:yeyeh
下载到本地 , 更方便阅读
声明 : 本文档内容版权归属内容提供方 , 如果您对本文有版权争议 , 可与客服联系进行内容授权或下架
论文部分内容阅读

  让松江信访局头疼的老上访户古常彬傍晚时分从家里出来,打了辆出租车直奔松江火车站。松江火车站是个老站,只有两个候车室,按上下行线路分流乘客,古常彬这些年隔三岔五往北京跑,每次都是在第一候车室候车,时间久了,连检票员他都跟着混熟了。他这次乘坐的列车是趟普通快车,终点站是北京,但他目的地却不是北京。古常彬有一段时间没去北京了,信访局的人也觉得古常彬这边最近很消停。
  古常彬这次出门打扮得挺精神。他头上戴着黑色的李宁牌棒球帽,身上穿着蓝白相间的阿迪达斯牌运动服,脚上穿着黑色耐克运动鞋。这套行头是他在网上买的,都是仿品,很便宜,连背上背着的安踏双肩包算在内才二百七十元,还包邮。货到了他连包装都没打开就给淘宝卖家留言,说东西质量有问题要求退货,最后卖家被他磨得没办法又返了他五十元。古常彬平时坐车买票都是半价票,因为他有国家民政部颁发的残疾证。他这次出门买的是硬座,但上车后就找乘务员补了张卧铺票,还是下铺。到了卧铺车厢,他先把双肩包里的东西拿出来,东西当中有一只沟帮子烧鸡、三个腌鹅蛋、一小袋五香花生米,还有两袋涪陵榨菜和一小瓶俗称“牛二”的北京产牛栏山二锅头白酒。
  古常彬把这些东西一一摆到卧铺前边的小桌子上,随手拧开“牛二”瓶盖,嘴对着瓶口先喝了一口。古常彬的胃口很好,酒量也不错,他今年虚岁五十四岁,自觉正是人生中最好的年纪,对未来的人生之路也有很多新的想法。卧铺车厢通常是晚上十点熄灯。古常彬赶在车厢熄灯之前喝掉了一小瓶“牛二”,三罐金士百啤酒,吃掉两只鸡腿、一大块鸡胸脯肉、一个鹅蛋黄和一袋榨菜,五香花生米却几乎没动。吃喝完毕,古常彬把剩下的东西归置好放回包里,脱了衣服,把自己塞进卧铺被子里很快就睡着了。他这一觉睡得很沉,乘务员把他扒拉醒的时候,他还在做梦,睁开眼睛才知道是唐山站快到了。他瞅车窗外天已经大亮,就起身开始穿衣服,再想刚才梦里的内容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了。
  唐山站是个大站,下车的人很多,古常彬随着人流走出出站口。穿过南广场,走地下人行步道,从西南口出来,又沿着一条主街往西走了三百多米,就来到一处公共汽车站点。古常彬这一路上都没向别人打听方向,这地方他不是头回来,他这人脑袋好使,记道。他此行的目的地是唐山城郊的芳村。芳村现在已经划归唐山新区,芳村的村民都以扣大棚种蔬菜为业,但是现在种蔬菜的村民也少了,原因就是新区政府招商引资搞开发把他们的地占了不少。这些被占了地的村民拿着补偿款都住上了楼房,有本事的做起了买卖,没本事的就到企业打工,反正不再种菜了。这些人当中不包括李大个子,李大个子叫李宏昇,和古常彬同岁,都属龙。李宏昇个头儿足有一米八五,站在一起比他高半个头,所以大伙儿都管他叫李大个子。李宏昇的住房和承包地在村里位置有点儿偏,所以一直没有被征用。李宏昇种菜是把好手,可是该着他不走时运,这两年蔬菜行市普遍不好,他也没挣到啥钱,只能勉勉强强地过日子。李宏昇家里有一栋空房子,招了个租房客,这个租房客叫柳秉秋,柳秉秋是松江人,古常彬这次就是奔柳秉秋来的,当然李大个子李宏昇他也认识,可是这一次古常彬并不想见他。
  古常彬坐上公共汽车,这趟车的终点站就是芳村。车上人不多,很容易找到座位,古常彬在车上眯了一会儿,就到站了。下了车,他得沿着街道往回走那么一段路,然后再往北边拐,先经过一个叫做世纪家园的小区,又经过一个叫芳星园的在建小区,再往前走不远,就能看见李大个子他们家院子。李大个子是个鳏夫,他老婆好多年前就出车祸死了,现在他和他的儿子、儿媳妇还有孙子住在一起,还养了条大黄狗。李大个子家日子过得虽一般,但住得挺宽敞,一家四口占着个大院套,而且挨着他家的那栋房子也是他的,正儿八经的独门小院,现在他把房子连同院子都租给了柳秉秋。
  古常彬记得这个时间段李大个子要到批发市场送菜,他有个半新不旧的厢式货车,平时就开着它运点儿货,有时候也拿它做交通工具。有一回李大个子就是开着这车送他上的火车站,这车跑得一点儿都不慢,就是颠得厉害。古常彬选这个时候来见柳秉秋就是为了避开李大个子,他看出来李大个子对柳秉秋也有意思,但觉得自己各方面条件都要比李大个子优越,所以并没把他当成对手。他主要是怕李大个子一见他面就跟他磨叽个没完,耽误他跟柳秉秋谈正事。古常彬最近干啥事都比较顺,正有些春风得意。他在走到李大个子家门前时,还是不由自主地掃了院子里一眼,院子里没人,只有拴在厢房下的大黄狗在,大黄狗看见他,就开始吠叫。古常彬担心大黄狗这么一叫把屋里人引出来,就快步往前走,可是大黄狗叫了两声就不叫了,古常彬人却已经跨进了柳秉秋家院子。
  院子不大,但是拾掇得很干净。甬路两边空地上种着小葱、菠菜,黄瓜和豆角架也立了起来,底下的青蔓挺着腰长得正欢实。再往前瞅是一池绿汪汪的韭菜,尽头栽着几株花草。古常彬知道其中肯定有芍药,因为他听柳秉秋提到过她最喜欢的花就是芍药。柳秉秋人不错,是个持家的好手。柳秉秋看到自己大老远地来见她肯定会很高兴,她没准儿会马上到院子里去割韭菜,洗干净切碎,然后就着鸡蛋、虾皮和馅儿,包一盖帘子三鲜馅饺子招待古常彬。到时候他就把包里剩下的那大半只沟帮子烧鸡拿出来,还有牛栏山二锅头、金士百罐装啤酒。柳秉秋能喝点儿啤酒,他带来的金士百啤酒是她家乡产的,柳秉秋指定喜欢。柳秉秋从来就不是个扭扭捏捏的女人。
  古常彬越寻思越有信心,他大步流星穿过院子,可是到了门边他才发现上边上了锁,柳秉秋并没在家。
  古常彬在原地转了个圈,但他并没有给柳秉秋打电话,而是决定去找柳秉秋。柳秉秋每周三、周五给世纪家园小区几户人家做家政,也就是打扫卫生、洗洗涮涮的活计,都有固定钟点。剩下的时间她就帮李大个子伺弄大棚,帮着栽个苗、施个肥啥的。她帮李大个子干活儿不要工钱,李大个子把她的房租给免了,两个人谁也不欠谁的。古常彬想,柳秉秋很可能又在李大个子家大棚里忙活儿。扣大棚的地方离得不远,就在后院,隔着一堵矮墙,从东面房山头走过去就能看到。古常彬刚拐过东房山,没想到迎面正碰上柳秉秋。柳秉秋挎着个小篮子,篮子里装着几根黄瓜,黄瓜都是顶花带刺的,看样子是刚从大棚里摘下来。柳秉秋的头发挽了起来,扎了个马尾辫,她是个长瓜脸,这样的脸型比较耐看,她的皮肤不是很白,甚至有点儿黑,都说长得黑的人不显老,这话真的没错,柳秉秋一点儿都不像快五十岁的女人。   柳秉秋看到古常彬,愣了一下,显然对他的到来没有心理准备。古常彬却笑了,说柳秉秋你没想到我会来找你吧,我这一路上连口水都没喝,嗓子眼儿都渴冒烟了,赶紧让我进屋吧。
  柳秉秋也笑了笑,但是她没吱声,只是默默地走到自己家房门前,拿出钥匙开了锁。进门后柳秉秋先给古常彬倒了一杯水,古常彬其实一点儿都不渴,不过他还是装模作样地喝了一大口。柳秉秋看他把杯子放下,就说,老古,咱俩是松江老乡,你大老远地来我不能说不高兴,一会儿我就给你炒菜做饭,到晌午再把李大个子找来陪你喝酒,吃饱喝足了你就走,你可千万别再跟我提上访的事,我早就跟你说过了,我闺女的事我认了,我以后只想消消停停地过日子。
  古常彬说,柳秉秋你这话说得让我听着心里不得劲儿啊,我这到你屋里屁股还没坐热乎呢,你这不是撵我走吗?我找你来是有事商量,可絕对不是再撺掇你上访的事,你得听我把话说完哪!
