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乡的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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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耿老板苏胖子


  耿老板,赣西人,三年没回老家过年了。前两天跟老婆、闺女通电话,凿死了,今年过年一准回家,还答应给她们母女俩,买城里好看的新衣服。高兴没两天,眼下情况突变,他正发愁呢。
  开发商老总苏胖子打电话说:“耿老板啊———到我这来一趟,快点!”他找他,必是随叫随到。往常,耿老板给苏胖子打电话,不是占线,就是没人接,要不响两声就断了。上个月相遇,耿老板离老远便送出笑脸,一连声“苏总,苏总”地叫。苏胖子还热情,也温和,话也随之飘来:“耿老板啊———”拖着长音,似认真似调侃。他嗯嗯啊啊地应承。他这个老板,在苏胖子眼里,虚的。前两年,他还是地道的打工仔,跟着别人在小区干零活儿。无意中,听说苏胖子是赣西人,便多了个心眼,找机会,和他攀上老乡,领几个人,在他麾下包点力气活儿干。一年多,挣了点钱。他的人,开始叫他老板,他听不惯,什么狗屁老板,唬人呢,苏胖子才配称老板。后来,习惯了,便随他们叫。但在苏胖子面前,他没底气。他走到他面前,他并不看他,眼睛望着远处:“你是惦记开荒的活吧?开春,新楼盘销售。”他明白,新楼开盘前,保洁“开荒”的活一定要干。他忙掏出烟,想给他点上。他没接。他不抽,他也没敢抽,又把烟放回烟盒里。他恭敬地说:“苏总,您可想着我。哪天,我请您喝酒、按摩。”苏胖子这才扭过头,扫他一眼:“你心里有数就好。”说着背起手,晃着胖身子,朝办公室走去。
  耿老板接苏胖子电话时,正在服装店给老婆、闺女买衣服。几家服装店,他转来转去,早已眼花缭乱。其实,什么样的衣服好看,他也说不准。好在,自己老婆,喜好、肤色、身高胖瘦,他门清。在街上,就留着心呢。和老婆年龄身材肤色差不多的女人,穿什么款式、颜色的衣服漂亮,他大致有个数,比着买,错不了。再说,过年的礼物,好远地带回家,讲究的是心意,她能说个不字?高兴还来不及呢。他买了一件灰色外套,老婆四十出头,不再年轻,乡下,穿戴不兴太艳。闺女的衣服好买,人白净,穿红色的好看。过年,也喜庆。还有榕儿,前几个月认下的干闺女,他说,过年送她礼物。他买了两件红色羽绒服。
  前年,耿老板还给别人打工,干一年活儿,发两回钱,他都寄回家。阴历年底,还差四个月工钱,他急着要,老板说,年前一定发。他等到腊月二十八,老板没影了。一分钱没到手,没钱买车票,更没回家的心情。那个年,他一个人苦熬。去年,自己当老板,手里攒了点钱,说好了,早点回家过年。心里想着回家,想老婆、闺女,走神了,干“开荒”的活儿,从梯子上摔下来,腰先着地,伤了椎骨。住了几天医院,心疼钱,也不愿在那里过年,出院,一个人在屋里躺着。他给老婆打电话,说他接下大活,给双份工钱,过年不回去了。
