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子的地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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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动物的地盘有它独特的气味,气味如同带刺栅栏,别的动物不敢靠近,靠近,必有战事;人的地盘也有气味,气味来自个体气质。人的地盘神圣,不容他人越雷池半步,否则将视为侵犯!
  2
  
  清晨的第一声开门声定是管腊梅所为,她早起要把30只煤炉一一点燃、坐上锅。半小时后,开门声会第二次响起,这是刘德旺出门遛鸟,顺带着晨练。
  刘德旺站在门外把衣纽扣上,离开时不忘推一下门,看是否关好。管腊梅在巷子里点煤炉,煤球燃烧时释放出一氧化碳,一氧化碳是有毒气体,钻进屋子里有害健康。早年刘德旺吃过一氧化碳的亏,险些丢命。那是腊月里的某一天,大雪封门朔风呼啸,刘德旺躲在家里用煤炉取暖。人受冷时会打寒战,牙齿也不争气地嘚嘚作响,整个人像只刺猬把身体往小收缩;受暖时身子骨是舒展的,还要解纽扣散热。人的身体与其他物体一样也是热胀冷缩。人的身子暖和了容易犯困。那天刘德旺坐在火炉边,手架在火上烤,脸上暖烘烘的,浑身惬意,心里舒坦得像喝了二两小酒。刘德旺眯眼享受着,不想困意渐浓,不多会就睡着了。
  管腊梅去菜场买菜,她买了一篮大白菜,一篮红萝卜,还买了几块老豆腐和几页千张,算计着够几天吃的,才一左一右挎上篮子往回走。往日买菜是一只篮子,今天是两只,买得又多,雪天路滑,管腊梅走得小心、谨慎,前面的脚踩实了才抬起后面那只脚,走不多远汗就下来了。腊月天冻死懒汉。管腊梅想起母亲说过的话,过去没感觉多有道理,今天想来才觉出这话千真万确。管腊梅停下来擦汗,抬头往来路看,她希望刘德旺能出门迎她,把菜拎回家。路上多是买菜的老娘们,一个个都像小脚女人,小步走路,像扭秧歌,没一个敢大步行走。希望落空了,管腊梅挎上篮子再次上路。管腊梅鼓足劲,任膀子由疼转麻也不停下,一口气回到家。
  管腊梅打开门,感觉家里暖融融的,同时也闻到一股呛鼻子味——这就是一氧化碳。管腊梅连叫两声刘德旺,无人应答。管腊梅当刘德旺出门去了,也没当回事,把菜放进厨房,转身到卧室,见刘德旺倚在墙上睡觉。管腊梅拉开灯,发现刘德旺脸色不好,蜡黄蜡黄的,一副营养不良的样子。这是油水不足,粗菜淡饭所致啊。管腊梅心里酸了一下,眼底就有了泪,她赶紧眨动眼睛,把泪撵回去,从床上拿件棉袄给刘德旺盖上。许是受到触碰,刘德旺身子失去平衡,沿墙往一边倒去,管腊梅眼疾手快,一把拉住。刘德旺没有醒来,这种情况从来没有出现过。管腊梅低头看看,说声不好,对着门外喊叫。隔壁的张二哥听到叫声,跑来一看,说是煤气中毒,赶紧送医院,晚了就来不及了。许是中毒时间短,也许是人来人往,门时开时关,煤气有了出路,结果是还没去医院,刘德旺苏醒了。逃过一劫,刘德旺对煤气自然有了警惕。
  离开家,刘德旺顺着小路往前走,他的方向是长江边,而不是城南公园。按说遛鸟公园是首选,那里安静,空气新鲜,离家也近,也因为有那么多益处,剧团几个吊嗓子的人也选择那里,他们各占一处,一呼一应,此起彼伏,走进公园,满耳充斥着咿咿呀呀声,别说是人,小鸟听着也嫌烦。刘德旺去过几次,感觉不是太好,后来变换地点去了江边。
  江边的空气也不错,深吸一口,心肺仿佛被清洗过一般,浑身透着凉爽。放眼江面,波浪一波一波地拍打江岸,鸥鸟贴着江面飞翔,自有一番意趣。缺点就是风大,身体动起来还好,不动容易着凉。刘德旺来江边遛鸟有些时日,从没因风吹感冒过。凡事自己注意,防患于未然,把问题想在前,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将矛盾消灭在萌芽状态,是刘德旺的处世哲学。
  刘德旺过去养过狗,是土狗,老家人送的,白加黑,毛色很纯,刘德旺看着好玩就留下了。动物这东西最好不养,养了就有感情,像个恋人难舍难分。刘德旺将小狗取名黑白。早晨刘德旺去江边遛鸟,黑白跟着去;下班回来,黑白卡点蹲在门口,见到刘德旺头动尾巴摇,看它身体扭动的幅度,腰里仿佛装有弹簧,而非骨肉之躯。刘德旺将黑白视为己出,把它当成第三个孩子,有时把黑白叫三子。不管叫黑白还是叫三子,黑白都知道是叫它,摇着尾巴跑过来,亲刘德旺,抱刘德旺的腿。一次刘德旺外出办事,黑白也跟着去。刘德旺想赶它回家,后来想黑白也不是第一次跟他出门,就由着它。黑白撒着欢在前面跑,跑一程停下,刘德旺走近了又跑到前面去。刘德旺先去一个地方,黑白见主人进门,坐在门外等候,主人办完事又屁颠屁颠地跟着跑。
  刘德旺今天要办的事有几件,办完一件又去下一家,黑白保镖似的步步紧跟。纰漏就出在第二家,刘德旺进门时眼见黑白端坐门前,坐姿很像门前的一对石狮子。待办完事出来,黑白不见了。刘德旺叫黑白,不见黑白;叫三子,也不见三子。刘德旺当黑白等不及,独自回家了,心想到底是畜生,连声招呼也没有,于是接着办事。中午回来,坐下发觉哪里不对,好像少了什么,一想是没看见黑白。问管腊梅,管腊梅一头雾水,说我还要问你呢,黑白是跟你出门的呀。刘德旺跳起来说不好。管腊梅紧张了,问怎么回事。刘德旺说他在第二家办事,发现那家保安不像正经人,贼眉鼠眼的,看见黑白眼露贪婪之色,还当着他的面摸黑白的头。管腊梅说你就让他摸啦。刘德旺说黑白是狗,又不是女人,摸一下也无妨。问题是我当时急着办事,也没往坏处琢磨。管腊梅说,既然这样,去找一找,看黑白在不在。刘德旺顾不上吃饭,直奔那一家,到那一看,人家早下班了,保安也不在。刘德旺垂头丧气地返回来。管腊梅安慰说,狗有九条命,九死还有一生,放心吧,它会回来的。刘德旺等一天,黑白没回,等两天三天,黑白还是没回。黑白杳无音信,彻底失踪了。从此,刘德旺不再养狗。后来刘德旺养鸟。说起这对鸟,不得不说他的女儿。
  刘德旺和管腊梅有两个孩子,一儿一女,儿子大女儿小,在家他们不叫女儿名字,叫她老巴子。
