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亲人呀， 假如我是神，我一定要让你们如愿以偿。
　　——题记
　　影迷先露个小脸儿
　　提起我们方村，那真格儿叫黄土高坡，西北风常年呼呼地刮，刮得黄土漫天飞，吹得大人小孩脸上身上一层灰。离县城三十多里，穷山不假，恶水还没，靠天吃饭，老天爷如果高兴了，一年给我们下几场雨，人还能吃饱饭。老天爷他老人家憋屈了，吹胡子瞪眼，可给我们好脸色看了，连年干旱，人饿呀，树叶都捋得净光。当然这样的年景我没有亲眼所见，我只尝过整天吃高粱面疙瘩的难受劲，吃得大便下不来，妈给我拿柳条棍拨弄半天，那个疼呀，比得了痔疮还难受。但我们方村人一点儿都不自卑，相反我们大人小孩走在通向县城的大道上，脖子扬得像只大公鸡，腰板比站岗的解放军还直，因为我们村里有架放映机，从我记事起，村里隔三岔五就会放场电影，有时一晚上能放三场电影，吸引得外村人纷纷跑来观看，真的跟唱大戏差不离儿。
　　看电影占不着地方可就惨了。记得有一次，我看完电影委屈地问我的同桌小五哥电影上的人怎么都是左撇子，吃饭用左手倒还罢了，怎么骑自行车还从车子左边上，写字也用左手？小五哥笑着说，你肯定是在银幕背后看的，当时小伙伴都笑疼了肚子。
　　说起占地方，我就不能不生我姐的气。我姐在我们公社拖拉机站上班。天还没黑，听说村里放电影，她比兔子跑得还快地赶回家，说粉妮，你去占个好位子。想着跟姐姐坐在一起，闻着她身上好闻的味道，我当然听她话了。对了，忘了告诉大家，我的大名叫粉妮。粉妮我听了姐姐的话，就像喝了白糖水，立即端着笨重的长条木凳往电影院跑。
　　露天电影院，在大队部门口的一片空地上，前后左右加起来足有二亩地大。这在我们村子，是不多见的。农民谁都把地看的就像命根子，即使地里不适合种庄稼，也要点个豆子种些花什么的。而大队部门口是公家的，得村领导说了算，听说在考虑这片地的用途时，其他村领导都纷纷说种这个、撒那个。支书等大家都说完了，说我问你们，村里开社员大会，你们说在哪开？还有，咱们村演电影、唱戏，你们说搁哪？这一问，放电影就有地方了。
　　正前方庄稼地边上，长着两棵相对的大杨树，之间距离不长不短，正好可以挂张银幕。我妈说你看人家这两棵树多会长，一步不挪，就能看上电影。我就盯着树看，发现它跟我们家的杨树就是不一样，粗粗的，高高的，而且它会长，长在大队部门口。我们家的杨树比它还直还高，可是它只能拴我们家的那头老牛。
　　大队部门口正中放着一条掉得认不出颜色的桌子，桌上架着一大堆机器，机器上方挂着一只二百瓦的灯泡，照得四周亮堂堂的。跟前还没有几个大人，全是人头半人高的娃娃们。他们一见放映机就凑到跟前，这儿摸摸，那儿听听。放电映的帅小伙张明光大声喊别动了，坏了就放不出电影了。来，帮忙挂扩音器。
　　苏州妈说，大队部的露天电影院就是我们村里的天安门广场。细一看，全村再也没有这么大的空地了，而且平平的，光光的，土质磁实。无论下多大的雪，只要放电影，老早就有人把空地上的雪铲平扫光了。空地永远是干净的，哪怕粮食晒到房顶上了，这片空地也不能晒一粒粮食。人们对这不服气，支书说什么叫大队部，大队部就得这规格。
　　苏州妈就是跟村里其他女人不一样，语出惊人，长相也跟村里膀大腰圆高声叫嚷的婆娘不一样，身材高挑，白白净净，说话柔绵绵的，一看就不是本地人。
　　小伙伴都端着小椅子，一看我的长凳子，就说快走快走，大凳子靠后。说着，不是拿脚踢我的凳子，就是把我往后推。我只好孤零零地坐在离他们稍远的地方，就感到好像没了妈的孩子，心里空落落的。姐姐总是不来，我等得眼睛都疼了。直到电影开始了，姐才挤进来了，竟然带着他们单位的三个男的，陪着笑脸让他们坐。那三个男人先是客气了一番，就毫不客气地坐下了。姐姐看我生气，把我拉到她面前，说听话，人家是客人。我可不管什么客人，我只知道，位置是我占的，椅子是我家的，凭什么让我站着。
　　前面的人个子太高，挡得我只看见银幕上的人的半张脸，我真恨我姐。我姐一点儿都不理解我的心情，还跟她带来的那些人有说有笑的。你看她笑的那个样子，还有那开心的表情，还自己不坐凳子，让那些男人们坐，还给他们到旁边的大队部供销社里买了包羊群烟。你说是不是流氓？后来我懂事了，才知道那三个男人都是农机站的三位领导，姐姐一直想转正。可惜的是，一直到姐姐结婚离开农机站，也没有转成正式工。
　　我真想去小五哥那，他站在放映机跟前，手里举着个竹竿，谁要是手一碰放映机，他立马朝手上敲一下。他一会儿给放映员张明光递片子，一会儿给点烟，一会儿把拥向放映机的人朝后推一推，非常的牛气。可人挤得实实的，根本就过不去。抱娃的，呼朋引伴的，还有骑着自行车的，有些手里的农具还没有放就赶来了，铁锹锄头靠在身上，虽然头朝天，可我老担心那铁片片掉下来，砸着自己的头，就离他们远远的。
　　这时，离我不远的春杏婶喊我，说过来，坐我腿上。我话还没说出，就被她拉着坐到了她膝盖上。春杏婶腿非常软和，坐着像坐在了棉垫上。坐舒服了，我回头恨恨地瞪我姐，她在那可怜地频繁地换着腿的站姿。我真想说活该。可是一串鼻涕我没防备就淌下来了，长得慈眉善目的春杏婶一边给我擦一边说你看把娃冷的，也不知道包个围巾，你妈要是知道了，不知道要掉多少眼泪了。何止是脸冷，我脚上的鞋都被雪湿透了。春杏婶一提起我妈，我就止不住流眼泪了。妈前阵到兰州城里给哥哄娃去了，丢下我，没人疼没人怜。爹整天知道干活，姐整天上班不在家。这时，小五哥朝我做鬼脸，我赶忙扭过头去，我可不能让他看到我这么一副样子，否则明天学校所有的同学都知道我哭鼻子了。
　　我们村不大，屁大的事不一会儿就能传到沟沟壑壑。
　　流传得最久的是全村人都知道的关于香香姐的笑话。村支书的女儿香子跟她对象黑脸的煤矿工人到县城买定婚衣服。天黑透了，煤矿工人把香子送到村口，说自己不好意思再进去。你猜香子姐当时说啥了？她是哭着唱的，那是电影《三滴血》有名的一段：叫声相公小哥哥，空山寂静少人过，虎豹豺狼常出没。你不救我谁救我，你惹走了我奈何？…… 　　煤矿工人当即就送香子姐回了家。
　　我曾问过香子姐，是否确有其事。香子姐当时脸就红了，说这是哪个烂嘴巴的说的？是有这么回事，不过说得不确切，我还给他讲了很多电影，是他缠着让我讲的。你说咱们村放电影放得全县都出名，我能不讲？
　　好了，该到的人物都齐了，现在我就一一讲讲我们村的这些影迷们的故事。从谁开始呢？看，小五哥来了，故事就从他说起吧。
　　失父亲孝顺儿魂断电影梦
　　小五哥是我同桌，比我大一岁，他是我们班的消息灵通人士，因为他家隔壁就是放电影的明光哥家。什么时候演电影，演啥电影，他抢先知道。
　　小五哥个子不高，念书按老师说法就像喝水一样容易，数学语文全是双百，老师上午让背课文，下午放学时，他让我检查，真是绝了，他背得一个错处都没有。当然，他可不是书呆子，上树、掏鸟蛋、滚铁环、挖药材，凡是男孩干的事，没有他不会的，而且干得还顶呱呱。所以挂银幕就成了他的拿手好戏。只见他双腿一夹树杆，蹭蹭两下，人就蹿到树顶上了。挂的银幕不高不低，与放映机投的光正合适。而且他能把银幕四角上的绳子拴到树上，非常固定。别的人拴半天，风一吹，或者小娃娃一扯银幕，幕布就往下掉，或者一边高一边低。只要小五哥在，放映员根本就不管挂银幕捆音箱的事了。还有，小五哥的手很巧，会在放映机对光的时候，手指伸到穿过头顶的那缕光，做各种小动作，闪到银幕上，有的像小猫，有的像小狗，还有的就像两个小孩在打架，你来我去，你跑我追，急得我在椅子上不停地跺着腿。
　　他问放映员明光哥演啥电影，明光哥有时候会回答，有时候不回答。不好好回答的时候，就会故意说你把我叫爷我就告诉你。这时候，小五哥就噘着脚说你不好好告诉我，我以后就不帮你挂银幕了。明光哥不屑地说离了酱水还不腌胡萝卜了。你不上树，自会有人排着队等着。倒是你，可别惹我不高兴。我不高兴了，你就不能在我演电影的时候，守到放映机跟前了。别说你叫我一百遍爷，就是给爷下跪，爷也不让你戳到跟前，看着眼烦。