  柳秉秋说,只要不提上访的事就好,你可能也听说了,去年年底我的官司就结案了。法院终审,医院又赔了我八万块钱,这些钱我一分都没要,都给李武了。我自打闺女出事就开始打官司上访告状,整整五年时间,我早就腻歪了。当初认为女儿的病是医院误诊,白血病当感冒治给耽误了。现在想人家医生也让咱们做过检查,是我和李武觉得女儿平时身体一直很好,就没往那不好的病上想,其实也是为了省点儿钱。结果孩子一出事就把责任都推给了医院,就开始闹,四处上访告状,结果这一闹倒好,家里的买卖也干黄了,我和李武也散了伙,现在想想真是得不偿失啊。
  古常彬说,你这话说得也不全对。常言道,人活一口气,佛争一炷香。有憋屈事干吗不找能说理的地方说道说道?我就不明白了,医院是治病的地方,一个活蹦乱跳的小姑娘进到医院里面说没就没了,医院能一点儿责任都没有?我记得那一年我就是在松江信访局门口碰到你的,你当时哭哭啼啼地逢人就诉苦,我当时看着你可怜哪,就给你出主意,还领着你和老冯他们几个上访户上了省信访局,咱们就是这么一点一点地熟悉起来的。
  柳秉秋脸上现出感激的神色,她说,我那会儿正上不着天、下不着地地没个着落,李武又是个没用的窝囊废,除了耍钱、喝酒别的啥都指不上。还真亏得你老古大哥帮我指指道,不管咋说,我还是得谢谢你呀。
  古常彬说,你这话说得就见外了,咱俩家住得不远,原来又都在红星收割机厂上班。虽然那会儿你是组装车间的天车工,我是销售科的干部,厂子里好几千号人彼此谁都认不全,但毕竟照过面,都是一个单位的提起来还是比别人亲,我不帮你,我帮谁?
  柳秉秋说,我是技校毕业,十八岁毕业后就分到红星收割机厂,一直到厂子黄了都在组装车间干,你不认得我,我可是知道你。我记得有一阵儿你是厂里的红人,全厂职工大会上领导老提你的名字,厂工会小报上还登过你的事迹,后来听说你被提拔为销售科的副科长,再后来——
  古常彬说,后来的事全厂人都知道了,我也没啥不好意思说的。我在销售科副科长位子上干了不到两年半,本来干得好好的,可是不知道是得罪啥人叫人给告了,说我在干销售时贪污、吃回扣,结果厂领导不问青红皂白就把我这个副科长给免了。副科长免了还不算,隔了没几天,处分又加了码,居然把我给开除了,现在想想我那时候真不知道是啥心情,我真是憋屈啊。
  柳秉秋说,我那时年纪小,不清楚其中的是非曲直。可听厂里的老人说,你自打当上了副科长之后确实牛哄哄的。皮鞋总是擦得铮亮,穿一身报喜鸟西服,手里拎着个鳄鱼皮包,出门就打车。还说你自己住着厂子里分的八十多平方米楼房,外面还买了好几个门市房,一个月租金就够别人挣一年的。我记得我结婚时是租的房子,还是个平房。
  古常彬说,我年轻时是爱干净,好打扮。瞅我不顺眼的就说我嘚瑟,还到处说我贪了多少占了多少。我要是真像他们说的那样有那么多家当,当初厂子处理我就是对的,何至于这么多年我都在上访喊冤,我是吃饱了撑的没事干了咋的。我就是想让上边给我一个说法,还我一个公道。好了,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提起来就让人闹心,咱俩现在说点儿正事好不好?
  柳秉秋挑了挑她好看的眉毛,就把身子坐直了,很认真地听他说话。
  古常彬端起杯子,又喝了一口水,清了清嗓子,说,秋啊,咱俩年纪都不小了,我就开门见山跟你直说吧,你和李武离婚有四个年头儿了,你也一直没找人家,是单身。我的情况你也知道,我和我前妻离婚十好几年了,也是一个人过日子。你今年虚岁四十九,属鸡,我属龙,只比你大六岁。论文化程度,我是中专毕业,你是技校毕业。你在技校时喜欢读汪国真、席慕蓉的诗,上班后还给厂报投过稿;我呢,在销售科时我就写材料,厂长的讲话稿我都写过,这些年我的上访材料都是我自己在写,可以说文笔流畅,我写的材料还让信访局看材料的女同志哭过。个人方面,你没孩子,我就一个儿子也结婚顶门另过了,咱俩各方面条件都挺般配,关键是你对我是知根知底。所以,我这次来就是想带你回松江,回到松江,咱俩先到民政局领证,你搬到我那儿去住,这后半辈子咱们就一起过吧,你看,我的房子都收拾好了。
  说着话古常彬就站起身来,在屋子里四下踅摸了一圈。接着说道,看你房间里也没几样能拿走的东西,随身的换洗衣服归置归置可以打包走物流,你人跟我一起走,咱们回去坐动车,又快又稳当,就是票价贵点儿,可是我也不差这俩钱。至于李大个子那边,走之前你愿意见面打个招呼就打个招呼,不愿意的话房门钥匙给他挂在锁头上,电话知会一声也就行了。咱俩现在就收拾东西,中午呢你给我做顿饭,菜你不用出去买,园子里有啥你就给我随便做点儿,以后在一起处的时间长了你就知道了,我这个人一点儿都没得挑。
  古常彬说这番话的时候,柳秉秋脸上什么表情都没有,就坐在那儿拿眼睛盯着古常彬。古常彬被她瞅得心里有些发毛,就想自己刚才话是不是说得有些冒失了,便把话又拉了回来,说,秋啊,婚姻是件大事,搁谁都得仔细考虑考虑啊。这么的吧,你也不用急着给我回话,待会儿呢,我先找个地方住下来,等你想明白了再给我回信。   柳秉秋说,不用考虑了,我现在就能答复你。老古啊,咱俩之间的事是不可能啦,因为我身边已经有人了。这个人你也熟悉,就是李大个子李宏昇,你们俩过去在一起喝过酒。我和老李当初能认识是通过你介绍的,说起来你也算半个媒人,我们俩能成还得感谢你啊。
  古常彬猛一跺脚,说,秋啊,今天跟你说这个我可是经过深思熟虑的,绝不是一时心血来潮,你答应不答应我都不挑你,我就当我是剃头挑子一头热,自己想多了,你根本对我没那个意思。可是我就不明白了,你咋能跟李大个子搅和到一起,那个李大个子有啥好啊,他人窝囊,官司打了这么多年也没赢。他扣了个破大棚一年也挣不了几个钱,他除了个子比我高哪样能跟我比?你也不是不知道我的情況,那年政府一次就补给我三十万,我现在一个人住一百多平方米楼房。秋啊,我是真心真意对你好啊,跟着我你就享福吧。
  柳秉秋说,李大个子是嘴笨,不会说话,可是他人心眼好。当初我们不过是在上信访局登记时照过几次面,可是一听我说没地方住,二话没说就把房子租给了我,而且各方面对我都挺照顾。这些事你最清楚不过了,你和李大个子认识得早,过去你一来李大个子就请你喝酒,每次都给他喝得哇哇吐,李大个子的上访信还是你帮着写的,听说他给了你什么润笔费。
  古常彬说,别听别人瞎说,根本没那出戏,我帮李大个子忙纯粹是看他可怜。李大个子老婆当年开着个三轮子去城里送菜,路上出了车祸,肇事司机见路上没人,把他老婆扔到道旁就开车跑了,结果被发现后送到医院人就没了。这个案子交警队一直都没破,李大个子心里憋屈,就三天两头往信访局跑,后来不知听信了谁的话又冒蒙上了北京。我和李大个子是在望京小旅馆里头遇见的,一来二去就混熟了。我记得那阵子咱俩认识也没多长时间,有一回我和李大个子在一块儿喝酒,碰巧你在邻桌,李大个子不仅给你桌上加个菜,还抢着把单买了。李大个子平时跟我抠抠搜搜的,点菜净往便宜菜上点,他跟你头一次见面就挺大方。现在想想,他从那时就开始打你的主意了,李大个子真不是个玩意,我这相当于引狼入室啊。
  柳秉秋说,李大个子官司打了九年,钱没少往里搭,他本来早就想不告了,是你一个劲儿地撺掇他往上面递材料,还说只要把动静弄大了,有关方面就会有人管。李大个子谁的话也听不进去就听你的,你每次进京车票、食宿费用都是他给你凑的,你们俩好得只差穿一条裤子了。
  古常彬挠了挠脑袋,说,秋啊,怎么听你这话像是在讽刺我呢?李大个子过去是没少请我,可我也没少帮他,要是细掰扯起来我们也算两清了。朋友间糊涂庙糊涂神,吃吃喝喝谁多花点儿谁少花点儿没人会在乎。我生气的是他打你的主意,他李大个子凭啥啊,就凭这四面透风的破院子!你快五十的人年龄不小了,你也务实点儿吧,李大个子拖家带口的,跟了他你没啥好日子过。
  柳秉秋冷笑了一声,说,李大个子家的情况也许你并不了解,我实话跟你说吧,李大个子他们家这院子和地开发区已经决定征用了。年前条件都谈好了,光首批安置费就好几百万。李大个子现在经济状况并不比你差,他给他儿子在新区刚买了楼房,还要和我回松江买个门市楼,装修完了我俩就开个小旅店。他知道我妈身体不好,抛家舍业也要跟我回松江给我妈尽孝,他是个有心人哪。
  古常彬像是不认识似的看着柳秉秋,说,我明白了,原来你是冲着李大个子的征地补偿金去的。我说呢,你咋就平白无故地和李大个子搅和在了一起,闹了半天你是棋高一招,早就想到李大个子家的地政府迟早要占,他驴粪蛋子早晚有翻身的那一天。柳秉秋你真有心计啊,我古常彬从前可是小看你啦。
  话说到这儿就有些难听了,可是柳秉秋听了却一点儿也不恼,还是慢条斯理地讲话。柳秉秋说,老古啊,你真是咸吃萝卜淡操心,我图不图李大个子家啥东西好像都与你没什么关系,我和老李是你情我愿的事,即便我把他们家所有东西都搬回松江老家他也不会说半个不字。因为他对我是实心实意的,不像有些人当面一套背后一套,净拿别人当傻子糊弄。你说你把房子收拾好让我回松江一起过,那你把吉林的许小凤往哪儿安排?你还当我不知道啊,你和许小凤在外面租房子同居有小半年了吧,许小凤跟他丈夫大刘婚还没离呢,为这事大刘拎着根棒子找了你半个多月。你这么多年招猫逗狗的事可没少干哪,你跟你老婆离婚,可不是像你说的是因为感情不和,而是你领个女的到家里叫她堵屋里了,你不但不收敛反对你老婆大打出手,你老婆后来是被你给打跑的。古常彬你扪心自问一下,就你这副样子,哪个好人家女人敢跟你一起过日子?