  今年过年,说啥也得回家。他想闺女,他打工挣钱,想让闺女圆他年轻时的梦。当年,他上高中,想考大学,但家里穷,高中没念完,就辍学了。如今他供闺女在县城上高中,将来考大学。闺女聪明漂亮,不该是他的命。他想老婆。老婆柔顺、温存,嘘寒问暖,懂他的心。结婚二十年,他十年在外打工。这十年,正是如狼似虎的年纪,怎么熬的。累一天,夜里,躺在床上,睡不着,想东想西,最后还是想到老婆身上。老婆娘家在山里,深山出俊鸟,老婆天生俊。身上该鼓的地方鼓,该翘的地方翘,该圆的地方圆。反正,他眼里,老婆哪儿都好,耐看。这些年,离多聚少,她想他,他更想她,回到家,白天黑夜,她把他照顾得舒心满足。耿老板想着,脸不由得热起来,一准还红了。他脸红是常事,高兴脸红,生气脸红,喝酒也脸红。这样好,酒桌上,免了不少麻烦。小老板,也难免应酬。他没酒量,两杯酒,脸就红,红得发紫,猪肝色。常坐酒桌的人,也没见脸红成这样的。不喜欢他那张脸,没人劝他酒。他吃菜,捡爱吃的。结果,他吃足了,旁人酒喝高了,不知桌上摆的是什么菜。耿老板脸红,心里不糊涂。有一次,他接苏胖子的活儿,请他吃饭。苏胖子问:“去哪儿,顺兴酒店?不去不去。”言下之意,没档次。苏胖子说:“我带你去个地方。”耿老板偷偷咧嘴,手伸进兜里,摸里面的钱,怕是不够用,苏胖子要“宰”他。他不能拒绝,硬着头皮去了。这家酒店,门脸不显张扬,里面幽静,雅致,堂皇。餐饮、娱乐、健身一应俱全。包间,就他和他。苏胖子点六道菜,挺精致,喝红酒。苏胖子高兴,特放松,酒喝高了,从包间出来,身子有些飘。他说,这样子回不去,先醒醒酒。楼下洗浴中心,包房,宽大的按摩床,苏胖子仰躺着,诡异地看着耿老板:“你不歇会儿?这儿的小姐靓。”耿老板哪见过这场景,更没做过按摩。他脖根子都红了,愣怔着,连连摆手,慌忙从包房退出来。迎面一小姐,艳妆,白T恤,黑短裙,乌发垂肩,碎步轻佻着,一闪,进了苏胖子的包房。耿老板听说过,苏胖子好这口,他心里骂着:“胖猪!”想了想又叨咕一句:“妈的,饱汉不知饿汉饥。”他坐在大厅沙发上,不由得又想起老婆的好。
  耿老板拎着服装袋,匆匆往回赶。他租住在小区一间地下室,不到十平方米。一张床,一张桌。他把服装袋扔到床上,转身往外走,苏胖子怕是等急了。
  寒冬。耿老板连跑带颠,来到苏胖子的办公室。苏胖子沉在沙发里,面前茶几上,茶杯敞着口,茶是新沏的,杯口腾起热气,一缕缕,飘渺着,散开,消失。苏胖子欠欠身,算是打了招呼。他瞧了耿老板一眼,拖着长音说道:“耿老板啊———保洁员开荒的活儿,包给你,6栋塔楼,过年前验收。还是那四个字,干干净净!”耿老板愣怔了片刻,恐怕自己听错了话,而后跨前一步,激动地说:“谢谢苏总。跟您干,不是一天两天了,活干得漂不漂亮,您心里最有数。”苏胖子没吭声。耿老板盯着他,终于嗫嚅着说:“只是快过年了,人手紧,工钱也涨了,您看能给加点工钱吗?”苏胖子端起茶杯,轻呷一口。“过年抢活,是该加点工钱。”他意味深长地瞟了他一眼。耿老板忙说:“苏总,您对我的好,我啥时忘过?哪天,我请您……”“行了行了。”苏胖子挥挥手。耿老板见状,迟疑片刻,便转身退出屋去。   耿老板离开苏胖子办公室,他心事重重,喜忧掺半。喜的是,苏胖子终于将保洁开荒的活包给他,他盼了大半年。还说,干完活就结钱,兜里有钱好过年。忧的是,离过年还有十几天,手下的人心早毛了,恨不得飞回家,这两天已走了好几拨。眼下,招人难,工钱涨得厉害。缺人,抢不完活,苏胖子不结账,咋回家?他不由得骂道:“妈的,苏胖子,屎不到后门不拉。”