  老巴子娇气、缠人,说话舌头伸不直,娇滴滴的,一天晚上说吃多了,要刘德旺陪她出门消食。消食就是走走。走走是土话,时髦话叫散步。去哪里消食呢?晚上公园应该无人吊嗓子,是最佳消食处。老巴子挎着刘德旺的膀子,刘德旺去哪她去哪。出了巷道上大道,下了大道抄小道,走不多远就到公园后门口。时下公园对市民开放,晚上门也敞开着。在公园的甬道上走,偶有夜鸟鸣叫,刘德旺闹不清夜鸟是呼唤孩子,还是自个儿迷失方向,叫声跟哭似的,听着挺可怜。老巴子胆小,听到夜鸟叫,浑身哆嗦,直往刘德旺怀里钻。刘德旺拍拍她的背,说不要怕,天塌下不关你的事,由老爸顶着。刘德旺嘴上这么说,脚还是停下了,他想老巴子出门是消食的,若为消食吓出好歹,那就因小失大得不偿失了。这样一想,刘德旺就不再往前,而是转身往回走了。就这时,树丛里传来几声仿佛小猪吃食声。刘德旺暗笑一声,想公园开放了,小猪也乱跑乱窜到公园安家落户来了。细一想不对呀,城市里哪来的猪?谁家又会养猪?这么想着,转脸往树丛睃了一眼。这一看不得了,他发现一对男女用树丛作掩护,紧紧地搂抱在一起,不用人脑想,用猪脑子也能想出那小猪吃食声是怎么一回事了。刘德旺人到中年,早过了谈情说爱的年龄,但是看到眼前这一幕,心还是禁不住猛跳几下。刘德旺强咽几口唾沫,把心压到原来的位置上,拉紧老巴子快步走。老巴子身子往后赖,撒娇说,老爸你慢点走,走快了我肚子疼。刘德旺说疼了好,疼了才会消食,走出门刘德旺才放慢脚步。刘德旺吃不准,他不知他看到的那一幕,老巴子是否也看到。老巴子正读中学,学生的眼睛不能脏,脏了心就乱,心乱学习就会滑坡。刘德旺沒读多少书,但是人与书之间的关系还是知道一些的。   是回家还是继续消食,老巴子选择后者。
  父女二人在人行道上小步行走,走不多远,路遇几个摆地摊的。刘德旺驻足看,有卖女孩子喜欢的小挂件小饰品,也有卖手套袜子口罩等日用品,还有卖儿童玩具、小电器,琳琅满目名目繁多。东西全是从汇通市场批发过来,加价转卖,得几个小钱。老巴子看中一个发卡,刘德旺掏钱买下。往前走,是摆摊套圈的。摆摊套圈是游戏,也可以说是赌博。摆摊者在地上摆放诸如小熊、小狗等布绒玩具,也有乌龟、小鸟、白兔等小动物。玩者花钱买圈,圈扔出去,套中了那个物件就归你。老巴子好奇心大发,老巴子想玩一把,刘德旺花五元买下十个圈,扔出去一个没中。又花五元,仍然没中。老巴子不过瘾,说玩最后一次。刘德旺满足她。老巴子拿到圈赌气似的一把扔出去,十个圈天女散花般地飞出去,一个圈不偏不倚,正好落在小鸟的笼子上。围观者一看拍手叫好,大喊套中了套中了。老巴子高兴地跳起来,笑着说我赢啦。摊主的脸拉得老长,说今天亏大了,这对小鸟我从花鸟市场花五十块钱买来,挣你十五块,倒贴三十五。话虽这样说,摊主还是信守承诺,把小鸟给了老巴子。
  小鸟拎回家,老巴子玩几天就失去兴趣,喂食、喂水、打扫卫生全部落在刘德旺身上。
  这一天,刘德旺刚到江滨大道,口袋里的手机响了。是管腊梅打来的,说不得了啦,又有人来抢我们的生意啦,你赶紧回家吧!
  刘德旺问是谁吃了豹子胆,过一会回家不行吗?再听,管腊梅已挂断电话。
  3
  刘德旺和管腊梅能过上今天的幸福生活,在城市的繁华地段拥有自己的地盘,并立稳脚跟,他们谁也不谢,要谢就谢自己敢打敢拼,咬定目标不放松的玩命精神。
  往事不堪回首。
  想当年,刘德旺和管腊梅双双从单位下来,那段日子是黑暗的,可以说是乌云满天不见天日。刚下来那会,管腊梅经受不住打击,想一死了之,不在世上丢人现眼,上吊的绳子已经备好,悄悄藏在床底下,就等无人时往脖子上一套,一切烦恼都将烟消云散。刘德旺像看破她的心,寸步不离,硬把死神给赶走了。死不成,就要找米下锅,把一家四口人的嘴喂饱。管腊梅从床上下来,把存折上的钱悉数提出,去车行买回一辆二手人力三轮车。刘德旺一看,对管腊梅竖拇指,说我怎么没想到,还是你头脑活络。管腊梅苦苦一笑,说我要是活络就不会下岗了。我不会和领导搞关系,拔起萝卜带出泥,把你也给连累了,害苦了。刘德旺想我多少天努力,才把死神赶走,一不留神又触碰到那根敏感神经,这不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嘛!刘德旺恨自己,想狠狠地抽自己几个耳光,让这张破嘴长点记性。管腊梅的思想和刘德旺不在一条道上,她顺着自己的思路说,开出租我们没本钱,我们可以把三轮当出租,我上午你下午,歇人不歇車。你我好手好脚,只要舍得力气,吃饭应该没问题。听了管腊梅的话,刘德旺知道他的心可以放下。管腊梅有轻生念头,虽无机会付诸行动,但和死过一次没什么区别。一个想死而没有死成的人,她会更加珍爱生命,热爱生活,把全家人的日子过得风生水起,有滋有味。
  应该说说刘德旺、管腊梅下岗的事了。
  管腊梅下岗是意料之中的,问题不在管腊梅,出在她的顶头上司那里。她的顶头上司也就是车间主任是个男性,是个不正经的男性。此人对管腊梅觊觎良久,早存不轨之心,而管腊梅装疯卖傻,毫无投怀送抱之意,主任看希望渺茫,就在下岗名单上把管腊梅写上去。刘德旺下岗,传说也是这个人使的坏。他这么做,明显是想赶尽杀绝,让刘德旺管腊梅知道他的厉害。刘德旺管腊梅想寻机报复,老天爷不给他们机会。谁叫他们是平民百姓呢?谁叫他们人微言轻呢?他们只能自认倒霉,把恶气吞进肚里。外人眼里,刘德旺和管腊梅已回到正常生活轨道,两口子你进我出,炊烟照常升起,两个孩子按时上学,一切都是往日模样。
  太阳升起就是一天,开门七件事,柴米油盐酱醋茶,件件需要钱,刘德旺管腊梅要开张营业了。第一天,刘德旺把管腊梅留在家里,他出门载客,理由有二:一是探探路,把了解到的情况及时带回,让管腊梅少走弯路;二是上午家事多,管腊梅在家不会闲着。管腊梅听着有道理,就顺从了刘德旺。
  三轮车不同于自行车。三轮车爱往一边跑,初骑者一时不能适应。刘德旺推车出门,跨上去感觉三轮车就是一匹野马,很难驾驭,骑了一程才掌握要领。车子行驶在路上,正是上班高峰期,有人招手,刘德旺停下。乘客上车后说出要去的地点,刘德旺也不谈钱,骑上就走,他想这是第一笔生意,给多给少随人家,图的是开张大吉。刘德旺骑得谨慎、小心,给乘客留下老手的印象。车到终点,客人给他十元票子,刘德旺说多了,想找回五元,客人已经离开。看着客人背影,刘德旺想这是个好人。开张就遇好人,说明世上还是好人多,那个破主任是个怪胎,百人难遇一个。刘德旺心里高兴,暗暗算一笔账:拉一个人收入十元,上午拉十个客没问题,下午再拉十个,一天收入就是二百元。一天二百,十天多少?一个月又是多少?这个收入明显高于他和管腊梅在厂子里的收入。想得愉快,脚下有力,不觉来到车站。车站人多,人来人往,进来一辆车,客人出站,一群人拥上去,有问打车吗?有问坐三轮吗?刘德旺初入此行,没敢上去,就在边上等。过来一个汉子,嘴上叼支烟,眯着三角眼不怀好意地看着刘德旺。刘德旺往后退一步,想我要是挡了你的道,这下够你走的了。不想三角眼咄咄逼人地前进一步,刘德旺又后退一步。三角眼看刘德旺停下,问他来这里干什么。刘德旺心说这不是明知故问吗,骑三轮的来这里总不会看热闹吧,于是拍拍车座说,拉客。
  拉客?我同意了吗?