  古常彬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吭哧了半天也没接上话。
  柳秉秋掏出手机扫了一眼,见时间已接近晌午了,就说,我知道有些话你不愿意听,但既然话赶话都说出来,也只能就这么地了,你也别往心里去,不管咋说你在我最困难的时候帮过我,这份情我记得。待会儿老李就要回来了,你们哥俩也好长时间没见面了,我这就下厨房给你们炒几个菜,你们俩边叙旧边喝两盅。
  说着就站起来要往厨房走,却被古常彬给叫住了。古常彬说,到了这个地步,就算我的脸皮再厚我也不能再在你家待着了。秋啊,今天你只当我没来过,啥话也没说,我这就坐车往松江返,你看我这张老脸啊都丢尽啦!
  话说完了,古常彬穿好衣服,戴上帽子,背上双肩包,头也不回地出门走了。
  柳秉秋也没有去送古常彬,只是目送着他的身影消失在院门口。她发了一阵呆,也不知道在想什么,随后起身去了厨房,开始埋头择菠菜。不一会儿就听到门口有厢货车发出的声响,紧接着李宏昇晃着高大的身子闪了进来。
  古常彬离开柳秉秋家,脚步没停,直奔来时的公共汽车站点。他是个拿得起放得下的人,虽说被柳秉秋一顿抢白,揭了一通底,心里不痛快,但并不是很在意。这个时候他才觉得肚子饿,就想从早晨到现在自己连饭都没顾上吃,手便下意识摸到背后的双肩包,包里有烧鸡、腌鹅蛋、榨菜和花生米,还有啤酒。古常彬有心掏出来垫补一口,又怕自己狼狈的吃相被路人撞见不好看。他不由得回头瞅了一眼柳秉秋家小院,心里后悔刚才有点儿意气用事,柳秉秋明明留自己吃饭,干吗非执意要离开,难道自己还怕他李大个子不成?想到李大个子,古常彬心中的嫉妒之火再一次升了起来,他狠狠地冲路边啐了口唾沫,走向街边拦了一辆出租车,让司机向火车站的方向赶紧开。   火车站南广场往东走不到两百米,有条小胡同,胡同里一连溜都是各色风味小吃。古常彬叫出租车司机在胡同口停下来,自己下车走路。行了没多远,他就推门进了一家叫做王记饼铺的小吃店。在小吃店里,古常彬点了一盘炝拌土豆丝、一盘尖椒干豆腐,还要了两张葱花饼。等到东西上得差不多了,他又让服务员给取来两个空盘子,把包里的半只烧鸡、一袋花生米拿出来盛到盘子里,一并摆在桌子上。经他这么一弄,桌上的两个菜就变成了四个菜,马上给人感觉很丰盛的样子。古常彬要的就是这个效果。他把手再次伸到背包里,这次他从里面掏出一罐金士百啤酒,他用手指勾起上面拉环,扑哧一声把啤酒打开,仰脖喝了一口。
  古常彬这顿饭吃得很慢,小吃店里这会儿也没什么人,他也乐得清静。喝第二罐啤酒的时候,古常彬把手机掏了出来,先看了看手机上的时间,就从电话通讯簿上找到松江信访局李锋的电话号码,核对无误后,拨了过去。振铃只响了两声,那边很快就有人接通了。古常彬说,李科长吗?是我,我是古常彬。
  李锋说,我知道是你,老古啊,你咋这么长时间没动静了呢,你在哪儿呢?
  古常彬说,我前段时间在家里装修房子,也一直等你们那边的消息,可是始终没什么动静,我就上唐山办事来了。
  李锋一听古常彬人没在松江,就有点儿着急了,他说,你上唐山干什么?你啥时候回来?
  古常彬说,我上唐山去见一个朋友,要谈的事也差不多了,但是暂时还没有回松江的打算。我琢磨着唐山和北京离得并不远,我不能白跑一趟,我还得买票上北京一趟。
  李锋更急了,以为古常彬借机又要到北京去上访。古常彬十年前卖掉了一套老房子,当时签了购房协议但没办过户手续,后来古常彬打听到那片地要搞开发就动了心思,认为自己当初房子卖便宜了吃了亏,就找各种理由不配合买家过户。无奈之下买家只好跟他补签了一份协议,这样原本属于买家的房子就成了他们两家共有。到后来拆迁户和开发商间闹纠纷,古常彬就又干起了老本行,成了上访的带头人。李锋说,老古啊,你和龙腾开发公司的官司法院已经进入二审了,就等着最后结果,开发公司先期赔付款也到账了。你法律法条背得比我都熟,知道官司只要进入司法程序就不能再上访了,再上访就是非法上访,更何况你还要进京,你知道这事的后果。
  古常彬说,我上北京去可不是为这件事,我不是个不讲道理的人。这不建军节快到了吗?也不知道咋回事,这两天我老是做梦,梦里我大爷又跟我唠叨个没完,说他家没了,自己成了孤魂野鬼,他说他憋屈啊,他是为革命事业牺牲的,可是临了不仅连个墓都没留下,碑也让人毁了,他让我这个当侄子的给他讨个说法。我听说北京新成立个部门专门管这个事,我还得向上面反映反映,讲一讲你们是咋处理烈士的身后事的。
  古常彬所说的为革命事业牺牲的烈士确有其人,该烈士叫古德芳,生前系东北民主联军马仁兴部战士,在解放松江战役时为掩护战友牺牲了。古德芳烈士当时牺牲得很壮烈,整个身子都被敌人的炮弹炸没了。战斗结束后,战友们好不容易捡到他生前用过的一个军用水壶,连同他留下的两件衣服,放在一起埋了一个衣冠冢,后又找村里石匠刻了一个石碑。解放后松江建烈士陵园时,古德芳烈士因为没有尸骨留下,就只在陵园的烈士墙上补上了名字,战场遗址上留下的墓和碑却一直在那儿,村里的老人都叫它红军坟。2011年修环城路的时候,这片地被政府征用了,当时对周边的坟墓墓主发过迁坟公告,可是由于民政部门工作疏漏,没有和施工单位做好对接,导致古德芳烈士的墓被作为无主坟给拆了。此后古常彬以烈士家属的名义向民政部门提出诉求,政府也给了赔付,民政局的同志还拿东西到古常彬家道了歉。这事从始至终李锋都了解,就说,关于古德芳烈士墓地被毁的事,2013年政府不是已经对你给予赔偿了吗?你那会儿也代表古德芳烈士的家属方签了字的,都六七年前的老账了,你咋又翻腾出来?
  古常彬说,事情是过去这么长时间了,可是这个坎儿我始终过不去,只要一闭眼,我大爷的模样就在我脑袋里面过电影。你说也奇怪了,我大爷牺牲那年我还没出生呢,可是从打他坟被人给刨了,他就一个劲儿地给我托梦。我大爷就跟我这个侄子亲哪,你说我该不该为他老人家的事讨个公道?
