鸿鸾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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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个人介绍
  淡豹,1984年生于哈尔滨,曾受人类学训练。现为媒体从业者,居住在北京。
  雨晴把手机从耳朵边移开,告诉丈夫,“周日,乔乔也要去。”没得到回答。
  她丈夫大陆虔诚地盯着电脑,看澳大利亚袋鼠自慰的视频,弓腰塌肩,微微张着嘴,笑个不停。
  冬天那种宽阔的、黄得发白的直率阳光透过飘窗玻璃,射到桌上,照亮客厅里飘浮的灰尘。窗框将阳光分成大大小小的几扇,在电脑屏幕上横斜出一道黑影,把屏幕隔成两半。袋鼠瞬间身首异处,关键部位都隐在黑暗里,看起来是在毫无目的地不断摇摆手臂,相当愚钝。大陆懊丧地哼了一声,抓起鼠标,重重拍在桌上,开始调整屏幕。仰面向上一点,向左侧一点,再掰,还不对。
  这两年,他脸上开始生出一种轻易不耐烦的神色,一秒钟就从百无聊赖变到敏感易怒,仿佛什么都和他作对。从以前到现在,他都有一种标志性的笑声,从喉咙最浅的地方涌出来,音调比他平常说话高出几度,像小男孩,让雨晴十分喜欢。笑的时候就微微扬起下巴,嘴大张着。她曾经往那张嘴里塞拳头。现在他好像决计把那些甜蜜拿回去自己享用了。收回魔力后,现出一个暴躁的、宠坏了的小男孩。
  “乔乔她爸也是证婚人。我爸这次,说是叫了十多个朋友一起当证婚人。正好春节都不用上班。”
  “那到时候怎么站?全上台站着去?”大陆来了点兴趣。
  “不知道。有可能吧。看到时候是集体致辞还是怎么着,挑谁出来讲话。”
  “事儿办得还挺大。”
  “还行吧。”
  “够得瑟的。这要走过路过都看不出来是二婚。”俏皮话和无人回应的小攻击经常能让大陆高兴起来。如得神力,屏幕也摆正了。他此话属实,婚礼场地相当好,阵仗也不小,在不明内情的过客眼中,她爸爸兴许真像个55岁头次结婚的新郎,簇新的新郎,皮肤因为在狱内长期缺乏日晒而泛白,反而显得格外年轻。
  雨晴换了个耳朵,重听一遍微信语音,那明媚的、急匆匆的女高音让她把手机移得离耳朵远一点——60秒,60秒,再58秒。乔乔和高中时一样,总想把电视剧里的场景拉进生活里,她说要来参加婚礼,给雨晴壮志气。有什么志气可壮呢?又不是高中生了,又不是仇人,又不是要打架。你得把过去推开,给生活腾出地方来。
  她把贝贝抱到大陆电脑桌旁的沙发上。袋鼠坐在动物园地上,姿势简直像人。“你看着她。我去倒垃圾。”她穿上羽绒服,把连在脖颈处的皮毛边帽子戴上,扣住,长达膝盖下方的厚羽绒服让她觉得自己立即矮了一公分,像个小孩,又矮又安全地躲在大衣服里。厨房垃圾袋只有半满,昨晚她刚倒过。现在她系口时故意让它鼓鼓囊囊地充满风,几乎是个体面的、塞得满满的垃圾袋了。走到门厅,大陆仍然在看电脑,一动也没动。她为自己花在装扮道具上的心思而尴尬,又有点真生他的气了。
  电梯里已经站着一对邻居,老夫妇一前一后。冬天里人都蓬着,帽子也大,围巾也乍,肩膀得耸起来才够把手插进羽绒服口袋里。雨晴挤进去,拎着堂皇的大垃圾袋,有点不好意思。
  她扔掉垃圾,坐在楼下花园里的避风角落。恐怕又要下雪了,天有幽暗的迹象,空气冷得发甜,她观察自己呼吸的热气从鼻尖前升起,猛吹一口,能稍稍拂动额前塞不进帽子的刘海。没一会儿,刘海就冻硬了,用手搓搓能感觉到头发上的小冰碴。睫毛一定也结冰了。
  寒冷天气下的刘海,稳定婚姻中的丈夫,都可谓意外的不动产,对吧,你想,刘海:头发 = 丈夫:家,两边关系相同,前者是本应装饰后者的事物——可惜僵掉了便失于装饰后者。可以这样设计一道逻辑题。她是不是世上第一个发现这一点的人?就再在这儿坐一会儿,十分钟,或者十五分钟,等到捺不住挂念贝贝再回家。世上流行那么多关于婚姻的谎言,其中最可笑的一项是人应当结婚因为人需要陪伴,陪伴给人温暖。
  “妈,那我周日上午把贝贝送过来。然后我再过那边去。”
  边洛莎送雨晴进地下车库,看着雨晴把装着三个牛皮纸档案袋的旧购物袋放进后备箱。“早点送贝贝过来,一早就来吧。那你什么时候把这包东西给你爸送过去?”边洛莎问。
  “等他们办完事儿再说。”雨晴说。
  “不然今天下午就给他拿过去。后天办完事儿,人就蜜月了,你还去串门儿?”