  耿老板回到地下室,他仰靠在床头上,盯着身旁那几个服装袋,心里堵得慌。他想来想去,觉得怨谁也没用,只有想法子找人,年前抢完活,才能回家过个团圆年。给老婆、闺女买的衣服,先寄回去。老家,交通不便,年前能不能收到,他心里没底。
  又想到榕儿,干闺女,认她,也是缘分。榕儿过年回家,羽绒服,少不了要穿的。想着,他拎起那个服装袋,去找榕儿了。
  二榕儿耿老板
  榕儿19岁。开春,跟着同乡姐妹,走进这座城市。
  起初,榕儿在服装店当导购,卖女装。女装,材质、款式各异,花花绿绿。在乡下,哪里见过。当导购,客人的年龄、肤色、高矮、胖瘦,拿眼一扫,心里就得估摸出她穿多大号、什么款式、什么颜色的衣服合适。从衣架上取下,给她试穿,她穿着满意,看出你在行,心里高兴,才愿意买。光这不行,还得会报价。店里服装,标价高,客人心知肚明。看上喜欢的,想买,先砍价。导购脑子要活,话也要说得得体、跟上劲。关键是会揣摩客人心思,判断客人身份。是自付款,还是有人给刷卡。常有男人陪着来。是父女叔侄,兄妹姐弟,朋友情人。这些,全凭眼力。总之,复杂得很。店里的服装,定了底价。导购卖得高,提成就多。榕儿一下学不会。干了俩月,几个导购,她出货最少。自己挣不到钱,老板也不满意,把她辞了。
  此后,榕儿找到一家餐厅,当服务员。每天迎来送往,端盘送碗,擦洗清刷,熬到半夜。累,却比导购省心。管吃住,每月挣钱不多,开销倒也不大。在餐厅,接触人多,榕儿渐渐变得有了心计,话敢说也会说了。她人长得漂亮,喜欢她的客人不少。半年后,餐厅那条街,区里规划,说是要盖楼,老房子全拆,餐厅关了。有一女食客,和榕儿熟,她问榕儿:“我那儿缺人,愿不愿意去?”榕儿问:“干什么活儿?”她说:“去了不就知道了。我那儿活儿不累,管吃住,挣钱对半分。”榕儿当时正急着找活儿,找住处,便答应下来。
  这女人开一家足疗保健馆,面积不算大,倒也干净温馨,与耿老板居住的小区不远。榕儿进城后,见街边有不少足疗保健、美容休闲馆。她听说,那里面,生意五花八门,不一般呢。有的馆,姑娘穿戴统一得体,蓝或白色,帽子也不差样,像医院的护士。客人来这里做皮肤护理,美容美体,也做足疗,保健按摩。来的客人似乎都有钱,不讲价。榕儿想,这倒不错,挣钱,还学手艺。也有街边小店,看上去就猥琐,还是年轻姑娘,穿戴却随心所欲,妆也化得俗气、夸张,坐在门里,隔着玻璃窗,盯着街上来往的行人,姿态轻佻,榕儿不喜欢。这家馆,不算宽敞雅致,也绝不简陋轻浮,似乎在两者之间。榕儿还是留下了,想试一试。
  来这里的女宾,看重姑娘的手法,也关注这里的环境。男客居多,他们呢,更在意姑娘的年龄、相貌。心照不宣的事,榕儿感觉到了。她年轻漂亮,爱说爱笑,也会说,也随和。客人看着养眼,身心愉悦。虽是新手,按摩技法一般,客人还是爱点她的钟,当然是男客。这样的客人,榕儿上钟不必那么认真,费力。挪过一只圆凳,坐在按摩床边,随便和客人聊着,手在客人腰上、腿上、胳膊上捏着揉着,或是敲着按着,紧点慢点,轻点重点,随她。一个钟下来,收钱结账,客人满意,笑着掏钱离去。有好色的客人,两眼始终长在榕儿脸上,笑也蛮复杂呢。