  对古常彬的这套说辞,李锋听了也不知道多少遍,心里早就不耐烦了,就接过他的话头说道,你大爷古德芳烈士要是九泉下有知,清楚你这么多年打着他的旗号干了那么多亏心事,恐怕他早站出来扇你大嘴巴子了。古常彬,我实话跟你说,北京你是不能再去了,我知道你心里的小九九,你心里咋想的就跟我说出来吧。
  古常彬说,李科长你这话说得敞亮,我也就不跟你藏着掖着了。我这一趟出门,来回呼呼啦啦的,连交通带住宿花了不少钱,我最近房子搞裝修,手头有点儿紧,你们想法把我上唐山的费用给报了吧,火车票回程我要坐高铁,其他费用你们就按照正常出差补助每天一百八十元算,超出的部分我自己掏。你看,我也不是个斤斤计较的人吧。
  李锋咬了咬牙,说,行。又很体贴地提醒他,上火车前要带把伞,因为天气预报说松江这两天有中到大雨,衣服淋湿了容易感冒。
  古常彬说,谢谢,我穿的运动服面料自带防雨功能。
  第二天下午,古常彬乘坐高铁列车回到松江,陪他一起乘车回来的是松江信访局的一个姓刘的小伙子。小刘是头天晚上被李锋打发来唐山的,李锋到底对古常彬不放心,让小刘寸步不离地盯着他,直到亲眼看到他回到自己家才算完成任务。古常彬也没客气,他让信访局的小刘请他吃了一顿唐山正宗的特色小吃祥合顺烧鱼,又雇了辆车走了几个城区的景点,磨蹭到列车都快发车了,才意犹未尽地上了高铁。古常彬这一趟唐山折腾得很乏累,回到家倒头就睡。松江连着两天都在下雨,古常彬也没有出屋,到了第三天,天气放晴了,古常彬穿戴整齐,走出了家门。
  古常彬还是穿着一套休闲运动装,只不过因为天热他把上身的外套换成了短袖T恤。出门后一直往东走,过了公共汽车站点不远就是个南北走向的早市。古常彬拐向了早市,早市这个点摊位已经要收摊了,但是买菜的人还是不少,大多数都是老人和妇女。古常彬一边走一边拿眼睛往两边的摊位上踅摸,还在一个卖水果的摊位前问了香蕉、苹果的价钱,拿起个苹果反复端详品相,临了却什么都没有买。   早市的尽头是个十字转盘路口,绕过转盘再一路向北,就能看到松江最大的广场——英雄广场。广场西北角坐落着一座灰白色的建筑,建筑造型挺奇特,远远地望去像是一条船。这个建筑有八十多年历史了,是伪满洲国时期日本关东军建的。当时对外界说是用来研究远东地区气象的,实际上是臭名昭著的“731”部队的又一处地下研究场所,暗地里干了不少罪恶勾当。日本投降后这里曾经短期作为国民党部队的一个师级指挥部,后来被东北联军马仁兴的部队攻占,并被作为解放松江城的临时指挥部。解放后,这里又先后做过交通局、报社、科研所的办公场所,近些年作为市里第二批文物保护建筑,被归口交给了市文管所,于是小楼又成了文管所的办公场所。文管所的人员编制少,办公室需求量并不大,因此闲置出来许多房间,其中有几间就由上边的领导做主,借给了市史志办。文管所和史志办都是市政府下面的事业单位,平时对外业务并不多,所以这个时候虽说是上班时间,可是小楼门前连个人影都看不到,显得很清静。
  古常彬走进小楼大门,也没跟门卫室的保安打招呼。保安待着无聊,正低头摆弄手机,等到他听到动静跑出来查看,古常彬已经走到一楼和二楼的楼梯间了。保安本来还想拦住问一下情况,可他抬头一看是古常彬,就把身子又缩了回去。保安退回到门卫室,马上就操起电话给史志办的张景玉打电话,说那个古常彬又来了,让他赶紧到别的办公室躲躲,可是等到电话接通,刚叫了一声张老师,就听到那边屋里有动静,电话里张景玉只含糊地应了句话,就把电话挂断了。
  张景玉的办公室在三楼,紧靠着楼梯右数第一间。张景玉是研究员职称,享受县处级干部待遇,办公室不仅是单间,面积也不算小。古常彬到他办公室门前也没敲门,推门就进去,径直在他办公桌对面那把椅子上坐下。张景玉正在打电话,看见古常彬进来,马上就把电话撂下了,满脸堆笑跟古常彬打招呼,说,古老弟啊,好长时间没看见你了,大哥都想你啦,咱俩最对撇子,在一起唠嗑咋也唠不够。古常彬说,可不是吗,张老师,今天我不是又找您来聊天了吗?张景玉说,你可别再跟我客气,啥老师不老师的,还一口一个您叫着,听着让人感觉外道,你看我都说多少遍啦,以后你就管我叫哥。说着就站起身拿杯子给古常彬倒水,古常彬坐在那连身子都没动。张景玉办公桌上散乱堆放着的一摞资料和杂志,古常彬随手拿起了一本杂志,一边翻着一边问张景玉,张老师,最近又发表啥大作啦?张景玉最怕古常彬跟他提这个,听他又要把话题往这方面扯,急忙跟他打岔,把沏好茶的水杯端到他面前,说,喝茶,我這茶好,新上市的西湖龙井。又说,岁数大了,啥东西都写不出来了,咱俩是校友,你还不清楚我有多大能耐?
  古常彬端起茶杯,先吹了吹杯口的浮沫,接着喝了一口,咂摸咂摸滋味,说,果然是好茶,张老师你这儿净是好东西,瞅你这日子过得多滋润,靠着一支笔写写画画,工资拿着,稿费挣着,一个人待这么大间办公室,风吹不着雨淋不着的。你说咱俩当初都是从松江一中出来的,差距咋那么大呢?
  张景玉说,得了常彬老弟,你可别拿你大哥说笑了,大哥我混到现在这程度也不容易。我记得上次我和你说过,你是松江一中八三届毕业的,我是八二届毕业的,咱俩是上下届,论年龄我比你大了三岁,可以说我既是学长又是兄长。你家当时在铁东区二马路,我家呢,在三马路,中间只隔着一条街,咱俩上学时并不认识但肯定照过面。我和你们班上的柳小杨关系最好,我们两家是邻居,没事我老上他班上找他玩。柳小杨大前年得胃癌没了,他得病的时候我还到中心医院去看过他,还给他塞了五百块钱。我记得你那时个儿挺高,偏瘦,柳小杨说你学习好,就是有点儿偏科。
  古常彬说,你说的没错,我那会儿英语成绩不好,所以后来我就没上高中,中考时直接报了轻化工学校,考轻化工学校不算英语成绩,还是中专,毕业分配后就能当干部。
  张景玉说,你瞧瞧,差距不就有了!我念初中那阵子科科成绩都不咋样,中考时哪儿都没敢报,后来就上了一轻局技校,毕业后分到汽车改装厂当了一名车工。亏得那时候我还算要强啊,不甘心一辈子干车工,于是咬牙拼命复习。半年后我终于考上了电大,这才离开厂子到史志办上了班。这一晃就快三十年了,你看老哥我这头发都白了。
  古常彬说,要讲起来当年起步我确实比你早点儿。我中专毕业后也分配到工厂,我所在的红星收割机厂是市里数一数二的国企。我进到厂里就在销售科当干部,那几年,年年都被评为先进,还上市里领过奖,市机械局有个领导相中我要调我去局里管劳资我都没去。我哪知道后来厂子说黄就黄了。你虽然分配的工厂效益不咋样,干的工种也不讨巧,不过有人替你使劲儿啊。听说当初你家有什么亲戚在哪个局当领导,所以你在工厂待了没多长时间,就把你从工厂调出来到了史志办,先是以工代干,等到你电大毕业后就转为合同制干部了。
  张景玉说,嗯,是有这么回事,我二舅在文化局当过副局长。不过我二舅退休得早,我也没借他多大力量,后来都是我自己干出来的。你可能也听说过,上学时我的作文就好,老师总拿我的作文当范文,念电大那阵子我的文章就在松江日报副刊上发表过。我能在史志办站住脚靠的是我的实力,我现在已经是高级职称了,你随便打听一下,全市能评上这个职称的可没几个。
  古常彬说,你们史志办算上你在内有三个被评为正高级职称的,一个是你们老主任,前年已经退休了;另一个挺年轻,去年刚提拔成了副主任。他们两个当年大学里都是学的历史专业,是科班出身,业务水平在省里也有名气。三个人当中只有你的学历最低,只是个电大专科,学的还是化学,你头些年只能在单位办的内刊编辑部干点儿跑跑印刷厂的活儿,偶尔做点儿校对工作还净出错别字,你也写过有关文史类的论文,因为涉嫌抄袭被人举报过。你能够评上高级职称所里有好多人不服气,都说你专业能力差,一张嘴就露馅儿,但是他们也都承认你和上边领导的关系处得好,啥好事都没落下。