  自贝贝出生,边洛莎和女儿关系亲近了许多。她卸掉了那种恹恹的劲儿,开始跟女儿开玩笑,抬杠,两个人一起照顾贝贝时,甚至会有默契。有时雨晴觉得她们有点像姐妹俩,或者一对新近相识又急于推进友情的女友,共同劳作,照顾一个婴儿,天赐的礼物。
  本来雨晴几乎忘记了妈妈活泼的样子。她约摸记得年幼时妈妈老去跳舞,自己坐在她怀里去过黑黢黢、七彩的球挂在天花板上一转一转的舞厅。雨晴跟认识的阿姨叔叔坐在场边嗑瓜子,“别看宇宙球灯,伤眼睛”,妈妈嘱咐完,旋转裙摆,消失在舞池中。妈妈也和她玩游戏,两碟油炸花生米,一人一副筷子,比谁吃得快。那时她是热腾腾的人。不过那是久远的事了。雨晴小时候,说不清是哪一年,哪几年,一定是90年代初或者90年代中期,她上小学时,妈妈整个人垮了。她因为文艺才能从企业调去了市工会上班,但却再也不爱跳舞——拒绝跳舞。而她的魅力在停止这项爱好后似乎也彻底不存。从此她说话就像绝症病人临终前要倒出来心腹的话,无穷无尽,急躁,充满埋怨和委屈,长年忍耐着痛苦,又要人清楚知道她在忍耐。长年临终着。
  那时边洛莎照常上班,接送雨晴上学,但能让她提起兴趣的事很少。她对雨晴有时疼爱,有时厌憎,容易不耐烦,据说是长期重度神经衰弱。她有效率地养育雨晴。早晨骑自行车去牛奶站打奶,晚上用一只小铝锅给雨晴煮热牛奶,加一大勺冒尖的白砂糖。牛奶滚烫,等不得凉,边洛莎站在桌旁让雨晴三分钟内喝完。很多年里雨晴一直以为牛奶味道恶心、甜腻、让人反胃,直到初中她在学校小卖部冰柜里喝到了不甜的旺仔牛奶,冰凉、自然芳香的饮料。小学到初中七八年间,直到高中住校之前,雨晴每天吃同样的早餐:边洛莎煮沸半锅水,打两个鸡蛋进去,搅搅,一勺糖。“营养够了,”边洛莎说。在雨晴刷牙洗脸时就能做好,再五分钟可以吃完。   雨晴跟大陆讲起鸡蛋水早餐的故事时,大陆露出像看到外星生物入侵一样的神情。他妈妈,雨晴现在的婆婆,不是那样的人。他露出惊异、真实的兴趣,瞳孔大了一圈,眼睛像对她说,我想了解你,你的整个世界跟我的真不一样。像一个人听到塔希提岛民以烤熟的猴面包树果实为生,真的能只吃那些东西,像一个男人第一次摸到色情杂志铜版纸真实的触感,像一个男人第一次听说世上有人朝九晚五的职业就是审查色情片。
  当时雨晴已经知道她父亲有情人。父母在她面前吵架,闹离婚,争夺正义和她的袒护。争吵中的关键词是商业城,出纳,年轻,俗气,没文化,跟她父亲摸黑跳交谊舞。她避不开这些。
  三四年的搏斗,在新世纪甫开始时,以荒诞的方式暂停。嚣伯在市建委办公室搞团委工作,职责限于搞乒乓球联赛、学唱爱国歌曲、带年轻人参观“九一八”纪念馆。在单位里他爱好文艺和体育、擅长组织活动和安排办公室工作,并没有雄心、文字或业务水平把他带入什么可观的政治前途。然而,1990年代的末尾,一场反腐大案引发全国关注,使原本有政治前途的预备役官员身上贴上了不可用的标签,而嚣伯这完全不重要的人成了清白的候选,火线入党,一路提拔,获得了他未曾想过自己会拥有的机会。
  新资源换来和平。边洛莎安分了,不再“闹”。陈瑾不再当出纳,弄到建委下属的建设工程公司当会计。充满漏洞的生活具备了一种漠然的、互不干涉的稳定。直到2007年嚣伯被“双规”。
  嚣伯早就念叨,本命年容易出事。戴玉腰带辟邪,还是没避过48岁这个坎。
  他在看守所一年半。起初是调查。边洛莎找人,探听消息。很快边洛莎也接受调查,放出来后变成良善被动的妻子,“相信法院会公正判决”。嚣伯判了十四年。这些年间,她和陈瑾都去看他,两人探监从来没打过照面,嚣伯以前的司机,有时送边洛莎,有时送陈瑾——和以前一样。长久的厌弃和嫉恨后,边洛莎开始觉得陈瑾厉害:据说陈瑾短暂结过婚,又离了,但她不屈不挠找人。边洛莎替自己辩解:陈瑾能这样不断争取,是因为钱在她手里;不像边洛莎,得考虑给女儿、给自己留点钱。而她对雨晴说的,“为了你,至少我不能被关进去”,雨晴并不十分相信。
  六个月前嚣伯保外就医提前出狱。在监狱门口,边洛莎和他从前的朋友一起等他出来。“你回哪儿?”边洛莎问。
  “当然跟你走。”嚣伯自自然然回答。那天晚上她替他染发,一小缕一小缕,染得细。垫在肩膀上的毛巾透了色。真是好久没有碰过他了。
  两个月后嚣伯提出离婚。非要离。这次她痛快答应,像总算终结了二十年的苦恼。
  他搬得快、爽利、不干净,后来她让雨晴送过一次冬天衣物给他,送过一次杂物以及属于他父母亲的零碎,这次轮到他八九十年代的旧信和日记了。没什么重要东西,单位发的塑封日记本多半只写了前面几页、十几页。也还是个纪念,也该给他,正因为里面没什么重要的事。还有他大学时的家信,旧照片,写在原稿纸上的一篇关于雨晴诞生时激动心情的散文,钢笔洇了,没有结尾,停在大雪纷飞的一刻。
  “赶在婚礼前拿去给他吧,其余也没什么了。估计这就是最后一次了。你看,那时候你爸还是个挺老实的人,”边洛莎说。