  刘德旺当三角眼是城管部门的,分管这一片。看他没穿制服,当是便衣,笑着说,领导请原谅,我第一天干这个,不知这里的规矩。
  三角眼冷冷一笑,搓动指头说,先前不懂,这下懂了吧?
  搓指头的意思刘德旺懂,是要钱。刘德旺知道,既然要吃这碗饭,就得服人家管,于是问多少,是按月交还是按年交。三角眼眼睛一瞪,翻着三角眼说,哪来这么多废话?不想交,滚“八开”去!八开是火葬场,听这话就知三角眼是歹毒之人,刘德旺惹不起躲得起,于是连连往后退,看三角眼没有追上来,跳上车逃走了。骑了一程回头看,见一个骑三轮的向他招手,就停下等。骑三轮的赶上来说,刚才撵你的那个人是那里的地头蛇。   刘德旺问,他不是城管的?
  骑三轮的说,城管是国家干部。他呀,狗屎不如!
  刘德旺问,你知他底细?
  骑三轮的说,我吃过他的亏,被他踹过一脚,腿疼了几天。又说,你运气比我好,少挨一脚。
  他怎么随便打人?
  你去车站拉客,不交门槛费,他当然要打了。
  没有王法了!
  骑三轮的说,那里打架是家常便饭,话不投机就动手,你刚报案,人家早脚底抹油溜走了。
  刘德旺听后想,车站那地方和旧时的上海滩没有区别啊,看来那里还是少去为好。他们都要做生意,不敢多耽搁,刘德旺说声谢谢,二人就分开了。
  刘德旺一路慢骑,骑过一条街也没见有人招手。根据生活经验,刘德旺想他应该到居民小区去,小区里的人出门办事,总有人选择三轮。他在一家小区门前停下,不一会果然有一老妪要坐车。老妪问去凤凰新村多少钱。刘德旺听说过这个小区,但没有去过,不知路途有多远,就说您是前辈,看着给吧。老妪看出刘德旺是新手,有心讨些便宜,就说我不欺你,五块钱吧。刘德旺说声好嘞,上车就走。刘德旺一边骑一边和老妪聊天。老妪说她坐三轮不是图省钱,她不缺钱,问题是她晕车,打一回车像生一场病,几天缓不过劲。刘德旺恭维说,看您就是国家干部,很有气质。老妪听到这话很受用,夸刘德旺的车子骑得稳,是个老把式。刘德旺笑一笑,装着很随意地问老妪全市有多少小区。老妪当刘德旺考她,想也没想,脱口道,这难不住我,我儿子在住建局上班,听他说过,全市新老小区加起来有四五百。刘德旺心里惊讶,嘴上却平静,说新小区还在不断增加,这个数字还在涨。老妪说那当然,全国都一样。说后问刘德旺,全市那么多小区,能不能都找着。刘德旺早有准备,说他没有GPS,也就是卫星定位,记住的不是很多。老妪问,你记不住,跑错了怎么办?刘德旺笑说,骑车的记不着,坐车的知道线路,譬如您?老妪心里笑,想自己果真没有看错,这人还真是个新兵蛋子。老妪一路指点,左拐右弯,半小时没有到。刘德旺知道吃了老妪的亏。亏吃在明处就不是亏,谁叫你不知路线呢。车到凤凰新村,老妪在报刊亭那里下来,刘德旺用老妪给的五块钱买了一张本市地图。上午还有时间,刘德旺不拉客了,他要回家,和管腊梅一道看地图。磨刀不误砍柴工,把小区方位摸清楚,知道方位就能算出距离,掌握住这个,就不会吃太大的亏了。
  午饭后管腊梅出门,刘德旺把上午收集到的信息全部告诉她,叮嘱她不要去车站。管腊梅说好男不跟女斗,我一个女流之辈,男人不会放在眼里的。刘德旺说,小心驶得万年船。管腊梅说你就等着数钱吧,说后走了。
  下午闲着,刘德旺睡了一觉。睡得不踏实,总感觉有事,起床后眼皮不停跳动,用冷水洗还是跳。会是什么事?刘德旺心神不宁。四点多钟,手機响起。刘德旺的手机铃声是名曲《我们的生活充满阳光》,喜气、悦耳,百听不厌。往日电话响起,刘德旺要听上一会才接听,今天没有。刘德旺估计是管腊梅打来的,看来电号码果然是。刘德旺的心提到嗓子眼,怕不是好事。接通电话,听到管腊梅心急火燎地对他说,刘德旺你快来车站,把大衣柜里的钱全部拿来!刘德旺说我叫你不去车站,你怎么忘记啦?管腊梅说,说什么都晚了,你快来吧!说来奇怪,接过电话,刘德旺的眼皮不跳了。
  赶到车站,刘德旺一眼看到三角眼,三角眼也看到刘德旺。三角眼抖着脚,吐出一口烟说,我还奇怪呢,这车怎么看着有点眼熟,原来你们是一家啊!
  真他妈的冤家路窄!刘德旺在心里骂。他没理三角眼,快步来到管腊梅跟前,管腊梅见到他像见到救星,拉着他的手问,钱拿来了吗?刘德旺不正面回话,问管腊梅,三角眼跟你要门槛费啦?管腊梅一头雾水,问谁是三角眼?刘德旺用嘴示意,还能是谁,为难你的那个人呗。管腊梅点头说,是他。刘德旺说不理他,我上午就没理。管腊梅说,不理不行啊,三轮车被他锁上了。刘德旺放眼看,车子果然被锁上。刘德旺叫苦不迭。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事已至此,抱怨解决不了问题。刘德旺把钱给管腊梅,管腊梅数一数,凑足二百元交给三角眼,三角眼才放行。
  这钱你拿去买药吃吧!刘德旺小声骂了一句。
  4
  靠三轮车养家,一辆车已然满足不了需求。儿子刘腾飞上高中,个子杨树似的一天天往上蹿,正是吃壮饭的年龄;闺女刘腾艳,也就是老巴子,读初中,个头直逼管腊梅。孩子两张嘴,大人两张嘴,一辆车能够维持。人不仅仅是吃饭,鞋袜衣裤破了要换,病了也要就医,还有人情往来;孩子上学,学习上的费用不可小觑;父母年事高,要赡养,没多有少,每月都要贴补一点。各项费用加起来,就有入不敷出等米下锅的感觉。为提高效力,刘德旺花钱将三轮装上马达,用马达代替人力。自从安装马达后,刘德旺晚上也出门,不到深夜不回家。孩子学习不用大人操心,晚上管腊梅闲着没事,也想出去。一辆车不够用,和刘德旺一合计,咬咬牙又买一辆。是新车,电动的,车上装上玻璃罩,遮风挡阳,跟轿车差不多,下雨降雪照常营业。
  新车管腊梅用,刘德旺骑旧车。
  没买新车,刘德旺管腊梅是歇人不歇车,买了新车,他们依然不歇车。不歇车,他们是想早日将新车的钱挣上来。
  新车比旧车有优势,论收入,管腊梅每天都比刘德旺挣得多,晚上也如此。乘客的心理,感觉有外罩的车比无罩的车安全。管腊梅建议将旧车卖了买新车,刘德旺没同意,说才装的马达,卖了可惜。