  张景玉说,说这话的人纯属是嫉妒,单位这么多年高级职称就评了我一个,大伙儿挤破门框都想去争,争不过了就说三道四的。其实他们说啥我早就不在乎了,还是那句话,我能评上高级职称靠的是研究成果,我出版过关于松江解放战争的专著。为这个我下了五六年的工夫,查阅收集了大量资料,跑了全国十多个省市采访当年参加松江战役的老兵。我现在已经是研究松江解放战争史的专家了,北京开会都邀请我去。   古常彬回过身,从旁边椅子上的双肩包里掏出一本书,翻了翻,就把书放在了张景玉面前的桌子上。张景玉一眼就认出来那本书正是自己写的那本《松江解放战争史》,心里立刻紧张起来,忙跟古常彬解释,你看你还咋把这本书又带来了,老弟你这认真劲儿真让我汗颜哪!其实这本书里也有很多瑕疵,毕竟时间隔了七十多年了,好多事书里都没写清楚,尤其是关于你三大爷古德芳烈士的那一段,资料考证不是很细致,出现了很多错误,作为本书的编著者我是有责任的。
  古常彬说,这本书是我从老邮电路旧货地摊上买的,原价三十五元,我只花了一块八毛钱就买到了。这书的品相好,几乎跟新书一样。我从上学时就喜欢看书,这么多年都没断过,我最喜欢读革命历史题材的小说,我们家床头柜上现在就摆着《林海雪原》和《铁道游击队》,我还订过《读者》、《知音》,还有《传记文学》那本杂志我也乐意看,我还给他们编辑部投过稿。
  张景玉说,你说的这些书和杂志我都读过,我也是受益匪浅。
  古常彬说,你书读得确实不少,肚子里算是有货,否则你也整不出来这么厚的一本书来。只不过,我觉得你肚子里的货没多少干货,都是水货。我几次三番来找你,是因为我作为古德芳烈士的后人,认为你在书中对古德芳烈士的描述有许多与事实不符,希望你能给出合理的解释。其一,古德芳烈士是在松江收复战中的老公林子那场战役中牺牲的,你却给写成了黄家屯,这就很不严谨了;其二,据古德芳烈士生前的班长王怀义回忆,古德芳烈士是为了掩护连长程大超,在国民党蒋匪军炮弹呼啸而至的那一瞬间,一脚将战友踹进战壕,自己却当场被炸得粉身碎骨,连尸骨都没留下。可以说,古德芳烈士牺牲得极其惨烈,可是你在书中只是轻描淡写地说烈士是为了掩护战友受重伤不治牺牲,一点儿都没体现出烈士牺牲的壮烈。这么写不但是对烈士的不尊重,对历史事实的不尊重,而且是对我这个烈士后人的一种感情伤害;其三,你在书中说古德芳烈士是河南颍川杜家庄人,是家中独子,参加革命时父母都去世了,他自己没成家,也没有留下后人。实际上古德芳烈士的老家在山东德州,离德州城二十里有个古家村,古德芳烈士参军时父母都健在,家里有两亩薄皮地,但是因为他们家人口多,所以还得租本村地主冯大龙家地种。古德芳烈士有两个哥哥、三个弟弟,两个哥哥都成了家,弟弟们却还都没成年,我父亲是古德芳烈士最小的兄弟,当时还不到七岁,和他三哥古德芳感情最好,古德芳烈士参军后我父亲只要一想起他三哥就哭。
  张景玉说,太理解这种兄弟间的感情了,我和我老弟就是從小玩到大的,最亲,到现在我们哥俩每次见面只要一分手我都难受好几天。
  古常彬说,古德芳烈士是1947年冬天跟着村里人去德州城拉大粪的路上参军的,后来听说随着部队到了东北,再就没有消息了。1953年我奶想他三儿子想得都魔怔了,非逼着我爷领着我父亲到东北来找,人没找到却把户口落到了松江。我爷和我奶那年才五十多岁,论岁数也不算老,都还能自食其力。到松江我爷爷在当年的大粪厂当掏粪工,我奶在街道办缝纫社缝套袖,我爸在平东路二小学读书。也是该着机缘巧合,我爷厂子里的副厂长在打松江时帮着解放军搬过弹药,知道些战场上的事,有一次喝酒的时候就跟我爷提起打松江时解放军牺牲个姓古的战士,家属却一直没找到。我爷一听,不知咋回事就想起了1947年当兵失联的老三,越琢磨越不对劲,第二天就上民政局去打听,就这样把我三大爷古德芳烈士的下落给找到了。我三大爷古德芳牺牲时还不到二十岁,他自己虽然没留下后人可是有我这个亲侄子在,我们老古家到我这辈子男丁稀,我叔叔大爷家都是女孩,就我父亲这一支有我这个男丁,现在老一辈的人也都没了,遇着点儿事也只有我能站出来说话了。
  张景玉没说话,脸抽抽儿要多难看有多难看。
  古常彬说,你这本书里有关我三大爷古德芳的事迹有五个页码,两千多字,其中与史实不符的情节能有七八处。最不可原谅的是,你把古德芳烈士的名字都给弄错了,好几个地方都把古德芳写成了古得方。古德芳烈士要是泉下有知,恐怕也要站出来跟你论理,质问你这文章是咋写的?每次翻你这本书,我都很生气,照你这么不负责任一写,我三大爷古德芳在战场上死得实在是稀松平常,根本谈不上什么壮烈,烈士的鲜血就算是白流了。我几次三番来找你,就是想跟你讨个说法,给你个改正错误的机会。上次我跟你提出来的两件事,其实都不难,一是把古德芳烈士的事迹按照历史事实把错误的地方都改正了,书重新出版印刷;二是在报纸、电视上向古德芳烈士家属公开道歉。我提的这两个条件一点儿都不过分,你都能做到。你当时也答应得好好的,可是这都快过去一个月了也没听到你这边动静,这不我只好又来找你来了。
  张景玉在松江文史办干了二十多年,学问、能力都不咋样,真像他自己说的就是个混日子的。不过这人也有个优点,就是能说会道,很讨领导喜欢,轻松地就混到了副高级职称。可是轮到正高级职称评审时他就不太顺利了,连续几年总在最后关口被评委会刷了下来,很重要的原因就是他没有个人专著。后来他东拼西凑地编了这本《松江解放战争史》,还托人找省内一位专家给写了个序,又在出版社自费出了书,为的就是能在正高职称评审时过关。再后来,靠着这本书张景玉如愿以偿,于去年年底评上了正高职称。正是志得意满、自我感觉良好的时候,没想到古常彬突然找上门来。
  古常彬头一次见着张景玉很客气,进门就管张景玉叫老师,先是自报家门介绍了自己身份,接着就从包里掏出了张景玉编的那本书请他签名,张景玉很痛快地把名签了。张景玉开始还挺高兴,以为自己难得遇到个知音。没想到古常彬跟他是先礼后兵,话锋一转,就把他书中有关古德芳烈士的章节严重失实一事提了出来。古常彬还当场从包里掏出厚厚一沓旧报刊上裁剪下来的文章复印件,张景玉拿起来一看都是有关松江战事的历史资料,其中有好几篇关于古德芳烈士的回忆文章,白字黑字上写得明明白白。张景玉一边看一边咧嘴,心里清楚自己所谓的文章当初是咋写出来的,人家古常彬这次是有备而来、有理有据,当即收起专家的架子,冷脸换了副笑脸,口里连连说着体己的话,又拉着古常彬进了饭店,边吃边喝边唠整得挺热乎。临走时张景玉给古常彬拿了一盒金骏眉礼品茶,还给他兜里塞了五百元钱。古常彬也没难为张景玉,收了东西转身走了。张景玉以为这事摆平了,没想到不到两个星期,古常彬又来了。张景玉这算是被古常彬缠上了。   王德宽推门进屋,把手里拎着的东西放进厨房,他走路轻手轻脚的,怕一不小心把古常彬给吵醒了。照古常彬下午醉酒的状况,王德宽分析他至少还得睡半个小时才能起来。王德宽发现古常彬最近不怎么担酒了,以前喝个斤八两的咋都不醉,可这几次喝了不到半斤,就明显感觉有些多。王德宽想古常彬中午喝了那么多高度白酒,待会儿醒过来时肯定口干舌燥,就准备烧一壶开水给他准备着。也不是王德宽考虑事多周到,实际上他也是拿古常彬没办法。古常彬这人好挑理,针鼻儿大的心眼儿,老叽叽歪歪。王德宽倒满了一壶水放到炉灶上,打着了火,回身就听到旁边厕所里有动静,拉开门就看见正在洗脸的古常彬。古常彬不知啥时候把上衣和裤子都脱了,光膀子穿着个裤头。古常彬见到王德宽就说自己酒喝多了,又吵吵说王德宽这屋子太闷,家里面连个电扇都没有。王德宽就走过去把窗子打开,让外面的凉风吹进来。古常彬说,你看我是真喝蒙圈了,屋子里这么热,我咋就没想到把窗子开开?王德宽说,喝酒人都这样,我有一次酒喝多了到处找手机找不到,就给我老婆打电话说我手机丢了,我老婆说,你手机丢了你咋能用你自己的手机号打电话?我一听她说的也对呀,再一看手机就在我手里握着,我这不是在骑驴找驴吗?