　　几句话，小五哥就被打败了，小声叫道爷。放映员就笑了，说这差不多。你回去问你妈你是不是把我真的叫爷？
　　小五哥第二天上学的时候嘟囔着说我不明白明光比我爹还小，我妈还让我把他叫爷。你们都把他叫哥，我偏偏就得叫爷，这世界真他娘的不公平。
　　我说你不知道的事，比天上的星星还多。你比如说演电影，你一直在放映机那儿守着，你能告诉我电影机上那个胶片，怎么一动，白白的布上就能出来真人？一点儿也不像咱们看的老戏，要真人演。
　　小五哥想了想说肯定也是真人在演，就像咱们到照相馆去照像。
　　可是咱们照的像人都是不动的，还不会说话。
　　小五哥就不懂了，想半天说，以后我会搞明白的。他说你长大干什么。我说我要写好多好多故事，让看到我故事的人比看电影的还多。
　　小五哥说：不错，那我就把你写的故事拍成电影。到时候，我再教你放电影。那时候你就给我上树拴银幕，给我搬椅子，给我点纸烟。这些都是他现在为明光哥做的。
　　我说你想得倒美。
　　真的，长大了我要把演的不好的电影统统地重演一遍，你说怎么能让咱们红军血染湘江？红军怎么能打败仗呢？
　　书上都是这么写着的！
　　那我不管，我要让毛主席指挥这场战斗，让坏蛋一个个抱着脑袋缴枪。毛主席那么伟大，能打败仗？还有，小五哥双手插在腰上，一双大眼注视着远方，声音宏亮地说我要把咱们的村子也上银幕，我要让我爸当村长，我要让我妹当咱们村供销社的营业员。
　　那你让我干什么？
　　你嘛，能干的事太多了，你装个做饭的小姑娘，或者当《卖花姑娘》中的花妮她妹妹吧。
　　不，我才不想当个瞎子什么的，我想当女大学生，穿着漂亮的衣服，骑着飞鸽牌自行车，戴着蝴蝶牌手表，在城市宽宽的马路上飞奔。
　　那当然了，老师不是说了嘛。没有崇高的理想就不能飞到更宽广的天空。小五哥说着，双手张开，说，老天爷呀，帮帮我，让我长大成为一个拍电影的。到时候，我给你神像前供一头大肥猪，让你整天有吃不完的肉，猪头肉、猪蹄子、猪肠子，你想吃什么尽管放开肚子吃。
　　小五哥说着说着，自己的口水都流下来了，把我的肚子都笑疼了。
　　小五哥还会说普通话，学什么像什么。有一次扩音器坏了，放映员明光哥就说小五子给电影配音。小五哥学得像极了，一会儿学日本鬼子，一会儿学小姑娘，一会儿又是八路军。说得惟妙惟肖。有一次，可能忘词了，干脆就现场编，竟然把我们村里好多人的名字都叫进去了，大家非但没有生气，还挺高兴。有了这次差错，小五哥看电影时就特别用心，总想着说不上什么时候又让他配音呢。结果有一阵子，他迷台词到入迷程度。上学的路上，他常常旁若无人地冒出：“打得好！炮兵同志，谢谢你们！”“再靠近打，不要管我！”“敌人把我包围了！”“胜利一定属于我们！”而喊的那句“为了胜利，向我开炮” 让我们感觉他就是那个手握爆破筒的志愿军英雄王成。要么就捏声捏调地说：“三四百年以前，在遥远美丽的西双版纳，头人召勐海的儿子召树屯英俊潇洒、聪明强悍，喜欢他的女孩子多得数也数不清，可他却还没找到自己的心上人。”听得春杏婶摸着他的头说：“这娃看电影走火入魔了，对了，告诉婶，你叫啥？”
　　“红军战士潘冬子！”
　　小五哥知道我佩服他，就越发得意了，他说：“我长大后要拍电影，我要把咱们的小村拍成南方的小村。”
　　“是不是苏州妈的家乡？”
　　“对，我要让咱们天不要再连年干旱。我要把一切坏蛋都拍得让他们统统完蛋，滚回老家去。不，那把他们便宜了，我要让他们都到沙漠去，见不到水，见不到草地，也见不到庄稼。每天等着他们的都是毒毒的阳光。让太阳把他们一个个脑子里的坏念头全晒干晒化，埋进沙子里，永世不得翻身。等他们彻底变好了，再让他们回家。这第一个，就是电影里的那个睁着一双牛眼睛的胡汉三。”一想起胖胖的胡汉三走进沙漠的样子，我大笑起来。 　　“笑什么？第二个，就是让用铡刀铡刘胡兰的那个坏蛋。你说他多坏，铡刀是干啥的，是给牛铡草的，是铡那个不认妻儿攀龙附凤的陈世美的，怎么能铡女英雄刘胡兰。还有，我要把电影里死了的好人都让他们一个个全活过来。你比如说刘胡兰，还有董存瑞，让他们在快要牺牲的时候，忽然天上吹起一阵风，把大地上所有的坏蛋全吹跑了，或者是闪电，打雷，然后，雨过天晴，太阳明媚，英雄们一个个安然无恙地活着。”
　　小五哥为了看更多的电影，只要一放学，就给明光哥他家担水，砍柴。明光哥除了让他守在放映机跟前的桌前维持秩序，还给他一本本的《大众电影》看。小五哥因为跟我是同桌，我就看到了那一本本杂志上的大明星，穿志愿军服装的刘晓庆，穿红色泳装的巩俐，露肚脐的张晓敏，记住了一双大眼睛的龚雪，瓜子脸的陈晓旭，孔雀公主李秀明等一大堆电影演员的名字，还抢先知道电影里王成跟王芳不是亲兄妹，知道贾宝玉娶的不是心爱的林妹妹。
　　小五哥是家里唯一的儿子，也是长子，他娘生他后接连生了三个女儿，全家就像大熊猫地惯着他，上五年级了后脑勺还留着一缕头发编成了细细的辫子，让同学们你摸一下我拽一下。小五哥大名更让人笑到牙，叫李高丽。他爹说儿子娃起个女娃名，好养。因为是个独苗，爹妈就寄予无限的厚望。希望儿子能像我们村里金龙金凤姐弟一样，考上大学，带着自己跟老伴到城里压马路去。
　　小五哥爹外号鬼耍水，就是鬼精鬼精，不知他用啥办法，别人家里麦囤都见底了，眼巴巴地盼着地里的麦苗苗快些结成沉甸甸的大麦穗，他家的大麦囤还是尖尖的。村里流传鬼耍水的许多笑语，说他到供销社打了半斤油，吃了三个月，一称，油瓶里竟然装了一斤油。庄稼收了，天冷了，村里人都在睡懒觉，他已经扫了一筐树叶回家了。小五哥奖状一个个地往家里扛，我们村里人一点都不奇怪，按我妈的说法，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鬼耍水进过村里的扫盲班，识几个字，学得最好的就是打算盘，现在是我们村里的会计。每天晚上儿子放学后，鬼耍水都要检查儿子作业。看对号多，还是叉号多，对号多了就让老婆给儿子炒鸡蛋吃，叉号两个以上脱下鞋底就抽屁股。一天午后，鬼耍水例行检查儿子的作业，发现书包里装着一本《大众电影》，他呼哩哗拉翻了一遍，他娘的，不是露着肚脐晃着一双肥白的大腿勾引人的女人，就是穿着包着屁股裤的一脸欠揍的男人。合上书，一个外国男人搂着一个外国女人边啃嘴巴边朝着他做鬼脸，他不看则已，一看火冒三丈。脱掉鞋子就抽小五哥，打得小五哥一口气跑进成片的高粱地里，抱着书就背。天黑透了，刚进家门，看到爹没再脱鞋子，赶紧把课本双手递给爹，跪到面前，把刚学的课文《神笔马良》一字不差地全背完。爹笑了一下，他以为万事大吉了，刚一起身，爹抽出腰里的布条子，狠劲地往他屁股上抽，结果小五哥第二天上学屁股都不能挨着椅子，有同学故意拍他的屁股，疼得他大叫不止。
　　鬼耍水打了儿子还不算，顺藤摸瓜找到放映员明光家，把他的爹妈叫到面前，又是朝书上唾沫，又是骂明光哥不安好心，这样的斗争结果，明光哥不再让小五哥到他家里去了，更不可能让他站到放映机前维持秩序。但这丝毫没让小五哥放弃他的电影梦，看不成《大众电影》了，他就反复地看电影，只要哪村有电影，他都带着我们去看，因为他的作业上全是对号，他爹就不限制他看电影了。小五哥看电影时，总带着支铅笔，拿着本子，记电影里一些有意思的对话，反正电影没有新片子，大多都是热剩饭，他让我记女的，他记男的。后来看我记得慢，又发动了许多小伙伴，我们有记前半部的，有记后半部的。对了，我们还记了电影里的歌词，那真的太美。什么“山青青，水碧碧， 高山流水韵依依， 一声声，如歌如颂如赞礼 ，赞的是， 将军拔剑南天起， 我愿作长风绕战旗。”“日出嵩山坳，晨钟惊飞鸟；林间小溪水潺潺，坡上青青草。野果香山花俏，狗儿跳羊儿跑，举起鞭儿轻轻摇，小曲满山飘 满山飘……”那时，在黑夜，我们借着电影上的光影，记得飞快。不过，要把一首完整的歌词记全，还真不容易，好在香子姐有台收音机，她还喜欢记歌词，那时，收音机经常播放电影剪辑片。