  在这个行当里干久了,二人摸到了一点窍门,不像初入此行时懵懂无知,靠的是瞎猫碰见死老鼠。同行是冤家,经验靠自己摸索,别指望外人向你传经送宝。白天营业,他们多在小区、车站、商店、学校门前转悠;晚上到酒店、宾馆、歌厅、浴室门前守株待兔,不会空手而归。
  这天晚上,刘德旺比管腊梅先出门。运气不错,刚到开元酒店门口就遇到一对母子向他招手。母亲穿着体面,臂弯里挎着自己的包,另一只手拎着儿子的书包。书包很沉,把年轻母亲的身子累得往一边倾斜。这对母子去的是第一城。第一城是富人小区,别墅居多,很少几栋多层楼也是带电梯的,工薪阶层买不起。谈妥价钱,母子上了车。离开酒店,母亲问儿子作业,儿子说话有点含糊其辞,刘德旺就知道这孩子学习不怎么样,跟他家刘腾飞和老巴子不在一个档次上。母亲开始教训儿子,说今天能到这个酒店吃饭的人都是体面人。什么是体面人?就是社会地位高,家庭条件好,他们不是单位领导就是企业老板。像这个骑三轮的,一辈子都不会有人请他来这里吃饭,让他自己花钱,打死也舍不得。最后拿刘德旺当活教材,说这个人为什么拉三轮?小时候肯定不爱学习,说不定还是下岗工人,不信你问问。告诉你,你要是不把成绩搞好了,将来就上不到好中学,也不会出国留学,只能像这个拉三轮车的靠力气吃饭!儿子不同意,用老师的话反驳他母亲,说老师说的,劳动最伟大!劳动最光荣!这些话全被刘德旺听到了,他的尊严受到挑战,脸比针刺还难受。他把车子马力开到最大,年轻母亲叫他开慢点,说风太大,吹得她受不了。刘德旺当成耳旁风,快速开到第一城。年轻母亲撂脸子,说要投诉他。刘德旺本想刺激她,说他这一行归市长管,找旁人没有,有本事你找他去;还想说像他这样的下岗工人眼里只有钱,跑快了才能多拉客多挣钱。冷静一想,说那些只是口头快活,坏处是惹恼人家,闹起纠纷,耽搁的是自己时间,受损失的还是自己。好汉不吃眼前亏,能顺利地把钱拿到手才是关键。刘德旺当什么事也没发生,抬手抹把脸,笑着说,我抢时间是为你们好,你看孩子的作业还没做好,早回家不是可以早完成吗?年轻母亲无话可说,只得把钱付了。离开第一城,刘德旺心里不畅,总有被人打脸的感觉。到拐弯口,在选择路线时看见大富豪酒店就在不远处,酒店的霓虹灯闪闪烁烁,像风骚女人向路人抛媚眼。刘德旺恹恹地骑过去,停在路边。行有行规,拉三轮车的讲先来后到。有客人出来,几个先到的迎上去,客人上车,一个个欢天喜地离开去。又出来一个人,刘德旺知道轮到自己了,正要迎过去,看这人似曾相识,再一看他呼吸加快了,全身的血往头上涌——此人不是别人,正是他和管腊梅的冤家对头,管腊梅下岗前的车间主任冯久真!真他妈不是冤家不碰头!刘德旺把车刹住,想回避已经晚了。刘德旺怕冯久真认出自己,给他留下笑柄,忙从车座下拿出遮阳帽扣到头上,缩着脖子站在车旁。冯久真大概喝多了,走路脚下高低不平,身子直打晃。冯久真醉眼蒙胧地四下看,熟人一个不见,就向刘德旺招手,说你快过来,送我去“水上世界”。“水上世界”是全市最好的洗浴中心,听说那里有小姐服务,有钱的男人常去那里。刘德旺也常去,他去不是消费,而是赚钱。去那里的男人出手大方,给车费不要找零。   拉三轮的,我叫你呢!冯久真在催促。
  自从认出冯久真,刚刚遭受的屈辱又涌上心头,新恨旧仇堵得刘德旺透不过气,他暗暗骂道,老子送你去“八开”!
  冯久真当刘德旺没听到,跌跌撞撞地走过来,说你耳朵背啊,快送我去“水上世界”!说着往车上爬,爬了两次才上来。
  刘德旺见冯久真没看他,心里只有“水上世界”,就偏腿骑上车。大富豪酒店离“水上世界”三公里,酒没喝多的人喜欢打车,轿车跑得快,早去早享受;喝多的人爱乘三轮,坐三轮吹吹风脑子清醒。坐了一程,冯久真嫌车速慢,说手机振动几次了,肯定是厂长在催他,要刘德旺加速前进。刘德旺听了知道,冯久真是和厂长喝的酒。这两个狗东西,穿的是一条裤子,同一茅坑里的蛆,一丘之貉!刘德旺把车速提一些,但到岔道时他没走去“水上世界”那条路,而是走另一条道。这条道通往“八开”。冯久真酒喝得高,但没有醉,他看出问题,嚷嚷说跑错道了。刘德旺诳他说,没错,前方修路,要绕行。冯久真说你别骗我,前两天还好好的,今天就修啦?刘德旺脑子一转,说被你说着了,上午刚动的工。既是这样,冯久真放心了。心里放松,困意潮水般的漫上来,冯久真被淹没,坐在车上睡着了。刘德旺听到鼾声,把车速慢下来,想他是否真的要去“八开”。冯久真喝多了酒,如果在“八开”被吓出好歹,他要承担全部责任。冯久真心存不轨,阴谋没能得逞,就把他和管腊梅往绝路上逼,他们没有遂他所愿,靠两只手讨生活,也能把饭挣到嘴。时过境迁,得饶人时且饶人,还是回去吧,送他去“水上世界”,让他和厂长醉生梦死去。车减速,准备掉头。冯久真醒来,见还没到“水上世界”,开口大骂,说刘德旺是黑心司机,有意磨蹭,想绕道多收钱,老子要投诉你。刘德旺一听,心肠硬起来,他不再掉头,而是加速前进,嘴上说,老板,你再眯一会,马上到,到了叫你。冯久真不再叽歪,再次睡去。车到“八开”,刘德旺停下来,喊“水上世界”到了,老板下车吧。冯久真刚下车,刘德旺不要车钱,加足马力开走了。“八开”阴气重,这里不见一个人影,偶有夜鸟鸣叫,听着像鬼嚎。刘德旺浑身起疙瘩,车上大道,风一吹不停打冷战。路上有人招手,刘德旺也没停,直接回家去。
  管腊梅先一步回来,见到刘德旺,脸上全是笑。女人心里不藏事,刘德旺估计她赚了不少,单刀直入道,又创新高啦?
  管腊梅笑而不答。
  刘德旺问,捡到狗头金啦?
  管腊梅这才开口,说,比这还开心!
  刘德旺好奇心上来了,说,说来听听。
  管腊梅说,今天晚上我遇见一个人,你猜是谁?
  看管腊梅脸上的神情,刘德旺已猜出八九,但他不说破,要管腊梅自己说。管腊梅偏不说,要刘德旺猜。
  刘德旺问,真猜?
  管腊梅点头。
  刘德旺说,三角眼!
  管腊梅惊得倒吸一口气,说奇了怪了,你怎么一口猜到,跟踪我吗?