榕儿留着心眼,神情举止、言谈话语都谨慎拿捏,既端庄得体,又恰到好处。客人问她年龄,她说你猜。客人猜不准,说大说小都不合适,就不猜了。夸她漂亮,她说谢谢。问她哪里人,她说南方的。一问一答,不失礼,客人听着却乏味,便没了下文。谁说了轻浮、挑逗的话,她会绷起脸,愠怒着说:“没正经,我不做了,换人吧。”中途换人,一定是出了问题。说不清,也没面子。尤其客人,自己选的,怎么好换掉。客人就服帖一阵,安静一会。榕儿及时圆场,浅浅一笑道:“生气啦,躺好,我给你按舒服点。”也有的客人,用榕儿的话说,是“坏,特坏。”按摩刚做一会儿,手就不老实了,摸榕儿的手、搂榕儿的腰。榕儿脸红着,躲闪开,用眼睛瞪他。客人不在乎,坐起来,从兜里,掏出两张大红票子,晃着说:“陪我玩,我给钱。”榕儿愣了,摇摇头,不说话。客人手里又多了两张大红票子。榕儿转身要走。客人拉下脸,丢下一句:“鸡雏。”便拎着外衣,摔门而去。榕儿惊呆了,继而,眼圈红着,泪水溢出来。
  在足疗保健馆,几个月,榕儿成熟了,也迷茫了。客人,良莠不齐。她心里烦,想过离开,却一时找不到合适工作,只得再忍忍,等过了年,从家回来,重新找工作。榕儿盼着过年,想早点回家。


  耿老板认识榕儿,是中秋节的事。那晚,他一个人去饭馆,本不好喝酒,可两年多没回家,能不想?孤独,苦闷,借酒消愁,却不胜酒力。喝几口,脸红了。头晕,酒也变了味。辣、苦,他想吐。从饭馆出来,不愿回地下室,就在街上逛,漫无目的。后来,经过一家足疗保健馆,门楣上闪烁着一串彩灯,温馨热烈,屋里却光线柔和。他不经意地朝里望一眼,透过玻璃窗,见几个姑娘,正围坐在一起说笑。“她们咋那么高兴,不想家?”他不由得走过去,推开足疗保健馆的门。有客人来,姑娘们止住说笑。其中一人站起身,问道:“做保健?”耿老板看着她,忽然觉得,姑娘有些面熟。他不说话,站在那儿,想着。她太像自己闺女了:身材,脸庞,还有那双眼睛,黑亮水润……他懵懂着,跟她走进里间的保健室。这是单间,面积不大,中间摆一张按摩床,简洁静寂。灯,小巧精致。光,暖色的,朦胧也温馨。门轻轻关上了,他站着没动。姑娘说:“把外衣脱了吧。”他头一次来按摩馆,以前听说过这里面的故事,真假说不清。总之,他觉得陌生,也暧昧。他好一会才把外衣脱下来,挂在衣架上。姑娘又说:“躺在床上。”他有些紧张,屋里就他和她,他红着脸,躺在按摩床上,两眼直愣愣地望着天花板。姑娘搬过一只圆凳,坐到他身旁,她闻到一股浓重的酒味。姑娘给他按头。他静静地躺着,一言不发,不像那些喝过酒的客人,见了姑娘话就多,甚至动手动脚。姑娘看他面生,猜是头一次来。这么老实的客人,不多见。   姑娘问:“过节,在家喝酒了?”
  他说:“家不在这儿。”
  “老家哪儿的?”
  “赣西。”
  “来这儿做生意?”
  “包点活干,就在前面那片小区。”
  “你是老板?”
  “啥老板?还不是挣点辛苦钱。”
  “说得是,现在挣钱难。”
  姑娘不再言语,专心做着按摩。他觉得姑娘说话中听,实在。按摩也上心,手劲适中。他身心松弛下来,感觉舒服了许多。他不由得想起苏胖子,他去包房,一定比这儿更滋润。他悄悄望着姑娘,感觉姑娘挺像自家闺女。他忍不住开口道:“姑娘是哪儿的人?”
  “四川。”
  “家里还有什么人?”
