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晓玫 素心人,巴赫情

来源 :南方人物周刊 | 被引量 : 0次 | 上传用户:lsssyd
下载到本地 , 更方便阅读
声明 : 本文档内容版权归属内容提供方 , 如果您对本文有版权争议 , 可与客服联系进行内容授权或下架
论文部分内容阅读

  素朴、真切,这是朱晓玫给人的印象,亦如她指尖下的巴赫琴音。旅居海外30载,朱晓玫终于回国了。11月9日晚,上海交响乐团演艺厅,300人小场子超负荷塞满了五百余个座位,她用70分钟时间,将巴赫的《哥德堡变奏曲》复现于家乡观众面前。
  这是巴赫晚年的作品,以他为爱妻而作的小曲集中的一首萨拉班德舞曲为主题,发展成30段变奏,然后,缓缓地、平静地重新回到主题。这部音乐史上规模最大、结构最恢宏的变奏曲,曾被人誉为“一匹人人均想驾驭的战马”。
  听过《哥德堡》所有录音版本后,1990年,50岁的朱晓玫还是决定录一个自己的版本,她东拼西借了5万法郎,出版了第一张唱片,那张唱片在家躺了10年才被“识货”的欧洲人发现,从此开启她弹奏巴赫的“传奇”。
  今年6月,朱晓玫在莱比锡托马斯教堂的巴赫墓前演奏《哥德堡变奏曲》,这位其貌不扬的中国老太太,成了全世界第一个获此殊荣的钢琴演奏家。朱晓玫说,多年习练巴赫,她弹得越来越自由,也越来越沉溺于多声部对话。“生活中人们谈话环境很嘈杂,但巴赫音乐中多声部却如此和谐。”
  朱晓玫的演奏平和自然,声部音色处理非常到位,尤其对低声部的处理极其细腻、锐敏。“泰戈尔说得好:统一性融于多样性。巴赫的复调音乐揭示了一种生活观:要倾听每个人的声音,强者不能垄断话语权。”

归来


  为安放近10排加座,上交演艺厅舞台头一回由长条形缩至正方形,一架黑色“施坦威”几乎被座椅包围。开演前40分钟,已有听众静候场内;到灯光渐暗时,这种等待近乎窒息。
  演出时间过了7分钟,舞台一侧大门才缓缓打开。朱晓玫一袭皂色中式绸装,安安静静走向舞台中央,她一脸拘谨,在声振屋瓦的掌声中双手合十。
  游子归来,上海多等了她7分钟,她等了上海60年。
  “我生在上海,母亲抱怨了一辈子,想回但没回成,这次算是还了她的愿。”
  1949年生于上海,朱晓玫与共和国同龄,家中五姊妹,她排行老三,全家当年的老屋就在复兴公园后门边上,“一栋两三层的小楼”。母亲是位有点小资情怀的民国女性,也是她儿时的钢琴启蒙教师。在她有限的童年记忆中,上海就是“小巴黎”,“纷繁而高雅”。由于父亲开的诊所维持不下去,朱晓玫幼年就随全家北上投奔亲戚。她在北京学了钢琴,曾是备受瞩目的未来之星,但因出身不好,在中央音乐学院附中那座大礼堂,本该举办人生第一次独奏会时,却阴差阳错开了次自我批评会。
  父亲头上悬着内定特务的阴影,封冻了全家人的希望,她被赶到河北,上山下乡。“我那13岁的妹妹当时去了北大荒。那里田埂非常长,出工时,队长把午饭放在一望无际的庄稼地尽头,你要干得不快,就没吃的了。”
  荒诞悲哀的日子里,她奇迹般地发现了“平均律”乐谱,冒着风险偷偷抄下,如今回看,“遇到巴赫,何其有幸!”
  “生活中,那种高尚的东西,只有在音乐里找到。以前在中国,完全不把你当作一个人,随便把你关起来,巴赫的音乐里,你是一个人,平等的人。”
  朱晓玫弹了半辈子《哥德堡》,巴赫陪她走出噩梦般的“文革”,陪她在塞纳河畔修行,也陪她在自己的祖国扬名立万。从躬身敲下第一个音符,到推向辉煌的顶点(变奏30),整场演奏溢满了浓重的“仪式感”。
  变奏30,巴赫把低声部主题与两首欧洲民歌融在一起:17世纪意大利流行民歌《桌上只有萝卜白菜,我要走人了》和德国民歌《离开家已有许久》,两者旋律以对位方式互为缠绕,久远的歌词质朴有味:“一闻到卷心菜,我就想逃。要是母亲煮肉,我就留下来”,“我离开你太久了,你快回来,快回来!”
  变奏30最后一个长长的重音后,咏叹调主题静静重现。长途跋涉临近终点,音乐和它的主人一样,回归最初的“故乡”,正如朱晓玫自己所言:“《哥德堡变奏曲》好像是我人生的30个章节,各种经历都能在里面找到。”