  刘德旺说,你开你的车,我挣我的钱,跟踪你,没工夫。
  管腊梅心里不擱事,把碰到三角眼的经过说给刘德旺听。大致情况是,管腊梅在“水上世界”门口等客人。三角眼从里面出来,疲惫不堪的样子,不像刚泡过澡的人红光满面,精神十足。管腊梅估摸他当晚喝下的酒还没有醒,也可能在里面出了过头力,身体透支。管腊梅一肚子气,她不待见这种人。三角眼不打车,看上管腊梅的新三轮。管腊梅想今天倒霉,这一趟要白跑了。不想三角眼认不出她,上车说出一个地方,谈妥价钱就出发了。三轮车有后视镜,管腊梅从镜中看到三角眼上车就睡觉,死猪似的倒在座位上。自从在车站被三角眼讹去二百元,这个人就像一根刺扎在管腊梅的心上,每每想起心就隐隐作痛。三角眼今天上她的车是天意,老天要他自投罗网,让管腊梅出口恶气,拔掉心上的刺。管腊梅当即决定,这一趟算白跑,就当没拉客。管腊梅将车子开到野外,停车要三角眼下来。三角眼看一眼外面,说这不是我要去的地方。管腊梅急中生智,说我的车有故障,你下来,我看故障出在哪里。三角眼信以为真,乖乖下了车,管腊梅开车就走,把三角眼扔在那里。
  虎落平阳啊,三角眼白天的威风不见了!管腊梅笑着讲完故事。
  刘德旺听后说,你胆子真大,三角眼追上你怎么办?他力气大,踹你一脚可受不了,有人吃过他的亏!
  管腊梅嘁的一声,不屑道,他像个纸人,我一只手就能打败他!说后,管腊梅又有憧憬,说山不转水转,哪天碰到冯久真,决不饶他!
  刘德旺想说仇已报,也是今晚。想想没说。女人的嘴不关风,要是哪天不小心说漏嘴,就埋下祸根。谁种苦果谁品尝,就像冯久真,如果他不埋下仇恨的种子,就不会遭人惦记,也不会有今天这一难。刘德旺看时间,估计冯久真此时还没有到家。但可以肯定,冯久真的酒是醒了——当他弄清他去的不是“水上世界”,而是火葬场,吓也吓醒了。
  这是刘德旺和管腊梅下岗后最开心的一天。
  5
  男人是家庭的顶梁柱,顶梁柱要有担当,天塌地陷无所惧;男人是家庭的保护伞,不管阴晴雨雪,给家庭撑起的是一片蔚蓝的天。
  这一夜刘德旺睡得不踏实,怕灾难降临。冯久真和三角眼内心丑陋,行为不端,抓住机会教训一下也在情理之中,但不能置他们于死地。党有党纪国有国法,他们触犯了那是咎由自取,如果二人因他们发生意外,他们就触犯了法律。法律是红线,谁也碰不得。刘德旺越思越深越想越怕,辗转难眠,天刚放明就起身了。管腊梅睡得香,刘德旺洗漱完毕她才醒来。起得早出门也早,刘腾飞和老巴子上学刚走,刘德旺也出门了。
  刘德旺无心载客,他没按往日的线路走,三轮车行驶的方向是运河文化广场。运河文化广场是市民的休闲场地,早晚人最多,这里一群,那里一拨,你唱你的歌,他放他的乐,全是跳广场舞的。跳舞者清一色全是女性,有妇女有老太,这些人消息灵通,是新闻传播者,人人乐此不疲。谁家生了龙凤胎或是三胞胎、哪个官员遭举报、谁养小蜜谁包二奶多从这里传出,且件件属实。如果冯久真和三角眼有情况,一夜发酵,这里的人不会不知道。刘德旺绕场一圈,人人都在专心跳舞,天下太平安乐祥和,不像有重大新闻的样子。刘德旺放心了,三轮车拐上大道,开始营业。   近两天生意大不如前。
  创建全国文明城市,沿街叫卖的摊贩遭到驱赶,修车补鞋、路边杂货店铺关门歇业,三轮车虽没叫停,但受到限制,市内几条主干道白天不让通行,理由是三轮车有损市容,有碍观瞻。路口有提示,还有交警把守,谁要是误闯,轻则罚款,重则扣车。
  明白人一看便知,三轮车与当下生活不相称,与文明社会不在一个层面。社会的车轮滚滚向前,看形势,不要多久,三轮车有可能被取缔。
  三轮车前景堪忧。
  日出日落,生活又会回到原来的模样。
  原来模样是表面,是假象,靠三轮车吃饭的人清楚城市在缩水,在变小,仿佛一汪池水,被人为地隔成深水区和浅水区。深水区不属于他们。问题随之出现。表面看,车辆增加了,街道变窄了;往深看,竞争激烈了。僧多粥少,饥不择食,一个客人要坐车,几辆车争先恐后地沖上来,吓得客人连连后退,往日的秩序被破坏了。中午回家,刘德旺见管腊梅外衣纽扣少了两颗,脸上有抓痕,知道是争客落下的。刘德旺不敢问,问了怕管腊梅伤心。不想下午刘德旺也与人发生争执。在前进路上,刘德旺发现一个客人向他招手,车子减速靠过去,惊闻身后响起嘎的一声刹车声,未及回头,一辆车快速冲过来,客人看坐谁的车都不好,选择第三辆车,坐上去走了。真是鹬蚌相争渔翁得利,看着那人载着客人离开去,还回头看他们一眼,眼里满是嘲讽。刘德旺本来就有气,这时就把气撒在争客者的身上。刘德旺拉着脸说,有你这么抢客的吗?
  争客者也是一肚子气,他气的是插足者,不是他,这单生意就是他的。肥肉到了嘴边被人叼走,实在可惜。他见刘德旺撂脸子,也把脸拉下,说,人家想坐我的车,你抢什么抢?
  睁眼说瞎话。你这是黑白颠倒,猪八戒倒打一耙!
  这话很伤人,争客者不让了,他跳下车,用手指着刘德旺,责问道,你骂谁?
  刘德旺也是一条汉子,被人指脸责问,受不了了,心火乱窜,他也从车上跳下,用手推那人的手,说你把手拿开,谁骂你了?
  你没骂?
  我没骂!
  啪!刘德旺话音刚落,嘴巴上挨了一掌。
  你打人?
  我打骂人的人!
  战事拉开,两个男人你一掌我一拳,你抬脚我伸腿,打得不可开交,不是围观者谎报军情,说警察来了,他们还不会停手。二人不分胜负,都挂了彩。下午的生意不能做了,于是都回家去。
  6
  人不能在一棵树上吊死,既然三轮车这碗饭不好吃,且不见曙光,不如转向。树挪死,人挪活。家里那辆新三轮是花大钱买的,管腊梅爱惜,清洗后看,跟新车差不多。如果去旧车市场,目前的形势摆在那里,估计半价都无人要。新车如此,旧车只能当废品卖。
  刘德旺不甘心,管腊梅舍不得。
  管腊梅建议,把三轮车用起来,干别的营生。刘德旺头脑电光石火般的一亮,拍着脑门说,对呀,你去汇通市场批发点适合少男少女用的小商品,到公园路去卖。
  管腊梅说,忘啦?创文明城市,不让摆地摊!