　　小五哥考中学时，是我们全公社第一名，谁知刚上初一，他爹鬼耍水摞麦草跺时，不知怎么就从麦草上滑下来又从窑顶上掉下去，头撞在了他家院子上的石槽上，血流得听说湿透了两床被子，人还没送到医院就断了气。小五哥哭了三天，就到学校背回了所有的课本，退了学。我坚信如果他考，他一定和我一样能考上大学，说不上还真能拍很多电影。可是小五哥是老大，家里还有三个妹妹，最大的十岁，最小的才刚刚会走路。母亲又常年病着，退学后接替了父亲的农活，学着干农活。那时，他才十四岁，跟一帮妇女一样拿着八分的工分，学犁地，学播种，二十岁就成了全劳力，二十一岁找了邻村的女子，为了照顾他病着的娘，找了大队找公社，总算走后门结了婚。生了两个闺女后，小五哥脾气变得越来越凶，经常打老婆。最后把一个还没有出月的女娃送到媳妇娘家养去了，给村人说小孩病死了。一年以后老婆又怀上了，我妈说要真是女孩还得送人。
　　那万一生的还是女孩呢？回家休假的我问。
　　咱农村人总归是要有儿子的，没有儿子，那么多的地谁种呀？母亲淡淡地说。
　　迷英雄江南女背井离乡寻真爱
　　豁嘴六大五年前是为躲赌债逃离他乡的。五年后，他领着一个美娇娘进了家门。六爷摸着儿子那被子弹打豁的唇，擦着那流不尽的口水，哭得差点昏过去。就在这时，六大把一位长得秀眉细眼的女孩推到六爷跟前，说爹，这是你儿媳妇，城里的。然后转过头，推了身后那姑娘一下，那姑娘嘴开始动，发出一连串叽哩咕噜的声音，半天却听不清她在说什么。是不是声音太小，竖着耳朵听半天，一屋子人还是听不懂。六大笑着说她是苏州人，按辈份，粉妮你得叫她六妈。六妈长得太年轻了，也就比我们大四五岁，可是妈说了，再年轻，也得按辈份，可是我还是不喜欢叫她六妈，喜欢叫苏州妈，苏州妈多好听呀！让我一下子里想起了电影《梅花巾》里亭台楼阁的园林，白梅绣的那像真的一样的梅花，还有那小桥流水的人家。
　　苏州比省城还远吗？ 　　当然，要坐汽车、坐火车，还要坐轮船的。六大说着，嘴里放出“哐当哐当”的声音，然后说火车就是在这声音中越来越快，越来越快，然后像吃饱了似地跑起来，跑过高原，跑过大桥，一直把所有的旅客送到该去的地方。
　　真的火车是不是就像电影里一模一样？还有轮船那么小，人，不会掉水里吧？
　　苏州妈小嘴一咧，眼睛就眯成一条线了，说来吃橘子。说着，给我们每人抓了一只黄黄的圆圆的东西，我们从来没有见过，就更不知道如何吃了。有人拿着就啃，结果“哇”的一声全吐了出来。苏州妈笑得弯下了腰，说得把皮剥了才能吃。说着，给我们做了示范，我们才知道世界上竟然还有比我们的桃子、杏子、李子还好吃的东西，她的大名叫橘子。吃了橘子的小五哥第二天就问语文老师为什么我们村里不长橘子，语文老师想了想，说，大概是因为缺水。小五哥想了想，说，我想可能还有南方比较热。
　　苏州妈说我们家呀，四处都是水，有桥、有水，还有阁楼。夏天可美了，遍地都是粉嫩嫩的荷花。
　　是不是电影里《洪湖赤卫队》里的？
　　比那还美。苏州妈说着，脸上露出了灿烂的微笑。
　　我的天，四周都是水，那是多么美的景色呀，哪像我们这个村，一年四季都少水，天经常连年干旱，地上黄土能淹没了人的小腿。
　　漂亮的苏州妈刚开始在我们村生活得很不习惯。吃饭说我要吃米饭，穿衣说要穿裙子。说话就是不说俺，而说我。苏州妈还喜欢刷牙，问六大要钱买牙膏时，六大说你以为你还在城里。苏州妈就不说话了，低着头说不买就算了嘛。
　　苏州妈跟六大老爱吵架，六大还是爱打麻将，整天不着家。苏州妈爱跟我们几个孩子在一起，动不动就说我们老家种莲子，如果我回去一定给你们带菱角，给你们带好多好吃的东西。
　　我问苏州妈，你家是不是在苏州市里？
　　苏州妈兴奋地说听说离得不远，她没有去过。
　　这时，全村人都知道苏州是个最美丽的城市，我也就是在这样的想法中，萌生了长大一定要到苏州去上大学的念头。
　　随着时间的流逝，苏州妈不穿裙子了，慢慢地也不刷牙了，苏州妈跟我妈也没有什么区别了，当然苏州妈口音没有变，这让我们唯一能知道她是一个坐着火车，从一个长着荷花的地方来的。
　　还有一个没有变，苏州妈爱看电影是全村出名了的。村子里只要放电影，苏州妈第一个去看。有时候在外村，成了家的媳妇就不去看了，可是苏州妈还是逢场就赶。后来有了两个娃娃，六大就不让去了，可是苏州妈会把娃娃放在六爷跟前，偷偷地跑出来，跟着我们这些小娃娃去看电影。
　　我说苏州妈，你就别去了，村里人都说你哩，说你小媳妇黑灯瞎夜的胡跑不成体统。
　　苏州妈脸上就挂不住了，把我大大的软乎乎的耳轮夸张地捏着转了一圈，我大喊着叫妈，苏州妈打我呢！可是屋子里没有任何声响。
　　我蹲在地上，双手托着下巴，噘着嘴提出条件，那你得离我们远一些。
　　行！行！好像我要沾你的光。
　　苏州妈，你给我吃块糖，我想吃糖都想疯了。我说着，口水已流了出来。
　　苏州妈没有理我，进屋洗了脸，擦了雪花膏，换了身新衣服，又感觉不太合适，就重新换了一身半新的。在镜子里照了照，感到镜中的自己模样挺俊的，步子迈得就更轻盈了。
　　苏州妈，你快点儿，人家都走了。
　　跟妈大声说了声我带她耍去了，不等回话就拉着我出了门。
　　放开我，苏州妈，放开我，让人看见笑话。
　　听话。苏州妈说着，悄悄给我手心里塞了一块水果糖。我一看，小脸就开了花，走到小五哥跟前，说是苏州妈给的，她想让咱们带她去看电影。
　　小五哥看了看苏州妈，说，那你得给我们讲讲你那么漂亮为啥喜欢上了豁豁嘴。我们小伙伴都得听小五哥的，当然都说，快交代，快交代，不然就不带你去。
　　小声点，小声点。苏州妈往四下看了看，确信无人，才放下心，说，他穿着一身绿军装，整天到我们家来挑水，还说他是打仗受伤的，我就喜欢上了他，跟他一起跑到你们这了。
　　小五哥叹了一声，说，唉，老六的豁豁嘴，是欠人家的赌债让人家让汽枪打的。他骗了你。苏州妈踩着地上自己的影子说，结了婚才知道他是啥人了嘛。
　　苏州妈原来是没有打算跟我一起去看电影的，她当时是想叫几个女伴来着。可是吃过饭，喂了猪，然后在自己的屋子里呆了半天，才知道叫她去的人被父母全关在了家里。
　　反正夜黑，路又不远，看电影的人真多，话说得也没完没了，苏州妈可以大大方方地笑，大大方方地走。人来人往的，即使谁看到了，要足够的理由，她说她是陪着小娃娃们看电影的。
　　苏州妈，你在我们这过得好吗？
　　一听这话，苏州妈眼泪像开了闸的水库，止也止不住。是呀，离开了家，跑到一个不熟悉的地方，日子好像天上没有了云彩，冷清极了。一进门，家里好像没有住人，一切都像死样的静。锅碗瓢盆上落着一层尘土，猪呀鸡呀都不听指挥，跑到外面天黑了也不见回来。（可不，家里没有女人么，六奶去世得早。）还有，六大一个大男人蹴在地上点柴禾，满脸都是黑灰。小弟屁股上布条在风里来回地飞，露出了黑乎乎的肉。我想家的心思就没了。刚开始，蒸的馍是硬的。你六大吃了一口就大喊着说这不是馍，是石头。说着就把馍甩到了地上，逼着我吃下去。第二次蒸馍多了心眼，面里放了碱面后，取出一小块，做了个小馍，在火上烤了烤。尝味道好时才蒸了一锅馒头。结果公公说我浪费了面，提着棍子就打。刚做鞋子时，老穿帮，再做时就一双比一双好。还有院里的鸡呀猪呀，刚开始我连喊带叫半天，理都不理，特别是大肥猪，竟然有一次明目张胆地闯到厨房里，把一袋子面用嘴给拱到了。当时我就在厨房里。现在，家里统统的，无论是无法无天的猪和鸡，还是无法无天的我，都让我收拾得一切听从指挥了。我叫鸡时，猪就不敢过来。喂猪时，鸡就跑得远远的。我现在出门，在村子里一大堆猪里一眼就能分清自己家的猪，跟人家的猪比一比，见了不比人家瘦，就笑了，然后说回去。猪就小跑着回家了。胖胖的小腿跑得挺快，身上的肉一咕噜一咕噜地颤动。 　　苏州妈问我最喜欢干什么？
　　看电影呀！
　　是呀，这电影看得多了，心里就灵醒多了吧。好地方好东西，人虽没去过没见过，可看电影时天上地下的什么就全知道了。而且电影是教人积善扬德的，人看得多了，心肠自然就不会不好。苏州妈的话我们听得不大懂，我觉得大人的话很多我们都不喜欢听，就跟着小伙伴们说起来。