  姑娘听他问话,觉得没趣。不过倒实在,不像有些客人,嘴贫,竟说些不正经的。姑娘笑着说:“查户口啊?”顿了顿才说:“我奶奶和我妈在家。我爹,也在这边打工。”
  “你叫啥,今年多大了?”
  这样的话,她听过无数次,尤其头一回来的客人,几乎都这样问。躺在她面前的耿老板,看面相有四十多岁,和她爹年纪相仿。老实,也像她爹。姑娘都不愿说自己的年龄,不过这次破例,她如实说了。“我叫古榕儿,19岁。”她脸上漾起红晕。
  “这名字好听。‘蓉儿,古蓉儿。’”他轻声念叨着。
  榕儿说:“榕,是榕树。我们那儿,榕树多。我出生,我们家的榕树花儿开了。我妈说,榕树好活,就叫榕儿吧。加个‘儿’,说是叫着顺嘴。其实,我妈是想生个儿子。”
  他笑了。“你长得真俊,像你爹还是像你妈?”
  “我是随了他们俩的好。”榕儿羞涩地笑了。
  “你知道为啥让你做按摩?我可从来没做过。”
  榕儿摇摇头。
  他说:“你长得像我闺女,真像!”
  榕儿惊诧着,两眼盯着耿老板,嗔怪道:“你占我便宜。”
  “不信?有照片为证。”他拿出手机,按了两下,屏幕上跳出一个姑娘的彩色头像。他把手机递给榕儿。榕儿举到眼前仔细瞧着,嘴里不由得就冒出一句:“是挺像的”。
  他高兴了,也不再拘束。“我闺女,小你两岁,明年考大学。”
  “上学多好。”榕儿脸上露出羡慕的神情。
  “唉!我没念完高中,要不……”他不无遗憾地叹道。
  两人沉默着。过后,他问榕儿:“过节,没去看你爹?”
  “我出来半年多,还没见过我爹呢,不知他在城里啥地方。他舍不得买手机,打电话,去路边电话亭。再说,我干这活儿,也不想让他知道,老乡也不能知道。”榕儿忧心忡忡地说。
  他坐起身,默默地望着榕儿:“我两年多没见闺女了,看到你,就像看到她了。”
  “那你以后常来。”
  他默不作声,过了一会,忽然说道:“我想认你做干闺女。”
  榕儿脸红了,垂下头,想了想,笑了。“闺女不能白认,你得买礼物,舍得吗?”
  他爽快地说:“有啥舍不得,过年给你买新衣服。平时来看你,买好吃的。”
  他没有食言,隔个把月,来一趟按摩馆,也不忘带榕儿爱吃的零食。活儿忙,没时间去,心里就不踏实,就想榕儿,更想女儿。
  耿老板来到按摩馆,拿出新买的羽绒服让榕儿试穿。榕儿喜欢,穿上也合身,人更漂亮了。他站在一旁,望着满心欢喜的榕儿,仿佛看到了自己的亲闺女。他满足地笑着说:“我还有事要找古师傅,得赶紧走。”
  榕儿急着问:“过年回家吗?”
  他说:“回。”
  “那咱们一块走?”
  “好啊!”