  古常彬听王德宽提到手机,顿时紧张起来,忙到屋里去找手机。手机在,包也在,他吁了口气,从床上捡起T恤套在身上,下身却仍穿着裤头。古常彬又拿起手机看微信群和朋友圈信息,常去的群里都没什么动静,倒是朋友圈里有几条更新,其中居然有柳秉秋最新发出的信息。柳秉秋在微信上给自己取的名字挺有诗意,叫“水月淡远”。这次“水月淡远”发的是她返乡回家陪老妈逛街的内容,时间是今天下午。能够感觉到柳秉秋状态不错,照片上的她挺漂亮,配发的文字所表达的意思也熨帖。古常彬当即在柳秉秋的信息留言上点了个赞,他没想到柳秉秋这么快就从唐山回松江了,没准儿是李大个子李宏昇陪着她一起回来的。古常彬翻看下李大个子的微信,信息状态显示他已经很久没有更新了,他想他是不是该跟柳秉秋联系一下,约个时间请柳秉秋吃个饭,如果她是和李大个子在一起,就连李大个子一起请。
  古常斌找到柳秉秋微信,给她发了一段语音。他说,秋啊,听说你回松江了,哥作为东道主想尽点儿地主之谊,给你接接风。时间上看你啥时方便,要是宏昇和你一起过来了,你把他也带上,我们哥儿俩正好喝点儿酒唠唠嗑,这大半年没见面我也想他了。秋啊,哥是诚心诚意请你们,你可千万别外道,上次的事咱们哪说哪了,谁也别记恨谁。话又说回来了,你说我喜欢你也不是我的错,谁让咱俩没缘分呢。古常彬把语音发出去之后自己又听了一遍,感觉挺满意,就放下了手机。这时,他听到门厅里王德宽在叫他,走过去就看见餐桌上东西已经摆好了。
  王德宽一手拎着一瓶啤酒,另一只手拿着瓶起子,砰的一声把瓶盖起开,咕嘟咕嘟地倒进扎啤杯子里。古常彬没等坐下,先端起漾着泡沫的扎啤杯子喝了一大口。古常彬说,还是咱们松江自己出的啤酒爽口,什么哈啤、雪花都不够劲儿。王德宽说,我这儿还有王家烧锅的纯粮小烧,那家伙味更正,要不给你来一壶?古常彬摇了摇脑袋,说,白酒可来不了了,中午叫文联姓孙的鳖犊子拿“闷倒驴”给我整得到现在脑袋还嗡嗡的。王德宽说,你中午白酒喝多了,晚上正好再来点儿白酒透透。古常彬说,拉倒吧,我还是拿啤酒透吧。说着一屁股坐到椅子上,拿起筷子从桌上的盘子里夹了一块糖拌西红柿放进嘴里,又伸手抓起了半个熏猪蹄子啃了一大口,说,这猪蹄子熏得好,一品就知道是道东骨里香老黃头家出锅的,老黄头家骨里香熏酱店开了二十多年了,他们家店的酱猪手和熏肚最有特色,听说是用三十多味调料炮制的。
  王德宽没说话,端起杯先把杯中啤酒一口干掉,古常彬也把杯子举了起来,却只喝了一小口。古常彬仰起头打了个酒嗝,然后放下杯子,看着王德宽将面前的空杯又倒满了啤酒,王德宽喝了两杯啤酒之后,脸又有点儿红了。古常彬说,你还是那样,喝点儿酒脸就像猴腚似的,都说喝酒脸红的人人实在好相处,这话不假。王德宽说,我这人农村出来的,没啥优点就有个实诚劲儿,你和我认识这么长时间了也早就品出来了。古常彬摸了摸自己的头发,说,一晃咱俩认识快二十年了,那会儿我才三十多岁,孩子还在上小学,你比我还小两岁,瘦得跟刀螂似的,骑着辆破自行车走街串巷收旧书旧杂志。我记得三马路那儿你有个旧书摊位,也接些刻图章的活,平时由你老婆在那儿盯着。你虽然没念过几年书,可是你的手巧,会画画,可以说画啥像啥,尤其是在篆刻方面,自学过明代文寿承的字。那文寿承是大书画家文征明的长子,他的篆刻娟丽清雅,最精通的是隶书,你模仿他的隶书也很传神,你是个有才的人啊!
  王德宽被古常彬夸得有些不好意思,也挠了挠头皮,说,我也就这点儿爱好,从小就愿意写写画画的,不过我这个人还是没天分,你看我折腾了半辈子了,也没有多大出息。古常彬说,那叫各精一道。你也不用谦虚,要是讲实力你确实有,可惜你时运不济,没有碰到欣赏你的伯乐,不仅没混出名声,连个书法家协会都没入上。王德宽说,我申请好几回了,人家说我没啥出彩的作品,没给通过。古常彬说,还不是上边没有硬实人给你说话,这年头儿干啥事不找人都不成,你想要加入书法家协会这事虽说从来没跟我提,可我也真是用心了,这不接洽人都给你找好了,交朋友就得交我这样的。王德宽说,看起来你给我打电话说的事是真的,我还以为你喝多了随口那么一说呢。古常彬正色道,咱俩处这么多年,我啥时候糊弄过你,我这个人做事最讲究。王德宽心里说,古常彬你这么多年忽悠我的事做得实在太多了,你也真的不差这一次。嘴上却说,我的事你可真没少帮忙,像你这样朋友,交得值当。
  古常彬端起杯子把剩下的大半杯啤酒一口干掉,有些动情地说,德宽啊,咱们交往了这么多年,我是真心跟你处啊。你这个人不爱说话,可是心眼好使,街上遇到流浪猫狗啥的,哪回都跑到小卖部买根香肠喂给它们吃。记得那年我还在铁东建材市场里倒腾钢材,有一回不小心把装着合同的手包丢了,这合同一丢对方欠我的尾款就没法儿追讨,损失可就大了。没办法我只好仿照了一份合同,别的都没啥问题,可就差合同方公司名章没着落,给我急得满嘴起泡啊。要不是你帮我刻了枚橡皮章蘸着印泥应付过去,我那十多万钢材款可就真是打水漂啦。   王德宽叹了口气,说,那些日子你天天找我喝酒,好酒好菜供着让我都觉得不好意思了。有一天晚上我喝多了你跟我提出刻公章的事,当时我脑袋一热,拿起刻刀就把章儿给你弄出来了,我也是一时糊涂啊,谁不知道私刻公章搞不好是要吃官司的!我还以为你伪造这个公章只是为了要回属于你自己的欠款,是情有可原,哪成想根本不是那回事,你是跟那家公司跑供销的里勾外联,利用他们管理上的漏洞用假合同套取现款。我是被你当枪手使唤了,老古,你这事你做得不地道啊。
  古常彬稍微动了动身子,脸上不红不白地一点儿愧疚的意思都没有,还大咧咧地说道,那些年就那样,做买卖你糊弄我我糊弄你,大舌头吃肉谁(肥)也别说谁(肥)。你也别跟我装清高,你是好钱孬钱也没少往家划拉,记得没错的话,你家楼房就是那会儿住上的吧,你打农村出来才几年啊!行了,过去那些狗扯羊皮的事就别再提啦,咱们翻篇儿。你尝尝老黄头熏制的这猪耳朵味儿也正,又香又烂糊还有嚼头,吃的时候最好是蘸点儿蒜泥。
  王德宽夹了一口猪耳朵放到嘴里嚼,他也没再说话。古常彬这才站起身子给他的杯子里倒了一杯啤酒,回身又给自己的杯子倒上酒,端起杯说,来,提前敬你这个松江市书法家协会会员一杯酒,你这一入書法家协会,就标志着你的艺术水平得到业界的承认,这档次和身份可就上来了,以后你再办班教学生就可以打出书法家的头衔啦,看看哪个还敢再说你是街头摆摊儿刻字的出来糊弄人。
  王德宽平时最愿意听别人说他是搞艺术的,最讨厌的就是谁拿他在三马路街头摆摊儿刻字那段经历说事,他费劲儿巴力想加入书法家协会也有为自己正名的意思。更重要的是,他想在他的文化用品商店里办个书法培训班。办培训班授课老师的声名很重要,多了个书法家协会会员的名头,可以让自己的培训班在同等条件下增加些生源。王德宽也是没有办法,现在的学生家长就认这个。古常彬要是真能促成这事,既是帮他得偿夙愿,又可以解决生计的大问题。王德宽的文化用品商店生意最近一直不怎么好,每个月扣除房租、水电各种费用剩不下多少钱,王德宽坐吃山空,也很犯愁。
  王德宽躬下身子,热情洋溢地跟古常彬碰杯,说,老古啊,真不枉咱俩交往一场,你可是帮了我大忙啦,这人情也不能让你个人担,需要什么费用由我来出。古常彬说,这么多年你没少帮我,我今天也敞亮一回,把你的事办利索了。你下周一去一趟市委大院,大院东侧靠着市委幼儿园西墙有个小红楼,楼里边五楼、六楼都是文联的办公室。你直接上五楼创联部找姓孙的主任,见到他之后啥都不用说,提我就好使,他立马就能让你把会员证拿到手。你去的时候别忘带上两张一寸免冠照片,填表和办证时候要用。那个姓孙的五十出头年纪,瘦高个儿,戴着副黑框眼镜,头发没几根还梳个背头。王德宽答应了一声,回过头从身后的电视柜抽屉里翻出一沓钞票,数出了两千块钱递给古常彬。古常彬一把将王德宽拿钱的手推开,说,干啥,瞧不起我啊,你要是真想表示,就别抠抠搜搜的,把包里的钱全拿给我。说着作势去抓王德宽的包,王德宽讪笑着,忙把钱和包都收了起来。