  母女两个都算这场婚礼的局外人。雨晴尚且参加,边洛莎根本不去。这个年纪了,还大张旗鼓地办,不嫌害臊。雨晴知道自己在婚礼后得回来详细报告一回:边洛莎认为女儿多少是带着奸细的身份去参加婚礼的——看看花了多少钱。相互算计、扶助了这么多年以后,她总怀疑他还有钱藏起来。兴许都是爸爸朋友众筹的,雨晴心里想。她倒是确实想去参加婚礼。她真好奇。
  “这么催我,不怕我出门就把这些旧信跟日记本当废品卖了。”
  “随你。捐了也行。我倒想给烧了。”边洛莎如今随和得很。现在她爱好做饭,跟电视节目学了不少健康新式菜以及家里根本用不到的大菜做法,号称要给贝贝做了吃。
  边洛莎的家常菜技术仍旧有限,但雨晴宁愿不把贝贝送到婆婆那里。她那种有点笨拙地带贝贝的样子让人欣喜,像活过来了。她还没有重拾交谊舞,但常常哼歌,有一次雨晴进门,正撞见边洛莎把三岁的贝贝放在餐桌上,自己屈着膝盖,唱《北京的金山上》,拉着她的手跳舞。贝贝穿着带花边的短短的白袜子,粉花边翘起来,咯咯笑。
  在新小区里,她戴上新的表情和措辞,和邻居处得亲近。雨晴不知道她怎么跟邻居解释自己单身多年、突然有两个月出现了丈夫、之后丈夫又人间蒸发的过程。她惊讶于边洛莎会和邻居一起去早市买菜,炖完牛肉分成小份相互送,伙着包饺子,在小区健身设施上晃着腿聊天。妈妈仿佛把复杂和有意义的岁月都抛在脑后了,冷酷地决定拥抱晚年,只在乎那些近年来涌进她生活的人与事,还有她在遇见嚣伯前做姑娘的时代留下的记忆。那金色的太阳多么温暖,多么慈祥,月亮在白莲花般的云朵里穿行,而我们坐在高高的谷堆上面,听妈妈讲那过去的事情。
  她发现爸爸一个人坐在自家楼下,也就是她原来的家外头的街心花园里。
  大春节的,还有一帮戴棉帽子的老头在公园里缩在小凳上窝着脚下野棋,棋盘边地上立着一排保温杯和现在已经很少见到的暖水瓶。爸爸坐在一旁必定冰冷的长凳上,在石凳上铺了个坐垫坐着,拧着头,目光投向辽远的地方,像是越过他们的肩膀、越过站立的背着手的老头、越过蹲坐老头的脊背和帽子,在看棋盘,又像是个睡落枕的人,脖子卡在那里再也转不回来,不得不保持住昨夜的姿势,一尊不得已的塑像。除了没有戴脏白棉线劳保手套以外,他看着就像他们中的一员。
  起先她是打过电话的。显然不应该直接上楼敲门,她也不想那样,像熟门熟路的客人,便在路边停好车,在车内打电话给他。不接。再打,还不接。她索性坐在暖和的车里等。究竟什么时候打算接电话?他们在干什么?就在这时她看见了他。
  “这个触摸屏不是太好使。”出狱以后他有了这种新的态度:他开始习惯给出解释,对误会,对错误,对自己连错误都算不上的小疏忽,对他人的失察,对自己的无能表示婉转的道歉。   她记忆中的他不是这样的。在2007年之前,他得意或否认,趾高气扬或者置之不理。他谈过一些监狱里的事,不多,往往极快地从事实滑向感慨或抒情。他也只谈那些听起来不太重要的事,每个犯人都面对的类似状况:监狱里的伙食,小卖部的劣质拖鞋,刚入狱时分配在胶鞋车间,长久不见阳光,后来在陈瑾奔走下,调去办狱内的《育新报》,审读犯人来稿,编报纸,得过全省监狱系统的二等奖,还依靠跳舞的才能组织文艺汇演节目,这反过来成为他减刑的依据之一。对此他说,“我做什么都还是比较用心、努力的。”但他从来不讲那些重要的事。雨晴靠传言、电视剧和网络小说想象嚣伯那段生活。
  “坏了,让陈姨拿去修呗,苹果店,先预约上。他们是保修,很快的。”
  “恐怕不是机器的问题。我这个手指力度和接触面老是不对,还需要调整。”
  坐进车里吹着暖风,他又在解释。让人不耐烦,心疼。他根本不会使智能手机,陈瑾怎么不好好教他?2007年他还用翻盖手机呢,那时似乎已经有苹果手机了,但肯定还是小年轻用的玩意;也许那时还是个没有苹果手机的世界?雨晴不太确定。
  “指纹开锁我还可以,操作起来还比较简单,”他说,“接电话,滑的那一下好像滑得不太熟练,有时这个电话就接不到。现在都不用翻盖手机了,那个就很方便嘛,抬起来就接,扣上就挂掉。”
  爸爸出狱后几乎连夜开始笙歌交游,他捡起来重新开张的公司,那些“帮朋友做事”的热闹的中间人生意,让她容易忘记他可能有多不适应这个世界。其实雨晴也感到惊奇,出狱时他并没有显得衰弱。头发是全白了,但那是他在看守所时早就发生的事,当时她为此哭过很多次。他入狱后、出狱时,白发不再震动她的眼睛,头发也实在是最容易解决的问题,妈妈帮他染黑以后就毫无破绽,精神得很,完全可以唬人。而且他体力真算是惊人,出狱后第二周上场打乒乓,赢了老同事,传为美谈,他也为此自得。体现出障碍——隔离——的地方的是智力,或者说一种舒适感,在他从前熟悉、如今陌生的那些场所,那些物品间,有时他不能如鱼得水。总在旁人不易察觉的地方遇到障碍。连我都看到了这些,雨晴想,我根本都不怎么见得着他。他平时生活中会有多少微妙的不适与麻烦,而陈瑾能帮他吗?比如智能手机。比如所有车都是自动挡了。比如触摸屏。人人都在用微信,他也用,只是看看。他不习惯发微信,现在还让人发电话短信联系他。比如滚梯。
  出狱那个周末——他和妈妈住在一起的那极短暂的几周中的一个周末,她们俩一起陪他去商场买衣服。八年前的衣服穿起来空落落,有樟脑球味道,像陈旧的提醒。他没什么兴致买东西,但也说乐意出去转转,她们就去了新建的商场。