  望着来去匆匆的耿老板,想着能和他结伴回家,榕儿心里喜滋滋的。
  三耿老板古师傅榕儿
  古师傅,四川人,年近五十。跟着他干活的老乡,比他小,谁遇上难事,他都爱帮把手。久之,那些年轻人,把他当兄长,在他们面前他说话好使。
  古师傅他们,在城外租住两间房。
  进入腊月,在老家,过年的热闹劲已渐渐浓了。耿老板想,古师傅他们,跟自己干包活儿,一年多了,够意思,都叫他老板,打心里也把他当老板看。尤其古师傅,年长几岁,却处处维护他。接下活儿,跟他一说,他就招呼伙计们来了。活儿干得漂亮,让他省了不少心。过几天,古师傅他们要回家过年了。
  现在,苏胖子把开荒的活儿包给他,他找古师傅,想请他把伙计们留下来。快过年了,去,不能空着手。他买了香肠、烧鸡、豆腐干、咸鸭蛋、五香花生米、白酒,装满两大塑料袋。
  耿老板坐一小时公交车,又走了一段路,天大黑,才来到古师傅他们的住处。
  农家院,静静的。远处,偶尔有狗叫声。两间平房,低矮陈旧。门关严了,窗户上透出朦胧的光。耿老板敲门,开门的是古师傅,他惊诧着:“大冷的天,你怎么来了?快进屋。”屋里倒是暖和,热气裹挟着烟味迎面扑来,有些闷浊。几个年轻人,围坐成一圈打牌。床上,卷成团儿的被子旁,散放着一些箱包、塑料袋,都鼓鼓囊囊的。


  耿老板突然而至,几个年轻人扔下手里的纸牌,站起身忙着打招呼。耿老板说:“快过年了,我来看看兄弟们。”古师傅说:“不是外人,客气啥子。”伙计们也附和着:“就是,就是,还带啥子东西。”耿老板说:“这一年多,全靠兄弟们捧场,我得谢你们。”伙计们听他这么一说,就叽叽喳喳、七嘴八舌地扯开了:“耿老板,你对我们好,大伙心里有数,往后,有什么活儿,招呼一声就行。”“是啊,你有活儿总想着我们,不压工钱,我们知足。”耿老板听着看着,心里热乎乎的。他说:“兄弟们够意思,我心里明镜似的。”他顿了顿,原本不想把年前保洁开荒的事说出来,他想先跟古师傅商量好。可眼下,见他们高兴,就想探探口气,便笑着说:“我知道大伙想早点回家过年,瞧,这大包小包的,过年的东西没少买。”说话间,他扫了一眼床上散放的箱包,随后又说:“我想问问大伙,如果现在有活儿还干不干?”一屋子人,没想到他这样问,都缄口了,屋里顿时鸦雀无声。沉寂了一会儿,古师傅问:“是不是苏胖子把活儿给你了?”耿老板不置可否。听古师傅这么一说,几个年轻人立刻吵嚷起来:“他怎么这么做事,过年了,哪个不想回家?”“是啊,我们得回家,东西都买了。”“我还相亲呢,老娘打电话催我回去呢。”耿老板收住笑,冲大伙说:“好了,好了。回家过年的事耽误不了。我呢,先和古师傅商量商量。”说完,他便拉着古师傅向外走。   两个人来到村道上,耿老板把事情的经过说了一遍,他请古师傅劝劝大伙,争取把他们留下来,抢完活再回家,还答应多给工钱。古师傅说:“容我想想,明天回你话。”耿老板点点头:“明天咱哥俩好好喝两盅。”
  第二天傍晚,街边饭馆,耿老板、古师傅两人隔一张方桌,边吃边喝边聊。冬夜,街上行人稀少,饭馆里,客人寥寥无几,没了往日的喧嚣。这正合了耿老板的心意,清静,也少些顾忌,两人能敞开了聊。几盘菜快见底了,瓶里的酒下去一多半。耿老板早已脸红,古师傅目光迷离,话也多起来:“老弟。”他没叫他“耿老板”。耿老板点着头:“古兄,你说,你说。”古师傅两眼盯着他:“你的难处我懂,找人的事,包在我身上。”说着又端起酒杯干了。“不就是晚回家、家吗……”古师傅结巴着。“我老娘,七十多,念叨我啊。老婆,咱能不想?闺女也快一年没见了,不知她干啥子呢。”古师傅双眼雾水朦胧,他用粗拉拉的手背蹭了两下,又抄起酒杯。耿老板忙拦住,手按住杯口:“古师傅,要过年了,想爹娘,想老婆孩子,那才叫爷们,不想是骗人呢。都说,借酒消愁愁更愁。酒。不喝了,咱去醒醒酒。”