  古常彬说,最烦你这样了,咱俩都以实为实,别整那虚头巴脑的,今天我帮了你,没准儿哪天我还得来求你呢。王德宽说,我最近可能酒喝得多了,手老是抖,还有我的眼睛花得厉害,配了好几副花镜看东西还是模模糊糊的。我篆刻的手艺很可能要废了,看来我只能教小孩子练练书法啦。古常彬说,来不来你就把门给我封死了,你放心吧,我不会再让你给我刻印章了。王德宽说,那就好,不是我不想帮你,实在是我也干不动了,你知道搞篆刻的人全靠手的巧劲儿,这手一哆嗦,字体、笔画就全走样,最近制的那几方印都不成功,我现在也是十分苦恼啊。
  古常彬瞪了王德宽一眼,说,你当初拿钱的时候,我可没见到你的手抖过啊。都见着贼吃肉,谁看到贼挨打,你说这是不是个理?王德宽苦笑了一声,没说话。古常彬就又把杯子举了起来,两个人沉默着,把杯子里剩下的酒全干了。
  古常彬回到自己家差不多是后半夜,进家门后他倒头就睡,醒来时天光早已大亮了。
  古常彬不是睡到自然醒,而是被手机铃声吵醒的。他迷迷瞪瞪抓起手机,看到上面显示有十几个未接来电。这些电话当中,有三个陌生号码,最后的两个电话却是古正打来的。古常彬从来不接陌生电话,可是他对古正的电话却不能置之不理,因为古正是古常彬的儿子。古正已经很长时间没跟古常彬联系了,古常彬有时候都忘了自己还有这么个儿子。古常彬和古正这对父子向来不是很亲热。他和老婆离婚之后古正就跟着他妈生活,那时候孩子还在上小学,此后他就很少过问儿子和前妻的事。上高中时古正找他要过一回钱,古常彬从兜里掏出二百块钱给了他,孩子接过钱头也不回地走了。再之后听说古正高中毕业后考上了省城一所普通大学,毕业后又回到了松江,在一家私企打工,日子过得说不上好,也说不上坏。最后一次和古正见面是在他结婚的头天晚上,地点在古正的新房,古常彬当着前妻和未来儿媳妇的面,塞给古正一个五千块钱的红包。古常彬记得他在儿子新房里坐了差不多十多分钟,这也是他们父子在一起待的时间最长的一次。要不是许小凤一个劲儿地打电话催他回来,古常彬还真想在儿子的新家再多坐一会儿。
  这一晃,就又快一年时间过去了,古正再没跟古常彬联系,古常彬自己为图个省心,连个电话都懒得给儿子打。没想到今天不年不节的,很久没有消息的古正倒主动给他打来电话。古常彬心里犹豫是否把电话给古正回过去,手机的铃声又响了,看号码还是古正的,古常彬随手按下了接听键,古正的声音就从电话里传了过来。古正说,爸,是我,古正。古常彬已经多少年没有听到儿子管他叫爸了,乍听古正这么叫他心头不由得一颤,嘴上却只是轻轻嗯了一声,说,听出你的动静来了,你还好吧。古正说,我还行。接着又说,打电话是想告诉你一声,我媳妇小敏昨天晚上生了,是个男孩,六斤半,母子平安。古常彬说,这可真是个天大的好消息啊,想不到我们老古家有后代啦,古正你是个功臣啊,还有你媳妇小敏,你们两个都是大功臣,我得表示表示啊。可惜我这租的房刚刚到期,昨天刚续交了下半年的房费,你许姨病歪歪地吃药打针也没少花钱,她又没个医保,我这手头确实紧巴,这么样吧,就算我欠我这大孙子的,日后这红包我一定补上。   古常彬站在路边,定了定神,就接着往前走。旁边是个横街,有个骑摩托的外卖小哥从里边腾地穿出,到了近前猛然鸣了下车喇叭。古常彬猝不及防被吓了一跳,下意识地身子一闪,裤袋里的手机居然掉落到地上。他急忙俯身去捡,拿到手里就听到手机滴的一声,知道是有信息进来。古常彬查看了信息后顿时心情大好。信息是许小凤发过来的,许小凤终于给古常彬回话了。许小凤说好长时间没见到古常彬了,她心里也很惦记他。许小凤还说她现在人就在松江,想和古常彬见个面。古常彬当时就激动了,问许小凤啥时候方便,他随时都可以去见她。许小凤回复说她现在就没事,古常彬就问她住在哪里?自己可以马上过去找她,还说中午要请许小凤吃饭,地点就选在河溪菜馆。河溪菜馆的臭鳜鱼做得地道,许小凤最喜欢吃这道菜。他们家菜码不是很大,许小凤一高兴能把两条臭鳜鱼都吃掉。
柳秉秋猝不及防身子一側歪,旁边的李大个子急忙伸出手去把柳秉秋的身子扶正

  许小凤发了个高兴的表情,说她就住在西区的天都宾馆,古常彬要是到了,就在宾馆门口等她;要是嫌外边天气热,也可以到宾馆大堂里去等。宾馆大堂里有空调,只不过来来往往的人挺杂,没准儿会碰上熟人。许小凤微信上说这些话用的都是文字,许小凤从来不用语音,原因是她认为自己说话声音不好听。实际上也是这样,徐小凤一张嘴不仅平翘舌不分,还多少有点儿哑嗓子。也正因为这个,许小凤在微信上聊天基本上全靠打字,她打字用的是搜狗,速度不慢,但因为总在想着该怎么措辞,所以也快不到哪儿去。
  古常彬一盘算,天都宾馆和他现在所在地方只隔了一条街,已经很近了,他如今也顾不上到信访局去找李锋谈事了,脑袋里只想着和许小凤见面。古常彬迈步就往天都宾馆方向走,从宾馆后身的小胡同很快绕到前门。天都宾馆门前有个小停车场,停车场的前面挨着路边有几棵大叶杨树,上面枝叶繁茂,站在下边恰好可以遮凉。古常彬擦了把脖子上的汗,看着宾馆玻璃转门不断出出进进的男男女女,这才想到自己出门前刻意上身的这套行头有点儿寒碜,尤其是跟一向打扮得花枝招展的许小凤站在一起,就更显得不伦不类了。他有心回去换套衣服再过来,又怕时间耽搁得太久惹得许小凤不高兴。其实许小凤每次出门前都得磨蹭好一阵子,她说快了的意思就是至少还得半个小时才能见到她影儿。
  没想到这次许小凤出来得倒是挺痛快。古常彬刚给她发微信说到宾馆门口了,她就回信息说她人已经从房间里出来到前台大厅了。古常彬急忙奔宾馆门口去迎她,远远地看到宾馆玻璃转门里闪出一个身着白裙的女人,乍看身形像是许小凤,仔细看却不是她。古常彬稍一迟疑,衣袋里的手机却响了起来,古常彬接起电话,电话竟一下子断了,看号码是李锋的。古常彬就准备回拨过去,按键之前无意间一扭头,就见距自己五六米远有个汉子正疾步奔他而来。古常彬看了那汉子一眼,拔腿就跑,那汉子也不说话,紧跟在古常彬身后就追。那汉子不是别人,正是许小凤的前夫大刘。古常彬这下才明白自己上当了,所谓的许小凤加微信约自己出来叙旧情都是大刘设的套。那大刘为了自己和许小凤之间的事恨得牙根都痒痒,要是被大刘缠上可没个好。
  不过,古常彬对如何摆脱大刘心里也有底,他熟门熟路的,知道前面不远处就是北市场派出所,到了派出所他就什么都不怕了。即便是这样,古常彬也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的,进到派出所门里,就一屁股坐到靠墙角摆放的那排公共座椅上大口喘气。正在户籍窗口办事的一名女民警抬头立即认出了古常彬,忙捅了身旁的男民警一下。男民警扭过头见是古常彬,就起身来到古常彬跟前和他打招呼,说,老古,今天咋这么得闲,转悠到我们派出所来了。古常彬气还没喘匀乎,压着嗓子说,王天儒,你不用跟我扯那没用的,你快点儿喊你们武柏生所长,带上人去抓大刘。大刘要杀我,他现在就在门口,晚了他就跑了。