逃离


  演奏结束,朱晓玫拿起话筒:“很多音乐界前辈都走了,他们没我这样幸运,没机会回到舞台上。”她两次提到上世纪60年代去世的女钢琴家顾圣婴,追忆故人的讲话后,朱晓玫加演了一支巴赫的《慢板》,献给那些未能从浩劫中走出来的前辈。
  “慢板”弹得一点也不平静,中段上行三连音,几乎是敲出一个个问号,叩问不绝。第二天受访时,她告诉本刊记者:“选择这首曲子,因为旋律一出来,心就有哽咽的感觉,让我想起那些老前辈,他们曾经连做人的权利都没有。”
  1980年国门初开,朱晓玫一心想离开,“即便游泳也得出去。”办签证是漫长的,她曾被拒签多次,从1978年等到1980年,拿到签证那刻,母亲一下就哭了。“离开北京就是生离死别,觉得不可能再回来了。”
  在美国的几年,她换了35个住处,当过保姆,做过清洁工,无依无靠,“安全感得从音乐里找”。由于经济窘迫,她曾向波士顿交响乐团首席女长笛手提出请求,以为她家打扫卫生为条件,换得在她家钢琴上练琴的机会。
  1985年左右,朱晓玫决定闯入巴黎这个梦,那里有母亲常提起的卢浮宫。“我喜爱巴黎这座城市,它对我无话不谈。但它也是一座冷酷的城市,初来乍到的人们都有被排斥和压抑之感,因为它的大,它的美,它的反差。”
  巴赫惟一注释过的《哥德堡变奏曲》曾珍藏在巴黎,这座城市也有恩于朱晓玫。在那里,她遇到了伊朗巴列维国王御医的女儿,她听了朱晓玫弹奏的巴赫,收留她在家中住了5年。“她告诉我,‘天才是你对工作的需要’,我特别喜欢这句话。每天练琴不仅靠毅力,还得变成你人生的需要。”
  30年来,朱晓玫每天清晨洗漱后第一件事,就是坐到钢琴前,如晨祷般练习《哥德堡》中的一个章节,30天一轮,周而复始,从未间断。“每天至少5小时,一天不弹就六神无主,跟吸毒似的,练完琴基本就想沉默下来,Silence。”
  旅居巴黎多年,朱晓玫在塞纳河畔过着“一箪食,一瓢饮”的隐者生活。独身的她,远离尘嚣,躲在音乐后面,与巴赫为伴。“朋友都说我除了会弹琴,基本就是个废物,不用手机,找不着路,电器一窍不通,每天吃什么也没主意。”
  她不看电视也不上网,闲暇时会去离家10分钟路程的卢浮宫看画,“卢浮宫的画一次不能看太多,就像吃东西不能吃太饱,仔细看一幅画就受益很大了。”
  有人说她像苦行僧,但她答:“每个人对苦的理解不一样,有人认为开派对之类是快乐的事,在我看来是痛苦,那么多人聚一起,谈话也不深入,嘻嘻哈哈的,多苦啊!所以朋友说:如果我们想对你不好,就为你开个surprise party!”
  抱朴守拙,不仅是朱晓玫的行事风格,也是她传递音符的态度。“父亲教导我‘不要在这个世上留下痕迹’,在中国,许多老前辈都采取了这种人生态度,但我很惭愧自己没能做到。”
  传媒造化,早已将这位隐者“造”成了偶像,这并非她所乐意的。她向本刊记者回忆:“首演当天我见到了曾经一起在农场劳改的老朋友,他们都没票,演出后才找到我。来音乐厅路上,很多人(黄牛)捏着一叠钞票向我推销我的演出票,我当时愤怒得不行:‘你们怎能做这种事呢!?’,为什么中国的文化、音乐都要和经济、赚钱联系在一起?这让我很愤怒!”
  如今,朱晓玫已在世界各地弹了两百多场《哥德堡》,最美好的记忆是在阿根廷科隆剧院为两千多名孩子演奏,“孩子们演唱了低声部的主题,这是整个曲子的起源,我常想,未来的人还会喜欢这支曲子吗?孩子们的歌声给了我信心,这首曲子还会传承下去。《哥德堡变奏曲》是协和万邦的普世音乐,我这辈子的愿望就是在世界各地,为所有观众演奏它。”
其他文献
茅威涛仍然记得4年前自己带团去德国参加威斯巴登五月国际艺术节时的情景。这个艺术节已经办了98年,只有两个华人团体受邀演出,一个是台湾的云门舞集,一个是她领衔的小百花越剧团。那次演出中,真正打动她的是一位德国女观众。  在演到新版《梁祝》楼台会一幕时,这位女观众突然起身跑了出去。在行内,这种情况被称为“抽签”,意思是观众看不下去离场了。大家都以为这位女观众是抽签了。随团记者也跟了出去,发现女观众正在