  耿老板扶着古师傅,两人摇摇晃晃,进了榕儿那家按摩馆。耿老板叫了一声:“榕儿在吗?”馆里没有客人,暖和,也静寂温馨。灯光依旧柔和,闪闪烁烁的。榕儿在里间休息,听到耿老板喊她,忙起身拉开门,探头往外看。还没答应,她突然楞住了。瞬间,又迅速将门关严。她站在屋里,心砰砰砰地跳。脸白得像纸,不见血色。手捂住胸口,张着嘴说不出话。她刚才一眼就看见,耿老板带来的人,是他爹。她不知爹认出她没有。耿老板喊她名字,她爹,还往她这边望了一眼。他会不会认出她了?榕儿紧张得浑身哆嗦着。坐在厅里的姑娘,认识耿老板,知道他是找榕儿,就把古师傅让到另一间屋,扶他在按摩床上躺下。耿老板说:“这是我大哥,酒喝高了,帮我照看好。”古师傅仍懵懂着,他问耿老板:“老弟啊,这是啥地方?刚才,你喊啥子来着,我咋听着像是喊我闺女?”耿老板一愣,他似乎意识到了什么,有些慌乱。“噢,没喊啥,你是想闺女想走神儿啦。让这闺女给你捏捏腿,揉揉腰,陪你说说话,就不想家了。”古师傅嗯嗯啊啊叨咕了两声,就闭上眼睡着了。
  耿老板走进隔壁房间,见榕儿躲在门后,紧张地望着他,说不出话。耿老板心里也忐忑着。他刚才叫榕儿,古师傅确实听到了,也有所反应。再细看榕儿那模样,还真像古师傅。都是四川人,都姓古,榕儿说过,她爹,也在这城里打工。莫非,他们就是父女?榕儿最怕他爹知道她做按摩女,就连她的老乡也不让知道。这可咋办?耿老板懊恼死了。这么长时间,他怎么就没问问榕儿,问问古师傅,她爹叫什么,他闺女叫什么。好在,古师傅喝多了,他肯定没看清榕儿。耿老板松了口气,望着依然惊恐的榕儿说:“你爹叫什么?”榕儿轻声说了。他愣怔了一下,又问:“今年多大?”榕儿又说了。他再一愣。“没想到,他真是你爹。”榕儿嘤嘤地哭起来,急得不知所措。他说:“榕儿,别哭。遇到你爹,该高兴。你没做啥亏心事,你爹不会骂你。走,咱们去见见他。”榕儿急了,一把拉住耿老板,声音颤抖着:“不成!不成!我爹那闷脾气,发起火,谁也拦不住。”榕儿的眼泪扑簌簌地往下掉。耿老板这下也没了主意。“那怎么办?我想,你爹刚才没看清你,要不,他早嚷嚷着找你了。”这么说着,榕儿心里也踏实了些,她对耿老板说:“干爹,你快带我爹走吧,我先出去躲躲。”说完,就要往外走。他一把拉住她:“榕儿,回头我跟你爹说,等过了年,让你跟着我干,帮我买材料,记账,你看成不?”榕儿说:“那要看我爹啥意思,反正,明年我不干这活了。”
  古师傅终于留下一多半伙计,加上耿老板自己领的人,过年保洁开荒的人手总算凑够了。
  事隔一天,耿老板稍稍轻松了一些。他来按摩馆,想问榕儿,过年回家还缺什么。日子不早了,该准备些带回家的年货了。
  耿老板走进按摩馆,却不见榕儿。问老板娘,她说:“前天晚上,你带人来,她跑出去,就没回来。”“上哪儿了,东西拿没拿?”耿老板急了,冲老板娘吼。老板娘惊惧地望着他,木讷地说:“她披着红羽绒服走的。”耿老板拨榕儿的手机,手机关了。