　　一路上，我尖着嗓子跟着小伙伴们争着猜电影的内容。
　　“我说肯定是演《闪闪的红星》，我最爱看潘冬子拿着柴刀望着烈火中的胡汉三说我是红军战士潘冬子，说着，一刀就把胡汉三的脑袋开瓢了。”
　　“反特片才叫好。你看咱们解放军打入敌人内部，当上他们的大官。炸敌人的弹药库，偷去他们的情报，让咱们大部队藏到敌人经过的地方，不费吹灰之力，就把他们连窝端了，那才叫带劲。”
　　“不，我就喜欢孙悟空，你看他火眼金睛多威风，再有本事的人他都能打败。”
　　孩子们的声音让我的心里也想开了，演什么样的片子呢？我喜欢看演城里人的爱情，那高楼，那火车，那大海，那剧院，多漂亮。我喜欢看一些不知道的东西。特别是大冬天电影里的人端着西瓜吃，那些大学生上课呀，逛公园呀，上街买东西呀，看三天三夜都不烦。
　　选电影片子就像买绣花的丝线，好坏衡量一个人的爱好，放映员总不能花钱租一个不喜欢的片子吧。
　　可是要是村长喜欢看老戏呢，爱看一些年轻人不喜欢看的片子，他会怎么办呢？这时候，放什么样的片子肯定不是放映员说了算，是村长说了算，村长签字了才能有钱租片子。他会不会也让领导为难。
　　管他演什么样的片子，只要是电影就好看。要不，人家咋叫电影呢？
　　苏州妈连声催着我，说快走，电影快开了。
　　我一听到声音，就和小伙伴跑起来。外村演电影的真是慢性子，天都黑了，还没有挂银幕。我跟着小伙伴就跑去给帮忙。苏州妈怕我不安全，很想制止，可又怕别人笑话她小心眼，就什么也不说，远远地头抬得高高地望着我。
　　我一下来，就大喊我把我苏州妈丢了。声音急得都哭了，苏州妈就走近些，应了一声，然后给我招招手，我笑了，就站到放映机前再也不理她了。
　　她叫了几次我，我都不理她，仍在兴致勃勃地跟小伙伴们讲。
　　她只好把我和小伙伴一个个地拉出来，很严肃地说你们都是好孩子，人家问你们是哪个村的，跟谁来的，你们不要告诉他。
　　我的小伙伴连声问为啥，为啥。
　　她低声说万一有个坏人知道你们只是几个小娃娃，电影散场了，藏在一人高的玉米地里，跑出来打你们一顿或吓一下咋办？
　　娃娃们毕竟太小，一听这话脸都白了。她知道自己的玩笑开大了，就又安慰我们说这只是我的一种假设。再说我是大人，不怕他们的。不过，咱们要是不自己说，就没有人知道咱们只是一帮小娃娃，对不对？
　　我和小伙伴们严肃地点了点头说：“打死我们也不说。”其神态就像勇敢的红军战士。她让我们回到原来的地方，说不要跟别人打架，不要骂人，要有礼貌。
　　苏州妈孤零零地站在陌生的南村大队部里，这时候后悔自己来得太早了。
　　喇叭唱起歌时，来人多了。她怕我找不见她着急，就走出来，我在看放映员倒片子。她悄悄走到我跟前，说我就在你对面。我拉住她的手说电影没劲，演的是《孔雀公主》，不打仗。
　　她就笑了，公主多好玩，自己没当过公主，可向往着当公主的日子呢。于是她就又给我嘴里塞了一块糖，说只要是电影，就肯定好看。
　　我和苏州妈站到一伙不认识的女孩子堆里。她不愿意往男人堆里站，电影开始的时候，那些男人们就趁着天黑，净往女人堆里挤，手一会儿伸到前边摸大姑娘小媳妇的胸，要么腿顶到人家屁股上，让我们这些小娃娃很是讨厌。
　　再回到原来的地方已经不可能，我就只好站在靠偏的女人堆里，这时电影开始了。
　　苏州妈说好像放电影的知道了我的想法，放的真是爱情片，还是我没有见过的森林，皇宫，还有好看的天国，真是太漂亮了。当然最让她喜欢的还是召树屯王子和娜姆鲁娜公主的美丽的爱情。
　　放映机上的光真神奇，直直地投到银幕上，人就动了，会说话了。那人的脸也有了些亮光，看起来挺好看。
　　换片子的时候，灯亮了，我再次回头，发现放电影的人头发长长的，真怕他看错了片子。放错的片子我看过，有时候本来第四片的放到第二片，结果人看了半天，怎么觉得奇怪的是那人明明死了，为什么到后来却活了。等大家想明白的时候，电影已演完了，演过的就不可能再演，大家就很生气。有人就给鼓倒掌，有的就乱吹口哨，说：一二三，回头转，看看笨蛋放映员。四五六，睁眼瞎，乱放片子没声音。七八九，快滚蛋，不要守着茅坑不拉屎。还有人把西瓜皮、果皮、空瓶子往放映员身上扔。想到这里，我更担心了。
　　好在片子又开始了，第二片也没有问题，我认真地看着情节，上集王子打仗走了，这集公主一个人在新房里呆着。不会错的。所以我想这家伙放电影的水平不错，不像她看的要么放错了片子，要么烧了片子，还有的干脆就没了声音。
　　放到第四片的时候，忽然没有电了，有人喊，有人叫，我嘟囔着说是没电了，又不是人家放得不好。
　　电影放映员一点儿也不着急，他大声说：请大家耐心等一会儿，柴油机都准备好了，我现在就发电，一会儿就好。趁这功夫，大家休息一会儿。
　　不一会儿，电影重新开始了，我再次看了看苏州妈，她眼睛睁得很大，不时回头看放映员。我忽然想如果他知道他正被一个漂亮的小媳妇看着，会做何感想呢？
　　电影散场了，我大声地叫着苏州妈，她忙应承着，往我跟前挤，这次挤得更厉害。好容易挤到跟前了，我发现她仍不时地偷看那个放映员。那人一直没有抬头，专心地收拾着机器。
　　苏州妈说电影真的很好看。我们喜欢打仗，苏州妈却喜欢一遍遍地看电影里的人说话，看电影里人说的东西，还动不动就说那个电影里演的就是我们家，我们家就是那样的，那就是菱角，我们不知道苏州的虹桥是什么样子。苏州妈一说，我们就相信了。苏州妈看电影的时候，总会掉眼泪，苏州妈说我看电影的时候，我就不想家了。 　　在村里年轻媳妇回娘家的时候，苏州妈就会悄悄地哭一场，可是苏州太远了。光去坐火车就花将近一千元呢！每当这时候，苏州妈就不哭了。苏州妈的家人也从来没有到我们小县来过，不过总是有信来的，每当苏州妈看到信的时候，眼泪就更多了。
　　苏州妈的妈妈说我们日子过得也不好，等我们家里有钱的时候，一定要接你回家。苏州妈就整天盼呀盼呀，苏州妈一直盼到了三十岁那一年，那一年，村里来了一个放电影的人，那人就是李村那个放电影的，他知道苏州妈爱看电影，就悄悄地通知她他都到什么地方去演电影，苏州妈就告诉我们几个爱看电影的孩子，然后跟在我们后面一次次地到外村去看。
　　苏州妈去看电影了，六大到别家去打麻将了，他们的老二娃跟爷爷在一起睡，结果晚上起来撒尿，掉进了院里的水窖里，把腿摔断了，为此六大把苏州妈打得胳膊都抬不起来了，腿也瘸了。苏州妈跪在地上哭着说我不要新衣服，我不要回家，我只想着看电影，看了电影，我就把所有的难过忘了。再说了，我不去看电影，就等着你输了钱回来往死里打我？你他妈的有吃的有穿的，还有啥难过的？六大又是一顿打，这一打，打得苏州妈好几天没能出门。等我们见到她的时候，她的眼角还有一团红包，她有气无力地说昨天晚上王家庄演的是啥电影，你给我讲讲电影里的内容。
　　苏州妈伤好后，再也没有看电影。有一天晚上，我们村又放电影了，我看六大抱着他的娃娃看电影。才知道有天六大到别人家打麻将，回来后发现苏州妈却不知跑到哪里去了。
　　我妈说兴许是去看电影了，我说不可能，今天外村也没有电影。
　　苏州妈第二天一天没有回家，会不会是跑了？
　　不可能，家里的钱都是我管着的，怎么能让一个外乡女人管钱？
　　那就是跟人跑了？
　　六大咬着嘴唇说这个野女人，我要是找到她，就把她腿卸了。
　　可是六大并没有去找苏州妈，他说我为什么要找她呢，我要是有钱，就娶个更年轻的。可惜的是，六大一直也没有挣到再娶媳妇的钱，也就一直也没有娶到媳妇。
　　就在我们渐渐把苏州妈忘了的时候，她忽然回来了，苏州妈是穿着走的衣服破破烂烂地回来了，六爷叹了一声，说回来就回来吧，孩子总得有娘呀。
　　那天晚上，苏州妈的哭声很长，村里没有一个人进去劝，连村里有名的大善人七奶奶也没有去，她说这样的女人必须让男人好好收拾收拾，否则就无法无天了。
　　后来小五哥悄悄地告诉我说你猜苏州妈去哪了？是跟李村那个长着长头发的放电影的人到省城去跑了一圈，她说她是爱那个人，那人也说要跟她结婚，最后才发现他不但结了婚还有孩子了。后来那人又说要送她回苏州。她就跟着去了，可是谁知道，那家伙有一天说别说去苏州了，我没钱了，你自己想办法吧。第二天早上，人不但不见影了，还拿走了苏州妈身上所有的钱。