  叫王天儒的民警听了古常彬的话却一点儿也不急,他也没走,就站在那儿盯着古常彬看。古常彬有些生气了,说,你是不是还当我来你这儿是闲扯淡,我是真的受到人身威胁了,你们当警察的竟然对来报案的群众反映的情况无动于衷,信不信我上分局纪检去投诉你。王天儒和古常彬打过数年交道,清楚他是个难缠的主儿。根据以往经验,古常彬说的话没几句是真的,可瞅今天他一脸煞白跑进派出所,慌慌张张的情势一反常态,好像真的遇到了什么麻烦。要是这样,自己还真不能大意。古常彬没理还要辩三分,他要是抓住了理岂不是更要命。
  王天儒这么想着,回过身就要到旁边的值班室叫人,走了两步,他又停住了。古常彬说,你再磨蹭人可就跑没影儿了。王天儒说,人还在,你看看这位是不是?古常彬转过头就看见大刘黑着一张脸被一个高个儿警察带进门里,也不知道他是怎么被控制住的。古常彬忙站起来就往王天儒的身后躲,嘴里说,就是他要偷我的包,被我发现了还恐吓我,说我不给他包就要打断我的腿。王警官,你看他光天化日下多嚣张,赶紧把他抓起来。大刘说,古常彬,你别满嘴跑火车地胡咧咧,你还是先说说你勾搭别人老婆的事吧。要不是你,许小凤也不能到现在人影儿都不见,我和许小凤还没离婚呢,你和她扯在一起就是给我戴绿帽子,摊上这事儿是个男人都不能忍。你还真没说错,刚才要不是你跑得快,我还真想把你腿给掰折了。古常彬说,王警官你听听,这小子当着你的面还敢威胁我。王天儒当了十多年警察啥样人没见过,早听出来两个当事人话里有猫腻,心里已经有了数。又见有好几个来办事的群众听到这边动静都凑过来看热闹,怕影响所里办公,就喊过来几个人,把古常彬和大刘带到二楼,找了两间办公室分头做笔录。
  薄薄两页半的笔录,古常彬磨磨蹭蹭地弄了一个多小时才录完,中间又是抽烟又是喝水又是上厕所地折腾了好几趟。王天儒说,老古啊,你烟也抽了茶也喝了,咱们得谈点儿正事了。我刚看过刘树华,也就是你说的大刘的笔录,觉得你们俩之间的事纯属个人矛盾纠纷,算不上啥案子。刘树华找你麻烦,是因为你和他老婆许小凤之间有事,你刚才也承认了。这事虽然有悖伦理,道德上也说不过去,可是并不归我们派出所管。至于刘树华那边,他找你确实有报复你的意图,但是他身上并没有携带凶器,所以他即便是实施了报复,在程度上也是有限的。而事实上由于你躲避得及时,刘树华并没有对你的身体造成伤害。现在,刘树华对自己的错误已经有了认识,我们研究了一下,决定给你俩做调解处理,你有什么条件可以提出来。古常彬想了想,说,只要刘树华答应以后不再找我麻烦,我就同意调解处理。王天儒说,就这么简单?你就不再提点儿什么条件?古常彬说,无条件。男人吐口唾沫都是钉,说过的话不带反悔的。
其他文献
下午三点,我背着包从火车站出来。时间正值初夏,天气还算不上炎热,但明显能感觉到一股热浪袭来。出站口两边站满了拉客的黑车司机,有点儿像夹道欢迎的架势。我不停地用空余的右手频频摆手,从热情的司机中间走出来。有个身材矮胖的司机一直追在我右边,用熟悉的方言问我到哪里,价钱好商量。我拒绝了他,走到站前广场中间,阳光晃眼。我手搭凉棚,看了看四周。广场周围一片荒凉景象,道路两边略微点缀着零星的小树苗,再远一点儿
在一个小店里,跟朋友约好见面,可是她临时有事说晚点来,我就点了一杯饮料等她。不是饭点,小店里人很少,老板娘悠闲地坐在柜台后写着什么。我偷偷用眼角瞟她,目光相遇的一瞬,彼此会心一笑。她说:“你看看我写的这几句话,要是真的能这样生活,人生该多美好。”  我走过去拿起来一看,很娟秀的小字,写的是“以清净心看世界,以欢喜心过生活,以平常心生情味,以柔软心除挂碍”,是林清玄《人生最美是清欢》里的句子。我不禁
上期内容提要:  不论受害人的身份如何、人品如何,哪怕十恶不赦,在刑警的眼里也应该一视同仁。这是警校毕业生张有才成为刑警后上的第一课。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满腔英雄情结的警校毕业生张有才终于圆了他的警察梦,成为小城公安局的一名刑警。报到期间突发命案,一个以行医为名占女患者便宜的老头儿死于非命,从此,张有才就进入了开挂模式。对于一个初出茅庐的刑警来说,从警生涯第一案的重要性不言而喻,谁不希望这个案子破得
《普通高中信息技术课程标准(2017年版)》(以下简称“新课标”)提出了信息意识、计算思维、数字化学习与创新、信息社会责任四个维度的核心素养,并制定了数据、算法、信息系统、信息社会四个概念的十大教学板块。如何认识“新课标”的结构设置,并基于教学大纲丰富的教学实例不断创新使教学更好地对接未来教育的培养要求,需要广大教师从实践中将“新课标”落地。其中,“网络技术”是选择性必修的重要内容,教学落地具有一
引子  一  行李不用收拾,就一个铺盖卷,两年前从家里扛到警校,两个月前从警校扛回家里,现在我要扛着它到小城公安局报到。  小城是東北的一个县城,离“本市”七公里,被包围在“本市”的几个区中间。到小城公安局大门前的时候,已经是中午12点多了,我放下铺盖,满头大汗。这是一个足有二十亩地的大院子,里面错落着十几栋平房,大门两侧分别竖着挂着象征这个院子身份的牌子,东侧是小城县公安局,西侧是小城县检察院。
一  梁淼的办公室位于恒毅大厦的第六层,整层一共七个超过八十平方米的大房间,有六个都专属于他:办公室、书房、娱乐室、餐厅、接待室、休息室。唯有会议室是要与人合用的。  他不喜欢低调,甚至是反感,炫耀是他最钟爱的消费活动之一,其次是女人。但他的四个专属助理中,却只有一个女性程弦音,长相普通,顶多称得上五官端正,身材乏味,年近四十,微微带一点儿令人愉悦的书卷气。她的名头虽然是总裁助理,但工作仅仅是坐在
弹道导弹在各国国家安全中发挥重要作用。各国根据国情采取不同的发展策略。美俄等强国不断推进现有型号的升级换代,同时大力发展新型高超声速型号,力求保持战略优势。英法等国重点保持和提升现役潜射型号的战术技术性能。其他相关国家重在提升射程、填补空白,同时跟进高超声速技术研究。美国发展动向  2020年,美国共开展8次战略弹道导弹飞行试验,试射民兵-3导弹4次,三叉戟-2导弹4次,全部成功。  加强陆基型号
一  姊妹山出事了,出大事了!  一只成年公鸡经不起母鸡勾引,从林间树枝上起飞,振翅一跃,从湖南飞到湖北,完成了它的冒险之旅,跨界之旅,也是爱情之旅——这是后来经过调解双方都认可的事情。然而,由此引起的边界纠纷曾惊动县、乡两级官员。我的上司老呆(当然是我赐予他的雅号)把任务交给我时说,处理好这件事情,所里今年的工作就可以交代了。  巍巍武陵山自北向南一路逶迤,奔到这里突然打住。它桀骜不驯的头颅被大
何品给于洋打电话说已在他家楼下,问他准备好没有,于洋被问得一头雾水。  其实于洋从来没有钓过鱼,他自己也说不清,为什么就跟何品约了要去看他钓鱼。是什么时候顺了嘴随便那么一说,还是当时真有那么一瞬间想钓鱼?他一点儿印象都没有。  因为忘得一干二净,自然什么准备都没有。  于洋是小城的环保局局长,何品是卫生局局长。在他们那帮局长圈里,何品善钓是出了名的。  接何品电话前,于洋刚挂了一个电话,赛派集团的
评点,是中国文学批评史上一种独特的现象。李卓吾、金圣叹、毛宗岗、脂砚斋等都以他们对文学作品的独到的感悟和品评,在文学批评史上留下了光辉的名字。评点,不是长篇大论,而是有感而发,寥寥几笔,点到即止;评点,也不是作系统的理论阐述,而是注重自己的阅读感受、审美体验,对作品的妙处作随手批注;评点,更不是板着面孔作冷冰冰的说教,而是热情地引导读者体会作者的智慧,寻找读书的乐趣。  精彩的评点,应该独具慧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