10月28日,网友“漠北刀郎”来到上海某电影院,观看期待已久的历史片《大明劫》。直到电影散场,也没有第二个观众进入放映厅。“没有人愿意放弃好莱坞大片,追忆故去家国,”他发微博感慨。这是电影《大明劫》上映第4天。“我们对票房有一定心理准备,但没想到这么差!”制片人兼编剧谢晓东有些无奈。  作家马伯庸认为此片“是近年来看到最出色的国史电影,能从中感觉到一种历史特有的风骨”。认真对待历史,故事不浮夸,演
哲学家,曾为北京大学、华东师范大学教授,现为首都师范大学特聘教授,著作有《说理》《海德格尔哲学概论》《无法还原的象》《白鸥三十载》等,译有维特根斯坦《哲学研究》、海德格尔《存在与时间》等。  现在我们设想的那个良好制度的确是想要“减低”个人的这种责任。良好的制度会让这种个人的努力变成一个按规则出牌的那种努力,这在一般意义上不需要心性上的努力屈指算来,与陈嘉映老师相识已近二十年。犹记1997年的那个
过去的一年,对印度来说是多事之秋。  从涉及6亿人的大停电到阿萨姆邦导致80人死亡的宗教仇杀,从低迷不振的经济到层出不穷的腐败丑闻,一度被热捧的印度正在走下神坛,回归本来面目。而新近发生的一桩轮奸案,更是把印度社会的男女不平等、警察颟顸无能、司法腐败低效等世相暴露在世人面前,从而进一步打击了印度的国际声誉。  2012年12月16日,印度首都新德里一名23岁女大学生跟男朋友去电影院看完《少年派的奇
没时间老  佛光禅师门下有位名叫大智的弟子,出外参学20年,归来后向禅师报告参学的种种见闻与长进。最后,大智问候老师:“20年来,您老人家过得还好吧?”  佛光禅师回答:“很好,很好。每天讲学、说法、著作、写经,畅游法海,也如你周游各地一般,觉得很快乐!”  大智听后,辞别老师,回到寮房休息。  第二天天还没亮,睡梦中的大智就听到佛光禅师房里传来阵阵诵经的木鱼声。白天,禅师耐心地为学僧和信徒说法开
赵锡永在以国务院发展研究中心研究员、政研室司长、副部级巡视员身份行骗3年后,真实身份被国务院政研室一纸公函戳穿。  3月8日,国务院政研室发给云南省政府办公厅的公函称,“从去年底开始,有一名叫赵锡永的人冒充国务院研究室(或国务院政策研究室)司长、副部长级巡视员身份,在昆明、玉溪、澄江、通海等地区调研并发表言论。”  国务院政研室在公函中申明,该单位从未组织专家组赴云南考察调研,更没有一个叫赵锡永的
虽然并不知道在地球的另一端有一首著名的、以“织毛衣”为主题的爱情歌曲,鲍勃·库克(Bob Coker)却创造了一个堪称“织毛衣界”最匪夷所思的吉尼斯纪录——他一边跑着马拉松,一边织出了全世界最长的围巾。这名41岁的中年男子,是中央密苏里大学设计系教授。3年前,给自己刚刚剃了光头的脑袋编了个帽子后,他喜欢上了编织毛线的手工活儿;也是在3年前,为防止身体老化,他开始长跑,这项运动让他的体重减轻了11%
非典后遗症患者,前排左起:辇秀兰(50岁)、张文荣(60岁)、杨志霞(55岁);后排左起:陈波(41岁)、方渤(61岁)、张金萍(55岁)在望京医院骨科住院部合影对他们来说,非典是一场飞来横祸,但不是惟一的伤痛,悲剧的车辙在身上反复碾压。十年来,他们的长发剪短,短发留长,生活却没有太大的改变  从北京市区前往小汤山医院的路上并不拥堵,公交车内人也不多,路旁散落着各种酒店、别墅、温泉山庄,没什么人烟
应该感谢娜塔莉·波特曼。8年前,若不是她在《V字仇杀队》的片场,把《云图》原著小说递到变性之前的拉娜·沃卓斯基手上,所有后话将无从谈起。这是一部由67人次获得奥斯卡提名的全明星团队联袂奉献的年度巨作,由6个不同时空的独立故事交叉穿梭构成。  1949年的南太平洋上,被寄生虫感染的美国公证人亚当乘船回国,用日记记录着每日见闻;1931年,穷困潦倒的英国年轻作曲家罗伯特以为名家记谱为生,从半本旅行日记
每一把锁从被锁上时就开始了它那段寻找钥匙的旅途,遇见错的也别担心,总有一天你会和你的独属钥匙相遇。  ——题记  在身边玩伴还在用塑料箱子或者袋子装玩具时,父亲就送了我一个气派的木质箱子,它是我的“百宝箱”,我把最爱的玩具、小人书、头花都放进了里面,那时候我还不知道锁为何物。我不是吝啬鬼,当朋友向我伸出手时,我总是不好意思拒绝,于是我的箱子逐渐变空,而拿走我东西的人的箱子却越来越满。见我的箱子“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