　　苏州妈就在饭馆里打工，有了钱才回家的。
　　小五哥跟我说了后，说你不要告诉别人。可是秘密藏在肚子里特别难受，我一时激动告诉了香子姐姐，结果香子姐的爹村支书也知道了，村支书知道了，找六大谈了一上午的话。当然苏州妈又挨了一顿打。
　　苏州妈这次没有再闭门不出，第二天就挑着桶担水了，见了人，也跟往常不一样。有好事的女人问你前一阵子干什么去了。
　　苏州妈就嘴动一动，听不出她在说什么，脸上的伤，胳膊上的伤裸露在外面，我真替她担心，就说苏州妈你快点回去，你公公叫你呢？帮她解围。苏州妈这时候，头就一低，重新担着担子走了。
　　六大到李村整整跑了七次，也没找到那个放电影的，有人说他去了新疆，也有人说在省城一家饭馆找到了他，反正一直到我上大学，他也没有回李村，反正他媳妇带着孩子重新嫁了人，家里也没人了。
　　奇怪的是从此以后，爱打麻将的六大忽然洗手不干了，帮着人盖房子，到外村打零工，日子竟然越过越好。九十年代初，我考上大学时，他带着苏州妈回苏州了。苏州妈忽然说我都不知道自己还会不会说家乡话了，此时，苏州妈已经50多岁了，苏州妈回来时，果真给我们带回来了很多橘子，这时我们县城已经遍地都是橘子了，谁也不稀罕了。苏州妈却说你们不懂，家乡的东西永远都是最好的，等你们到了我这个年纪就懂了。我妈要是活着知道我买电视机了，肯定很高兴。在家的时候，我就经常跟着我妈去看电影，我坐在我妈旁边，听着她身上好闻的气息，感到幸福极了。
　　苏州妈最爱看江苏台，看着看着，就又开始了学说家乡话。刚开始说的时候，我们听起来怪怪的，过两天就说得很流利了。我们都说这下好了，她说可是我这一辈子再也见不到娘了。春杏婶说谁不都得离开娘，你比我好多了，我生下来就没有见着我娘。
　　寡妇春杏卖牛供儿上大学
　　春杏婶家就在我家隔壁，我家的房后面就是她的家。她丈夫是全村出了名的老实人，可老实人挺有本事的，木工活做得方圆百里没有人说不好的，因为他手艺好，娶了一个漂亮又识字的小镇女人春杏。我们村里大多数人家的门窗桌椅都是她丈夫做的。可惜木匠病死了。这病来得太快， 早上还在香子姐家做大衣柜。晌午吃过饭，一看到儿子数学竞赛得了全公社第一名，高兴得嘎嘣一下就倒下了。为这事，我们村里人吸取教训，谁家遇到好事，报喜的人都不敢唐突了，会先制造一下气氛，然后再娓娓讲来。
　　春杏婶年纪不大，就守了寡。村里人都认为她守不住，就给她介绍了好几个对象。每次她都叹一声，说，对我娃不好，对我再好也没用。说话嗓门还是那么大，仅次于我们的大队支书。如果哪天电影开了，还没有听到春杏婶的大嗓门，我心里就空落落的。因为春杏婶识字，能一首接一首地背古诗。一次，我们的一个老师生娃娃去了，春杏婶给我们代了将近一月的课。她课讲得好，看电影也能讲出我们看不懂的地方。比如有一次，我们看电影的时候，电影刚一开始，她就说这电影是美国的，我惊奇地问她咋知道，她说这是美国有名的电影公司拍的，当然就是美国的。还有那个举着火把的女神像就是美国的象征。她还知道八一电影制片厂是解放军的，潇湘电影厂在湖南。为此我看电影时，爱跟春杏婶坐到一起。有时候她没来，我就把我的书放到地上，给她占个地方。坐到春杏婶身边，你能感觉到电影不再是电影，而是里面装了更多的东西。具体是什么，我说不听，春杏婶能说得清，而且能把电影里演的好多东西都记下来。比如说春杏婶就是第一个学电影里的人唱歌的。 　　电影灯一亮，银幕一卸，我们脑子里刚开始还想着电影里的情节，慢慢就忘得差不多了。而春杏婶就不一样了，她最多看两遍电影，就会跟着唱歌。有一次，她还照着电影里演的一个女主人的衣服，自己动手做了一件。穿到身上，全村大姑娘小媳妇都说好看。
　　我们村里小孩子能念到初中就不错了，可是春杏婶却一口气把两个孩子都送得上了高中，春杏婶说你看人家电影里演的那些大学生，也是爹妈生的，我就不信我不能生个大学生。村里人都说春杏婶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我把这话学给春杏婶时，她笑了，说你说天鹅肉好吃不好吃？
　　我老实回答，不知道，没吃过。
　　肯定好吃，咱吃不到想一想总比一点儿都不想好吧。春杏婶说完，摸了摸我的头说，什么都是想出来的，对不对，你不想作文，能写出好作文吗？
　　这个我知道，写作文的时候，我想得可多了，我恨不得把我脑子能想到的东西全写下来。
　　这就对了，总有一个人要去想，谁都不去想，咱能看到电影吗？你看人家想出来的孙悟空本事多大。
　　我偷偷地说小五哥说他长大后要拍电影，他要把死了的好人都拍活，还要让他们生活得很幸福。
　　这小五子就不简单。那么，粉妮，你呢？
　　我，我长大后就写文章，我要把咱们村子里的人都写进去，让世界上的人都知道咱们方村。
　　那你也把春杏婶写进去。
　　对，我要把好多好多东西都写进去，让小五哥拍。
　　有志气。我也要把我的两个娃娃送到外面去上大学，让他们将来干大事。
　　春杏婶说到做到，她的儿子金龙果真很争气，一考就中榜，而且是北京大学。她当真把家里的猪卖了供儿子上了大学。闺女金凤没考上，人都说闺女迟早是人家的人，就算了。春杏婶对姑娘说好闺女，如果你还想上，娘就是砸锅卖铁也要供你。村里人都说春杏婶是做梦，可是春杏婶不理，牵着自家的牛卖了。
　　第二年，她的女儿考上了武汉大学。犁地时，她一个女人家背着绳子拉着犁铧犁地，村里人看不下去了，就跑去帮忙。家里的地粪没有上，玉米棒没有人搓，春杏婶就在看电影的时候，提着一筐玉米在黑夜里搓。有人对春杏婶有意见，说你搓玉米的声音把人吵得连电影上人说话都听不见。春杏婶就大着嗓门说你耳朵又不是让驴毛塞着。说归说，春杏婶以后看电影的时候，搓玉米声音小多了。电影结束，春杏婶给我看她的手，全红了。她说用玉米芯搓声音就很小。
　　看电影的时候，村里人都愿意跟着春杏婶坐，听春杏婶说她的一双儿女在城里的生活。春杏婶一会儿讲北京，一会儿讲武汉。整个就是一个标准的大学生娘。我娘羡慕得不行，说你怎么那么会生呀！
　　春杏婶笑了，春杏婶说电影是个好东西呀，电影看得多了，你就知道如何培养娃娃了。
　　可惜的是春杏婶没有等到她的儿女们大学毕业。春杏婶是听到闺女毕业分到省城西安的好消息时，告诉我们的。当时电影还没有开始，春杏婶说的时候，有很多人听，春杏婶说你不知道呀，我那姑娘安置好就要接我去城里的。
　　你呀真有福气。
　　在人们的羡慕声中，春杏婶再次大笑。恰好那天，放的电影就是《女大学生宿舍》。春杏婶指着电影上的画面给我再三地说我姑娘就是在这个学校上学的，这个电影就是在武汉拍的，还有学校里花开得可漂亮了，全是白色的。
　　是不是跟咱们杏花一样？
　　不一样，我闺女说这叫樱花，听说日本就种这种花。
　　这个电影结束的时候就是女大学生戴着学士帽手拉着手走出校门。我姑娘说的。
　　电影真的快到结束的时候，我指着那高高的大方帽说春杏婶是不是就像那样的，春杏婶没有说话，我就转头一看，春杏婶竟然睡着了。电影结束了，人都开始呼朋引伴地走，春杏婶头还是偎在我肩上，我喊半天，旁边的人说睡得这么死，怎么回事？说着，也去推，春杏婶竟然倒在了地上，再也没有醒来。
　　医生最后诊断说春杏婶得的是脑溢血。
　　我哭了，我一直为春杏婶遗憾，她一直都没有把那《女大学生宿舍》电影看完，当然就亲眼看不到那个方帽子到底是什么样子了。香子姐却说春杏婶是幸福地走的，是跟着她性急的木工丈夫团聚去了，你想一想，两个娃娃都快毕业了，到城里工作了，还有什么担心的。
　　我想也是，要不，为啥给春杏婶抬棺的哥哥说人可轻可轻。妈说过，只要心里没事了的人，走的时候，身子都是轻的。
　　香子姐情深命薄实堪怜