  下沉花园,各种名牌,他饶有兴味地看。“这是照美国那个赌城建的嘛,”他说。
  要上二楼了。他在自动扶梯前迟疑。雨晴先已经走了上去,回头看见他在滚梯前犹豫着不敢迈步,手臂试探性地伸向旁边的橡胶扶手。那扶手也是自动的,已经向上滚,把他上半身往上牵。他踉跄一下,差一点摔倒,撤回手臂,重又把脚谨慎地迈出去。她妈妈站在他身后,不明所以地用手中的皮包推他的腰,催他上去。
  那一刻她恨她妈妈,这么多年来,始终如一的天真的自私。她看见他呼出一口气,整了整腰带,调整了一下步子,再次抓住橡胶扶手。2007年前一定、当然是有滚梯的,这点雨晴并不怀疑。他只是不习惯了。第二次迈步,第二次抓住扶手。
  她看着他冒险,他简直像第一次走上滚梯的贝贝。不过她在那个时刻拉着贝贝的手,鼓励她,亲她,而现在她离他愈来愈远,她无法自控地不断上行,伸手也抓不到他,他逐渐变小,紧张试探,几乎跌跤。
  有时候他看起来像个迟钝或者怯懦的人了。非常偶尔。但那根本是她记忆中他样子的反面。即便在牢里,每晚熄灯后,他也会躺在床上做抬腿运动,30度角,轻轻地,左腿五十次,右腿五十次。刚才他蜷坐在那,街心公园老头们旁边,并看不出以前跳过多年的舞,可也看不出坐过多年的牢。
  嚣伯听到她带来了边洛莎整理的书信和旧日记,并没什么特别的反应。“等会儿我带上去,”他说。
  她微微有些失望。所以终究也不会有一番关于过去、关于历史的谈话,他就是要轻轻松松,简简单单地结婚,和他长久以来的女人。“我跟你一块儿上去吧,打个招呼。”
  “唔。那上去吧。我在这也没什么事。小陈在家里收拾,我下来透透气。”
  “爸,婚礼是多少桌?”
  “二十?或者十八。等会儿问小陈吧,她在处理。”
  “乔乔今天说她陪乔叔一起去,我怕没位子。”
  “这不用担心。她的位子还能没有。”
  “二十桌,是两百人吧。万豪那个侧厅我去过,没想到能放下这么多桌子。”
  “也是朋友支持。等于大家找个机会聚一下。”
  她疑心伴郎伴娘都是谁。她看到过介绍外国明星婚礼的文章。真是开放。有生完孩子以后好几年才结婚的,私生子当婚礼上的花童。有离婚后再婚的,花童是“新郎与前妻的女儿”。或者高龄再婚,已经成年的孩子来当伴娘,前妻也喜孜孜地出席婚礼,不像是意在争奇斗艳,反而像多年夫妻成兄妹,真多了个亲戚。没法想象。
  她能做到参加婚礼。不用说话,把自己的身体安顿在前排,一种尊重、认可、同意,一种不打算闹事的态度。当然陈瑾本来也不可能找她当伴娘。陈瑾就不该找任何人当伴娘。
  “伴郎就不需要了。伴娘,小陈找的她外甥女,棠倩跟梨倩两个。”他说。
  这是真的把自己当新娘子了。仿佛要用尽结婚的权利,要办婚事,要请客,要在好的酒店,一切都要像模像样。
  其实40岁的女人化新娘的重妆也许会惨不忍睹,身边没有其他人的映衬才好。雨晴拦住自己,不再刻毒想象陈瑾和两个与她面貌想必有相似之处的年轻女孩子并排站着的样子。仿佛真正的生活就要开始了,陈瑾要完成她的恋爱中长久以来耽搁了的每个程序,关系昭告天下,结婚,这时边洛莎和雨晴只是陈瑾生活中的障碍。小障碍。接下来再发生什么让人措手不及又必须接受的事,雨晴的看法也不再重要了。已经消除了的障碍。来自历史的信使只偶尔出场,暴雨之后军火库潮湿,门口牌子是它曾有的威力的唯一证据。   “爸,我还想问,你还打算再要孩子吗?”
  “你没有必要有这个担心吧。小陈也四十好几了。”听到回答前,她就后悔了。他八成认为她在考虑财产——遗产分配的事。
  其实只是一种就事论事的好奇心。她想知道,她爸爸会乖乖变老吗,安然成为老人,换一个女人做一起等死的伴侣,在已经成为另一个中年女人的旧情人、新妻子的身边,过婚姻生活(她现在已经知道了,婚姻都是一样的;爸爸知道吗?),还是会再折腾出什么事来呢。
  她始终不能辨认,爸爸出狱后决定——肯于正式离婚再婚,是一种放弃,“随她去吧就听她的吧”的报恩,还是一种生命的决心。她倒宁愿是后者。
  此时此刻,可以算作是他终于再婚,仿佛再婚就是最后一个值得谈论的事件。或者理解成,他找到了自己愿意与其共同度过后半生的人,一种罗曼蒂克的解释,仿佛一个人前半生里始终在追寻,而现在,推动这种追寻的那些欲求和不满莫名其妙地统统蒸发掉了。或者,薛定谔的猫,爸爸的婚姻,一切未知,还有机会再发生什么事:那样的话,此时此刻,“他有一两个孩子”,可能有第二个也可能没有。
  一个男人,他结过两三次婚,不知道,不好说,她在心里笑了一会儿。
  哄贝贝睡觉越来越难。两岁多以来,她睡前都坚持要听故事,又执拗,很难像过去那样找个借口、演一出小戏,狡猾地转移她的注意力,趁机关灯。
  “明天早上,妈妈把你送到姥姥家去,好不好?明天妈妈要去看姥爷。你记得姥爷吗?去年他带你去过动物园,你可开心了。”
  贝贝不理。
  “你小时候,我带你去郊区看过姥爷好几次。他住在那个有点特别的医院,有院子,有城堡,还有骑士的医院。每次去你都睡着。不过有一次回来的路上你醒了,看到草丛里有兔子,白兔子,你记得吗?”