  刘德旺说,晚上出摊。他把那晚带老巴子出门消食看到的说给管腊梅听,还说家里的两只小鸟就是那晚老巴子套圈套来的。公园路管腊梅不陌生,开大半年三轮车,这座城市的大街小巷差不多跑遍了。
  管腊梅说,这个可以试试。又说,你再想想自己。
  刘德旺思索一会儿说,我可以加盟搬家公司。
  管腊梅说,那活苦,上楼下楼的,小件还好,遇到电冰箱、大衣橱这些大件,累死人。
  刘德旺说,试试吧,干不了再另作打算。
  真的干不了,如管腊梅所说,那些大件能累死人。刘德旺第一天上班就遇上大件。大衣橱两个人,一个前一个后,上一层停一下,喘口气继续上,咬咬牙能坚持到终点。电冰箱一个人,布带套牢了往后脊上一背,嘴里叫着号子,一步一级台阶,也上去了。这是别人。刘德旺上不去,背起电冰箱身子直打晃,额头上油亮亮的,不停往外渗汗水。同伙看了笑说,刘德旺啊刘德旺,你是个带把儿的,劲头哪里去啦?看你的腿像麻秆,本就不是干这个的料!既然加盟搬家公司,和这些人就是同伙,同伙与同伙不能翻脸,翻了往后不好处。刘德旺遭到奚落非但不生气,反而嘻嘻哈哈地跟着人家笑。抬手不打笑脸人,同伙见他不生气,知他是厚道人,于是替他把电冰箱背上去。搬一个家,搬家费由老板与主家谈。收下钱,老板扣除管理费,余下的钱大家均分。刘德旺是其中一个,所得与大伙相同。第一天领工钱,刘德旺心里有愧。第二天发工钱,刘德旺退出十元,说按劳取酬,这钱给搬大件的人。老板拿起票子看着大伙问,谁搬大件了?无人应。再问,还是无人应。老板放下票子说,看到了吧,无人搬大件。又说,到我这儿干活的都是兄弟,是兄弟就不要斤斤计较。话听着温暖,但刘德旺还是难以接受。便宜谁都爱讨,有的便宜讨了叫人心生愧疚。搬家公司是集体,吃的是大锅饭,三轮车是单兵作战,二者有着本质区别。第三天,刘德旺没有去,他知道这一行不属于他。
  管腊梅把小买卖做得风生水起,白天进货,晚上摆摊,每件加价三五元,转手就卖掉。管腊梅尝到甜头,货一天比一天进得多,花样也在增加,看得出,管腊梅想大干一番。
  这是小本买卖,赚小钱,发不了财。
  竞争无处不在,管腊梅初入此行,处处谨小慎微,摊位与别人保持一定的距离,尽量避免摩擦。
  刘德旺在选择适合自己做的事,他心里有底,万不得已时也去摆地摊。这是退路。人有退路,就有底气,不像刚下岗时那样惶惶不可终日。
  刘德旺想到去建筑工地打零工。城市像吃了膨大素,不停向外扩张,前两年还是城郊结合部,转眼就成市中心了——建高楼要小工,造桥铺路也要小工,搬砖运瓦扛水泥,他都能做。也想开三轮车去农村,收购活禽或是鸡蛋鸭蛋来城里卖,赚些差价。还想到小区当保安。保安工资不高,但是安逸,保安服穿在身上也很神气。刘德旺骑着三轮跑两天,把想做的几件事都了解透彻,一番权衡一番比较,决定要下没下时,遇到一个病人半路拦车。刘德旺想叫病人家属拨打120,看病人急需救治,耽搁了有生命危险,于是把病人抱上车就往县医院送。病人进了急诊室,刘德旺悄悄离开了,沿着街道往前走。医院门前一条街,做的都是医院生意,总体看,开小饭店的占多数,一家挨一家,各打各的旗号,各做各的口味。有的店让服务员揽客,见人就拉;有的不用人,放只喇叭在门前,喇叭里反复说,炒菜、烧菜、水饺、面条。刘德旺放眼看,每家店里都有人,还没到吃饭时间,那些人照样吃得香。人生在世,吃饭第一。不进医院不知道,进了才知医院里人满为患。病人要吃饭,病人家属也要吃饭,农村人进城看病,不能把锅背在身上,这就是饭店诞生和存在的理由。   刘德旺一家一家地看,被一家老板发现了,过来拍他的肩膀,问,兄弟,吃饭吗?
  刘德旺把老板当成拉客的,摇头说不吃,说后上车。
  老板拉住他说,兄弟不急,我有话要跟你说。
  刘德旺好奇心上来了,想我俩素昧平生,你能说什么,于是从车上下来,做出洗耳恭听的样子。老板说他已观察多时,看刘德旺是个诚实人,很想与他合作。刘德旺问怎么合作。老板说到他的店里来,收入肯定比踏三轮高。刘德旺用手比画说,我一不是厨师,不会烧菜不会炒菜;二不是小姐,不能在门前为你拉客。老板说,不会做菜,用三轮车运菜总会吧?不是小姐,业余拉客总可以吧?运菜拿固定工资。拉客有提成,你愿拉就拉,不愿拉拉倒。
  老板快人快语,说后等刘德旺回话。
  刘德旺后来无数次想,如果那天没去农村了解活禽行情,就不会遇到那个病人;或者就是遇到那个病人,把病人送进急诊室他就急着回家,不在医院门前那条街上流连,老板也不会发现他。老板没发现他,当然也就没有现在的一番事业。
  万事皆有因果,命里该有的总会有,没有的不能强求。
  7
  机遇靠捕捉,它不会主动往你怀里钻。刘德旺來这家饭店工作不久,就发现他未来要做的事是什么。发现后,刘德旺怕不成熟,没和管腊梅说,他利用去菜场运菜之机,绕道去市第一人民医院,实地察看,结果也是无人做。就是说,刘德旺的想法超前,他要做的事是一个空白。空白,就是前无来者。到这时刘德旺才把自己的想法告诉管腊梅。管腊梅目光浅,没看到这件事的潜在市场,她感觉现在挺好,老板对他们像一家人,有归属感。刘德旺没往深处说,只叮嘱她天机不可泄露。
  管腊梅也到这家饭店来了。初来那天,她看饭店门面不大,只有一间,当是小作坊,对刘德旺小声说,是路边店啊,没什么了不起。刘德旺没理会。管腊梅说,你夸大其词,树别人威风,哪有你说的那么大。刘德旺说你小声点,别让老板听到。管腊梅做个鬼脸。进店后,刘德旺把管腊梅往后面带。店面仿佛一只瓮,口小肚子大,几个包间看下来,管腊梅的眼睛瞪大了。刘德旺小声问,我夸大其词没有?管腊梅抿嘴一笑,说,去你的!“去你的”是管腊梅的口头禅,尴尬时爱说这句话。
  管腊梅做小买卖才找到感觉,刘德旺就叫停,让她来店里当服务员。管腊梅不想半途而废,说服务员有什么好,侍候人,还要洗盘子,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的手一到冬天就开裂,血里糊拉的。刘德旺本想说现在不用洗盘子,有专门干这一行的,他知道管腊梅不想来,说了她还会有别的借口,就不再强求。时过两个月,管腊梅主动要来。刘德旺逗她说,不怕洗盘子啦?不怕手开裂啦?管腊梅还是那句话,去你的!时令进入冬季,立冬数九,晚上出不了摊,干这行的都歇业了。来了管腊梅才知道,在饭店工作益处真的不少,收入不比摆地摊少是其一;第二,两口子一天有两顿饭在店里吃,家里的菜金和粮食省下了;第三,饭店工作没有想象的苦,虽然闲时少,所做的全是轻巧活,晚上下班也不觉累。
  数完九,冬天撒脚往远处去,偶尔也会露一露小尾巴。冬天的小尾巴是风,早晨出门,风吹在脸上尖溜溜的,不过细体会已失了冬天的威风,没有刺骨的寒。刘德旺从菜场回来,他想他要做自己的事了,今天就向老板辞行。老板通情达理,听刘德旺说要自己干,做的事跟自己的事没有竞争,愉快地答应了。刘德旺选中的地点是医院对面的一条巷子。巷子宽畅、整洁,两边住着几户人家。刘德旺把巷子租下,每月拿出几百元给几家分。巷子是通道,几家公用,刘德旺在这里做事,并不妨碍通行,这是天上掉馅饼的好事,他们没有理由不同意。办妥这个,刘德旺和管腊梅分头出去,三轮车又派上用场,一人去集市采购鸽子、黑鱼,一人购买煤球炉和钢精小锅,当天开业。先煨一只鸽子、一条黑鱼。鸽汤清淡、鱼汤乳白,闻一闻香气扑鼻,看着就有营养。刘德旺和管腊梅一人一只锅,端着去病房推销。病房里有动过大手术的病人,身体虚弱,急需补品。前面说过,农村人进城看病,不能把锅背在身上。病人见到补品,打听价格,鸽子二十元,黑鱼十五元,比较合理,两份很快被人买去。人有从众心理,事情开了头,往下就好做了,没买到的也想买,于是付钱,提前预订。刘德旺管腊梅匆匆回来,急火做了两份。开张第一天卖掉两只鸽子,两条黑鱼。论利润并不理想,但毕竟开了好头。第二天数量翻了一番,第三天需求量急剧上涨,有点供不应求。刘德旺对管腊梅说,两双手忙不过来,你去人才市场物色一个。管腊梅笑说,开张三天就想当老板啦?刘德旺也笑,说,别人能当,我就能当!