　　香子姐模样长得俊气喜庆，针线茶饭方圆十里，没有哪个大姑娘小媳妇能比得上。这么说吧，别人绣得花是从各种布上、画片上学来的，而香子姐绣的花却是自己想出来的。你比如说人家绣牡丹，都绣红的，因为大家见过的都是红牡丹。可香子姐她不，她说我就喜欢白牡丹。人家说你有没有见过白牡丹。她说我是没有，可是我喜欢白牡丹呀，管它有没有，我就是喜欢。只要喜欢，我就把它绣出来。
　　人家年轻姑娘都爱穿花裙子，烫发。她却不，喜欢像男孩子一样把头发理得短短的，还喜欢穿一条紧身的劳动布裤。布料摸在手里特不舒服，我妈说就是织布机织出来的。
　　她却笑着说你没看电影里城里人都穿这样的裤子吗？人家叫牛仔裤。果然不久，全村年轻小伙姑娘都穿起了牛仔裤。这时，小香姐却改成了穿宽大得脚面能扫地的喇叭裤。
　　大家都羡慕香子姐，她当然可以随便穿，因为她爹是我们大队的支书。年过半辈，就生了这么一个宝贝女儿，当然是含在嘴里怕化了，拿在手里怕丢了。我们村支书整天吊着个驴脸，好像全村人都欠他的钱似的，人家给他打招呼，他连头都不抬。对他老婆更是，一说二打三不理，可就是拿这个女儿没办法，要月亮他都会给上天去摘的。香子姐高考落榜后，支书爹给她四处奔走要了考民办老师的名额，结果香子姐那时谈上了恋爱，名落孙山。支书爹有办法，把我们村考上民班老师的李春光送去公社学放映，让女儿替李春光当了我们三年级的语文老师。当了老师的香子姐整天坐办公室，风吹不着，雨淋不着，还能吃上雪白的馒头面条，变得更漂亮更动人。支书说了，民办老师有转正的名额，他的女儿迟早都是公家人。 　　帮助支书成就理想的是二姑婆，二姑婆是红遍全乡的媒婆，她大脚板走街穿巷，言方圆十里哪家有适龄小伙哪家有妙龄少女，就像杨子荣的密电码全装在她脑子里，要是有人打听，她就立马能掏出一串。
　　二姑婆给香子带来了三个对象，家住二十里外小镇的军官，是村支书从众多的侯选人中挑选出来的。支书见多识广，知道军人虽与战争相连，但是这个小伙是修理汽车的，也就是后勤兵，在部队不愁没饭吃，回地方更是倍儿香。又在北京工作，在北京就可能自己也去，那是皇帝住的地方呀，全国人民都向往。我们的村支书当然也不例外，他还想着到天安门城楼上，给我们招手呢！
　　支书见了小伙子以后又到人家家里考察去了，方方面面都非常满意。这才告诉了女儿。谁知道香子姐连她的爹的话还没听完，就说不见。不见罢了，更让支书感到自己的权力受到了莫大的挑战。女儿竟然眼中根本就没有他这个父亲，跟高中时的同学刘伟好上了，刘伟在外县一个煤矿当矿工。
　　支书觉得自己的脸面没地方放，一气之下把香子姐关在了柴房里。香子姐脾气犟那是出名了的，三天不吃不喝，以自己奄奄一息的病体，最终战胜了父亲，矿工就成了香子姐的未婚夫。
　　矿工第一次到香子家时，她父亲借故走了，父亲不在，香子姐在母亲的支持下完成了自己的订婚仪式，香子姐送了矿工一双鞋，矿工送了小香子一个砖头大的收音机，海鸥牌的。
　　煤矿工人喜欢在看电影的时候，用他草绿色的军大衣搂住香子姐，惹得村里人闲话不断，可是香子姐却不当回事，偎在他的大衣里就像躺在自家的大炕上，一点儿都不害臊。我当时羡慕得要死，想着将来如果有男人，能把我这样抱着多么多好。
　　待看到一些不好意思的镜头，娃娃们就大叫，姑娘们则低着头，那情景好玩死了。看到打仗时，恨不得替解放军狠狠地揍一下敌人。
　　最好玩的是在柴垛前的一幕：
　　咱们今天晚上演电影吧。男声。
　　咋演？
　　我把你叫公主，你把我叫王子。
　　好，我喜欢。
　　公主，你看这宫殿多漂亮，如果你离开这么美好的宫殿跟着我到远方你去吗？
　　你无论走到哪，我都跟到哪？
　　那么，你把你的手伸给我。
　　女的不动。伸过来，你记着，现在你不是你，现在你是电影里的公主，我是王子，我要到几千里外的前方打仗去了。
　　女的害羞地把手伸过去，男人抱住了她，忽然亲起她来。她要挣脱。男人说话了：我的公主，我要上山下海，我要经受很多苦，难道你不能让我抱抱你吗？
　　女的小声说不行。
　　我的公主，我可能在战场上牺牲了，你难道就不能把你献给我吗？
　　女的无语。
　　我的公主，难道你要让你心爱的人留下悔恨吗？
　　那，你就愿意做什么就做什么吧。
　　一阵奇怪的声音，听得我们特好奇，细一看，明晃晃白亮亮的东西，还有一阵急促的喘息声，不知谁说干什么，说着，在纸烟火光中，发现两个人跑得无影无踪了。
　　眼尖的人说那是香子姐和她对象。
　　有了对象的香子姐，高傲多了，人叫好半天都不应声，可是只要我们说一声，晚上有电影，她就立即睁开大大的黑眼睛，睫毛呼闪呼闪地说什么电影，是不是《梁山伯与祝英台》。
　　我们说这个破电影有什么好看的，又不打仗，两个不男不女的光唱谁也听不懂的曲儿。
　　香子姐说小娃娃当然不懂了，你亮子哥告诉我这电影可好看了，说到他们矿上演时，都把人挤伤了。还说我就是他的祝英台。
　　你不是香子姐吗？
　　香子姐笑了，说算了，给你说你也不明白。
　　我就拉着香子姐的手说这衣服是不是亮子哥给你买的。
　　香子姐笑了，说是的，他还说要把我带到他们矿上去呢！
　　你真不害躁，往人家煤矿工人怀里蹭，香子姐姐笑了，说你长大以后就明白了。
　　可是后来矿工给香子姐来的信少了，听说找了一个县城进货商店的女人，长得比我香子姐差远了，一身肥肉不说，个子高不过一米五。矿工却以为自己找着了七仙女，常骑着自行车带着那团肥肉在县城东逛西转。香子姐不信，就去了县城。回来时天下着大雨，她也不躲也不避，结果感冒发烧得了一场病，支书送到公社卫生员，恰好碰上一个实习的医生，打了一针，没想到几天后，耳朵就听不见了。没法教书了，香子姐整天就往煤矿工人家跑，人家打，人家骂，有一天，她忽然回到家里说矿工回来找她了，家里人信以为真，由着她在屋里梳妆。当她穿着花上衣短裤衩跑出来时，支书才发现他宝贝女儿脑子不太像个正常人了。
　　村长把账记在了煤矿工人身上，他让全村的才子王春红以方村党支部的名义给大山子煤矿党委写了封揭发矿工刘伟的揭发信，中心意思是刘伟是一个玩弄女性的流氓犯加忘恩负义的陈世美，当人民的矿工实在是不够格，方村全体村民要求让流氓犯继续回到他的刘家庄接受劳动改造。信写好，支书看了三遍，改了七遍，然后盖上了我们方村党支部的大红印。同时，村长的老婆扭着一付水蛇腰到我们家，让我妈跟她到村后沟里的老爷庙里去敬神。
　　说到这里，在这里我有必要插段介绍我们村的老爷庙。在本文开场时，我就说了我们村比其他村的优势是有放映机，因为我讲故事时太紧张，忘了告诉大家我们村还有一个别村没有的优势，那就是老爷庙。全县人都知道我们村的老爷庙，说烧香拜佛灵得很，连县长都带着口罩领着手下人来烧香哩，第二年，听说他当县委书记的愿实现后，又带着四五个人抬着一只羊来还愿呢。
　　老爷庙在半山沟，从我家朝南走不到一里地，下沟，拐两个大弯就到了。我妈和村里老太太小媳妇逢年过节都带着白馒头、香、黄纸去给老爷供献。我妈还带我去过一次，那时我要考大学了，我妈确定我的月经干净后，就带着我给老爷献了一只鸡，让他保佑我考上大学，跳出农村。那是我第一次到老爷庙，我没想到它一点儿也没有我想象中的气派。三只窑洞里，只有中间的供着一个坐在莲花下的大个子白胡子老头儿，全身都是黄泥做的。另外两间还是白胡子老头，只是比这老头要小些，听说一个管考学，一个管健康。妈让我给中间的白胡子老头磕完头后，又给左右两个老爷也磕了头，作了长长的揖。我考上大学后，妈真的把一头猪供给了老爷，我说是迷信，妈马上让我打自己三下嘴巴，然后在地上唾三口唾沫，自己又跪到灶火跟前，给老爷说了半天陪不是的话。前几年，我回到村里，妈说多亏了金龙，就是那个我们村第一个考上大学的金龙，也就是春杏婶的儿子，他现在在广州政府部门当一个管房子的处长，有一个大老板巴结他，就给我们村办了这么一件大好事。现在老爷庙已经搬到了村中心，名字叫方村民俗文化馆，整整盖了十五间大瓦房，还供了三个铜的老爷像，老爷们不但是黄铜身，还戴上了神气的乌纱帽，脸上描眉抹红地像戏子打着脸子，身上还披上了大红色的披风。四方八邻的人争相来求，香火源源不断。 　　扯远了，咱们再回头来讲村长老婆。妈跟支书老婆一到老爷庙，支书老婆拿出一个男人的照片，上面写着刘伟，身上全是针眼，她闭着眼，念着咒语，我妈只听清了一句，因为说半天，才会冒出这一句，像老师总结的主题思想：让老爷惩罚刘伟这个没有良心的负心汉，下矿遇上塌方，走路遇上车祸。