  不是故事。
  好吧。故事。狗熊走进森林,——她问,公主呢?没有公主,——狗熊迷路了,——没有公主,——吃了毒蘑菇,——贝贝兴奋起来,白雪公主吃了毒苹果!——溪水,狗熊在树精、水獭、和丑陋的臭鼬帮助下解毒。不该以貌取人,狗熊理解到臭鼬也是善良的动物。
  贝贝无精打采,要求加一个好听的故事,不断啃手指甲。不能吃手,不卫生。毫无预兆,贝贝叫了声姥爷。
  按任何标准看,婚礼都办得很好,甚至有点辉煌。
  舞台和酒席摆在酒店侧厅,不大,但独享空中花园,在北方的深冬,春节后正月里最寒冷的几天之一的下午,满目郁郁葱葱的反季节草木,不自然得几乎自然了。
  现在这样看,这场婚礼似乎也有美感,因为避而不谈一对新人此前的人生,没有播放视频短片,或者投影出来卡通婚纱照那些东西,几乎是安宁和雅致的。可能好的就是结婚本身,这件事无论如何都是好。
  新娘与新郎也穿得好。
  陈瑾穿改良半袖红色旗袍,脖颈上一围宽阔的白色毛皮长披肩,松松搭着,直盖住肚子和腰身。她像那种经常健身的人,又或许是多年跳舞留下了肌肉作为纪念,她的身体线条有力量感,显得年轻。嚣伯挎着她,立在舞台上,雨晴几乎无法直视他。而妈妈,真是个两面派啊,当面骂他,背后教贝贝心疼他。
  台上,证婚人站了一排,五六十岁的男人,乔乔父亲也在其间。瘦的,胖的,戴眼镜的,不戴眼镜的,头发花白的,头发染黑的,有一个算一个都在棉毛衫或者POLO衫外罩一件夹克,腰带凸出来,金或者银色腰带扣。不太整齐的一排人逐次发言,都称呼“娄总”,也有叫老娄的。台上这些人就是爸爸人生的精选集了。The greatest hits. Remix. 一个乐队,中间那些年的嗑药、丑闻、离婚、解散,都不算数了,暂时不提,出一张精选集。这些人已经是筛过几遍,剩下的,好的,忠诚的,基本完整的。
  穿过了危险最终都算是安然无恙的中年男人,摆出老年姿态,回忆相识之初,表示恭喜。他们都走过了各种各样的艰苦,青年时代与中年时代种类不同的艰苦,还有恐惧。
  雨晴看着乔乔父亲,他夹在中间,平庸得有种挑战性,让人不知如何评价他。中学时看他还觉得他鲁莽,有着某类官员特有的粗豪感。
  是高二还是高三的事?乔乔父亲的情人是省政府大院拐角那家南海渔村海鲜舫的经理,故意在乔乔母亲每天去报到的股票大户室也开了账户,像示威。“这是故意恶心人,”乔乔气得不行。她叫上同寝室三个女生,包括雨晴,陪她去海鲜舫,找那女人谈话。趴在收银台上睡午觉的领班上楼去叫经理。正是休息时间,那女人从二楼旋转的金色楼梯走下来,茫然无知地穿着制服,等她看到乔乔,要转身跑回去,已经晚了。乔乔和她下铺四美一同把她摁在海鲜舫一楼电梯旁,希腊雕塑的底座旁边。乔乔喊,“撕她头发!”雨晴撕了。那女人挣扎不停,有个不敢动手的女生——叫什么名字来着——就从一侧踢她的胫骨,这时保安来了。
  雨晴很少想起这一幕。她几乎已经忘了。现在硬去回忆,像一场令人不舒服的短电影,像在看袋鼠自慰而自己恰是举着摄像机的不情愿的摄影师,时刻想要逃走。
  还记得什么呢?那女人支棱双腿,鞋跟踢到了雨晴,当时钻心疼,过后几天淤青。撕她头发时,雨晴另一只手掌拄在楼梯台阶上,大理石台阶面上两道凸棱把她的手硌了一下。很奇怪,她印象最深的是混战中她抬起头来,眼光经过裸体大卫的生殖器,在尴尬中滑开去,看见大卫如同神祇一般望着自己肩膀左侧——应该是帝王蟹和龙虾的鱼缸吧——沉思、忧郁、淡漠。然后保安便来了。
  回去的路上,那个记不得名字的女生问乔乔,是来之前就想好要打架吗。乔乔说,没,看到那女人的脸,一下子气得非上手不可。
  那四美怎么知道要立即跟着同时动手?雨晴有点疑心。
  她记得等待那个女人下楼时,自己靠在收银台旁,兴奋又不安。桌子上的绿玉貔貅滑润冰凉。一场缺少必要信息而难以复盘,她也不想复盘的羞耻的戏,每个人都为了自己的尊严、某种纯洁性、某种身份行动起来,最后每个人都害臊,都丢失了东西。   后来乔乔父亲大发雷霆,说乔乔这样做影响恶劣。乔乔形容得惟妙惟肖,雨晴简直能看到他的表情,就是那样吧,铁青脸,倒八字眉毛,眉头插进眼睛挤成一个X。想想真是惊异,那几年里她和她的朋友间有多少谈话是关于各自父亲的。
  气愤不已的发抖,骄傲与羞耻感,那时在一场场微妙的战争中她们几乎都选择站在母亲一边,带着天然的正义感,对外人的排斥,既心疼又厌憎母亲的情绪,而在这种情绪中她们也逐渐走远了母亲,生怕自己变成她们。能有一点体恤是再后来的事,直到自己能理解对抗带来的长久疲乏,直到自己甚至偶尔像她们。垮下来多容易。
  那场小鏖战后,乔乔家有某种形式的维和。那些年的小鏖战后各家有各种形式的维和。
  乔乔不是那种会尴尬的人,多教人羡慕,拥有选择性记忆力,无需在乎谎言或者回忆中暗色的部分,这可能不仅是天分,还是一种技能,依赖着那种一定要好好活下去的决心而生长。即便提及那些打斗、倾诉、眼泪,乔乔也多半会哈哈大笑,或者茫然,“啊?真的吗?我记不清了。”高中毕业后雨晴去加拿大读书,乔乔去法国,连绵读一轮接一轮语言学校,好几年后似乎终于读了大学。她们很少见面,同仇敌忾的伴侣变成“父亲朋友的女儿”,名字与近况由父母提及和传递,上一次见到她还是娄嚣伯在看守所的后期、宣判前,那时人人自危的阶段过去了,总有消息和活动,乱糟糟一团马蜂,休一阵,闹一阵,连绵的低音。那次见面她紧握着雨晴的手安慰她,眼睛红得像几天没睡觉。灾难:一把除冰锹。