  三个人还是手忙脚乱的,于是又招了一个来。
  这时,巷子里一户人家买了新居,要卖老屋,问刘德旺要不要。刘德旺像走路捡到元宝,连连点头,高兴的话都不会说了。人要是走好运,拦都拦不住。按说刘德旺目前是无力买房的,但刘德旺把这看成是上苍赐给他们的机遇。机遇是一只美丽的小鸟,它主动飞到你面前,你不伸手抓,它就飞走了,永远不会回头。刘德旺和管腊梅商量一下,决定全家搬迁。做这件事,管腊梅没有阻拦,而是全力支持。他们卖掉自己居住的房子,又四下筹借,终于凑足房款。住到这里,做生意就是在家门口,做起事来顺心顺意,如鱼得水。
  天时、地利、人和,三者全被他们占着了。刘德旺把巷子上方装上雨搭,雨天防雨,晴天挡尘;煤球炉增加到三十只,分别排放在巷子两侧。钢精锅坐在炭火上,锅开了香气随之而出,没进巷子就能闻到。每只钢精锅的把手上都夹有纸条,纸条上写的是病区和床位号,确保送货时不出差错。
  天有不测风云。刘德旺管腊梅想到有人见这行好做,也会跟着做。这事不是高科技,一看就会,就像当初他在公园路见到有人摆地摊,在后来三轮车生意不好时,让管腊梅也去做一样。这不是谁与谁过不去,也不是谁夺谁的饭碗,为的是生存,大路朝天各走一边,你做你的,我干我的,互不干涉。生活在这个地方的人有个通病,见什么生意好,就会一窝蜂拥上去,一夜之间,一排溜全做一种生意,开饭店的这样,卖水果的这样,做其他小买卖也是这样,相互挤兑,生意不被挤死,也是半死不活,很难做大做强。如果人家在别的地方做,刘德旺还真不好说什么,这一行不是你的专利,不受法律保护,唯一办法就是竞争,展开价格战,你降一元,我降两元,直至挤垮对方。万没想到的是有人往巷子里挤,而且是两户,看着也是夫妻。这条巷子是刘德旺花钱租下的,他搬来后一如既往地给几户送钱,人家不好意思接收,他就用其他方式表达。刘德旺讲的是心安,图的是理直气壮。两对夫妻在巷子深处拉开架势,依葫芦画瓢地做起来。管腊梅见了沉不住气,端一盆冷水想浇灭他们的火炉,让他们做不成生意。刘德旺制止说,看看再说,说不定他们不是做生意。管腊梅问,依你看,他们是做着自己吃?刘德旺说有这个可能,家人住院,人家偏将饭锅背进城里。管腊梅说,但愿如此!说后两个人各忙各的事去。刘德旺要采购,鸽子和黑鱼买来了还要打理,一身琐事。管腊梅守在巷子里,点煤炉烧水、煺鸽毛、洗鱼,两手不停,也是一身事。管腊梅还有一项任务——观察两对夫妻。如果他们真像刘德旺说的那样,他们来此是为家人服务,管腊梅还愿意指点一二,教他们用多少度的热水煺鸽毛,汤如何煨口味才好。凡事都有窍门,窍门从实践中来。说这事简单,一看就会,会是表面,奥妙在深处,行家不用品尝,看汤成色就知你是生手还是熟手。管腊梅不时看一看那两对夫妻,两对夫妻也在观察,看管腊梅在做什么,一招一式看得仔细。汤煨好了,较为年轻的女人端着锅往巷口来,经过管腊梅,直接去医院。管腊梅使个眼色,帮手过来看炉子,她尾随年轻女人进了医院,行为像个盯梢者,年轻女人上楼她上楼,进病房她也进病房。来到一位大妈床前,管腊梅想大妈一定是年轻女人的妈了。幸好没有轻举妄动啊,否则将有一场混战。混战的局面是四对二,管腊梅家未必占上风,损失大的还是自己家。刘德旺看得远,到底是男人,不像女人鼠目寸光只看眼前。管腊梅慨叹一声,正准备撤退,这时听到年轻女人与大妈说话。她说,大妈,想喝鸽子汤吗?这汤刚出锅,味道好极了,闻一闻香死人!听到这话,管腊梅脑子里轰的一响,像空中滚过的一声闷雷。情况危急,事情重大,关系到她的家庭命运,管腊梅来不及和刘德旺联系,决定独自处理这件事!管腊梅走上前,病房里有人认识她,笑一笑算是招呼。管腊梅以礼相待,赶紧回人家一个笑,当面对年轻女人时,她的笑变成了冷笑。管腊梅把年轻女人往外拉,走出病房来到楼下,管腊梅本想打翻她的锅,细一想她打翻人家的锅,人家也会打翻她家的锅,到头来遭受损失的还是自己家。管腊梅决定改变战术,她两手掐腰,责问道,有你这么做生意的吗?年轻女人柳眉倒竖,反问,那你告诉我,生意应该怎么做?管腊梅被问住,看得出人家是有备而来。也是啊,没有金刚钻哪敢揽瓷器活。人家既然敢往你眼皮底下钻,可能也是有几分胜算的。下岗后,管腊梅经历的事不算少,可以说是见过世面的,她连三角眼都敢报复,岂能怕一个不明身份的小女人!管腊梅用手点着年轻女人,说,我教你,到别处去,别让我再见到你!年轻女人不吃这一套,说我偏不走,那条巷子是公用,不属你家专有!提到巷子,管腊梅的胆气上来了,她眉头一扬说,被你说着了,告诉你,那是老子的地盘!年轻女人冷笑一声,把手伸到管腊梅的面前,说,你的地盘?土地证拿出来看看,是你的,我们转脸走人,拿不出证,嘿嘿!又是一声冷笑,意味深长。家里好多事等着管腊梅做,她不再多话,快步回家。   刘德旺在埋头做事,不用管腊梅说他已看出,来者不善,他在琢磨对策。
  管腊梅心里狼烟四起,带着气做事,下手就重,一阵乒乒乓乓乱响,像敲打击乐器。管腊梅回身往巷子里看,见年龄稍大的女人端着锅,正犹犹豫豫地向外走,管腊梅用火钳指着她说,老子的地盘,请你绕道!