　　半年过去了，刘伟既没有被开除，也没有遇上矿难，听说在矿上当了个什么报的记者，不下矿不说，还一天吃香的喝辣的，风光得很。这次他竟带着售货员到我们村里转了一圈，扬言他要结婚了。支书怎么能咽下这口气，立即召开村委开会。支书说，这个王八蛋做事太绝，都尿到我的老脸上了，不，是尿到全方村的人脸上了，方村人，要是有血性，就团结起来，给这龟儿子一顿教训，让他知道咱方村人的厉害，出了人命我扛着，坐牢枪毙我一个人顶着。大家没有一个人说话，我父亲是副村长（支书还兼着村长职）。支书说老哥，你说说。
　　我父亲是一个胆小怕事的人，半天没有说话，支书又问小五哥的父亲鬼耍水，他是会计，主意多得比树叶还密。鬼耍水嘴贴到支书耳边如此这般地说了半天，支书不时地点头称是，听完了，说散会。
　　人都走出大队部了，我爹仍然坐在支书旁边的长板登上，支书说，咋了？有话，说。
　　我父亲说老弟，打一顿也不是不可以，莫往要命的地方打。现在恋爱自由，国家是允许的。
　　支书把我爹的肩膀拍了一下，说，老哥，你这副村长还是让鬼耍水干吧。
　　第二天，天刚黑，我们村的会计鬼耍水带着村里十八岁以上的大小伙子，手里拿着棍子，在刘家庄村口埋伏了半天，没有发现煤矿工人，精心排演的《方村人棒打薄情郎》迟迟不能上演。最后鬼耍水带着人把煤矿工人刘伟家凡是值钱的东西砸的砸，拿的拿。我亲眼看到鬼耍水跟人抬着缝纫机进了支书家。说出来还有更好笑的，鬼耍水他们砸东西的理由非常简单，刘伟到我们村骑着大姑娘耍威风时，撞死了我们村最好的老黄牛，撞死了老黄牛不赔，还跑，你能跑了和尚跑得了庙？清了你们家是小事，啥时逮着那个王八蛋，还要剖出他的心来看是红的还是黑的呢。老黄牛死了，刘伟撞上去了也是真的，不要管老黄牛其实已经病得不行了，也不要问刘伟怎么躲老黄牛都躲不开，反正人证物证俱在，你就是告到天上也没理。你说说鬼耍水多精。使得刘家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而且还提着一堆东西到支书家来赔礼，一直到全村人都看到了，支书才把东西扔出大门，让他滚蛋。
　　支书老婆快四十岁了，竟然生了一个儿子。两口子高兴得恨不能把方村的天都吵翻了，一会儿让全村人给下奶，一会儿又是放电影又是唱大戏地过满月。心思全在儿子身上了，香子姐在家里就像不会说话的桌子板凳，碰一下，也不吱一声。
　　聋了的香子姐听不见收音机了，可每天晚上仍把收音机抱在怀里。后来香子姐被父亲又卖了一万元彩礼嫁到了山里。香子姐耳朵越来越严重了，别人就不愿意跟她说话了。后来香子姐有了儿子，就让他给她讲，慢慢的儿子长大了，也不愿意讲了，香子姐就生活在没有语言中，因为她的瘸腿丈夫也是个聋子。
　　每次回家，她还是喜欢看电影，只要有电影，她都要去看。她每次回家都不愿意回去，大着声说那地方吃水都是井水，生的娃都是拐子大脖子。还有，一出门，就是山。结婚好几年了，连一场电影都没有放过。还有，收音机都收不到一个台。支书听了只管吸烟，支书老婆听了只顾抹眼泪。
　　一个漆黑的夜晚，半夜，香子姐从外村看电影回来，漫天遍地都是雪，踩在脚下咯吱咯吱响。香子姐可能是真的糊涂了，竟然从我家窑顶上走下来了。我当时也是刚看完电影回来，还没有脱衣服，正准备脱时，忽然窑顶扑通一下，然后就是重重的落地声。
　　我连忙喊熟睡了的妈，妈说是什么声音，是不是有什么东西掉下来了？
　　妈，别出去，万一是狼呢？
　　父亲说怎么能有狼呢？我出去看看。说着，披了一件衣服，端着煤油灯跑出去一看，惊叫道：是香子姐，脑袋已经开花了。
　　我妈急忙跟出去，着急地说快把人先抬进去。
　　我爹说你疯了，这是不好的兆头，千万不能把她抬进咱家，万一沾上晦气就没好日子过了。我妈迟疑了一下，说现在还下着雪，你说这么冷？……
　　哥说我去叫支书，说着跑着叫来了香子姐的父母。支书看了半天，说老哥，姑娘家死了当然不能进娘家的门，随便找个地方埋了吧。我给你记一天的工。
　　我大哭着说这么冷，天这么黑。
　　妈说回去睡觉。
　　我进到门里，可心里老不踏实，悄悄揭开门帘，我看见支书和爹用一张破席片把香子姐卷到了里面，抬着放到了架子车上，雪地上留下了一片黑印。
　　他们是不是把香子姐送到医院去了？
　　妈说对，睡吧。
　　我一夜没有睡着。
　　第二天上学时，我把头天晚上发生的事一五一十地告诉了伙伴，我说香子姐到医院一定治好了。
　　可是放学的时候，我发现了香子姐的弟弟狗娃，六岁的狗娃正在跟小伙伴拿着收音机听。我说狗娃，你姐怎么样了？
　　死了。
　　胡说，不是送到医院去了吗？
　　我今天上学的时候，还看见我爸我妈都在家里呢！
　　那就是你姐夫把你姐送医院了。
　　我告诉你们，你们不要告诉别人。说着，狗娃悄悄地把嘴巴贴在我耳朵边上说我爹在咱们村后的沟里挖了一个坑，把我姐埋了，挺深的。
　　你看见了？
　　我爹不让我去，说我看见运气就不好了。我爹是今天一大早回来的，身上全是泥。他以为我睡着了，就给我妈说的。他们还说要到医院里找人开病死的证明，说要不我姐夫要人没了要钱就麻烦了。我爹说人确实是在咱们家死的。
　　我一想起冰天雪地，不知香子姐在地下冷不冷。她会不会就像电影里那些被人埋在土里的英雄忽然掀开沉沉的厚土，爬起来跟着我们继续看电影。到那时，我一定要把她的手握得紧紧的，不让再让她一个人再她走丢了。想到这里，我哭了。当时看电影去的时候，她是跟着我们一起去的。电影真好看，是《人生》。正当我看刘巧珍哭着骑着小毛驴头披红纱巾从高加林家门前走过时，站在我身后的香子姐悄悄说我要去小便，你跟我去。我当时想也许这时候高加林会从县城赶回来把刘巧珍娶到她家里。所以，我连头都没有回，眼睛还盯着银幕，大声说你自己去吧，快点回来。 　　换第四片时，灯亮了，香子姐还没有回来。我们几个伙伴出去找了，可是人太多了，再加上四周都是雪，路那么滑。再说，那是外村，外村的环境我们又不太熟。这时，电影已经开始了，我们就重新挤进人堆里看电影。我们想香子姐比我们年龄都大，她不会丢的。没想到她几乎走了一夜，却从我家窑顶上走下来了。
　　我无论如何没想到她以这样的方式离开了我们，多少年过去了，压在我心里的是石头般沉重的内疚和悔恨。
　　放映员情系电影致富却贫嘴
　　电影放映员明光哥是我们村里的时髦青年，他经常穿一件正宗的四个口袋的绿军装上衣，银灰色的裤子，白色的回力牌球鞋，长得像高加林，大大的眼睛，高高的鼻梁，浑身上下干净得一点儿都不像个农村青年。他能挑上去参加公社放映员培训，一定是因为长得帅。为啥，请容我慢慢道来。我们村一共去学习的有三个人，二男一女，一女呢，是公社文化站的李站长的侄女，也就是我们村里的李咏芹。另一个男的是高考落榜生王春红，王春红只差了两分，本来考上了村里的民办教师，因为村支书把他的女儿香子姐安排当了老师，怕王春红告状，只好送王春红当放映员。王春红个子只有一米五三，一担水担起来都晃个不停。但是他学习好，村支书说了，他是爱惜人才的，是人才就一定会得到重用的。李咏芹关系硬，王春红学习好，我们的明光哥，这两点都不具备，他初中毕业没考上大学，又嫌干农活脏，整天在村里村外游手好闲，村里人都叫他游狗。游狗会唱歌，唱《在那桃花盛开的地方》赛过蒋大为。村里召开社员大会，表彰五好社员。发完奖，村支书忽然说，张明光，你给大家唱首歌吧。明光哥就唱了一支，大家叫好的同时，李咏芹也叫好。李咏芹一叫好，明光哥的命运就发生了质的变化，一周后就跟李咏芹、王春红一起背着铺盖到公社文化站报到了。