  娄嚣伯在典礼开始前已经陪朋友喝了几杯,高抬腿从廊道迈上舞台的那一刹那,他头晕了一下。
  再转过身来,面对众人,眼前有点朦胧。果然是老了,还是不宜喝得太猛,也怪中午只吃了干的。该喝碗粥垫一垫的。
  台下那是谁,老杜的儿子吧,穿个亮蓝色的西装,怪模怪样,嗤嗤笑得跟得了癫痫似的。不知小陈跟婚庆公司怎么商量的,宴会厅左手柱子包的词是“喜结良缘”,还可以,右手包“终成眷属”,就不大合适,给不了解情况的人看,有点苦大仇深的味道,不过还好,没选“天长地久”,这个年纪不适合那样的词。
  当主婚人和证婚人,在他总有几十次了,这样立在舞台上,手里好像要拿个话筒才舒坦。穿西装站在舞台上当新郎,在他倒是第一回。上次结婚是1986年,也是春节期间。时兴旅行结婚,两人去了深圳、南京、上海,没暖气,可冷死了!回来请单位领导亲戚同事吃饭,预备了一箱老龙口,五条大生产,托人买到了一条茶花。
  那时天真冷,好像以前的天气比现在冷得多,路上雪堆里掺着煤渣,脏死了,腊月里,正月里,天天都还有癞马拉着一套大车,把单位食堂的泔水运到郊区去喂猪,漓漓啦啦洒一路,滴到地上就结了冰。边洛莎穿一套红西服裙子,她想穿呢子大衣,她妈非让她穿自己缀的枣红缎面棉袄,显不出来边洛莎的窈窕身段。敬酒时她一直嘟个嘴不高兴。他西装上、她头上,都别了他家里种的鲜杜鹃花,正好春节开了两盆,算是个好兆头。
  不能想了。大批念头出来举牌游行。这些年间,都发生了什么呀?
  台上的弦乐四重奏拉了几首不知名字的低沉曲子,无人注意,完全被酒席的声音压下去。直到拉《泰坦尼克号》电影主题曲,有人赞美,“好听。”大提琴吱吱哑哑,慢慢放屁。
  “二婚。才下午办婚礼,”有人在背后说。
  “二婚还办什么呀?图什么非要办呀?”又有人搭茬。
  “不吃亏呗。”他们聊着,声音突然低下来。雨晴站起来,走到大厅边上乔乔身边去。
  “你自己婚礼是不是也这里办的?我记不清了。”乔乔问雨晴。
  “没,在马路湾那边一个酒店。我办事儿那会儿你好像正在法国,没回来。”
  大陆已经出去打了十几分钟的电话。雨晴和乔乔一起站在宴会厅里,觉得自由,无依无靠地年轻。
  生完贝贝后,雨晴很少打扮,对身体有种算了让它去吧的随便。有时她能听见自己咀嚼食物的响亮声音,像眼睛离开自己,在空中看到一个弓着背的劳累女人,往嘴里填饭,边嚼边急着喂孩子,头发散乱。而这样站着,穿着鲜亮裙子,挺直了背,和乔乔并肩站着,真像回到高中。那时候她还不叫雨晴,她还是娄玉清,娄嚣伯还没有请大师给全家人算命,为她改一个更利于他自己仕途的同音名字。后来,多可笑。
  她记得当年和乔乔在篮球场边并肩站着,等体育老师分队。当年在海鲜舫大堂并肩站着,滋味不明地抬着头,不知道下一刻会有什么发生,明知不会是什么好事,却还相当兴奋,等待着生活里最靠近戏剧的东西。
  那时真逗,随时要从生活中揪出敌人来,一起去打架,106寝室一起孤立隔壁108宿舍的女生。也傲慢,认为彼时彼刻拥有的东西都能延长到一辈子。几个人绑得很紧,把男生写的情书当众扔进学校洗手间里冲水,代表不在乎和不背叛。如果一个人跳河,其他几个想必也得跳下去。
  其实是要感谢乔乔吧。如果不是她阻拦,不是那些发誓106最重要的诺言,雨晴是会谈恋爱的。
  实际上已经开始恋爱了,只是脸皮薄,被发现以后没有勇气面对来自朋友的质问,就无疾而终。刚到加拿大时,她在孤独和压力中怨恨过乔乔和那些蔑视男人的友谊。假如当年高中时继续恋爱下去,她大概就不会在一切还顺遂时带着委屈、不舍、和憧憬去加拿大读书。在那里读大学时,父亲出了事,边洛莎有一年多不准她回国,怕她回来也出事;那时她真宁愿自己没离开过才好。结果她只能铁了心读书,削减开销,回国后凭自己找到园林设计院的工作。现在想,以她的成绩,在国内高考不知会落到哪里,而她毕业时嚣伯已经入狱,不再能安排什么前程。其实她没法想象自己在外省某个拥挤的大学城里听到父亲被逮捕的消息,灰着心打印简历去参加招聘会。大学对于后悔的情绪来说太早,对于开始读书和自立又太迟了。
  雨晴结婚,边洛莎没再给钱。和她谈了一次话,说,“你放心,不用管我。我自己以后的钱我准备好了。”
  像分道扬镳——她妈妈管好自己的未来和老年,她管她自己。她原本不知道妈妈还有多少钱,她总说她和嚣伯钱的大头,都在会计那——边洛莎拒绝承认陈瑾有名字,就“会计”——被陈瑾做进公司账上了,拿不回来;少数现金和股票冻结,余下的那些计为边洛莎合法收入的部分以及她四处藏摸的钱,都花在了雨晴读书的生活费上,判决下来后,又用边洛莎姐姐的名字买了边洛莎现在住的房子,剩不下什么了。   边洛莎说出来的数字让她吃惊。原来还有那么多钱。她不知道这些钱有多少是剩下的,有多少是边洛莎这几年“帮老同学老朋友做事”新赚到的,多少是嚣伯朋友私下的赈济和补偿。
  她疑心她妈早就在为自己的生活做准备,不过这事已经讲不清楚,大陆至今认为她有家底,恐怕是带了多少家里的私房钱不肯承认。也许大陆本想占便宜却失了策,但雨晴很大方地想,这并不说明大陆糊涂:他只是看走了眼。
  乔乔的兴致突然高了,凑到雨晴耳边,“那谁,这么看,她肚子有点鼓哎。是不是怀了?”
