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1995年春天,五岁的我被妈妈领着,坐了两个钟头公共汽车,又磕磕绊绊走了二里山路,最后到她身边时已是傍晚。她站在低垂的暮色里等我们,一见到我便笑了。她的双手似乎无处安放,想抱我却又没有。
　　我不记得那个时候我的表现,只是后来她告诉我那时候我别过脸,一副不高兴的样子,于是她便没有抱我。
　　这是我和她初见的情形,被她偶然提起,我却牢牢记住了。
　　我记事很早。细想幼年与她相处的种种,竟十分清晰。
　　那应该是一个温热的午后,她带我去看戏。是在邻村的晒麦场上,人很多,几乎全无下脚的地方。我个头小,被大人们挤来挤去。她只好抱起我,找了一个角落坐下。戏的名字我忘记了。她看得津津有味,还给年幼的我讲哪个是白脸皇帝,哪个是包青天。后来我听得烦,就跑下地去玩了。
　　我在麦秸秆堆成的小山里玩。正翻跟头翻得尽兴,忽然听见她叫我的小名,我把头探出去,看见戏已结束,看戏的人都走了。偌大的麦场只有她一个人,焦急地喊我的名字。我迟疑着走到她身边,她一把抱住了我,念叨着:“可算找到了,没丢。”
　　不知道为什么,我时常想起这件事,想起她悲戚的神情,焦急的不顾一切的样子。
　　其实,很多时候她都是温和的。
　　
　　阳光温热的午后,她喜欢坐在院子里侍弄花草。她养了很多花,月季、牡丹、兰花、玫瑰、郁金香,以及大丛明亮的向日葵。我最早认识向日葵,便是那时她告诉我的,你看,开得最艳的是向日葵,多美。
　　多年后,我想起她的向日葵,竟觉她身上便有这样的光芒,在阳光下熠熠生辉。这光芒来自她美好的内心、她坚韧的灵魂。她一生坎坷,年轻时丈夫死去,一个人拉扯四个孩子,还要承受世俗的压力和亲戚的白眼。我无法想象那些日子的艰难。但是她还是走过来了。彼时她身上焕发着温暖的光辉,我想那是经历过悲欢离合和世事沧桑之后日渐沉淀下来的隐忍和善良。
　　
　　印象深刻的事情是关于一只大公鸡的。那只公鸡应该非常胖,打鸣很准时。我想那是她的宝贝。
　　某天我蹲在地上玩泥巴。因为刚刚吃过饭,有几粒饭粒挂在嘴角。这只大公鸡突然向我飞奔过来,我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然后就感到脸上某个部位一阵钻心的疼痛。我哇哇大哭起来,等她跑来的时候,看见我的脸上挂着血丝,吓坏了,又是擦又是洗。后来知道是公鸡把我的脸啄破了,她生气极了,当天便借了一把刀把大公鸡杀了。
　　事实上对于这件事我记得并不像叙述的那样清晰,有一部分是她后来讲给我听的。多年后她说起来还是恨恨的。她说那只公鸡真可恶,在你脸上留下了疤。也怪我没照看好你。
　　她这么说,我便只是笑。可是我怎会不知道,那只公鸡对她来说多重要。那个时候她没有钟表,起床作息都要靠这只鸡。她养了它至少三年。
　　我与她一起生活了两年。七岁时妈妈来接我回城上小学。我记得我哭得很凶,却无法说出内心有多留恋。妈妈说那时我走了很远又跑回去,后来哄着骗着才把我带走。以后每次放假,我都要回去看她。随着年岁渐长,懂得了一些事情,和她的感情愈加深厚。只是她也一天天老去,开始感到头痛和乏力。
　　
　　2007年10月,她病重住院。听到这个消息,我的心一下子被揪紧了。不顾妈妈和老师的阻拦,我丢下繁忙的学业坐了四个小时的火车去看她。
　　在火车上我的眼泪不停地流下来,止也止不住。关于幼时的记忆一幕幕浮现,她温和的笑在耳边回响,那是一辈子都忘不了的啊。
　　看到她的时候,她正在安睡。各种管子粗暴地横在她脸上,她的眉头紧紧皱在一起。我走过去,轻轻握她的手,是我熟悉的温度,有微微粗糙的触感。她似乎觉察到什么,睁开眼,看见是我,笑容绽放开来。我也笑,笑得泪流满面。
　　她的病已经无法医治,我决定陪她走完最后的日子。她时而清醒时而昏睡,但一直是安静的。我知道她是想用这种方式安慰我,而我,也只在她睡去的夜里悄悄落泪。
　　我们的分别,是在寒冷的十二月。清晨第一缕阳光还踌躇着没有照进来。我正在她旁边的一张床上睡觉。突然一阵急促的呼吸声传来,我猛地起身,跑到她床边,她似乎笑了一下。然后医生们跑来,她的心电图呈一条直线。他们说,她去了。
　　我竟没有恸哭,好像所有感觉都消失了。我木讷地走到她身旁,静静地望着她,感觉她也在与我相望,隔着一条流淌着我们十二年旧时光的河流。
　　河流轻快地远去了,带走了我身体里的一部分。我知道它们再也不会回来。
　　再也,不会回来了。
　　 发稿/田俊 tian17@hotmai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