  耿老板、古师傅他们,一连十天,起早贪黑,终于将保洁开荒的活干完了。离过年还有五天,耿老板请苏胖子验收,苏胖子说这两天忙,耿老板看出苏胖子有意难为他,想让他“出血”。他手头钱不多,心里想着兄弟们正急着要领了工钱回家呢,便一咬牙,向古师傅他们借了一些钱,请苏胖子去做按摩。事后,苏胖子笑呵呵地答应了耿老板的请求。腊月二十七上午,苏胖子派来三个留光头、着一身黑制服的年轻人,来楼盘验收保洁开荒的活儿。这三个人耿老板、古师傅他们从未见过,原本兴奋的心,一下子沉了下去。
  验收走马观花,苏胖子派的人,在楼里转了一圈,拉下脸,对跟在他们身后的耿老板说:“活干得马虎,再来一遍。”撂下话,掉头走了。耿老板僵直地站在原地,他目瞪口呆,脸憋得通红。
  他再去找苏胖子,却不见人影,打电话关机。他绝望了。
  年三十,耿老板给家里打电话。老婆接的,没等他开口,手机里就传来老婆哽咽的声音:“他爹,你咋不回家过年啊!”接着,女儿清脆的声音也随之飘来:“爹,我那新衣服还没收到呢。”
  古师傅站在街边电话亭旁,给家里拨电话。老婆说:“娘想听你说话呢。”过了一会儿,话筒里有了娘的声音,颤抖的、沙哑的。娘说:“儿,娘老了,过一年少一年,你该回家过年呀!”古师傅心里酸酸的,眼角落下一串泪珠。
  古师傅听说,女儿刚刚打过拜年电话,还问,爹回家没有。
  年夜饭,耿老板和古师傅他们,是在工地上吃的。远处,烟花绚烂、爆竹炸响,烧红了夜空。他们想家,闷头喝酒,脸都红着。古师傅没想到榕儿没回家过年,心里放不下,就和耿老板念叨,闺女上哪去了?耿老板也惦记榕儿,他对古师傅说:“我见过榕儿。”古师傅惊愕着,瞪大双眼盯住耿老板。突然,耿老板的手机响了,是榕儿打来的。她听娘说爹没回家过年,就猜到他们和干爹在一起,干爹一定遇到了难事,她要过来找他们,和他们一起过年。耿老板撂下手机,涨红着一张脸,激动地冲古师傅喊道:“榕儿要来、榕儿要来了!”古师傅愣怔了半天,突然缓过神,高兴得不知说什么,两只大手握在一起相互揉搓着。耿老板望着身边的老少爷们,想着马上就能见到榕儿了,内心温暖了许多。他端起酒杯,冲大伙说:“来,再干一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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登上讲台十余载的我,曾自诩桃李繁开占物华,不用堂前更种花。弹指间,韶华已逝,但先贤德行的轨物范世之力却融入血液,浸入骨髓。师德使我明白了教师于班级累足成步的重要意义
我于1972年任重庆电信局人武部副部长(部长由局长兼)至1988年底,因现行干部政策规定退居二线协助人武部工作。但是,我个人仍订有《中国民兵》、《西南民 In 1972, I served
一  秋日一个向晚的黄昏,夏水秀从五六百米深的矿井下面,乘坐罐笼回到地面。  夕阳斜斜地照过来,她将眼睛闭上,然后又睁开,反复眨动几下,这才透过眼缝儿朝西边天上望去。夕阳如一团火球,点燃天上的云彩,愈烧愈烈,映红了小片天空。她仰头瞅了好一会儿,取下手套朝身上使劲拍打几下,扬起一阵煤尘,呛得她连咳几声。“呸,呸……”她朝地上猛啐几口,连唾沫也泛着黑灰色。那是1989年,虽说井下的条件比过去好些,却仍
2015年4月1日,我永远忘不了那一天,那一天恰巧是愚人节,我总觉得是上天对我的愚弄和惩罚。那一天对我来说实在是太重要了,因为我有一场非常重要的公开课比赛,并且成败决定着
荆城有名的花魁私娼金凤珠死于非命。金凤珠有一支金凤珠钗是她最后的珍藏,流光溢彩、堪与皓月争辉!但是命案发生以后,那支珠钗却不见了!一、相亲荆城最大的酒楼当属生意兴隆