  管腊梅的话,让刘德旺一下找着解决问题的办法。此时,刘德旺刚破好鱼,他拎着菜刀走过来,刀面上沾着鱼鳞鱼血,他一直走到两个男人面前,用刀往身后划拉一下,一字一句对他们说,听到没有?这是老子的地盘!话落刀起,刀光一闪,刘德旺的左手小指落到地上。
  8
  刘德旺晨练是从遛鸟开始的,小鸟是老巴子套来的,放了可惜,只能养着。鸟是闲人玩的,刘德旺还在为生计忙碌,玩这个有些早,与身份也不符,既然老巴子强加给他,他只能接受,没别的选择。
  小鸟这东西野性大,整天呆在笼子里,不吹风不见绿,急的在笼子里上蹿下跳,叫声像吵架,内行人见了说,孩子爱耍,小鸟要遛,遛一遛就好了。刘德旺把小鸟拎出去,到有绿色的地方走一走,小鸟果然不跳了。后来刘德旺改成早晨出门,管腊梅在家做饭,转一圈回来,鸟遛了饭也好了,坐下就吃,两不耽误。
  刘德旺每天走的线路是固定的,出门左拐上大道,下了大道走小道,经过公园路,再往前就是江滨大道。说是遛鸟也就是让鸟看看沿途风景;说晨练也不是已有某种功夫,每天出门为的是温故、提高,也就是人们常言说的拳不离手曲不离口。有的练家子功夫着实了得,打太极拳的一举手一投足,就能看出人家已不是一日之功;舞剑的身着白衣白裤,往场子上一站,威风凛凛,仿如青松,剑不出鞘就知剑法非同凡响。与人家比,刘德旺算不上锻炼,充其量也就是走走路活动一下筋骨,所以他一直与打拳舞剑者保持距离。江滨大道分车行人行两条道,人行道另一侧还有一条条石铺成的石板路,休闲者漫步前行,柳枝轻摇,江水涌动,恍如身在仙境,别说是人,连小鸟也被感染,与树上的鸟一唱一和地对起歌来。太阳从江水中升起,如婴儿挣脱母体,到一竿子高,刘德旺开始回家,到家的时间每天误差不超过五分钟。
  今天刚走上石板路,管腊梅就打他电话,火烧眉毛似的叫他回去。看来事态严重,否则管腊梅不会这么急。刘德旺无心走路,也无心遛鸟,掉轉身急匆匆地往回赶。
  管腊梅说又有人来抢生意,会是什么人?此人有何来头?刘德旺一路猜想,脑子里浮现的是创业之初,事业正在爬坡之时,有两对夫妻来巷子里抢生意的一幕。两个男人看起来也是汉子,刘德旺当他们是硬茬,比茅坑里的石头还要硬还要臭,就想一招制胜,不留后患,所以采用自残的方式解决问题。刘德旺这一招果然奏效,两个男人看到他用快刀削去一只小手指,吓得屁滚尿流,带来的东西来不及收拾,脚底抹油,灰溜溜地逃走了。
  刘德旺那是不得已而为之,如果不用极端手段,求情或者说理,人家肯定不会理睬。那时他的家刚搬到这里,借人家的钱要靠生意还。生意对于他们和性命同样重要,生意丢了,命值几何?
  后来虽然无人敢到眼皮底下挑战,觊觎的人并不是没有,最后均以价格打败对方。从经营那天起,直到今天,物价上涨许多,他们的价格始终没变。信誉和质量是他们赖以生存的土壤,土壤生长口碑,口碑让他们的名声在病房传播,住院治病的人没有不知他们的,要补充营养就来巷子里预订。
  说生意人见钱眼开,刘德旺不完全赞同,要想把话表达准确,应该说人人都爱钱,不爱是傻瓜,生意人尤为突出。这“尤为”不是眼里只有钱,而是不做赔本买卖。生意人把效益放在第一位,不讲效益那是不懂经营。不懂经营,生意肯定好不了,也做不长。凡事都有度,度是红线,跨越了就走向事物反面,那是叫人小看也是令人发指的。民间流传,说生意人不讲亲情,不顾友情,连爹娘老子的钱都赚。这样的人有没有?要刘德旺说肯定有,有也是极个别。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这些人属于另类。有的人抓住其一,以偏概全,戴有色眼镜,把生意人全部看成见钱眼开,眼里只有钱没有人。别人不敢保证,张德旺和管腊梅就不是这样的人。
  去病房送鸽子汤和鱼汤,刘德旺就遇到过手术后急需营养而因家庭拮据买不起营养品的人。不用问,病人的眼神会主动流露,想掩饰都难。
  刘德旺接济过一个人。这人姓郝,叫郝运来,家住孟庄镇。按说时下农村人的日子也好过,地里收的吃不完,没钱可以外出打工,家家都有结余。但是不能生病,生病钱就进了医院,因病致穷的大有人在。郝运来就是这样。他家本来也和左邻右舍一样,农闲去南方打工,忙时回来,日子滋润,正计划到别处盖新屋,一场大病花光积蓄,还向邻居借了两万,钱何时归还要看身体恢复快慢而定。医生建议郝运来今后少做重活,这话的潜台词不言自明。郝运来在南方打工,做的是粗活,出的是笨力,如果不能打工,借的钱就成了窟窿。在医院等刀口愈合的这些日子,郝运来不敢错花一块钱,一天三顿只管肚饱,不问营养,鸽子汤黑鱼汤从不问津。那天刘德旺在这个病房,看到郝运来见别的病人喝鱼汤吃鱼肉,喉结如同一只馋嘴老鼠在松弛的皮肤下跑来跑去。刘德旺心里动了一下,回去后让管腊梅现做一份。从那天起,别的病人喝汤吃肉,郝运来也喝汤吃肉。人是铁饭是钢,身体有了营养,郝运来的刀口很快愈合,比预计提前两天出院。
  郝运来知道感恩,回家第二天就捉两只生蛋母鸡送进城。刘德旺不收,说是举手之劳。郝运来打工多年,走南闯北,嘴巴子很会说话,他说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时难,在我困难时你伸手帮助,就是我的恩人。两只鸡是自家养的,谈钱不值百元,我用它表达一份心意。我的心意是——报恩!
  话说到这个分上,刘德旺不好拒绝,拒绝就伤人了。管腊梅也灵活,在他们说话聊天时,杀好两只鸽,郝运来走时给他带上。刘德旺屈指一算,郝运来出院已一月余,不知他的身体康复没有。
  想过郝运来,刘德旺又想起那两个男人,他想他们不会死灰复燃吧?为他们他已失去一指,他们不会让他再失一指吧?
  脚下走得急,路上花的时间就短。走进巷子,刘德旺一眼看到郝运来的老婆柳翠花。在路上时,刘德旺还想到郝运来,不想这就见到他老婆。刘德旺抬眼往巷子深处看,没见别的人,就和柳翠花打招呼,正要问郝运来的身体,管腊梅走出门,说柳翠花此次来是郝大哥的意思,他们也要做我们这一行,摊点就设在那里。管腊梅手指之处,就是刘德旺丢掉小手指的地方。柳翠花笑得尴尬,笑过了说,刘大哥是我们的恩人,我们本不想到你碗里争食吃,可我们实在没有办法。柳翠花说着流下两行泪,她用手掌擦一把脸,又说,看来运来是出不了远门,也不能干重活了……可不做活又哪来钱还账呢?我们是走投无路,才想到投奔刘大哥。刘大哥大人大量,请给我们指一条明路……
  刘德旺想破脑壳也想不到,管腊梅说有人抢生意,这人会是他们!刘德旺像被施了定身法,站在原地半天不动。断指的地方隐隐作痛,刘德旺抬手看了看,四个手指不停搓动,以此来缓解疼痛。
  刘德旺站着不动,头脑却没闲着,他在回想柳翠花说的话。郝运来得的是大病,虽说动了手术,坏东西被割除,这病会不会复发,医生也说不准。郝运来为了还账,想到他们这一行,自己来了怕张不开口,叫柳翠花过来说。换作别人,刘德旺肯定一口回绝,没有协商余地。偏偏是柳翠花,他一时不知怎么说。沉默半晌,刘德旺开口问,运来身体如何?柳翠花说,托刘大哥的福,恢复得比较快,现在能四处走动了。刘德旺说,这样吧,我随你去看看他!柳翠花说,这怎么好意思。
  刘德旺进屋去收拾,他想看过郝运来,走孟庄镇看看,早听说那里养鸽子的人多,可以的话在镇上设个收购点。收鸽子是轻巧活,这事交给郝运来,柳翠花负责送货。他们担下这事,刘德旺也就不用四处奔波忙采购了。
  责任编辑:姚陌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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