　　三个月培训期满，王春红、李咏芹两人留到了公社文化站，明光哥却回了我们村，成了我们的电影放映员。据村里人说，王春红长得不好，但是学东西贼快，一部电影得换四次片子，王春红学了两次，就熟得像小五哥弹弓打麻雀，打一个死一个。而明光哥放电影，我可是见识过的，一直到我上中学，一直到我上大学，他的水平还跟过去差不多，一部片子放一会儿，银幕上就会出现一团黑圈，我们小孩叹一声，就都知道又烧片了。烧片了，电影就得停下来，亮灯，接片子。儿子娃站起来吹口哨，扔瓦片，女人们就小声地骂，说这明光长的是个人样，手咋就不像人手呢，不干农活，还干不好放电影的活儿，七八年了，闭着眼睛摸电影机也摸出门道了，可他咋就摸不透哩。电影机又不像女人，摸不透，这个铁家伙又不吃又不喝的，更不会捣乱。你看人家王春红放电影，那真的是高水平，换片时，灯都不亮，这片还没完，那片已接上。明光哥烧片子还是小事，最让我们气恼的是换片子时把次序放错了，比如这一集红军女英雄白莲花都掉江了，大家都给她默哀了，下一集白莲花又跟领导吵架了，刚开始我们以为英雄被神仙救了，再一看，哪呀，原来是放过的又重新放起来了。
　　大人骂，小孩骂，明光哥一点也不生气，他照常放他的电影，照常牛得很，骑着自行车，带着新租的片子回村里，无论大人小孩问他演什么电影，他一律不回答。
　　自他以后，公社再也没有培训过放映员，他就一直是我们村里唯一的电影放映员。后来农村实行土地承包制，土地、牛全分到各家各户了，放映机也让明光哥承包了，拉回自己家了。谁家儿子娶媳妇，谁家老人去世，谁家孩子满月，都请明光哥去放场电影，放一次电影，挣二十块钱，还行。后来村里人脑子开窍了，不再种不值钱的粮食，家家改种苹果树。这一下，好日子来了，几乎家家有了电视机，谁也不愿意再看电影了。电影放映员明光哥彻底失业了。他农活干不了，人又三十多了，急得爹妈四处求媒人，总算在山沟里找了一个瘸了腿的姑娘，就这，还给姑娘她爹交了一千元的彩礼。
　　这媳妇刚开始很满意这桩婚事，明光哥整天给她讲电影里的故事，听得她笑得咯咯的，直害怕村里骚情的小媳妇勾引明光哥，把丈夫拴得紧紧的。后来时间长了，才发现自家的男人只有自己还当个宝，连亲爹妈都不要明光哥了，跟他分了家。抓阄抓到手里的三亩好地没人种，牛也没草吃。而一家之主明光哥啥都干不了，不愿到地里去，说腰弯不下去。在家里，媳妇让做饭，煤烟熏得眼睛睁不开。媳妇气得找爹又找妈，两人又是吵架又是打，仍然制止不了丈夫整天骑着自行车满公社跑，边走边喊放电影了，放电影了，谁家放电影？一次十块，十块，很便宜的。电影可多了，有打仗片，《第七个弹孔》《母亲与遗像》《铁甲00八》《高山下的花环》；有爱情片，《人世间》《爱情呀，你姓什么》《人生》，还有唱戏的《三滴血》《王老虎抢亲》《火焰驹》《杜十娘》。还可以预定，要什么有什么，大家都来看呀，好看的电影，获奖的电影，美国英国法国超级大国强国齐全，飞檐走壁硬功软功激光枪核武器面面俱到，爱情亲情古代情现代情人鬼情情情俱全，大家都来看呀，最新出的电影海报！胜过《大众电影》。后来嗓子喊哑了，他就把自己说的所有的广告语录成了音，骑着自行车边走边放。过那么一段时间，他就换次广告语。有时就录电影剪辑，一会儿枪一会儿炮，一会儿火车声，还是很吸引人的。有时干脆就录自己讲电影里的故事，讲明星们谁谁谁离婚了，谁谁谁又当第三者了，谁被人家的媳妇脸上泼了硫酸，名人谁谁谁的儿子又进了牢房了……反正他带着那个小喇叭几乎走遍了我们全县的角角落落，也认识了更多的人，虽然找他包电影的人并不多。但他给我们说起来很自豪，他说我们县有河哩，是泾河，有煤，是陕煤，还有成片的果树呢，种的是富士。后来我知道了，他说得的是离我们有三十多里路的南原。
　　回到家，明光哥把电影机擦得都能照出人影了，还擦。媳妇骂过他，也打过他，还扬言要离婚。明光哥也不理睬，一遍遍打开放映机对着墙对光，放电影。
　　我们都以为明光哥没救了，且慢，山不转水转，明光哥的好运说来就来了。听我细细地道来。
　　话说有一天，明光哥到县上去租片，遇上了仍然很漂亮的李咏芹。心里那个难受呀，就不说了。李咏芹看来还是真的喜欢明光哥，带着他到县电影院看了场《永恒的爱情》，这部电影想必让他们想起了无限美好的过去，反正李咏芹还请他吃了一顿臊子面，给他说了一通话。说的是什么，明光哥没有告诉别人，据他媳妇讲，明光哥回到家里，把自己关在屋子在纸上乱写一通后，就去找村支书，坚决要求租大队部原来的供销社的房子。因为村里人富了，村头好几家都办起了小卖部，供销社办不下去了，就关了门。支书问明光哥租这房子干什么，明光哥说反正不违法，是满足村民们日益增长的文化需求。支书家的小卖部整天要有人看着，他也懒得管这事了，就一口同意了。 　　大家猜，明光哥干什么了，明光哥听了李咏芹的建议，在我们村率先办起了第一个舞厅，门票只收男的，一次一元。李咏芹把公社的录音机借给了明光哥，还借了一大堆磁带，有唱歌的，有舞曲。明光哥把声音开得大大的，张明敏呀，汪明荃呀，程琳呀，那歌声无疑吸引了村里年轻漂亮的大姑娘小媳妇，女人来了，没有男人来，就女人搂着女人跳。李咏芹虽然是公家人，跟我们村王春红结了婚，家当然安在了我们村，晚上早早来给女人教。反正晚上，有的是时间。慢慢的，支书来了，村里的男人也就多起来了。支书跳上了瘾，拉着苏州妈的手不放，气得六大给了支书一个耳光。生气的还有王春红，他不能看着自己的老婆跟初恋情人跳扭屁股舞，又是骂又是闹。男人跟女人跳出了婚外情，男人偷钱惹得老婆关门不让回家，总之，舞厅办了不到一年，公社就收到告状信一大堆，书记下令关了舞厅。
　　明光哥一次喝醉了酒，咏芹咏芹地叫，我们才知道他一直没忘了李咏芹。李咏芹因为明光哥不是公家人，嫁给了王春红，他们都在文化站当工人，但是他们经常吵架，听说李咏芹还偷偷找过明光哥，想跟他好。明光哥当然不会同意的。
　　当我们村红富士苹果成车皮地运往全国时，明光哥家盖了我们村唯一的二层小白楼。舞厅关门后，他也不想放电影了，到省城住了一周，回来就成了我们村苹果销售的经济人，就是给果农和果商之间牵线，还真挣了钱。他的口才现在练得倍儿精，先国内形势后小村经济，吹得听者五迷三倒的。对了，他家的大客厅现在还摆着一张不知从哪抬来的八仙桌，跟电影里的《家》上的一模一样，上面不像村里人放着酒瓶什么的，端端正正放着一架放映机，像供神似地，为了怕我们小孩子动，他在八仙桌周围还拉了一圈红绳，像保护文物一样珍爱它。
　　世道真是变化快，优秀放映员王春红却下了岗，还在文化站守电话的李咏芹就更不喜欢他了，整天远远地望着明光哥的二层小楼，撇着小嘴说，那游狗总有一天会倒霉的，但是我们全方村的人都认为她后悔老鼻子了。你想想，你不喜欢一个人，你不理他就罢了，哪还有心情骂？女人嘛，就是心窄。当然大心肠的男人，比如说富了的明光哥，做人也不咋的，你想想，人家李咏芹让你当了放映员，让你办舞厅，在你人生的初级阶段出了谋划了策，没有功劳总有苦劳吧，可你心眼儿比针鼻还小，人家没跟你结婚就记了仇，有了点钱，就骚包了，故意骑着摩托车带着年轻小姑娘往公社文化站跑，美名其曰带着公关部经理在抓业务。你说什么人呀！文化站有收苹果的，还是有种苹果的？这不成心气死国家干部李咏芹嘛。
　　明光哥的故事结束了，影迷们的列传也收尾了。说一千道一万，小小幕布，影演人生。虽然千姿百态，穿越千年，老了的是观众，不老的是人间情爱。古有孟母择邻而居，今就有鬼耍水望子成龙；古有三娘教子，今就有春杏婶砸锅卖铁供儿女上大学；古有卖油郎独占花魁，今就有赌鬼六大他乡迷娇娘。无论是金玉奴棒打薄情郎，还是香子姐痴情赴黄泉；无论是买臣妻两意三心，还是明光哥发家羞旧爱，无论世事如何变幻，众生皆都为个情字，为个义字。情男痴女，侠客义士，古今中外如此。提笔小记，以此为传，献给我那日夜思念的村人。
　　文清丽，女，1986年入伍，陕西长武县人，毕业于解放军艺术学院文学系和鲁迅文学院中青年作家高级研讨班，曾在《青年文学》《清明》《北京文学》等全国文学刊物发表作品三百余万字，多篇作品被《小说选刊》《小说精选》选载。现供职于《解放军文艺》杂志社。
　　责任编辑 张韵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