  “鼓是鼓。怀……不会吧。”雨晴说。
  “你看她也不喝酒。杯子里透明的,白水吧?”
  “好像是雪碧。喝了不少呢。不会是怀了,不然要怕得孕期糖尿病的。”
  “就是肚子像。”
  “那是老了。”乔乔被泼了冷水。
  本来可以是一场揣度和唾弃的战役,在敌人缺席下结盟,雨晴也不明白自己怎么会为陈瑾说话。
  陈瑾在婚礼时哭了,很明显,就在证婚人下场以后、主持人让新郎新娘夫妻对拜前。背后那桌有人低声议论嚣伯,“腰弯得挺低啊,身体真好。”雨晴听着一阵恶心。陈瑾倒没有太弯腰,轻轻颇有风致一拜。而两人站起身来,牵手转身,向台下时,陈瑾就哭了。起初雨晴不太确定,但她发现陈瑾突然紧紧抿住嘴,抬起下巴,眼睛瞟天花板,姿势古怪,有种如同被绑架了的僵直。
  这种秘密只会由女人泄露给女人——女人明白这是边哭边怕眼泪流下来晕了妆。那一刻她谅解了陈瑾,虽然她清楚那种体恤恐怕也是种幻觉,至多将隔绝变成隔阂。
  后来她看着那个烈火一样的女人走下舞台,卸下白皮草披肩如同卸下盔甲,好像浑身泄了,大雪覆灭了火焰,精气神消失,酒敬得热络含混,失落了她在仪式中心时那种短暂的健美感。就是另一个泄了气的中年女人。
  婚礼把精力和人员都淘洗了一遍。
  当夜只剩下两桌人参加亲人与朋友的答谢小宴,长辈与亲戚的一桌早已经空了,剩下嚣伯一干人,推送酒杯如同神秘礼仪。
  忠诚。兄弟情谊。
  手掌先是抚摸兄弟的肩膀,碰杯时相互紧握,抱在一起,很快手掌前后摩挲在兄弟的大腿上。
  上了年纪的男人喝醉了,彼此动起感情来,比热恋中的少年情侣吓人多了。他们完全不怕重复,重复,重复,重复,重复,重复,重复,重复,我跟你呀咱俩呀这些年啊真是的哥们啊我告诉你啊。他们已经过了在酒醉后装疯卖傻的那个年龄阶段,现在这些倾吐心扉是真心诚意的表白,至少是酒醉状态下的真心诚意。每次众人一起醉酒,像嚣伯出狱,像再婚,像谁生了孙子,像谁一不小心又有了儿子,都重述一遍多年以前的误会,忏悔一番相互的不信任,相互交待一些说过多次的隐情,对未来表示无可奈何,对彼此都活着、都依然在场、都居然在场表示极端惊讶与庆幸。
  哭。动作极大。在包房里窜来窜去,跳狐步舞。很快分成几小拨,各拨内部摸大腿。
  几乎打起来。劝架。动作极大。哭。悔恨。表白。一再老泪纵横。一再表示就喝这一场了,似乎没有下一次。在死亡和衰败面前惺惺相惜。这些叙述中不出现女人,女人是叙述的背景。频繁滑出国家和地方领导人的名字,对外国领导人表示轻蔑和羡慕。都喜欢普京。克林顿是大家都能理解的男人,能当兄弟。
  包房附带的两个洗手间都吐得让人下不去脚,洗手间窗户打开了,北方深冬带着浓重灰尘味道的冷冽空气吹进来,让人一凛。女服务员套着羽绒背心,嘟个嘴去打扫,临出去,嚣伯挽住她拎着拖把的手,赠予她一番关于心情应当良好的教育。
  菜没怎么动,几个下酒小菜反复加单,添了几次,摞在大菜盘上面,让这场宴席显得像临时凑起来的。老杜站起身,要拽开椅子出去,突然按住胃,腰一弯,呕在陈瑾肩膀上。有人急步把他拽去洗手间,他还回头说着,妹妹呀啊不嫂子—对不住你—我帮你擦吧—等等我。
  两位伴娘陪陈瑾到隔壁换了干净衣服。换完她还不想回去,就在空包房里和她们俩坐下。陈瑾把一条腿半架在旁边椅子的座垫上,用手把大腿一下一下抬起来做运动,高跟鞋早脱下来了,扔在地上。棠倩对着小镜子,拿一支保湿精华在脸颊上点,手重反而脱了妆,哎唷叫了一声。
  酒店一整层楼嘈嘈杂杂,有人唱歌,不知是声音还是窗缝透进来的冷风,推动金色提花锦缎的厚窗帘,扎带上的金球好似在颤抖。
  这三个女人团圆坐着,一场风暴里宁静的深眼。恍惚间能听见隔壁包房有男人高声求祷,“我醉了,你不要怪我,你不要劝我。”
  陈瑾也在颤抖。今天她累极了,小腿仿佛痉挛,又仿佛已经失去知觉。刚才换衣服时,棠倩帮她拉开敬酒礼服侧腰的拉链。怕沾水污秽,她从背后一手扶住陈瑾的腰,一手轻轻慢慢拉开,从腋下直到大腿,手指拂过她的腰身。陈瑾触电一般,抖了一下。上次身体这样由人触摸,手指滑过皮肤,手掌摩挲腰身,还是几周前去搓澡。再上次,是去做美容吧,小姑娘冰凉的手指带着芦荟和海藻味道,从额头下行到脖颈,摸索她锁骨的深窝直到前胸。她几乎忘了被触碰的感觉,因为棠倩的手而发痒,腰醒过来,简直要扭动躲避,心与皮肤又发出呼救的声音,“停留一下!”
  冰天雪地的。这锦缎窗帘外头,大厦墙壁上,一定全都是冰。
  陈瑾深呼吸一下,想起自己年轻的时候,和嚣伯一起看电影。大概是1996年,或者1997年,她二十六七岁,什么还都没来临。看的是碟片还是录像带?香港电影《色情男女》。初出来就是个漫长的性爱镜头,屏幕上灯光昏暗,房间里也昏暗,她看过的第一个禁片式的镜头,她不好意思,钻向嚣伯背后,藏起发热的脸。那是他从朋友处借的房子,三层,全南向,不能洗澡,窗外能看见松树尖,冬天载时厚时薄的雪,深绿雪白的宝塔。那么晶莹那么郁寂的塔,不宁摇动,动辄因风身骨粉碎,雪飘散无形,纷扬落在脏地上。那时嚣伯也还年轻,还在市建委团委工作,还没有被推到自己需要承担职务与风险、利润与焦虑的道路。
  他拎去了影碟机和一台老松下录音机,把灯闭了,和她在那房子里穿着棉毛衫跳慢四步舞,老歌,《妈妈的吻》。快三步,施特劳斯圆舞曲。磁带嗞地卡住,到了底,两个人在寂静中慢慢停下来,仿佛在雪山的洞穴中离群索居,仿佛永恒,暖气昌盛的房间里空气不兴波纹,什么也不流动,什么也不止息。两个人热得稍稍推开对方跳动的胸膛,喘息稍停,呼吸微细,在松快的汗味中听窗外呼啸的夜风中大雪朗诵的诗。   过去几年中陈瑾经常去健身房。生活中其他的部分都在等待坟墓,她喜欢跑步时那种胸腔里空荡荡的感觉,和在家时的空荡似乎不一样。其他中年女人常常在下午四五点钟到达,跑步机上略走一会儿,就去洗长长的澡,洗明显来自全家好几口男女老少的内衣。她在健身房里从不说话。有年轻女孩子,或者比陈瑾年轻一点的那种尚未中年或者自认不足中年的女人,请教练指导自己,做动作时高声轻声地连连叫喊,声音娇气,几乎有色情意味。在那样的一个黄昏里,她也曾想起过和嚣伯一起看《色情男女》的日子。回忆永无尽头,落满灰尘,日子丁零,全是碎片,不成个儿,皮筏子冻在冬天冰封的河面上。
  “小姨,你当年怎么认识娄叔叔的?”棠倩问。
  “小姨夫啦。”梨倩纠正她。
  “哎呀,都一样。”陈瑾在笑。
  ——是因为跳舞。
  那时是跳交谊舞认识。80年代末很时兴那个,也有黑灯舞会,我没去过那种。个人开的舞厅我也嫌不正规,不去。我都是和同学还有刚在商业城上班时候的同事一块儿,去青年宫和工人文化宫里辟出来的舞厅,五角钱、六角钱一张票,后来涨到一块钱。我们几个女孩跳得还算好——其实也不好,我们平时自己练,全是女孩,轮着一个跳男步一个跳女步,到舞厅才有男舞伴,能全跳上女步。但,怎么也还算爱跳的吧。老有国家单位在舞厅包场,舞厅就送票给我们,让我们也去跳,活跃气氛。有一回是建委包场,我就见着你们娄叔叔了。他跳得真好,像王子一样。
  他们单位的女孩子排着队等他带着跳舞。一支舞他都没闲着,肯定累,都顾不上喝茶水。但他人也好,看见我们外单位的,就来邀我们跳。我跟他跳了一支快步舞,跳完就认识了。《拉德斯基进行曲》。
  他说我有天分、领悟快,我就说我这太业余了,回头商业城也得组织文艺汇演,我说想跟他专业学。
  那次舞会完了,回去我就去找他学交谊舞,接触就增多了,也有了爱慕之情。我就想呀,得比他跳得更好才能更吸引他。听说区里新来了个老师教探戈,阿根廷探戈,很新鲜,没人会,我就特意自己跑去学,学回来就又成了你们娄叔叔的老师,他就又跟我学。等于他开始是帮助我,后来也依赖我。两个人相互学着,就好了。
  “——为这才学探戈的事,你们可别告诉他。他到现在都不知道。”陈瑾笑起来,没有声音,脸庞显得粉嫩、温柔、娇俏。
  她用摩斯和几只黑色发卡固定的高耸额发,在一天的活动后粘上灰尘,微微发白,让她的面容像是刚刚从浓雾中走出一般。房间里荡着一丝呕吐物从封起来的塑料袋中传出的微弱臭味。棠倩咬住嘴唇,几乎要哭了,梨倩吮着自己的双颊,像是听得入了神,也好像是走了神,思绪飘荡到窗外风雪之外,远方某个能容纳热切、哀伤、诚恳的感情的比这里更温暖沉静的地方,那里树木永绿,与这里不同,没有四季分明的气候在一年中最寒冷的时刻让一整个世界充满冰冷刺骨的灰烬般的雪。
  或者是某个更冷的、北于北方的地方,严峻不容遐思,错误在人还活着的时候不得揭示,冰层比这里融化得更慢一些,春天污秽的泥水更晚到来。现在寒冷与不堪忍受的东西都暂时关在蒙着皮面的房门外面了,她们仿佛可以再过一会儿再走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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